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修羅  第七章
作者:亦舒
    那天他們去看戲吃飯,玩得很晚,梁永燊對絲毫沒有露出不高興的&#29641&#29641說︰“——一點鐘宿舍關門,你當心進不去。”


    “爬牆可以進去。”


    “已經裝上鐵絲刺。”


    “好吧好吧,送我返去。”


    一到宿舍大堂,&#29641&#29641看見阿姨焦急地在大堂徘徊,分明是在等她,看樣子她全知道了,&#29641&#29641撇下梁永燊,奔過去與阿姨擁抱,怔怔地落下淚來。


    情緒這樣壞,心事那麼多,&#29641&#29641也畢業了。


    她要求出去讀。


    坐在自己家的客廳里,卻似個陌生人,一邊是姨丈阿姨,另一邊是父親繼母,四個大人在談判細節,&#29641&#29641心不在焉,低著眼楮。


    忽然之間,她看到一走廊後頭有一團蠕動的小東西,&#29641&#29641一怔,看仔細了,喜出望外,這不是她的弟弟嗎?已經會爬了,褓姆怎麼沒有看住他,任他自由活動,緩緩爬出走廊來,嘴巴一路發出嗚嗚聲。


    &#29641&#29641自間從未見過更可愛的小動物,好想跳過去抱起他面孔貼緊面孔親吻他,但又不敢輕舉妄動。


    嬰兒越爬越快,終于來到很近的地方,他仰起頭看住&#29641&#29641,姐弟目光第一次接觸。


    大人們正談得熱烈,沒有看到這一幕。


    &#29641&#29641默問︰你可是出來看姐姐?


    嬰兒笑,舞動一只手。


    &#29641&#29641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招呼打過,他像一部小笨車似調頭爬回去,這時候保姆也發現了他的蹤跡,趕出來抱起他。


    &#29641&#29641這才轉過頭未,剛好听得阿姨說︰“我相信&#29641&#29641會得適應。”


    適應,適應什麼?


    談完之後,喝杯茶,他們離開吳家。


    談判代表洪俊德很感慨地說︰“豫生好像只關心妻兒,&#29641&#29641去留他無所謂。”


    “那就交給我們辦好了,你也要替他想想,一個教席能為他帶來多少收入,谷家華為著這個嬰兒,沒做事已有兩年,他們有他們的苦衷。”


    “只是錢的問題嗎?為何有人發一點點小財即時翻臉不認人?”


    “虧你問得出來,連&#29641&#29641都比你成熟。”


    “她的確比許多大人成熟。”


    終于結束了六年寄宿生生涯。


    提著行李離開的時候,踫到校長。


    &#29641&#29641想,最後一次,要做得漂漂亮亮,于是一鞠躬,“張校長。”


    “吳同學,”校長微笑頷首,“你要離開母校了。”


    校長與她並肩而行。


    母校?當然,可不是母校。


    “吳同學,這次畢業試成績數你最優異,為母校爭光不少。”


    &#29641&#29641唯唯諾諾,“應該的。”


    走過禮堂,粉刷工程正在進行中,校長說︰“有空回來看我們。”


    “一定。”


    “校舍也許會拆卸重建,”校長唏噓地說,“近百年歷史了。”


    罷才說話間,“忽喇”一聲,禮堂天花板的批蕩忽然掉下一大塊來,工人們嚇一大跳,嘩然爭相走避。


    校長連忙過去視察,她疑惑地轉頭看住&#29641&#29641。


    &#29641&#29641終于忍不住,朝她脥脥眼而去。


    &#29641&#29641的感覺猶如月兌出牢籠一般。


    她花了一些時間來尋找莫意長的下落,莫宅老房子已經拆卸,一屋子的人不知所蹤。


    &#29641&#29641相信如果肯登報尋人,仍然可以找到意長︰“吳&#29641&#29641絕望地尋訪華英女校同學莫意長”,但,太過份了,三年多來,&#29641&#29641都希望意長會得自動出現與她敘舊,莫非她也怕了她。


    當日來接&#29641&#29641的仍是梁永燊。


    他開著他母親的小小日本房車,同女友說︰“媽媽想見你。”


    &#29641&#29641一听就嚇一跳,“不,我不擅長見伯母。”雙手亂搖。


    再說下去,可能連梁永燊都拒見,他只得適可而止。


    她一直沒有把畢業後的去向告訴他,他不便問,他覺得吳&#29641&#29641的內心世界廣闊猶如一片平原,可供數百匹駿馬馳騁,但她沒有打開這道門,讓梁永燊進去。


    “今晚我們要慶祝。”


    梁小生笑,“本來我們一家要去喝喜酒。”


    &#29641&#29641很明理,“不要為我改期。”


    “我還希望你一起來呢。”梁永燊的語氣有點兒惆悵,女孩子若對你寬宏大量,落落大方,那就是表示喜歡得你不夠。


    丙然,吳&#29641&#29641像孔融讓梨般說︰“你去呀,你去好了,我們改明天見面。”


    如果她立時三刻呀起嘴頓足生氣紅面孔,事情好辦得多。


    &#29641&#29641問︰“一對新人是親是友?”


    “新郎是家母的外甥。”


    “你的表哥。”


    “正是,比我大一點點。”


    “這麼早結婚。”&#29641&#29641訝異,想象中婚姻應該是新年中的大計劃,這件復雜的事絕非在大學畢業之前有能力管理及經營、推廣。


    梁永燊見她問及,便伸手自車座後取出一張請帖遞給她。


    &#29641&#29641贊嘆︰“設計這麼漂亮。”


    帖子折疊成一朵花,一層層打開,到第三層花瓣才看到新郎、新娘的名字。


    &#29641&#29641一愣。


    梁永燊猶自說︰“我們去過酒會,便自由活動。”


    他轉過頭去看&#29641&#29641,&#29641&#29641己放下那張別致的帖子,她說︰“好的,我們一起去。”


    梁永案反而意外了,喜孜孜問︰“當真?”


    小小車子往洪宅駛去。


    他听&#29641&#29641說,她姨丈生意相當順利,先後已經搬三次家,最新的新居大得有點兒無邊無涯的樣子,喚僕人要撳鈴。


    那好人歡迎&#29641&#29641長住,稱&#29641&#29641為“我的守護安琪兒”,人在順境的時候當然特別慷慨。


    梁永燊說︰“洪先生對你很好。”


    &#29641&#29641笑道︰“那當然,這姨丈幾乎是我親手挑的。”


    梁永案覺得這話有點兒怪怪的,但未予深究,酒會的時間快到,他要等&#29641&#29641換衣服。


    她只花十分鐘便準備好,梁永燊剛吃了一顆巧克力,打算翻閱最新雜志,&#29641&#29641已經站在他面前。


    她穿一襲簡單的白裙子,已經令小梁眼前一亮。


    他緊張起來,搭訕問︰“這枚式樣古典的胸針是令堂給你的嗎?”


    &#29641&#29641搖搖頭,“她什麼都沒有留下來,連一張照片都沒有。”


    梁永燊一怔,怎麼可能,說得突兀些,他要是今日去了,留下的本簿籍都有十大籮筐,而他還是個年輕人。


    中年太大泰半已患上搜集狂,以他母親為例,香水一百瓶,鞋子五百雙,銀行保險箱五只以上,衣櫥里塞滿四季服裝,身外物多得匪夷所思,還不停地在增長中。


    &#29641&#29641說︰“我們走吧。”


    禮堂人口用花鐘裝飾,清香撲鼻,不是每個人都可以辦這樣漂亮的結婚酒會呢!&#29641&#29641取餅一杯橘子汁便向穿白紗的新娘子走過去。


    &#29641&#29641站在女主角旁邊,靜靜看著她與親友握手,言笑。


    餅半晌,新娘轉過頭來,看見有人充滿關懷地注視她,不由得笑意濃濃,伸出手來。


    忽然之間她認出了這個少女。


    “吳&#29641&#29641,是你!”&#29641&#29641很高興,踏前一步,“意長,你結婚了。”


    莫意長看著這不速之客,一時手足無措,終于她伸出手臂與她擁抱,“吳&#29641&#29641,你好嗎?”


    &#29641&#29641笑說︰“原諒我無禮,不請自來。”


    “不,無禮的是我。”


    莫意長把&#29641&#29641拉到一角,“你長高了,漂亮了。”百感交集,說不出話來。


    “意長,別後無恙乎,我有三車的話要同你說。”


    有人叫︰“意長,意長。”


    是一個面貌端正的年輕人。


    &#29641&#29641直覺知道他便是新郎。


    她喜歡他那張開朗愉快的臉,他比邱進益更適合意長,&#29641&#29641由衷地祝賀她。


    意長問︰“覺得他怎麼樣?”


    “好得不得了。”


    “婚後我們回澳洲去繼續學業。”


    “怎麼不見伯父伯母?”


    “他們離婚後各自又結婚了,不知道該怎麼出席。”


    &#29641&#29641也笑,“真沒想到中年人比我們更忙。”


    其實她還想問︰邱進益呢?惠長呢?但這是人家大喜日子,怎麼開得出口。


    那邊又有人叫新娘子,意長非過去不可了,走之前用力握一握&#29641&#29641的手,&#29641&#29641看著她的背影,所有的新娘都似梔子花,她想。


    梁永燊找到了&#29641&#29641,“我想介紹母親給你見面。”


    &#29641&#29641抬起頭,“我要先走一步。”


    “我送你。”


    “不,我們明天見。”


    她急步走開,他想追上去,給他母親一把拉住,酒會人擠,三秒鐘已失卻&#29641&#29641影蹤。


    &#29641&#29641走到酒店大堂,松出一口氣。


    她挑了一張大沙發,窩下去,閉上雙眼。


    “吳&#29641&#29641。”


    她一怔。


    “你是吳&#29641&#29641,不是嗎?”


    她輕輕睜開眼楮,不知幾時,身邊已經多了一個人。


    她努力辨認他略帶憔悴的面孔。


    終于&#29641&#29641輕輕說︰“邱進益,你是邱進益。”


    他苦澀地點頭,“你仍然記得我。”


    “你也來參加婚禮。”


    “不,我並沒有接到帖子,但我知道你會來,我特地來等你。”


    &#29641&#29641一怔,如果他真想找她,一早可往華英女校。


    邱進益看著她說︰“你長大了。”


    &#29641&#29641微笑,“你也是。”


    “分手之後,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


    他的神情頗為異樣,&#29641&#29641警惕地站起來。


    “我不停地想,你究竟是誰?到昨天,才恍然大悟。”


    &#29641&#29641後退一步。


    “你是莫老先生口中的阿修羅。”


    &#29641&#29641不動聲色看著他。


    這時候梁永燊終于找了過來,“&#29641&#29641,你在這里。”如釋重負。


    &#29641&#29641連忙握住他的手。


    邱進益看著她。輕輕再說一次︰“阿秀娜,你長大了。”跟著他掉頭而去。


    梁永燊問︰“此人是誰?”


    &#29641&#29641沒有回答。


    “我不知道你有英文名字,他叫你什麼,阿秀娜?”


    &#29641&#29641搖搖頭。


    梁永案笑說︰“那是一個美麗的名字。”


    “不,”&#29641&#29641說,“它並不美麗。”


    “我送你回家,”梁永燊說,母親見不到你,頗為失望,還有,我不知道原來你認識新娘子。”


    &#29641&#29641再也沒有開口說話。


    當天晚上,她睡得很早。


    睡房外一陣擾攘,把她驚醒。


    她在床上坐起來,客廳中猶如舉行宴會,&#29641&#29641起碼听見三四個不同的聲音。


    她拉開房門,走過走廊,看到父親與繼母正與她阿姨對峙。


    他們來干什麼?


    只听得陳曉非正怒道︰“不,我不會放你進去,她已經睡了。”


    比家華沙啞著喉嚨說︰“多年來你守護著她如祭師守護神靈,曉非,你完全知道她的事。”


    “我不應保護她嗎?實際她除出我們已無其他親人。”


    &#29641&#29641忍不住出聲,“你們是為我爭論?”


    幾個大人驟然間靜下來。


    吳豫生急急說︰“好,她起來了,問她吧!”


    &#29641&#29641問︰“問我什麼,找我又為什麼?”


    比家華走過來,把&#29641&#29641拉到房中,掩上門。


    裝扮一向整齊的繼母今夜頭臉與衣飾都算凌亂,但更亂的是她的心神,她一把抓住&#29641&#29641說︰“開始的時候我們還算是朋友——”哭泣起來。


    &#29641&#29641靜靜看著她。


    “開門,開門。”陳曉非拍&#29641&#29641的房門。


    &#29641&#29641去啟門,問阿姨︰“隨便誰告訴我這是怎麼一回事好不好?”


    “嬰兒病了。”


    “沒有看醫生嗎?”&#29641&#29641問。


    “熱度不退,有嚴重月兌水現象,情況很壞,她非常擔心。”


    “啊,”&#29641&#29641不是不同情她,“但是我能做什麼?”


    陳曉非吁出一口氣,“她認為你有醫治的力量。”


    &#29641&#29641一听,呆在那里。


    洪俊德進來,聲音比較冷靜,“&#29641&#29641,你繼母認為你有超人的力量,因不悅她所為,降罪于她,如果你願意原諒她,她的孩子便能康復。”


    &#29641&#29641跌坐在沙發里,無言以對。


    真虧得老好姨丈清心直說,否則啞謎不曉得要打到幾時去。


    “家華,”陳曉非說,“你回去吧,嬰兒已經在接受最妥善的護理,別想太多了。”


    比家華搶前握住&#29641&#29641的手,“請幫助我。”


    &#29641&#29641忍不住說︰“你是一個受過教育有智慧的女子……”


    吳豫生進來扶出哭泣的妻子。


    &#29641&#29641抬頭征詢忠告︰“我應該怎麼做?”


    洪俊德說︰“安慰她,叫她回去休息。”


    “我連嬰兒的名字都不知道,而她滿心以為我詛咒他,其他女孩子也會遭遇誤會,但甚少會被人當作女巫。”


    “我知道,我知道。”


    洪俊德說︰“她不肯走,她要你原諒她。”


    陳曉非說︰“這完全是她內疚之故,她把&#29641&#29641關在門外,現在借故前來贖罪。”


    洪俊德說︰“我實在累了,想休息,&#29641&#29641,讓我們合作演一幕劇把她打發掉好不好?”


    &#29641&#29641苦笑︰“你說如何便如何。”


    “你可相信我?”


    “百分之一百。”


    “好,跟我出去,听我的指示說話。”


    比家華的臉充滿愁苦,&#29641&#29641為之動容,她忽然想起她母親面孔,在她記憶中,亦一般可憐無助,&#29641&#29641心慈了。


    她蹲下來說︰“回去吧,我弟弟一定會得痊愈。”


    “你應允?”


    “我當然應允。”


    她繼母的面部肌肉漸漸放松,表情漸漸祥和。


    “回去睡一覺,等待好消息。”


    吳豫生向女兒投去沉默而感激的一眼,扶起妻子離去。


    &#29641&#29641抹一抹額角的汗,坐下來。


    洪俊德稱贊她︰“做得很好,毋需我提場,自創劇本。”


    &#29641&#29641說︰“現在她真的相信我是邪惡的神靈了。”


    洪俊德說︰“其實嬰兒一定會痊愈的。”


    &#29641&#29641月兌口說︰“當然會。”


    陳曉非問︰“因為你保證?”


    “才不,醫學那麼發達,兒科病不難控制,不會有什麼危險,實是谷家華憂慮過度。”


    “如果是我的孩子,我也會那樣。”


    大家各自回房熄了燈。


    卻誰也睡不著,天都快亮了。


    陳曉非發覺&#29641&#29641抱膝坐在椅子里沉思。


    她過去問︰“你在干什麼?”


    “我在運功保佑我弟弟。”&#29641&#29641笑。


    “沒有關系,他們現在也不會放火燒殺女巫了。”


    “你真心肯原諒他們?”


    “阿姨,我做夢看見母親。”


    “你不可能記得她,一切出于你的想象。”


    “你又記不記得她?”


    “我們並不在一起長大,童年過後,再次重逢,她已經訂婚,毫不諱言,我對吳豫生的好感比對姐姐更大,她們快發覺,因避嫌我們便不甚來往。”


    “你個覺得我們家悲劇特多?”


    “老實說,能有幾家人年年得心應手,萬事如意。”


    阿姨一貫以成熟的口吻來推搪&#29641&#29641玄之又玄的問題,非常成功。


    &#29641&#29641的弟弟隔了一個星期才月兌離險境,那個令他痛苦的濾過性病毒終于受到控制,醫生說他在短期內可望痊愈。


    這個時候,谷家華神智清朗,自然不願歸功于&#29641&#29641,她再三向洪氏夫婦致歉。


    陳曉非笑說,“&#29641&#29641,你的神力生效了。”


    &#29641&#29641答︰“誰叫他是我的弟弟。”


    洪俊德瞪妻子一眼︰“夠了。”讓事情過去算了。


    第一年留學,&#29641&#29641回來四次。


    一有略長的假期,她就往回跑,梁永燊撥電話找她,往往只與錄音機打交道︰“我已在回家途中……”


    &#29641&#29641念的是心理學。


    課本的記載使她目眩,根據心理學,記憶衰退,有兩個主要原因︰遺忘,以及阻隔。遺忘對于醫治創傷有極大幫助,如果不去刺激該段回憶,它會得淡卻。


    但若干心理學家認為記憶不可能全部消失。


    &#29641&#29641為這個問題凝神。


    為什麼她不記得火災的起因?她在現場,她可沒忘卻其他的細節。


    心理阻隔通常受情緒影響,佛洛依德一九一四年著作日常生活之心理全本都獻給這個問題︰他乘火車時常過站,因為站名與他姐姐的名字相仿,他曾與她吵架,下意識要忘記不愉快事件,健忘受精神壓抑引致。


    &#29641&#29641同梁永燊說︰“有些人性格具毀滅性,破壞破壞破壞,最後連自己都毀滅才作數。”


    梁永燊想了想,“應該說每個人的性格中都帶這一點點特色。”


    “多可怕!”


    梁永燊笑了,一見面她就同他說這樣的話,完全不像來度假的樣子。


    “年終考試每個學生都要寫一個報告,我已經找到題目。”


    梁永燊相當有興趣,“可以告訴我嗎?”


    “人類性情中的阿修羅情意結。”


    梁永燊一怔,“听上去像博士論文。”


    “報告完成後我會給你過目。”


    梁永案笑,“我怕我看不懂。”


    “看不懂才高深。”&#29641&#29641笑。


    她仿佛比升學之前開朗,梁永燊覺得高興。


    他卻沒料到,吳&#29641&#29641的喜悅,與他無關。


    那完全是因為另外一個人的緣故,他叫翁文維,也是吳&#29641&#29641一年回來四次的原因。


    為著他,&#29641&#29641似忘卻過去十多年生活中一切的人與事,空氣像特別清新,陽光特別美好,巧克力特別香甜,即使早上抖開報紙,紙頭窸窸窣窣的聲音都特別清脆悅耳。


    與梁永燊或其他人在一起,都沒有這種感覺。


    她在一間店認識翁君,年輕人時常這樣邂逅,&#29641&#29641卻不那麼想,她給這段偶遇添增無限色彩,幾乎沒堅持整間店在剎那間轉為薔薇色。


    事實當然不是這樣,那天翁君為找資料跑了一個下午,已經十分疲倦,在異鄉的大學城附近人地生疏,找不到可安歇的咖啡室,他十分氣餒。


    一不小心一腳踢塌疊在地上的硬皮,他喘一口氣,只得蹲在水門汀地板上靠綠色的日光燈光線來揀拾它們。


    “讓我幫你。”他听得有人這樣說。


    他抬起頭來,看到少女烏亮的黑發,晶瑩的皮膚,閃亮的眼楮,那可怕的慘綠燈光絲毫無損她的容貌,翁君心頭一寬,世上沒有什麼景象,比美貌健康的少女更加賞心悅目,他在心中贊嘆一聲。


    那少女像听到了他的心聲,嫣然一笑。


    地下室本來有點兒陰有點兒冷,翁君不知嘀咕了多久,此刻他渾忘此事,本已經疊好,少女要離開了,他連忙說︰“你可知道附近有什麼地方可以喝杯咖啡?”


    少女轉過頭來,“五分鐘的車程算不算附近?”


    他笑道︰“太理想了。”


    他們是這樣認識的。


    等到喝完咖啡,少女與他在馬路分手,他抬起頭,看到暮色四合,才感覺到空間與時間的存在。


    翁文維沒有即時回家。


    他坐在地下鐵路其中一卡車廂里,忘記下車,自一個終站乘到另外一個終站,耳畔充滿轟轟轟的聲響,一個鐘頭,兩個鐘頭過去,他什麼都沒有想,腦子里也只有轟轟轟的聲響。


    終于他下了車,已經錯過晚飯時間。


    他住在唐人區一間舊屋的地下室里,替他開門的,是他的未婚妻簡金卿。


    翁文維知道,他已回到現實的世界里來。


    “你到什麼地方去了?”未婚妻滿臉不悅。


    簡金卿繃緊面孔已有多年,也難怪她毫無歡容,四年前他倆同時出發前來進修,一年後為著生活,她放棄學業到中華料理店做服務生,一手包攬未婚夫的學費,兩人的房租、電燈煤氣,食物與一切雜費。


    三年這樣的生活把面色紅潤性格活潑的少女訓練成一個壯志盡消,錙銖必計的女人。


    她犧牲得越大,翁文維越是怕她,漸漸兩人的關系由情侶變為主僕。


    本來一切已經過去,翁文維終于畢業,他們可以衣錦還鄉,同時簡金卿說︰“現在輪到我念,你賺錢了,還有,明天就去買那件九百元的大衣。”她臉上已經透出一絲笑意。


    翁君心里寬慰,四年債務用四年償還,八年之後,他們可以過身分平等的生活。


    可是今日,他踫到那個少女。


    他忽然听得未婚妻問他︰“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到店去替老劉找一點兒資料。”


    “你幫老劉還幫不夠?”


    答應老劉的時候,他的確非常勉強,但是那天陽光好,心情也好,又有時間,市面五百多間店,他偏偏要走到那一家去,而少女正在地牢里,站在他隔壁。


    這樣的機會,到底佔億分之幾?


    “你可要現在吃飯?”


    翁君知道那只不過是超級市場現賣冰凍的牧人餡餅或是漢堡牛肉。


    “我不餓。”他說。


    罷才在俄國茶室他已經進過小食。


    那少女介紹白汁鮭魚給他,他坦白地告訴她,他身邊只有十五塊錢,少女笑,叫他不用擔心。


    她的肌膚、眼楮、嘴唇、牙齒,都似會發出晶瑩的亮光來,他以迷路人看到林中仙子那樣的心情看著她,不相信世上還有那麼美好的東西等著他。


    翁文維迷惑地低下頭。


    簡金卿奇問︰“你怎麼了,下個星期我們便可以離開這個冷酷可怕的城市,你反而發起楞來,別告訴我你不舍得這個地方。”


    冷酷?不不,美酒佳肴,輕柔音樂,悅耳細語,也都可以在這個骯髒的都會找到。


    “你找到資料沒有?”


    “找到。”


    “你雙手卻是空的。”


    “啊,給遺漏在地車里了。”


    他有她的


    第二天上午他去找她。


    鮑寓暖和光亮,屬于另外一個世界,大扇窗戶對牢公園,此刻一片鐵銹色,湖上波連煙,宛如一幅水墨畫。


    少女用薄荷冰淇淋招待他。


    她不愛說話,他享受到平時奢侈的寧靜。


    他忽然願意失蹤,留在她那里一輩子。


    翁文維卻沒有那樣做,他忍痛告別,回到自己家去,剛巧來得及听到簡金卿發牢騷︰“唉呀,還是不舍得,一想到是自己辛辛苦苦賺回來的錢,怎麼敢與之作對,花起來手軟,腳軟。”


    他忽然發話︰“金錢的確重要,但也不必把它看成那麼大。”


    簡金卿詫異地回過頭來冷笑,“唷,听听誰在說話,大少爺,你出去賺賺看。”


    一件好事被她夸張成一出悲苦老套的文藝大悲劇,她一手建立的功德獨力又摧毀,他不明白她。


    她已經訂好飛機票。


    又故意十分刺耳地說︰“這是我最後一次出錢。”


    他去向少女道別。


    少女明快地答應很快會回去看他。


    她並沒有食言,真的一有空便飛回去與他相聚。


    翁文維與簡金卿回到原居地並沒有同住,他們各自回到父母家中暫居。


    翁文維沒有令簡金卿失望,很快找到理想工作,安頓下來,煩燥不安的只是女方。


    他的母親說︰“文維,簡金卿是不會放過你的。”


    做母親的接過那少女的長途電話,親眼看到年輕人一听到對方的聲音,五官全部發出笑意,天地宇宙統共不存在也無所謂。


    翁文維說︰“至多我也供她念四年。”


    “她不會這樣同你算。”


    “再加復式利息好了。”


    “恐怕她還不甘心。”


    “那麼,”翁文維一半賭氣一半要表示決心,“我所有的,也不過是一條性命罷了。”


    要待翌年暑假,梁永燊才發覺有這麼一個人。


    那時候,翁君已經升了職,搬過家,一洗留學生的寒傖。


    &#29641&#29641親自為他們介紹,小梁覺得翁君已經盡佔上風。


    私底下梁永燊問&#29641&#29641︰“你喜歡他?”


    &#29641&#29641點點頭。


    “他有什麼優點?”


    “他崇拜我。”


    梁永燊駭笑,“我的天,你不應因這樣的理由喜歡人。”


    “為什麼不,你從來不為我著迷,你只待我如好兄弟。”


    “友誼才是一切人際關系的最佳基礎。”


    &#29641&#29641用手蒙著雙耳,“我不要听這種理論,梁永燊即使你不迷戀我也有別人那麼做。”


    梁永燊啼笑皆非。


    陳曉非身為阿姨,自然知道有這樣的事,便笑說︰“加油啊,小梁!”


    梁永燊說︰“阿姨幫幫我。”


    “不行,我不能干預任何人的感情生活。”


    梁永燊氣餒,“那麼我輸定了。”


    陳曉非笑,“拿出勇氣來,追求你的理想。”


    “翁某已經在做事,我還有一年才畢業,起碼輸了第一局。”


    “三盤兩勝。”


    “阿姨真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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