碧螺為誰春  第十三章 死囚
作者:林澈
    當他歡天喜地地回了京城,發現有人贖走了雪融;當他發現那被贖走的雪融竟是成為了他的嫂嫂;當他看著大哥擁著她不住夸獎她的蕙質蘭心;當他必須假裝這女子與他只是陌路;當他必須笑著舉杯祝福大哥得此佳人;當他听到雪融為大哥誕下麟兒;他便已經知道他與雪融只有這相知相愛不得相親的緣分。


    因為是大哥,所以他認了;因為是大哥,所以他躲避京城,久居落北。這一走便是五年。


    他將恨統統灑在落北。他仗著大哥的官威橫行霸道,無惡不作,不知逼死了多少無辜商家。房澤坤不過是其中之一。原本,房澤坤也該像其他商家一樣敗了也就罷了,可是,誰叫那一切來的不是時候?!


    自從大哥發現了雪融的郁郁寡歡是因為他,大哥便無時無刻不在懷疑他與雪融。大哥從來都不明白,他一直恪守著叔嫂之禮。那一夜荷塘前的不期而遇是他們在府里第一次拋棄了身份,悲傷至極的雪融哭倒在他的懷中。


    可是,大哥不會信的。大哥從不相信女人。所以,大哥動用家法將雪融打得遍體鱗傷。而他只能遠遠看著,看著雪融口吐鮮血,卻依然笑著說,生得相親,死亦何懼?


    所以,當他得知雪融投井的時候,他終于明白,大哥沒有立刻殺死他,不過是有比讓他死更好的方法來折磨他。他幡然醒悟,原來,這一切都是假象,根本沒有兄弟情深,根本沒有仇恨消融,從未有過,以後也絕不會有。而雪融,不過是大哥報復的手段之一。


    那時,他該是多麼的恨啊!恨房澤坤的不識時務害他錯失了雪融,恨他恨得必須親自毀了他的一切,恨他恨得無法容忍他仍是活在這世上,恨他恨得連他的女兒也不肯放過。


    阮清明從榻上起身,笑著看他,“老二,你是不是想到了故人?”


    他假裝無意地笑,“大哥在說些什麼?”


    阮清明冷笑,“老二,你沒看出那姑娘長得與那賤人相像得緊呢。我還道你對那賤人念念不忘呢。可是,轉念一想,倒也不是。你連那賤人最後一面都不去見,想來我該是錯怪你了。再怎麼說,咱們兄弟一場,還不至于為了個女人心生嫌隙?老二,你說是也不是?”


    他愣了半響,輕輕笑起,“大哥真是喝多了,怎麼又提起這些事?我——早就忘了。”


    “忘了是最好。”阮清明看向他,“若是忘不了,才是——死路一條。”


    “大哥,”他復又開口,“你可知道龍斯中了劇毒?”


    阮清明和氣地笑,“老二,你怎麼這樣糊涂?你就算再恨龍斯,也不能毒死了他。唉,你非要招惹上龍家,我也是愛莫能助啊。既然這歌伶甚是討你歡心,不如,等你伏法之後,我為她贖了身,就讓她做咱們阮家的鬼吧!”


    忽地,一股血腥之氣直沖喉頭,他扶著牆壁不住吧嘔,隱約中,好似又听到家僕高聲喊著,“快來人啊,二夫人投井了,二夫人投井了——”


    那時,大哥說了什麼?


    是了,他說,“不過是個不守婦道的賤人,死不足惜。”


    一瞬間,他又想起了突發惡疾而亡的娘親,想到了長工那被河水浸泡之後可怕的尸容,想起了淨月那個雪融被迫與阮清明生下的野種。


    阮清明一把扶住了他,好心地問著,“老二,你這是怎麼了?”


    他撫著胸口,抹去唇邊的血絲,微微笑道,“大哥,沒什麼,不過是——太髒了。”


    阮清明聞言亦是笑了,“是了,老二,你說的真對。這世間果真是骯髒至極,不堪入目。除了死,當真是找不出一方淨土了。還好,紫陽沒有活到現在,不然,我還真是不知道能不能下得了手!”


    阮永明猛地看向阮清明,然後冷冷笑開,“原來你早就知道,原來最會演戲的是你。”


    阮清明笑得好生張狂,“紫陽可是我的親生兒子,我若是不會演戲,怎能放你多活十年?我若是不會演戲,怎能看你們骨肉相殘?”


    他是——什麼意思?


    還沒有來得及問出口,宛如白晝的光亮照亮了阮清明臉上陰鷙的笑,也映出了門外層層的兵士,阮清明大開房門,緩緩開口,“老二,上路吧,好戲還在後頭呢!”


    沒有想到第一個來為他送行的人是房以沫,阮永明笑得冷冽,直勾勾盯著她沉默的面容。


    “這些飯菜是干淨的,”她輕聲開口,“你好好地用吧。”


    他自嘲地笑,“誰讓你來為我送最後一頓?”


    她抿著唇,紅腫的眼楮看他,“你真的要問個究竟嗎?倘若知道了真相,你只得死不瞑目了。”


    他嘴唇顫抖著,“房以沫,原來這阮家上下唯一被愚弄的人是我。”


    她垂著頭,“阮永明,我熬不住了,我已經不想報仇。我只求你就安靜地死了,來日到了地府,許是會少去許多怨恨。”


    “要我相信你不報仇?”他笑,執起了酒瓶死命地喝著,“房以沫,你真的以為我就是傻子嗎?”


    她聞言卻是笑了,“阮永明,今日你不听我的勸,來日不要後悔。我好心告訴你,你所看到的不過是一個假象,你所相信的也不過都是一個假象。”


    “那麼,你來告訴我什麼是真的?”他咬牙切齒,滿布血絲的雙眼迸出憤恨。


    她呢喃,“是啊?什麼是真的呢?這輩子你總共看透了一件事,那就是我恨你。除此之外,你當真是什麼都不懂的傻子了。”


    他用力地將酒瓶扔向他,卻見她微一退後便躲開了。酒散了一地,發出蝕骨的酒香,在這一刻卻像是催命的符咒。


    她的唇畔含了一抹笑,“你想知道我為什麼不躲開嗎?因為,我知道,只有我受傷,你才會快意;只有我受傷,你才會在阮家更是遭人嫉恨。你道府里的人說些什麼?他們說,你不過是個夫人偷漢子生下的野種,卻以為自己真的是阮家的主子了。我不知得到了他們多少同情,多少心疼,連阮清明都忍不住問我,恨是不恨?”


    他咬著牙看她,“房以沫,我真恨當初沒有一並埋了你!”


    “怎麼?我沒有按照你的安排走下去,你失望了嗎?”她笑,“原本,我該忍不住恨意,沖動地殺了阮清明和阮淨月不是?可是,你忘了?阮家不止有你們這些喪心病狂的惡人,還有一個吃齋念佛的夫人。夫人對我說了連你都不知道的事,夫人告訴我,只有活下來,才有更多的機會。只是讓你們那樣死了,根本不足以償還你們犯下的罪。你們該受千刀萬剮,有朝一日也該嘗一嘗眾叛親離,生不如死的滋味兒。所以,即便是再恨,我也要忍;即便是覺得活不下去了,我也要忍。可是,我活得越久,竟是越來越明白。我真是慶幸,我能活著看你們的結局。那當真是精彩至極。”


    他猛烈揮舞手上的枷鎖,眼里帶著怒火,“你到底在說些什麼?你們到底知道些什麼?”


    她冷笑,“你還沒看過阮清明親自寫下的狀紙嗎?若是沒有讀過,我都不敢相信你竟是做了那麼多傷天害理的事。沒有想到啊,沒有想到我爹竟還是你害死的人中最不值一提的一個。阮永明,午夜夢回的時候,那些人有沒有身穿血衣來找你呢?你閉上眼楮的時候,他們有沒有爭前恐後地想要掐死你?”


    他仰天大笑,“房以沫,有龍斯為我陪葬,我也該是滿足了。可是,你又好到哪里去?你耗盡心機也不過是得了這樣一個淒涼的下場。沒有了龍斯,你還有本事斗過老奸巨猾的阮清明嗎?”


    她幾乎咬斷了牙齒,嘴角卻還是帶著一抹笑意,“你還沒有看明白嗎?那毒是阮清明下的。你說,你死了之後,阮清明還會眼睜睜看著龍斯死嗎?他巴不得找到這樣一個機會去效忠權勢擎天的平康王爺呢。”


    聞言,他面色慘白,血色全失,“即便如此,他又怎會饒過你呢?”


    她笑,收拾著地上的杯盤,“他當然不會饒過我,可是,怎麼辦呢?我是龍斯的女人啊。沒想到,最終,我還是報了仇,我還是看到了你們自相殘殺。”


    他的手指猛地勒住了她的咽喉,“信不信我立時讓你死了?”


    她的臉色青紫,手中的杯盤墜地,發出刺耳的響聲,“你殺了我又有什麼用呢?不過是又添一條人命。你終究是逃不出去了。”


    他像是忽然看到了她給的某個訊息,靠在她耳邊輕斥,“你不想要阮清明死嗎?你想要血洗阮家嗎?


    她看向他,眼中閃著光,“如果你出去了,你有幾分勝算?”


    他沉聲,“你只需要告訴我,讓我出去,你有幾分勝算?”


    她忍不住笑了,怎能不笑呢?他太想要離開這不見天日的囚牢,居然連她都信了?他最不該信的人就是她啊——


    夜深了,滿園都是止不住的蛙聲。本該是一片和樂融融,卻注定不得安寧。


    房以沫掀開羅帳,看著淺眠的男子睫毛不停地抖動著,那蹙眉的神情讓她的心又忍不住地揪起。這毒到底何時能解?這毒到底是——誰下的?龍斯說,這毒是阮清明與他之間的算計,可是,若是算計,不會這麼久了還不見好轉。難道在落北城里真有敢招惹龍家的人嗎?


    “以沫,”熟悉的人影讓他唇上噙了笑,“想我想得睡不著了嗎?”


    她不理他的調笑,一反常態地拖鞋上了塌,毫不猶豫地倒進他大敞的懷里,惹得他一陣錯愕,“以沫,這這這——”


    她手臂環了他的腰,頭枕著他的臂彎,“不是要睡覺嗎?”


    他深吐出口氣,在她耳邊低喃,“你當真是要逼死我嗎?”


    “我逼死你,你就有力氣動我了嗎?”她惡狠狠地。


    “你你你——”他的胸膛劇烈地起伏,忍不住指責,“你恁地傷人!”


    她又抱緊他幾分,眷戀著已然陌生的溫暖,“龍斯,你中了什麼毒?”


    “不過是些使人體虛的藥毒,不過幾日,我便又生龍活虎了。”他低笑,“到時,我一定不會放過這到手的艷福。”


    她仰頭看他,借著朦朧的月光打量他,“龍斯,你當真不是我認得的龍斯了。”


    “那是自然,”他的大手將她的手緊握在手心,擱置在胸前,“那時的龍斯不過是無知孩童,哪能如今日這般一見銷魂?”


    她靠近他,輕吻了他的下頷,“這沒正經的毛病倒是一點未變。”


    他垂頭吻了她的鼻尖,“你這牙尖嘴利的毛病也是更甚以往。”


    她抬頭忽然咬住他的肩膀,“龍斯,你真聰明,我每天磨牙都是為了有一天可以咬得你跪地求饒。”


    他吃了痛,臉上卻掛了薄薄紅暈,“你還敢咬我?你忘記那時咬我發生了什麼事嗎?”


    她住了口,想要退後一步,卻被他摟得死緊,肌膚相貼,竟讓她突然忍不住心跳加速,“龍斯,你是個大人了,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嘴唇貼上了她的嘴唇,她听見他低沉的笑聲,“你說得對極了,以沫,我已經是個長大的男人,所以,絕對不會像那時一樣只是咬回去。如果咬回去,咬得也一定不是你的肩膀。”


    她動也不敢動,生怕惹來他更多的不正經。唉,這個頑劣的龍斯啊,怎可能創建了天下第一的“洞庭”,又怎麼會有那麼久長的衷情?


    “當爐卓女艷如花,不記琴心未有涯。負卻今宵花底約,卿須憐我尚無家。”他在她耳邊輕輕念著,“以沫可還記得?”


    “當不負卿”!當日那個十五歲的少年第一次讀了這首《望江亭》,雖是不懂這詩中的意蘊,卻執迷于這藏于詩頭的四個字。那時,他只為博他一笑,她卻從未料想,這四個字當真留在了他的心。


    “我——忘了。”她閉了眼,怕憶起那纏綿悱惻的過往,更怕來日無他的淒涼。


    “以沫,”他的唇靠在她耳邊,像個孩童一樣的怨怪著,“以沫最愛說謊了。”


    包敲四下,她的全身忽地一僵,他趕忙擁緊了她。


    “以沫,”他輕聲安慰,“那一些事不過是他們應得的懲罰。”


    她咬著唇,沉吟半響,繼而卻說起了不該提及的阮淨月,“我第一見到淨月時,他的娘親剛剛死了。小小的身子蜷縮在我懷里,餓了便大聲地哭。我當真是被他嚇怕了。有時,他一醒來我便先嚇哭了。有一次,女乃娘抱他喂女乃,我悄悄地走到近旁,他小眼一轉看到了我,竟笑了起來。女乃娘怎麼叫他,他都不听,只是對我笑,然後傻傻地吵著,抱抱,抱抱——”


    他看著她,撫著她的臉,“以沫,你——舍不得他了?”


    她未答,一徑說著,“淨月六歲的時候,生了一場大病。他整夜整夜地抱著我,不住地哭,不住地鬧,不喝藥,也吃不進東西。我束手無策,抱著他輾轉了不知多少家藥鋪,大夫都說他虛弱得怕是活不成了。我苦苦地等著阮清明,希望他不要那麼心狠,可是,他卻對我說,房小姐,他若是死了,于你不是有無盡的好處嗎?我忽然之間,就知道他為何那麼對待淨月了。我無奈去求不問世事的夫人,夫人只看了淨月一眼,便別過頭去繼續念佛。我在她身後跪了很久,很久,直到夜深了,淨月睡了,她才回過頭來,搖了搖頭,然後去找了京城最好的大夫。她對我說,淨月活下來不過是多受幾年的罪,早晚也要枉死。”


    他抱她更緊,“以沫,你若舍不得他,我這就派人——”


    她咬著牙,“不,我沒有不舍得,只是,我好生怨怪自己,為何非要救他不可呢?倘若他死了,也就不會受今日的苦。”


    那麼久的時日,忘,是忘不掉了吧?


    那麼俊的孩子,卻,生來只為凋零;


    那麼單純無垢的心,卻,硬生生變得殘忍;


    那麼毫不懷疑的信賴,卻,只是被傷得最深。


    “以沫,你最好,你最寵我。我以後在阮家當了家,一定讓你榮華富貴,享用不盡。”


    “以沫不用擔心,他們都守在門外呢。你就放心睡,沒人敢來擾你。”


    “你是誰?站在以沫的門口做什麼?你打什麼歪主意?以沫可不是你隨便可以輕薄的女子。”


    “叔父,不要打以沫,我錯了,我不要吃虎肉了。”


    “叔父,以沫不是下人,怎地讓她去敬酒了呢?”


    “以沫不是下人,她不是為你敬酒取樂的女伶。”


    “不如以沫的酒就讓我喝了吧。”


    他稚女敕的聲音忽然響起來,重重落在她的心上。


    淨月,下一輩子,下一輩子一定要生在一個好人家;下一輩子一定不要遇到我;下一輩子一定要記得,你口中那個看起來高貴無比的房以沫不過是個玩弄心機的小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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