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心俱樂部  第五章
作者:亦舒
    林立虹頹然,“我還以為水到渠成。”


    “你太過高估宇宙日報的號召力,又太過低估前輩的智能。”


    “真沒想到退休生活可以那樣舒服,是故意叫我們去見識嗎?”


    諾芹搖頭,“我不認為如此,假使想招搖,大可請周刊來拍照,人家是真想請我們喝杯茶。”


    “唉,你還是照舊與文思做拍檔吧。”


    “我也退休。”諾芹怪艷羨。


    “你,你吃西北風?”


    真的,還穿著T恤搭地針,怎麼言退休。


    諾芹嘆息,“原來,連一個寫作人要走紅,也得配上天時地利人和。”


    林立虹接上去︰“天時是經濟向上,大把老板踴躍辦報,地利是都會具言論自由,還有,人和是讀者欣賞,缺一不可。”


    “說得真好。”


    “現在時勢是差一點了。”


    編寫二人沒精打采地回到市區,兩人都不想回去工作,她們去逛商場。


    “流行灰色呢。”


    “已經灰頭灰腦,不,我抗拒灰色。”


    “那麼穿大紅。”


    “凡是老女人想搶注意,都穿紅色。”


    “這個牌子好看。”


    諾芹嗤一聲笑,“一個編一個寫,都是手作,一無大戶,二無嫁妝,省著點花,充什麼場面。”


    “岑諾芹,你這人挺有意思。”


    “林立虹,與你說話是賞心樂事。”


    “別人會說你籠絡編輯。”


    “我一向不理別人怎麼說,文壇歷年來私相授受的黑暗說之不盡,有一陣子,個個都自詡是老板的客卿,欺壓編輯。”


    “噓。”


    “是長是,不宜多說。”


    棒一會兒,諾芹想起來問︰“有無見過伍思本女士?”


    林立虹搖搖頭。


    編輯來,編輯去,無人掛念。


    “關朝欽可是個好上司?”


    林立虹淡然答︰“至少不會叫助編斟咖昨。”


    啊,原來一直記仇,伍思本實不該有風駛盡哩。


    林立虹說︰“我已把你小說題目改過,現在叫做"二十歲了,有點感慨"。”


    “二十歲有什麼好感慨?”


    “噫,考不上大學、失戀、姿色與資質一般平常,又不能做選美皇後,煩惱多著呢。”


    倒也是。


    “快點動筆吧。”


    “再勤力,也寫不回歐洲跑車。”


    “人人那樣想,那副刊統統得開天窗了,如此幼稚,虧你還做信箱主持。”


    “真累。”


    “我也是。”


    兩個人都苦笑。


    結果,還是由諾芹把編輯送返報館才回家。


    前姐夫在樓下等她。


    斑計梁這次更加襤褸,連西裝外套也不見了。


    不要說諾芹看到他有點心驚,連大廈管理員也不放心地張望。


    “芹芹,一起喝杯茶。”


    諾芹有點心酸,“好。”


    避理員借故走過來,“岑小姐,沒事吧。”


    “沒事。”


    她把他帶到附近茶室。


    “你的平治車子呢?”


    “斷了供款,早就被車房拖走。”


    諾芹低下頭。


    “芹芹,我後天到澳洲去,今日來向你道別。”


    “什麼?”


    “那邊還有生意可做,朋友願意救我,我也乘機過去避債。”


    諾芹一時不知講什麼才好,忽然說︰“那邊排華。”


    “全世界最排斥的是窮人。”


    諾芹不再出聲,他說的都是事實。


    “想向你借張飛機票。”


    “呵有。”


    她立刻開出現金支票,交到高計梁手中。


    “謝謝你芹芹。”


    “不客氣。”


    他忽然說︰“叫你姐姐小心點,今非昔比。”


    這是恐嚇嗎?諾芹聲音生硬起來,“什麼意思?”


    斑計梁一怔,“你不知她做什麼生意?”


    諾芹抬起眼,“她做女性飾物像耳環頭箍批發出口。”


    “高計梁凝視她,片刻才說︰“是,是,芹芹,我一翻身即時把錢加倍還你。”


    “不要擔心,你自己多多珍重。”


    斑計梁感激,“芹芹,你是個好人,誰娶你有福氣。”


    他站起來走了。


    一年之前仍是個挺胸凸肚的暴發戶,一切該犯的罪都犯到十足︰貪婪、色欲、狂妄、揮霍……今日連步伐都已踉蹌。


    原先以為都會在他腳底,此刻他成了這都市的腳底泥。


    正在冥思,有人走近,“小姐,可以搭抬子嗎?”


    一看,是李中孚。


    “你怎麼在這里?”好不意外。


    “我來送水果給你,管理員說有形跡可疑男子同你去喝咖啡,我不放心,便跟了上來,那是誰?”


    “滌滌的父親。”


    李中孚詫異,“真不像。”


    諾芹感慨得說不出話來,“財產都叫黑洞吸走了。”


    “可是,一個人除出金錢之外,還應該擁有其它呀,不應減去財富,卻笑于零。”


    “我不明白。”


    李中孚解釋︰“一個人的氣質學問修養品德……與金錢統共無關。”


    諾芹忽然哈哈大笑,“不不不,都會繁華了廿多年,漸漸進化或退化到除出s符號,一切都不重要,連寫作人都只會四處招搖︰我的稿費全城最高,沒有人比我收過更高的報酬……凡事都標榜錢,結果錢沒有了,一無所有。”


    李中孚用手撐著頭,“錢的確很重要,可是生活中應該還有其它。”


    錢當然好,今時今日,即時不能捐官,也能捐種種博士學位,有了財富,可聘請退休外籍議學教授將作品翻譯成英語,交名國際性出版社自費出版,舉行盛大學術研究會,包飛機票食宿兼送禮物請多多美言……


    何用去爭取政府區區文藝津貼,爭不到還起內哄,互相辱罵,慘不忍睹,真正有失斯文。


    “為何沉默?”


    “在想錢的好處。”


    “有錢的唯一好處是你不必再擔心錢。”


    這時,手提電話響了。


    諾芹去听,“喂,喂。”


    “岑諾芹小姐?這是華人銀行,你今晨開了一張三萬元現金支票,可是支票戶口存款不足。”


    嗄?怎麼可能,除非報館沒有如期存入稿費支票。


    才說到錢,錢的麻煩就跟著來了。


    “我們查過你定期戶口內有現金,請立刻來辦透支手續。”


    “我馬上到。”


    到了銀行一查,呵,某雜志已欠下五個月稿酬。


    而岑諾芹毫不知情,糊里糊涂照開支票。


    李中孚十分同情,“真的靠稿費養家活兒的又該如何?”


    諾芹沒好氣,“兼職做公務員。”


    “為什麼還有那麼多人向往做作家?”


    “因為不學無術,沒資格考公務員。”


    “喂。”


    “也有好景的時候,可預支稿費收取利息。”


    “你試過嗎?”


    “我是老幾,哪里輸得到我這種二三線作家,我要是有能耐,早就做了公務員。”


    李中孚見女友決意要調侃他,也就逆來順受。


    “你不打算追討?”


    “人家是殷實商人,搞到今天地步,必有不得已之處,給他一點時間也是應該,當然,他要是肯賣掉老婆的首飾,也足夠支付稿費,但是,沒有一個商人會那樣做。”


    “你還打算繼續交稿?”


    “我雖然沒資格當公務員,卻還不是傻子,當然不會白報效。”


    “那麼,雜志始終會受影響吧。”


    “那看老板的算盤怎麼打了。”


    “已有多久歷史?”


    “三十年老字號了。”


    “真令人氣餒,一個浪下來,全軍覆沒。”


    “你還泡在咸水海里?你還沒上岸?嘖嘖嘖,你還擔心風浪?高級公務員,你應該早有打算才是呀。”


    李中孚為之氣結。


    諾芹嬉笑怒罵,心中卻十分積,年輕的她投身這個行業,犧牲良多,沒想到甫出身就遇到世紀風暴。


    穿不穿得過風眼,就看她有無通天澈地的本事了。


    別的行業踫到欠薪減糧,立刻會到政府機關去示威抗議!可是寫作人遇到這種事,


    只會忍聲吞氣,唯恐宣揚出去,有損聲譽。


    諾芹搖頭嘆息。


    回到家里,看到一大迭讀者信件,編輯部留言︰“請挑選比較有趣味的來信。”


    諾芹喃喃咒罵︰“是否要指導閨房耍樂?”


    只怕有人嬉皮笑臉回答︰“求之不得。”


    有一封信頗特別︰“我打算移民加拿大,可是听說那個國家實施半社會主義,福利好到這種地步︰在公立小學,一個老師教廿六個正常學生,但由另一個老師專門照顧一名弱智兒,這樣高福利自然由高稅率支持,把寶貴資源丟入此類無底洞是否良策?人道主義泛濫的國家是否適合小資產階級移民?”


    諾芹微微牽動嘴角。


    她電編輯部︰“想看文思答案。”


    片刻答案來了︰“"資料有限,無可奉告。"”


    咦,倒還是老實,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為知也。


    諾芹也寫上答案︰“外國奇怪的事多得很,暗勇至激,走之間想清楚。”


    文思與文筆二人的意見第一次相同。


    不知怎地,編輯卻選擇刊登這封信。


    讀者群情洶涌。


    “加國就是這等先進。”


    “人人有生之權利,先進國家不實施精英淘汰制。”


    “什麼樣冷血之徒會妃忌這種福利。”


    “當你有弱知子女,你會怎麼想。”


    “別看得人家太好,申請人有問題子女者往往不獲批準移民。”


    寂寞的心信箱還是那麼受歡迎,其它模仿者望塵莫及。


    這個俱樂部稱淡市中奇葩。


    每一件成功的事背後都有嫉妒中傷,也有許多人當文思與文筆是毒草,要除之而後快。


    ──“兩支藏頭露尾的隱名筆,每個字都像一個毒瘤,遺禍人間,荼毒讀者心靈。”


    嘩,有沒有那樣厲害。


    “一看就知道是甄素某與伍某娟的筆名,裝神弄鬼,一唱一和,一對一答,做一台戲,扮小丑。”


    諾芹讀了,心里非常不舒服。


    手里拿若冰淇淋筒,總有人妒忌吧,尤其是這種時候,好象只有這個信箱才站得住腳。


    “文壇吹起一股歪風,廟小妖風大,水淺王八多。”


    這也是名刊路上必需付的代價︰對付一雙雙紅眼楮。


    諾芹攤開了另一封讀者信。


    “文筆,我認識了一個漂亮的女子,她從來不在白天出現,我們只在黑夜見面,她把我帶到她家裒去,啊,真是?個說不出奇妙的地方,沒有窗、沒有鐘,只有音樂、美食,以及好酒,我遭到迷惑,不知怎麼辦好,請指教。”


    諾芹真心羨慕,“像賭城拉斯維加斯,那里的賭場,也沒有窗,沒有鐘,目的不想人知道是什麼時間,也不想客人回家,方便永遠耍樂,你女友家一定也沒有頂燈,只有一盞盞柔和的小台燈吧,好好享受這種情調,你是一個幸運的男人。”


    文思卻這樣答︰“快回家,這個女人一定有不良企圖,試想想,世上哪有免費午餐……”一直羅嗦了五百多字。


    在文思眼中,釘是釘,眼是眼,我付你十元,贖回九毛九都不行,全身找不到一顆浪漫細胞,這種人教小學最好,怎麼會從事文藝工作。


    叫岑諾芹好笑。


    不過,諾芹也明白,非得有文思在另一頭唱反調才算好看,否則,就落了俗套,伍思本這舊瓶新酒設計得十分精采。


    可惜,這位女士功未成身已退,不知去了何處。


    要找,當然找得到她,可是見了面又該說些什麼?


    是故意遺忘她的吧。


    在這之前,逼刊上也有不少歌功頌德的記錄︰“與本報三巨頭之一伍思本女士茶聚……”


    “伍思本小姐說得好,文壇需要新血。”


    “在伍思本英明的領導下,副刊欣欣向榮,淤血去盡。”


    現在一切不變,把伍思本三字割掉,填上關朝欽即可。


    諾芹無限欷虛。


    這是社會風氣上一種倒退,本來已經進步到講實力不講人事關系,公平競爭,能者奪魁,現在又搞個人主義,聯群結對,簡直是往回走六十年代


    岑諾芹當然不會說出心底話,她掃清自家門前雪算數,不過是一份工作,何用嘔心瀝血,這也是一種心灰的表現。


    傍晚,來到姐姐家,看到小滌滌在扮大人。


    諾芹忍不住笑了,也虧得庭風有那麼多玩竟兒可以借給女兒。


    看,鑽石項鏈、珍珠耳環、羽毛披肩、紗裙、釘珠片的高跟拖鞋……”


    諾芹哈哈大笑,“萬聖節到了,穿這身打扮出去討糖吃無往而不利。”


    庭風在一旁也笑,“不少社交名媛的品味也並不比滌滌好。”


    一會兒滌滌膩了,月兌下衣飾,做功課去。


    諾芹順手取餅項鏈,咦,她是識貨之人,觸手只覺沉迭?不像是假的,她再仔細看;手工那麼細致,“姐,這是真貨。”


    庭風笑,“所以這個牌子大受歡迎,無比暢銷。”


    “呵,幾可亂真。”


    “真同假,不是看首飾,而是看身份,這種身外物能有多貴?戴得不好看,或是存著炫耀之心,姿態無比庸俗,真的也沒有用。”


    諾芹抬起頭,她覺得有點不妥之處,可是一時間又講不出是什麼。


    庭風問︰“高某還有無來找你?”


    “啊,又來過一次。”


    “還是要錢?”


    “他說要到澳洲去發展。”


    “哼,澳洲那麼大,哪個省哪個埠?”


    諾芹說︰“安頓下來,他會有消息給我。”


    “錢用完了,一定會現形找你。”


    諾芹不回答。


    她手上拿著那副假南洋珠耳環把玩。


    “喜歡?拿去戴著玩。”


    諾芹順手夾在耳珠上。


    “他再來找你的話!你大可召警。”


    一點感情都沒有了。


    她甚至不想他跌倒給她看,對他的潦倒,也不覺痛快,只有厭惡,怕沾惹上身。


    完全是陌路人了。


    諾芹一次這樣答讀音︰“老實說,我希望前度男伴事業成功,名利雙收,國際問名,不是想沾光,只是不想被連累,免得好事之徒嚼蛆,通常誹議別人夫妻關系欠佳,並非神仙眷屬之類的不是享福太太夫人,而是寡母婆或老小姐,很難同她們分辯。”


    叫他有一日後悔有什麼用?像岑庭風,早已把前夫所有記憶洗得一干二淨。


    收到高計梁自澳洲寄來的明信片,諾芹松口氣。


    他沒有騙小姨。


    明信片上只有三行字,諾芹讀了兩次︰“幫朋友在暇艇上工作,越南人多,很凶惡,每天做十二小時,極累,但是一條生路。”


    文理不甚通順,但是諾芹明白他的意思。


    願意這樣吃苦,也真了不起,彷佛回到十年前,他跑佣金做經紀的時候,听他說,十天就跑爛一雙皮鞋。


    信上沒有


    那天,諾芹睡得相當好。


    第二天,她戴著假耳環上街,在商場里,有時髦太太追上來問︰“這位小姐,耳環在何處瓖?”


    諾芹訕訕,順手指一指某家法國珠寶代理,那位女士歡天喜地道謝而去。


    諾芹吟道︰“一天賣了三百個假,三年賣不出一個真,唉,假作真時真亦假。”


    她約了林立虹喝荼。”


    林立虹帶著一個人來。


    她提高聲線介紹︰“諾芹,這位是關朝欽。”


    雖是意外,諾芹也不好說什麼,笑容滿臉地招呼︰“久聞大名,如雷灌耳。”這八個字無往而不利。


    那關某也禮尚往來,立刻取出幾本岑諾芹原著小說要求簽名,說是受朋友所托。


    場面虛偽而融洽。


    必君這新中年相貌學識均普通,一雙眼楮卻炯炯有神。


    “沒想到岑小姐那麼漂亮。”


    “叫諾芹得了。”


    林立虹覺得是次會面十分成功,有點洋洋得意。


    必某有意無意探問諾芹過去。


    已經換了國旗了,諾芹把留英一筆輕輕帶過,一味含蓄地表示為宇宙出版機構服務是何等光榮。


    那關朝欽全盤受落,彷佛他已不是打工仔,而是宇宙創辦人之一,代表宇宙講話。


    他滔滔不絕,傾訴他的宏願︰如何改革文壇,提撥新秀,天將降大任于他,他辛苦得不得了。


    諾芹一味唯唯喏喏。


    也沒有幾個可以坐得暖位置,一轉眼不知流落何方,但是今日岑諾芹必需應酬他,何必得罪這個人呢。


    必朝欽對于岑諾芹相當滿意。


    “立虹,給諾芹做個專訪,放大彩照,叫全市讀者一打開報紙就看得到。”


    諾芹連忙答︰“謝謝,謝謝。”


    那關朝欽忽然興奮地把手搭在諾芹肩上。


    諾芹輕輕一側膊,不露痕跡的將他的手卸掉,“我去洗手間。”


    林立虹看在眼里,暗暗佩服。


    必某目光沒有離開過岑諾芹苗條的背影。


    “大眼楮,未婚,廿多歲,真值得捧紅。”


    口氣有點似五十年代舞女大班。


    “有無親密男友?”


    林立虹機伶地反問︰“你說呢?”


    “生活一定很正常。”


    “那當然,不知多少人追求岑諾芹。”


    必朝欽的口吻忽然又家電影公司總制片︰“給她做一張合約,叫她獨家為我們撰稿。”


    林立虹躊躇。


    “盡避試一試。”他鼓勵助手。


    諾芹回來了,她客套地說︰“我還有點事,想早走一步。”


    必某說︰“我們下次再一起吃飯。”


    諾芹一邊笑一邊退,走到街上笑容還末褪。


    唉,以為從此大權在握,可大展鴻圖。


    她兜進商場。


    忽然想起姐姐的皮夾子舊了,線口月兌落,她想順便替庭風賣一雙新的。


    這時有兩少女走過來圍住她。


    “岑小姐,我們是你的讀者,請幫我簽個名。”


    諾芹欣然簽名。


    “岑小姐,我們最愛看你寫寂寞的心俱樂部信箱。”


    什麼?


    “文筆是你的筆名吧?”


    “為什麼叫文筆,叫文理豈不是更好?因為你的答案都是最理智的,與文思的溫情主義剛剛相反。”


    “要不,叫文智一樣恰當。”


    諾芹看著讀者純真的面孔,鼻子忽然發酸,呵,只有他們是明白人,什麼都瞞不過他們的法眼。


    他們一直知道文筆就是岑諾芹。


    “岑小姐,請不要再拍彩照,愛登大頭照片的女作家已經太多了。”


    “請努力寫作,一年兩三部長篇小說實在太少,多寫點,我們熱切期待。”


    “是是是。”


    那樣辛苦的工作,一字一字伏案寫出,若不是為著讀者,誰耐煩那樣做,區區一分薪酬,什麼地方嫌不到。


    為讀者切辛苦都是值得的。


    兩個讀者再三祝福她才離去。


    諾芹長長吁出一口氣。


    真的,多久沒好好坐下寫小說了。


    “一直說繁華都會無事發生,乏善足陳,終于大時代來臨,社會動蕩,可是,又有幾人把這一切記載下來。


    評人一直怨說都會開埠迄今,沒有一篇好小說,其實他也有紙有筆,為何不寫,一味嗟嘆。


    諾芹決定動筆,一半時間為市場寫,找生活,另一半為讀者寫,報答他們熱情。


    經過名牌手袋店,諾芹走進去。


    她向店員解釋︰“我想買一只長方形皮夾子,外邊有你們那著名C字標志。”


    店員一愣,隨即笑出道︰“岑小姐,你好。”


    諾芹沒想到店員也認識她,連忙點頭。


    “岑小姐,我們從來不生產皮夾子眼鏡套或鎖匙包,只有冒牌貨才做那些。”


    諾芹耳畔嗡一聲。


    有幾件事在該剎那彷佛勻連在一起了,可是,諾芹仍然只有模糊的概念。


    她嘴里說︰“是是是。”


    “岑小姐看看我們最新款式的背包可好?”


    “不用了,我改天再來,謝謝。”


    一出店門,她就往姐姐家去。


    明知應該靜心動筆寫作,可是仍然愛多管閑事。


    一進門,不理女佣,就走進姐姐臥室。


    她打開衣櫃,就把庭風所有的手袋取出來,拉開窗簾,在陽光下細細檢查。


    呵,諾芹抬起頭來,都是冒牌的假貨。


    己經仿得極之細致,幾可亂真,但是,因為成本有限,功力不足,還是露出馬腳。


    諾芹一顆心突突跳。


    是擔心姐姐經濟大不如前,用充頭貨撐場面?


    不不不,她知道老姐的財政固若金湯,不用她這個妹妹過慮。


    而是電光石火之間,她明白到,岑庭風很可能就是造些冒牌貨的出品人,至少,也是集團的大批發家。


    諾芹不住叫苦。


    這是違法行為,海關追打其嚴,她想都沒想過姐姐會是個犯法的人。


    是高計梁一句話啟發了她的疑惑︰“你不知你姐姐做什麼生意?”


    真是,賣發夾頭花,能賺多少,怎麼會有能力送汽車給妹妹。


    原來真相如此。


    手袋什麼牌子都有,法德意最吃香的貴價貨統統在此,真叫岑諾芹傻了眼。


    庸人進來,詫異地問︰“是找手袋用嗎?”


    房里還放著新貨,淺藍色亮皮,正是剛才在店里見過的最新貸色,魔高一丈,已經仿制出來了,只不過真貨是真皮,假貨是塑料,一時也難分真假。


    諾芹呆呆地坐著。


    片刻,庭風回來了。


    看見妹妹捧著她幾個手袋發豈,心中有數。


    她不動聲色,笑問︰“什麼事?”


    諾芹瞪著姐姐。


    “又是失戀?”


    “我從來沒有戀過,怎麼失戀。”


    “不愧是寂寞之心俱樂部主持人。”


    “小姐,你的筆法若沒有性格,也不會走紅,既有風格,誰認不出來。”


    諾芹低下了頭,原來,誰也瞞不過。


    庭風取餅手袋,若無其事,真是高手。


    諾芹沖口而出,“姐姐,法網難逃。”


    庭風轉過身子來啐一聲,鐵青著面孔,“掌你那烏鴉嘴。”


    諾芹急得哭出來,“姐姐,你快抽身吧。”


    庭風給妹妹塊熱毛巾,“你眼淚鼻涕的干什麼?”


    “我害怕失去你。”


    “我又不是打劫販毒。”


    “走私樣是個罪名。”


    庭風的聲音越來越高,“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


    諾芹傷心得說不出話來,雙手掩臉,眼淚自指縫中流出來。


    一直以來,姐妹倆相依為命,庭風是她世上唯親人,她關懷姐姐,多過自己。


    想到多年來她倆的孤苦,庭風是一個年輕失婚女子,帶著小孩,在這個所謂風氣開放的社會不知受了多少委屈,諾芹哭得無法停止。


    “芹芹,你怎麼了?”


    庭風靜靜說︰“記得你第一次看到我抽煙,也哭成這樣。”


    諾芹抽噎,“我以為我的姐姐墮落了。”


    庭風笑得彎腰。


    “姐姐,為著我,為滌滌,請金盆洗手。”


    “早已不干了,不然怎麼會決定移民。”


    “道上的兄弟肯放過你嗎?”


    “你看武俠小說還是黑社會漫畫,那麼多術語。”


    “這些冒牌貨從何而來?”


    “東南亞幾個熱門地點制造。”


    “輸往何處?”


    “北美洲幾個大埠。”


    “你負責什麼?”


    “出入口轉運。”


    “搜出來怎麼辦?”


    “Nopain,nogain。”


    “你晚上怎麼睡得著!”


    “講對了,”庭風嘆口氣,“輾轉反側,所以衰老得那麼快。”


    諾芹拎起那雙最新的銀色晚裝手袋,“這雙款式我剛在一本雜志見過,標價八千六,你賣多少?”


    “二千五。”


    “那麼貴?”


    “這不是紐約華埠運河街的貨色,相信你也看得出來。”


    “你賺多少?”


    “你來查帳?”


    “好奇而已。”


    “我賺百分之十五。”


    “發財了。”諾芹驚嘆。


    庭風冷笑一聲,“所以,殺頭的生意有人做,虧本的生意無人做。”


    諾芹感慨得跌坐在沙發里。


    “這一年冒牌貨生意暴漲,我卻已忍痛撒手,你放心好了。”


    “是怎麼踩進這個水在去的?”


    “想生活得好一點。”


    諾芹不語,答案太真實了。”


    “有人向我接頭,我覺得可以合作!”庭風似不願多說。


    在那種緊急頭頭,是與非,錯或對,黑同白,都會變得十分混淆。


    “高計梁也知道。”她警告姐姐。


    岑庭風抬頭,掙大雙眼,訝異地說︰“這件事由他接頭,是他認為可以賺的快錢。”


    諾芹頹然,“就我一人蒙在鼓里。”


    “你小,不應該知道這事。”


    “姐,你可是真的洗手不干了?”


    “真的。”


    諾芹已經哭腫了臉。


    “你看你,由始至終,沒有長大過。”庭風嘆息。


    這時,工人帶著滌滌放學回來,小孩也懂事,看到阿姨眉青H腫,大吃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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