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修羅  第八章
作者:亦舒
    本市人多地窄,每一個人的事,每一個人都知道。


    梁永燊毋需特地撥冗去調查,也已轉接听說,翁文維有未婚妻。


    小梁十分震驚,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跑去與陳曉非商量。


    洪俊德說︰“我在娶曉非之前也訂過一次長婚,一訂五年,所有的毛病統統跑出來,連自己都受不了自己的不堪,只得解除婚約,根除煩惱,後來識曉非,不到半年就結婚。”


    陳曉非問︰“&#29641&#29641可知道有這樣的事?”


    小梁皺盾︰“我不曉得。”


    洪俊德道︰“婚前越早知道越好,婚後越遲知道越好。”


    陳曉非忍不住,“洪先生,你的話可真不少。”


    梁永燊說︰“我去同&#29641&#29641講。”


    “小梁,不可做此丑人,”停一停,拍拍小梁肩膀,“由我來做。”


    特別令小梁也在場,陳曉非婉轉公布這個听來的消息。


    &#29641&#29641輕松得不得了,“未婚妻,真的?”


    梁永燊拂袖而起。


    阿姨責怪說︰“&#29641&#29641,你的態度太兒戲。”


    &#29641&#29641沉默了。


    “你知道這件事,抑或不知道?”


    &#29641&#29641總算肯好好回答︰“他一直沒有跟我說起。”


    阿姨把一只手搭在&#29641&#29641肩上,“他不知如何開口,他同前頭那人全無感情可言,他需要時間。”她一口氣講出許多最常見的借口。


    &#29641&#29641笑︰“全中。”


    事後洪俊德對妻子說︰“她好像不在乎。”


    “也許她覺得他倆的關系密切到根本不可能有空間容許第三者的存在。”


    “世上縱使有那樣的關系也不值得高興,他們只會得窒息。”


    “&#29641&#29641盼望得到這種感情。”


    “對,她是主宰,你看著好了,她會毀滅一切。”


    最惆悵的當然是梁永燊。


    他沒有把時間把握好,他認識她那年她還太小,朦朦朧朧、著隱若現的感情沉澱下來,變成友誼,太遲了,在以後的日子里,他仍可客串一個角色,她每遇大悲或大喜的事情,相信仍然會同他分享,但日常生活中閃爍瑣碎的喜悅與氣惱,就與他無緣了。


    梁永燊頹然。


    &#29641&#29641笑,“你這樣哭喪著臉,人們會以為你失戀。”


    梁永燊答︰“我才不會為人們一言半語閑言閑語而故作振作。”


    “梁永燊,你永遠會是我心目中最重要的人物。”&#29641&#29641說得很誠懇。


    “是嗎?那麼請你告訴我吳&#29641&#29641,我們是怎樣認識的。”


    &#29641&#29641瞠目結舌地看著他。她不記得了。她說不上來。


    梁永燊搖搖頭。


    他知難而退,假使&#29641&#29641找他,他一定抽空前往,要他主動約會,已經沒有這個勇氣,他已意興闌珊。


    卻沒有與&#29641&#29641家人完全斷絕來往。


    他時常往洪家玩牌,曉非嗜撲克,也就是谷稱沙蟹的游戲,梁永燊在周未找上門去,一玩便是一個下午。


    洪氏夫婦開頭以為他來打探&#29641&#29641的消息,日久見人心,他一字不提,並無是非,曉非十分欣賞。


    但是,贏得芳心的秘決,往往與風度、氣量、學識全然無關。


    越玩下去,陳曉非越是覺得可惜。


    在一個下微絲細雨的復活節周未早上,&#29641&#29641被阿姨推醒,她輕輕睜開雙眼,只听得阿姨學她的聲音說︰“不要叫醒我不要叫醒我,我還要睡十日十夜。”


    &#29641&#29641微笑。


    這的確是她的心聲,乘了二十二小時長途飛機,一抵埠放下行李馬上赴約,又支持了一整個白天,算起來,約有兩日三夜未曾休息,回來和衣躺下,直到阿姨推醒。


    “有朋友在房等你。”


    “那會是誰呢?”&#29641&#29641明知故問。


    “快出來看個究竟。”


    &#29641&#29641連忙梳洗更衣來到房門前,一聲“梁永燊你好嗎”就要喊出口,卻見到一個陌生女子牢牢地看著她。


    &#29641&#29641禮貌地辨認一會兒,才問︰“我們見過面嗎?”


    那陌生女子反而起身招呼她︰“請坐。”


    &#29641&#29641掩上房門,在她對面坐下。


    “吳小姐,你不認識我?”


    &#29641&#29641答︰“我肯定我倆沒見過面。”


    陌生的年輕女子有點兒氣餒,“吳小姐,我叫簡金卿。”


    &#29641&#29641仍然一點兒印象也沒有,等對方提供更多資料。


    “你沒有听說過我,你不知道有我這麼一個人?”


    &#29641&#29641有點兒歉意,她搜索記憶,沒有,她不認識她。


    簡金卿深深震驚,她不認識她!


    她把吳&#29641&#29641所有的資料背誦得滾瓜爛熟才找上門來,滿以為吳&#29641&#29641一見到她會即時變色,嚴陣以待,誰知吳&#29641&#29641根本沒听說過簡金卿三個字,她在她面前變得這樣微不足道。


    簡金卿發起抖來。


    只听得吳&#29641&#29641間︰“我們是否華英女校的師姐妹?”


    看樣子真不似裝出來的,簡金卿忽然明白了,這統統不關吳&#29641&#29641的事,她根本不應該上來見吳&#29641&#29641,她笑了。


    “我們在唱詩班里見過兩次。”


    &#29641&#29641恍然大悟,“啊,對,唱詩班。”


    終于看見吳&#29641&#29641的真人了,小小的尖面孔長挑身材,都還罷了,最特別最使簡金卿自慚形穢的是吳&#29641&#29641通身上下那股清秀的氣質,別問她民間有些什麼疾苦,她肯定答不上來,她毋需知道,也不用理會。


    熬過苦日子的簡金卿一早知道她嘴角口角有太多干澀。


    她低下頭,“我還有點兒事,我要走了。”


    “可是,這一次你找我,是為著——”


    “唱詩班的姐妹很想念你,請你有空再來參加。”


    “啊,好。”


    陳曉非出來間︰“是高班同學嗎?”


    “不,是唱詩班的人。”


    “你參加過歌詠班?”


    “沒有,從來沒有。”


    “那麼,她是誰呢?”


    “我不知道。”&#29641&#29641發怔。


    “她叫什麼名字?”


    “我不太記得,她說姓甘,簡、康?我從沒見過她。”


    “竟有這種事,下次開門可要小心點兒。”


    “也許她也記錯了,也許我們只在某一個舞會里見過面。”


    那女子的臉色開頭十分凝重,漸漸放松,後來似恍然大悟,接著就走了。


    陳曉非坐下來。認錯人?斷然不會,風已經來了。


    &#29641&#29641披著透明塑料雨衣出門去。


    那微絲細雨真難受,沾在玻璃窗上便化為霧珠,冷風接著把濕氣吹進屋內,什麼都膩答答。


    簡金卿比吳&#29641&#29641早一步見到翁文維。


    他正要外出赴約,見簡金卿不請自來,無言以對,婚事已經拖延一整年,他看到金卿,只覺害怕,像忘記做功課的小學生要面對老師。


    金卿問︰“十分鐘可以嗎?”


    “你要說什麼話說好了。”


    “我有種感覺,不知道對不對︰我們大抵是不會結婚的了。”


    翁君沒有回答,他看了看腕表。


    “翁君,十分鐘內我一定把話說完。”


    但是吳&#29641&#29641赴約一向準時,他不能叫她等。


    “我們明天談這個問題可以嗎?”


    “不可以,一定要現在。”


    自從她有恩于他之後,他倆就失去商量余地。


    他取餅外套,“我有約。”


    “我知道,吳&#29641&#29641又回來了。”


    翁文維第一次听見簡金卿嘴里吐出這個名字,覺得很赤果很可怕,終于到了攤牌的時候。


    他吁出一口氣,等了那麼久才等到今天,有種釋放的感覺。


    “我也知道,你千方百計要求公司給你外調,也已經成功,今年年中,你可以外放升職。”


    她都調查清楚了,她把所有的時間心思都放在他的身上,不幸他不能接受。


    翁君坐下來低著頭。


    “你不再把任何事情告訴我了。”


    “我也沒有把這些事告訴任何人。”


    “你可有想過帶我一起走?”


    “你已經知道我一切行藏,這個問題,你早有答案。”他站起來,“我遲到了。”


    他拉開大門,等她一起走。


    他不願她留在他的王老五寓所里。


    從前,她有門匙的時候,翁君發黨文件信件時常有被翻閱的跡象,她似擁有他,也擁有他擁有的所有物件,他托詞換鎖,一直沒有再配鎖匙給她。


    到了門口,翁文維截住他看見的第一部街車跳上去,他沒有回頭,怕變成鹽柱。


    他遲到了二十分鐘。


    沒有看見吳&#29641&#29641。


    他坐在陽台的咖啡座上,對著那著名美麗旖旎的沙灘沉思,其實吳&#29641&#29641只不過象征他的理想,他不甘心被困在小世界里,他願意用另外一個方式報答簡金卿,隨便哪一個法子都可以,但不能叫他從此守在她身邊。


    翁文維凝視蔚藍色的天空。


    這不關&#29641&#29641的事,有沒有這少女他都會離開簡金卿,她成為他最好的借口,因為她的世界就是他最想去的地方。


    他一定要離開簡金卿,他連她的小動作都受不了,她習慣把鈔票一張張分開來小心翼翼折好,用的時候又逐張攤開,無限愛憐地交出去……


    翁文維緊緊閉上眼楮,不要再想。


    “你遲到。”


    他睜開眼楮,看到吳&#29641&#29641笑眯眯站在他身邊,提著鞋子赤著足,她到沙灘去散步了。


    他握住她的手,“你應該坐在這兒等我。”


    “我踫到一位朋友,她說認識你,你們曾是同學。”


    “誰?”翁君笑問。


    &#29641&#29641答︰“她叫簡金卿,坐在那邊台子。”


    翁君錯愕地抬起頭,簡金卿正在大大方方朝他們走來,笑著頷首道︰“吳&#29641&#29641說歡迎我一起坐。”


    翁君臉上變色。


    她決定不讓他有透氣的余地。”


    &#29641&#29641說︰“車子重泊,有人要出來,我去把車讓一讓。”


    &#29641&#29641走開,以後翁文維鐵青著臉,一聲不響。


    簡金卿並不退縮,硬踫硬僵在他面前。


    &#29641&#29641去了很久,像是故意制造機會讓他倆說話,但是,兩人並無交換一言半語。


    終于&#29641&#29641回來了,翁文維迎上去,“我們換個地方吧。”


    簡金卿說︰“好像有人答應過送我出去。”


    &#29641&#29641笑道︰“上車來吧。”


    &#29641&#29641最客氣不過,她對翁君說︰“讓簡小姐坐車頭舒服點兒。”


    途中簡金卿把車窗打開,風撲進來,全部掃在後座翁君的臉上。


    簡金卿問︰“假如他不愛你了,你會怎麼辦?”


    &#29641&#29641詫異,“問我?我沒有這樣的經驗。”


    “你真幸運!”


    “是嗎?”&#29641&#29641笑;上帝最公平,所以她並沒有得到父母的愛。


    &#29641&#29641的目光一直留意著倒後鏡,是簡金卿先發覺,吳&#29641&#29641在與人斗車。


    她車後有一輛黑色的跑車,不徐不疾地追著有一段時間了,不上來,也不墮後,距離維持三公尺左右。


    無論吳&#29641&#29641怎樣左右穿插,都沒有甩掉它。


    吳&#29641&#29641的嘴角一直孕有笑意。


    簡金卿明白了。


    她轉過頭去看翁文維,翁君太過自我中心,竟沒有留意到戲中有戲,車上三人各自懷著鬼胎。


    簡金卿間︰“後面是誰?”


    吳&#29641&#29641沒有回答︰“對,你在哪里下車?”


    “市區無論哪里好了。”


    &#29641&#29641轉身同翁君說︰“你同簡小姐一起下車可方便?阿姨叫我早點兒回家呢!”


    翁文維還來不及回答,&#29641&#29641已停下車,待兩人落地,揮揮手,一溜煙開走車子。


    翁文維問簡金卿︰“你全告訴她了?”


    “我一個字也沒有說。”


    “她應該起疑心。”


    簡金卿冷冷地笑,“你要很關心一個人,才會反復地思疑他。”


    “你在說什麼?”


    “我說什麼,日後你會明白。”


    吳&#29641&#29641心不在焉,怎麼會有空對他倆起疑心。


    翁文維說︰“你先一陣子不是說想到新南威爾斯大學念?”


    “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


    “離開這里會對你有好處。”


    “我知道,”簡金卿蒼涼地說,“我辦不到。”


    “那麼你選擇同歸于盡。”


    簡金卿一愣,怔怔地看著翁君。


    翁文維笑笑,“只有三個選擇,結婚、分手、同歸于盡。第一項已經沒有可能,我總得讓你選第二或第三項,否則太不公平。”


    簡金卿握緊拳頭,過片刻說︰“你把飛機票及頭一年學費食宿給我,我即刻走。”


    翁文維本來以為他會大喜過望,但是沒有,他听得他自己低低地說︰“我明日把本票送上來。”


    就這樣在街頭,他們解決了近十年的恩怨。


    他追上去,“我感激你。”


    簡金卿回頭說︰“不必,我這樣做,是為我自己。”


    翁文維低下了頭。


    簡金卿忽然說︰“你要當心吳&#29641&#29641,她是一個非常厲害的腳色,她一早便知我是誰,只是不肯點破。”


    “不會的,她不是那種人。”


    簡金卿不再多說,她不用再為他設想,不用為他好,不必替他操心,她的責任已盡,除出失落的苦楚,她也有種放下重擔的感覺。


    她走了。


    在該剎那,她由輸家變為贏家,背影筆直,灑月兌堅決,翁文維像是又看到了從前的簡金卿,他想叫她,終于忍著心看她走了。


    第二天起,吳&#29641&#29641就沒有再听翁文維的電話。


    陳曉非間她︰“這樣逃避可是個辦法?”


    &#29641&#29641睜大眼楮,“翁文維原來有未婚妻。”


    陳曉非不置信,“我以為你一直不在乎。”


    “在乎,怎麼不在乎!”


    “我以為你一年回來好幾次也是為著見他。”


    “是呀,彼時我不曉得他有未婚妻。”


    陳曉非啼笑皆非。


    “假如他再打來,叫他回到未婚妻身邊去。”


    一輛黑色的跑車在等她。


    翁文維找上門來。


    陳曉非本來不想放他進屋,洪俊德說︰“你跟他說說明白,省得天天來煩。”


    陳曉非便請他坐下。


    開門見山說︰“&#29641&#29641講,叫你回到未婚妻身邊去。”


    翁文維驚道︰“我前任未婚妻已往外地開學。”


    陳曉非聳聳肩,“那恕我不能再給你什麼忠告。”


    “&#29641&#29641呢?”


    “她出去赴約。”


    “來接她的可是一輛黑色的跑車?”


    “是嗎,有一輛那樣的車子?翁先生,我想你不必再來了,沒有用的,你應當比誰都明白。”


    陳曉非的語氣甚為諷刺,翁君當然听得明白。


    他耳畔充滿嗡嗡聲,他記得他放下茶杯,被主人家送到門口,與另外一位客人擦身而過,游魂似蕩下樓去。


    梁永燊看著翁某的背影,用手指在空中劃一個完字。


    陳曉非拿牌出來,“活該,他怎麼甩月兌人,人也怎麼甩月兌他。”


    梁永燊看著手上的牌,只得一對紅心十。他輕輕說︰“吳&#29641&#29641是阿修羅。”


    陳曉非陡然變色,“你這小子,不干不淨說些什麼?”


    梁永燊一向甚得阿姨歡心,這次被她一喝,手中紙牌落地。


    洪俊德連忙來解圍,“現在你可知道什麼叫河東獅吼了吧!”


    小梁沒想到阿姨這樣維護&#29641&#29641,嚇一大跳。


    只听得陳曉非說︰“情場如戰場你沒有听說過?總有個把人做傷兵,個把人做逃兵,自然有人打勝仗,也有人打敗仗,你若怕,就別打。”


    但是,有阿修羅,就有修羅場。


    梁永燊賠笑道︰“阿姨寵&#29641&#29641真寵得厲害。”


    她們都不喜歡翁君,並不關心他的下場。


    翁君到大學去尋找吳&#29641&#29641,她已轉了校。校方拒絕把聯絡


    翁文維終于嘗到簡金卿失意的滋味,那日,在酒館喝得醉醺醺,伏在桌子上,忽然听見有人叫他,抬起頭來,看到吳&#29641&#29641伸手招他,他身不由主跟她出去,來到門口,吳&#29641&#29641已經不見,過來扶他的是簡金卿,他哽咽了。


    一頭栽倒在地上,躺著沒起來。


    餅一會兒,他掙扎著爬起來。


    也可以說,他再也沒有站直,他是一個不安分的年輕人,夢想突破他的出生,去到更高更遠的地方,他沒有走對路,他不甘心每夜自同一窗子看同一爿星天,也想走遍天下,自不同的窗口看出去,看盡蒼穹所有的星。


    在往後的日子里,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般振作。


    我們已經走過頭了,必須往回繞,才能夠知道,用黑色車子把吳&#29641&#29641載走的是什麼人。在生活中,時間控制我們,在故事里,我們控制時間,愛飛馳到哪個空間,就是哪個空間,這解釋了為什麼你愛听故事而我愛說故事。


    讓我們選這一刻吧。


    盛暑,吳家的房,吳太太攜幼子歸寧,吳豫生與女兒已經談了一段時候。


    他說︰“告訴我為什麼轉校。”


    吳&#29641&#29641抬起頭,“因為張沼平在普大,你明白嗎?”


    吳豫生文明兼民主,笑道︰“我明白,但,誰是張沼平?”


    “一個朋友。”


    吳豫生點頭,“我以為梁永燊才是你的朋友。”


    “呵他永遠會是我至親友好。”


    吳豫生笑︰“即使如此,他也一樣受到傷害。”


    吳&#29641&#29641沉默。過一會兒她無奈地說︰“接近我的人,無可避免地,或多或少,都似受到若干傷害。”


    吳豫生連忙說︰“有些人咎由自取。”


    &#29641&#29641笑。


    吳豫生一直這樣教導女兒,生活中無論有什麼閃失,統統是自身的錯,與人無尤,從錯處學習改過,精益求精,直至不犯同一錯誤,從不把過失推倭到他人肩膀上去,免得失去學乖的機會。


    吳氏的家庭教育一向這樣淒清。


    張沼平早已換過車子,他現在開的高速車是艷黃色的。


    稍微、稍微成熟點的人都會覺得這樣的炫耀可能會有點兒幼稚,但是年輕的吳&#29641&#29641卻不覺得。


    吳豫生說︰“車子太快了不安全。”


    他女兒卻惋惜說︰“父親,你頭發又稀疏又斑白。”


    案女說的全是真話。


    張家富裕,不但父母寵著這個孩子,祖父母、叔伯,都認為要盡量滿足他的要求。


    &#29641&#29641在一間鄉村俱樂部與張家吃過一頓午餐,並沒有事先約好,張沼平帶她去那里逛,剛好踫到家人,便坐在同一張桌子上。


    眾人看見外表如此清純的少女,已經充滿好感,張小弟從前帶在身邊的女友都濃妝奇服。


    張伯母搭訕問︰“吳小姐家長未知干哪一行?”


    &#29641&#29641從實,“家父吳豫生從事教育工作,現任大學堂文科系主任。”


    張伯母放下心來,明理的生意人也十分敬佩讀人,錢,他們已經賺夠,太多沒有意思,倒是希望家里添增一點兒文化氣息。


    張沼平笑,“家母十分喜歡你。”


    &#29641&#29641說︰“我也喜歡她。”


    生活圈子闊了,希望可以漸漸淡忘童年往事。


    表面上若無其事,&#29641&#29641仍遭夢境困擾。


    一到暑假,年輕人鮮有不玩到三更半夜,晚上睡不足,中午會胡亂靠在什麼地方眯一眯,大腦不能完全休息靜止,亂夢特別多。


    一日看阿姨玩牌,累了,在長沙發上一躺,精魂就似出竅,悠悠然去到一間平房,&#29641&#29641思流十分清醒,一見就認得,這是她的祖居,推開門,就可以看到母親,&#29641&#29641害怕起來。


    原來她並不想知道真相,但是身不由己,自一格窗戶飛了進去。


    &#29641&#29641看到的不是她母親,而是她自己,一點點大坐在小桌子前,正寫阿拉伯字母呢。


    她百忙中笑了,這麼小這麼無助,抓筆都有困難。


    &#29641&#29641忽然驚恐起來,這不正是發生意外那一日嗎?她可是快要看到真相了?&#29641&#29641渾身顫抖。


    她自長沙發上躍起,尖叫起來,“火,火!”她掩著雙耳,冷汗自額角背脊淌下。


    梁永燊第一個撲過來握住她的手,他知道她的事如同知道他自己的事一樣。


    “只是噩夢,&#29641&#29641,只是噩夢。”


    &#29641&#29641怔怔地看著梁永燊,臉色慘白,嘴唇簌簌地抖。


    陳曉非輕輕說︰“還是心理學的高材生呢,連自己的心理學都不懂得,統統是幻象。”


    &#29641&#29641握著梁永燊的手,“不,我已經進去了,我已回到祖屋里,看到了自己,下一個夢,我必定可以知道真相,啊,多麼可怕。”&#29641&#29641用手掩住臉,淚流滿面。


    陳曉非搖搖頭。


    &#29641&#29641的襯衫濕透,蟬翼似貼在肌膚上。


    門鈴響了,來客是張沼平,&#29641&#29641馬上笑起來,忘卻不愉快的夢境,高高興興地迎出去。


    梁永燊抬起紙牌,看半日,也數不清楚五張牌的點數。


    陳曉非諷刺他︰“小梁有被虐狂。”


    張沼平卻問︰“他們真是撲克迷,有沒有下注?”


    &#29641&#29641笑笑。


    “那個年輕人是誰?同你好像很熟。”


    “他是一個珍貴的朋友。”


    張沼平笑,“最慘便是做這類人︰完全沒有性別、吸引力、感覺,模糊地成為人家的好朋友……我不要做你好朋友,要不你愛我,要不你恨我。”


    “然而我在你心目中也不是第一位。”


    張沼平詫異,“還說不是?”


    &#29641&#29641的眼角朝他的跑車瞄一瞄。


    張沼平認真地說︰“那是我身體的一部分。”他干脆承認,“將來,其中一個輪胎肯定會跑到我腰間來。”


    &#29641&#29641沒有笑,她有點兒悵惘,用雙臂箍著張沼平的腰。


    這年頭,二十歲不到的女孩子,已經有許許多多過去,許許多多故事。


    &#29641&#29641把頭靠在他背上。


    張沼平輕輕地問︰“你要不要與我結婚?”


    &#29641&#29641不出聲。


    “早婚有早婚的好處,先養三兩個孩子,把他們交給祖父母,然後我們再繼續學業,奮斗事業,孩子管孩子長大,我們管我們長大,大家都成熟了,才約好一起跳舞去。”


    &#29641&#29641責備他︰“這是哪一國的幻想曲?”


    “沼平國里,什麼都有可能,請隨我來。”


    盛暑天里,無法停止出汗,兩個人的自襯衫都黏在身上,張沼平輕輕替&#29641&#29641拔開額角細發。


    這樣親熱,也沒有同居。


    他管他租公寓住,她一直待在宿舍里。


    陳曉非為這個很放心,“看,兩個


    冬季應付考試,&#29641&#29641堅持呆在桌前,張沼平心中沒有這件事,玩笑地收起&#29641&#29641的本筆記,這是他們感情最受試練的時候,他一直說︰“你若愛我,就不必有自己的生活。”


    像其他女孩子那樣穿起鮮艷的衣裳,坐在賽車場跑道專等她們的男友凱旋歸來?


    吳&#29641&#29641不是那樣的人,她辦不到。


    生命中有許多不測,練好學問傍身,是明智之舉。


    張沼平同她開玩笑似說︰“觀眾席上那個位子空得久了,總有人坐上去。”


    &#29641&#29641不語,是嗎?那麼多人喜歡呆坐不喜歡獨立?


    放了學她去看他,他與教練、助手、朋友圍著一輛車,蹲著研究它的得與失,他的手輕輕拍打車身,真的好像把它當有生命似的。


    &#29641&#29641微笑,不去驚動他,在一邊買食物與飲料,街邊檔的熱狗另有風味,&#29641&#29641在面包上擠上許多芥辣。


    正欲張口咬,她听見鶯聲嚦嚦的聲音問要一杯熱咖啡。


    那是一個紅發綠眼的少女,穿極短的圓裙、緊毛衣、小靴子,打扮成啦啦隊員樣子。


    她向&#29641&#29641攀談起來︰“你是誰的女孩?”


    &#29641&#29641微笑,“我不是任何人的女孩。”


    “那你是怎麼進來的?”她好奇。


    &#29641&#29641反問︰“你呢?”


    “我?我與張一起來。你看到那輛費拉里沒有,那就是張的車子。”


    &#29641&#29641仍然微笑。


    紅發女又說︰“張是個英俊的男子你說是不是?”


    &#29641&#29641以客觀的態度看一看張沼平,“對,你夠眼光。”


    紅發女高興地問︰“你叫什麼名字?”


    “你呢?”


    “蘇珊奧勃朗。”


    &#29641&#29641說︰“幸會幸會,我還有點兒事要早走一步,下次再談。”


    蘇珊捧著咖啡向張沼平那組人走去。


    張太過專注,一直沒有抬起頭來,根本沒有看見吳&#29641&#29641,他熟絡地自蘇珊手中接過咖啡喝一口,又讓她拿著,蘇珊也就著紙杯喝一口,再交還給他。


    &#29641&#29641看到這里,拉一拉圍巾,回到宿舍去。


    壞情緒當然影響她,但她卻不讓情緒操縱她,&#29641&#29641寫功課至黃昏。


    她要用的一本被同學借去,放走到三樓去取返,再回房門,看到張沼平坐在她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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