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心俱樂部  第六章
作者:亦舒
    “什麼事?”她丟下包跑過去。


    庭風搶先說︰“阿姨失戀。”


    滌滌放心了,“失戀不要緊。”


    諾芹不服,“失戀會死人。”


    滌滌卻說︰“媽媽說,失戀自己會好,可是水廁壞了非修不可,只有更煩。”


    這是什麼理論,岑庭風怎麼教女兒,匪夷所思。


    “媽媽還說什麼?”


    滌滌似背似流利,“媽媽說,凡是失戀想死的人,讓他死好了,免糟塌社會米飯。”


    “嘩!一點同情心也無。”


    “咄,世上不知多少真正可憐的老人孤兒需要同情。”


    “多回家了。”


    庭風說︰“我送你。”


    走到樓下,庭風握著妹妹的手,“我真的已經洗手。”


    “幾時的事?”


    “申請移民之前半年,免節外生枝。”


    “家中那幾只也快快丟掉。”


    “好好,都听你的。”


    “帶冒牌手袋入法國境是違法的。”


    “下雨了,小心駕駛。”


    諾芹靜靜回家。


    一個人坐下來,把小說寫完,又開始新的一篇,感觸良多,眼淚一直沁出,無法抑止。雙眼炙痛,被逼躺下。


    這幾年來她受姐姐恩惠甚多,所以才可以從事寫作,做她喜歡做的事。


    庭風照顧她無微不至,所以她可以大方瀟灑,時時對蠅頭小利嗤之以鼻。


    電話響了。


    是林立虹,“岑諾芹,你走狗運,關總說要捧紅你,叫你出來拍照。”


    “叫他先捧紅自己再說吧。”


    “又耍性格?”


    “我決定把宣傳時間用來努力寫作。”


    “瘋了瘋了,你是要學楊桂枝還是梅紹文?”


    “我做我自己。”


    “人家已經賺夠,離岸享福,當然不用睬人,你怎麼同人比?”


    “恕我不再應酬。”


    “自尋死路。”


    “隨得你詛咒。”


    “我正想搞一個猜文思文筆真實身份游戲。”


    “立虹,你不愧是馬戲班主。”


    “我喜歡馬戲班,試想想,還有什麼可以叫你們這班不羈的文藝工作者低頭?”


    那條馴獸的萬能電鞭叫逼人的生活。


    諾芹哼一聲。


    “那,我叫劉浩英拍照,她會喜心翻倒。”


    “對,叫她好了。”


    “諾芹掛上電話。”


    稍後,她草擬一張合約,傳真到銀河出版社,主動表示一年願意提供四至六本小說。


    一個作者總得寫作,一個演員必定要演戲,學生要去上課,光是宣傳拍照,大抵是行不通的,並且,看看歷史,也沒有什麼人憑這樣成功。


    五年過去了,年紀大啦,得立定心思好好工作,不然,再過十年,有人問︰“你做什麼?”“作家。”“你有什麼作品?”“……”


    說她靜靜等銀河出版社答復。


    那是一家殷實有歷史的出版社,他們不會耍手段。


    “過去,寫作人都嫌銀河不夠時髦,不擅花巧,又缺乏宣傳,現在一個衰退浪打過——來,反而類得難河實事求事,難能可貴。”


    門鈴響了。


    李中孚挽著水果上來,看見女友灰頭灰腦,面目污腫,不勝訝異。


    岑諾芹雖然愛鬧情緒,卻不常哭,這次是什麼緣故。


    他不勁聲色說︰“我又沒說不娶你。”


    諾芹不甘示弱,即時回嘴︰“想到有可能會嫁你,立刻悲從中來。”


    “什麼事,願意說出來嗎?”


    “一時想起亡母。”


    李中孚並不笨.知這她不肯傾訴,那也無所謂,每個人都有權保保留一點秘密。


    諾芹用冰水數眼。


    “桃子新鮮,替你加些女乃油。”


    “李中孚,沒有你還真不知怎麼辦。”


    李中孚點頭,“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


    真的,以前五光十色,花多眼亂,四周圍都是旁觀,誰會注意老實的他。


    李中孚輕輕說︰“來,抱一抱。”


    “仍然天天洗頭,這香氣叫什麼?”


    “南回歸線。”


    “十分新鮮。”


    “你聞不聞得出來茉莉花香?像是南國之夏!叫人神往。”


    “我沒有女作家那樣富想象力。”


    “嘿,女作家仿佛一直是個貶詞。”


    “你多心了,前日,上司問︰"你女友做什麼",我才答︰"她是名作家"。”


    “對方即時問︰"她寫些什麼?"”


    “是。”


    “你怎麼回答?”


    中孚回答得非常自然,“她是小說作者,寫的故事十分受讀者歡迎。”


    “謝謝你。”


    “我以你的職業為榮。”


    諾芹十分感動。


    那日她精神不好,一早就睡了。


    半夜只听到電話鈴急響,她只得掙扎起床,看一看鬧鐘,不過是一點多,可是說不出的孤寂。


    也取餅听筒,喂地一聲。


    那邊有人喧嘩大笑,“文筆女士,我想自殺,你快來救我,哈哈哈哈哈。”


    諾芹立刻知道發生了什麼,立刻按斷線、拔掉插頭,世上就是有那麼無聊的人。


    她喝了一點酒,再蒙頭大睡。


    第二天,諾芹很鎮定地請宇宙日報一名相熟的記者戚榆義陪她去報警。


    督察查過來電顯示器上面的號碼,“那是一個公眾電話,無可追究。”


    諾芹不出聲。


    “岑小姐,你不如更換電話號碼,並且,所有公眾人物都應該小心保護私隱。”


    “是。”


    記者小戚陪她離開警署。


    “原來,你就是文筆。”


    諾芹笑,“現在,你已知道我最大秘密。”


    “我們早已懷疑,誰還有那樣巴辣的文筆。”


    諾芹唔一聲。


    “對不起,我太坦白了。”


    “不要緊,我最怕人家贊我聰明。”


    “為什麼?”


    “那是最不服點,明贊暗貶的刻薄語︰試想想,一個人到了廿五歲還只得小聰明,多麼悲哀,聰明即表示會迎拍,擅銑營,將一個人的勤奮用功一筆抹煞。”


    “你太多心了。”


    “你不是我們那一行,你不會明白。”


    “這麼說來,你們那行真的可怕。”


    諾芹苦笑。P


    “不過,”小威說︰“比起我們又還好些。”


    “咦。”


    “你想!本市開埠以來,至少出過三數位名作家,試問,又有沒有名記者。”


    諾芹怔住,小戚說的,都是事實。


    “還是做作家上算,不用上班,名成利就,還有,一直可以寫到老。”


    諾芹笑了,“听你說,寫酌摧佛是理想職業。”


    小戚笑,“我也是一顆寂寞的心,願意依歸你的俱樂部。”


    “是,”諾芹點頭,“還得忍受冷嘲熱諷。”


    岑諾芹只把電話號碼告訴幾個人。


    銀河出版負責人梅紹文是其中之一,他非常誠懇︰“我們已在草擬合約,岑小姐如有特別要求,可以提出來。”


    “協助宣傳。”


    那梅先生大為詫異,“一般寫作人巴不得多多宣傳。”


    “我想專心寫作。”


    他笑答︰“可以商量。”


    “看過合同再答復你們。”


    “我們將予岑小姐最優惠條件。”


    真是,不做宣傳,何來名氣,少了號召力,怎樣叫價,一切在手,則應用功工作。


    林立虹的電話也來了。


    “諾芹,告訴你一個消息。”


    “請說。”


    “關朝欽今早辭職,即日生效。”


    雖然意外,諾芹也不覺驚訝,動蕩的時勢,變化無窮,同從前一位老總做三十年大不相同。


    她笑笑說︰“糟,才說要捧紅我。”


    林立虹也笑。


    “你榮升了?”


    “是,請多多指教,多多支持。”


    就是因為時勢不安,才造就機會,令新人涌現,每人發五分鐘光。


    林立虹說︰“還是做作家好,編輯屬幕後,辛苦無人知。”


    “你可以努力走到幕前。”


    “我還是先做好幕後,把銷路搞上去。”


    “有無密友?當心事業感情不可兼顧。”


    “我心寂寞。”


    諾芹欷虛,她繼續做功課。


    “文筆小姐,人生真是悲哀,學堂出來,努力工作,轉瞬已經三十,我不是典型愛情小說讀者,也不屬傷春悲秋之人,可是期待中的愛情、幸運、快樂全無出現,日出日落,生活只似例行公事……”


    咦,岑諾芹想,這不是在說她嗎。


    “一日,喝完咖啡,借用洗手間,看到有一年輕男子匆匆自對面出來,他容貌英俊、身型高大,手里拿著帆布旅行袋,酒店一名護衛員立刻上來驅逐他,我忽然明白,他是流浪人,借用衛生間梳洗更衣。”


    講到這里,諾芹想,麻煩來了。


    “剎那間,我見義勇為,一步踏上前,大聲說︰"積克,大家在樓下等你──什麼事?這位是我的朋友,有什麼誤會?請經理出來。"我一邊把名片遞過去,我在一間著名大機構內任高職。”


    啊,過份熱情,像岑諾芹冒險打電話給說要自殺的讀者一樣,有後患。


    “我替他解了圍。”


    讀者文筆與文思甚佳,諾芹追讀下去。


    “我們在酒店大門口分手,他向我道謝。”


    事情完了嗎?當然不。


    假使就此結束了,讀者不會來信。


    “三天之後,積克的電話來了,他目光尖銳,看到名片上的姓名電話,他想約會我,我應該怎麼辦?”


    諾芹搖頭,她把情緒沉殿下來,專心回復讀者,“這種人不是你惹得起,速速更換電話號碼,冒險家樂園內縱有奇人奇事,決不適合良家婦女,請努力克服寂寞芳心,致力親情友情。”


    像不像文思的筆跡?


    連諾芹自己都覺得好笑。


    終于又跑回傳統的軌道上。


    文思這樣答︰“我的意見與文筆完全相同,你們會覺得奇怪吧,危險!決不可與這種人接觸,他是否社會毒瘡不在討論範圍,越遠離越好。”


    讀者興致索然。


    “嗟,這種忠告我媽也會給我,何用巴巴寫信到寂寞的心信箱。”


    “毫無新意,該打三十大板。”


    “我們要看的,是離經叛道,出奇制勝的答案。”


    “倘若與教務主任的答案一樣,請你們收拾包袱吧。”


    第二天,諾芹約姐姐喝茶。


    茶座上議論紛紛︰“股票重上九千點。”


    “寧賣當頭起。”


    “入市是時候了,不要怕,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且觀望一下,等再穩定些。”


    “咄,你這種態度怎樣發財?”


    諾芹嗤一聲笑出來,賭心不死,都會不敗。


    庭風嘆息,“永不學乖。”


    “是這種冒險精神使華人飄洋過海,縱橫四海。”


    “你就藉這次風暴寫一個五湖揚威的故事吧。”


    “我會嘗試。”


    “諾芹,我下個月帶滌滌動身去探路。”


    “不必擔心,溫埠有個朋友不小心廚房失火,白人消防員趕到,用粵語同她說︰"唔駛怕"你看,四海一家,多文明。”


    “真人真事?”庭風駭笑。


    “千真萬確。”


    庭風終于問“你可與我們一起?”


    “度假無所謂。”


    “但你不會落腳。”


    “我與你不向,庭風,你光是教育滌滌已是終身職業,將來還可以當外婆,我,我干什麼,碧海青天,有什麼好做?”


    庭風說︰“重新讀一個教育文憑也不過三年。”


    “我不是那麼愛讀。”


    “你已愛上一個城市。”


    “是,”諾芹微微笑,一往情深,“像良家女愛上浪蕩子,要風光,嫁流氓,我相信都會能回復到從前光彩,甚或過之。”


    “你才是最大的賭徒。”


    “是,賭輸了,一無所有,贏了,與那會共享榮華,趁大哥大姐車船退休,處處空檔,升上去比那十多年容易多了,要抓緊良機。”


    “沒想到你有野心。”


    諾芹吐出一口氣,“我舍不下班豬朋狗友。”


    “隨你吧。”


    諾芹握著姐姐的雙手歉意地搖晃。


    “時時來看我們。”


    “一定一住就整月。”


    “男朋友也可以一起來。”


    “老姐你真是明白人。”


    庭風剎那間有一絲落寞,“我也怕寂寞。”


    “那邊有牌搭子。”


    “我怕一味坐牌桌的女人。”


    “那麼,創業干老本行,賣你的假首飾。”


    “我也有此打算。”


    “趁加幣低,房產又幾乎半價,現在正是好機會。”


    “真的。”


    身後忽然一陣歡呼,原來有一桌人看到手提電腦上報價表︰“升上九千一了!”


    聲音里的興奮快樂感染了諾芹。


    為什麼不呢,你愛美術,他愛科學,有人卻偏愛股市。


    李中孚下班來加入茶座。


    庭風對他說︰“好好照顧芹芹。”


    諾芹笑,“托孤。”


    “她若肯被我照顧,是我三生榮幸。”


    庭風訝異,“時勢真不一樣了,連老實人也口舌滑溜。”


    諾芹卻深思,那封讀者信打動了她,生活不是例行公事。


    中孚結了賬,先送庭風回家。


    庭風笑,“那風流的小區與倜儻的小張都銷聲匿跡了吧,豪宅與名車都還了行,還怎麼追求異性。”


    諾芹有點尷尬。


    “到頭來,只有馬步扎穩,基本功深厚的老實人跑到終點。”


    諾芹不出聲。


    “文筆,”姐姐調侃︰“解答你自己心中疑問才是最困難的事。”


    諾芹仍然一言不發。


    回到車上,中孚問︰“姐姐說什麼?”


    “叫我保重之類。”


    “我們陪她一起走一次溫埠可好?”


    “你也想過去看看?”


    “許多人在那邊結婚。”


    諾芹沒想到他有勇氣說到正題。


    “我挑了一枚鐵芬尼指環,明日可以取貨。”


    諾芹看著他。


    他微笑,“不要告訴我媽媽不批準。”


    諾芹搖搖頭。


    “或是出版社不許旗下當紅女作家結婚。”


    諾芹笑了。


    “明日我帶花一齊上來。”


    “且慢,我需征求另一人意見。”


    中孚詫異,“姐姐已經默許。”


    文思。


    是文思。


    與她共寫一個專欄已近一年,她的意見最保守、可靠、值得參考,她那套古老的價值觀其實就是社會大多數人的觀感。


    你以為世界已經開放?對于別人的錯誤,社會還嚴苛得很呢。


    回到家中,諾芹硬著頭皮,傳真到報館。


    由文筆給文思女士︰“我有一個表妹,廿六歲,已屆理想結婚年齡,有一殷實男子誠懇向她求婚……”諾芹把情況忠實描述一遍。


    也許,文思會譏笑她不會自醫,但,諾芹願意冒險。


    傍晚?答復從報館轉來,整整齊齊,由電腦打字。


    “文筆,你太客氣了,以後聯絡,可用以下號碼,我看仔細了信,研究一下,才給你分析。”


    噫,意外。


    對她如此斯文有禮,簡直不像文思,不過一貫認真,所以在讀者心目中,她有固定地位。


    稍後,她這樣答︰“什麼時候結婚最適當?同生日蛋糕上插幾枝臘燭一樣,純屬私人意願,通常來說,二十歲太小,三十歲至四十歲頭腦比較清醒,處事較有智能,一般人覺得十分適合,而結婚這件事,一有猶疑,即應取銷,即使是賣買婚姻,如有躊躇,亦不是好賣買,將來必定後悔。”


    呵,如此坦誠,叫諾芹吃驚。


    “可是,他對她很好……”


    “好是不足夠的,盡責的家務助理也對東家很好。”


    “他也極之體貼,事事尊她為大。”


    “一只金毛尋回犬也可以做到。”


    “家母說,我丈夫,要找一個朋友。”


    “母親們的安全尺度極高,她們認為幸福是全無出錯。”


    “那麼,請告訴我,應該找誰結婚。”


    “一個你深愛的人。”


    “愛不會燃燒殆盡嗎?”


    “那是。”


    “你說的那種愛,世上存在嗎?”


    “還有一點,我們華人總是難以啟齒。”


    諾芹微笑,“我明白。”


    “選擇對象,第一要經濟狀況健全,第二,需人格完全,很少想到,肉身的歡愉也很重要。”


    諾芹駭笑,嘩,這文思真不愧是信箱主持人,沒想到她會這樣坦白。


    文思寫下去︰“她同他跳貼身舞嗎,他是否接吻好手,她會不會為他穿銀色緊斯絲睡袍?”


    諾芹頹然,她不會,全部不會。


    同李中孚在一起,她可能會穿法蘭絨布睡衣,再加一雙厚襪。


    “人好,很重要,但不是全部。”


    “表妹可能會永遠嫁不出去。”


    “那麼怕寂寞的人毫無選擇。”


    “文思,謝謝你的忠告。”


    “不客氣,文筆,有空再談。”


    什麼,竟同文思做了朋友?不久之前,她們不是恨惡對方嗎?


    諾芹必需承認,只有在母親身上,才會得到那樣的忠告。


    第二天,李中孚來了。


    小小一束紫粉紅玫瑰花,一只淺藍色鐵芬尼首飾盒子。


    他穿便服,神情略為緊張,但仍然舒坦,公務員都這樣輕松,習慣了,天塌下來又如何,十多萬人一起頂著。


    他看著女友。


    這個相貌標致、為人精靈、身段出眾的女子一向是他至愛,他最欣賞她的幽默感,她叫他笑,有時笑得濺出眼淚,同她一起生活,不愁枯悶,永遠色彩豐富。


    他輕輕說︰“你有躊躇。”


    諾芹點頭。


    “怕什麼?”


    “生育完畢重一百八十磅及其它。”


    “我不介意。”他是由衷的。


    “看看是只什麼樣的鑽戒。”


    小盒子一打開,晶光燦爛,非常體面的高色無瑕圓鑽。


    這種時勢了,也只有他才付得起現款買奢侈品。


    “太破費了。”


    “兩個半月的薪水化為永恆,非常值得。”


    諾芹一怔,“你幾時升得那樣高了?”


    “最近一次調動,將到特首辦公室工作。”


    “呵,做京官。”


    中孚笑,“這些術語你也知道?”


    “你很長進。”


    “有得升級總比原地踏步好。”


    “宿舍也比從前寬大?”


    “倘若沒有家室,也不想搬動。”


    真是尋找歸宿女子的最佳對象。


    “需要考慮?”


    諾芹咳嗽一聲。


    “是花的顏色不對?”


    “不不不,一切都非常妥當。”


    “說你願意。”


    “但是中孚,我不愛你。”


    李中孚大表訝異,“我卻覺得你事事愛護關懷我,使我感動。”


    “不不,不是這種愛。”


    “你有幾種愛?”


    “中孚,你太天真。”


    “咄,這也是缺點?”


    諾芹只得說︰“是,我需要考慮。”


    他有點失望,站起來告辭。


    在門口,他吻了諾芹額角,那陣茉莉加橙花的香味又傳入他的鼻尖。


    他願意等她。


    諾芹用雙手捧著頭,太陽穴突然劇痛。


    正想找止痛藥,忽然有人傳電子郵件過來。


    “文筆,我與朋友在一起,常常做益智測試問題,多個話題,多些笑料,你願意參加嗎,昨晚的十個題目是︰什麼是量子化學,花生漫畫中史諾比第一個主人是誰,(BM)怎麼讀,西廂記中什麼人的筆桿兒橫掃千軍,法文餐前小食一字的正確拼法,導演史哥西斯三部電影名,波拉波拉是基麼,還有,貓有幾層眼瞼,美利堅合眾國最近轟炸過什麼國家,以及蛤蜊炖蛋的秘訣。”


    諾芹咧嘴而笑,頭痛不翼而飛。


    這個奇怪的老太太。


    她什麼年紀,四十?


    諾芹居然一一作答,手揮目送,根本不必查字典翻百科全。


    答案發出之後,她也擬了幾個問題。


    “世上為基麼只有梵蒂崗及海牙兩個地名加走冠詞The,為何報紙頭條仍把李遠哲、朱棣文、崔琦等諾貝爾得獎者稱華人,印裔婦女額頭中心那點朱砂叫什麼,試舉十種芝士名,哪種恐龍食肉,還有,太陽系有大紅斑的行星叫什麼,國家地理雜志的創辦人始誰?”


    文思居然也陪她消閑。


    “額角那一點紅真不知叫什麼。”


    “叫並蒂bindi。”


    “天下第一雜志由誰創辦?”


    “電話通訊專家貝爾。”


    “你可以參加我們聚會。”


    “測試常識,總比說人是非高尚得多,我願意加入你們。”


    “歡迎。”


    “文思,從前,你完全不喜歡我,是編輯部故意叫你刺激我嗎?”


    “不干他們事,是我認真討厭你的論調。”


    諾芹不出聲。


    “你驕橫、刁蠻、無理、完全被都會廿年來的繁華寵壞,不知惜人也不屑惜物,可以想象,男朋友的西裝若不是意大利名牌都會給你恥笑。”


    是,開日本房車也不行,讀錯酒名以後不同他出去,不願伺候女性,什麼也不要談。


    “你們什麼都懂,又什麼都不懂。”


    “文思,你觀察入微。”


    “父母寵壞的專橫女還有得救,社會寵壞的嬌女完全無望。”


    諾芹訕訕地問︰“你不是我們那一代的人吧。”


    “我在餐廳吃不完的食物,會打包拎回家。”


    “別叫那麼多也就是了。”


    “是,我吃三文治,連面包皮一起吃下。”


    “何必那麼省,你難道是環保專員?”


    “地球上許多兒童正捱餓。”


    諾芹忍不住笑,“文思你真有趣。”


    可惜,時間到了,還需趕稿。


    這時,文思問她︰“你表妹的近況如何?”


    諾芹取餅鑽戒,凝視一會兒,才答︰“他給她指環。”


    “她怕錯失了機會以後不再?”


    “是,十年之後,她已老大,孤獨,失意,忽然在美術館踫見他,他攜同妻兒,正在參觀畢加索展品,那秀麗的太太左手無名指上戴的,正是她退回去的大鑽戒,他倆的小孩聰明活潑,他大方地走過來招呼她……”


    “真不愧是大作家。”


    “我還有其它事,下次再談。”


    噫,同文思成為筆友了。


    因為彼此不相識,可以坦率地發表意見,不必你虞我詐,顧忌多多。


    諾芹睡了。


    半夜,她忽然驚醒。


    在床上呆坐一會兒,她像是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但是一時間不能肯定,又再入睡。


    第二天,她忙著做俗務︰到爭行處理事情,買家常用品,選焙內衣……一去大半天。


    敝不得女明星都用助手,若岑諾芹也有近身助理,就可以專心寫作。


    所有寫作人都不願承認天份所限,作品不受讀者歡迎,一定怪社會風氣差,沒人愛看,還有,媚俗者金腰帶,清高人卻餓飯等。


    諾芹一度困惑︰“還有人懷才不遇嗎?”


    一位編輯笑答︰“有,仍有些老人家在報上填充,最愛指正他人錯字。”


    “不是說今日文壇屬于年輕人嗎,人人假裝廿二三歲。”


    “真假年輕人寫不了那麼多。”


    諾片問文思︰“副刊應否取消?”


    “副刊文化屬本市獨有,人民日報與華爾街日報均無副刊,一樣生存得很好。”


    “總有一日會全盤淘汰的吧。”


    “嗯,作家可以像歐美寫作人一樣,同出版社合作,直接出。”


    “文思,你可有正當職業?”


    “主持信箱不能維生。”


    “果然是業余高手。”


    “不敢當。”


    “你的正職是什麼?”


    她不回答。


    “你教。”


    “被你猜中,真是鬼靈精。”


    諾芹大樂,“在哪間大學?”


    “在維多利亞大學教法律。”


    諾芹怔住,“你不在本市?”


    “我住加拿大卑詩省。”


    “什麼,你一直在外國?”


    “是呀。”


    “可是,電郵號碼卻屬本市。”


    “我用衛星電話,任何號碼都一樣。


    “呀,原來你不是我們一份子。”


    “不可以那樣說,我在都會接受中小學教育。”


    “可是你刮盡都會資源後卻跑去外國,你沒有感恩圖報。”


    “……”


    諾芹理直氣壯,“你憑什麼主持信箱,你不了解都會情況。”


    那邊沒有答復。


    “喂,喂。”


    “我在聆听教誨。”


    “不過,你不說,我真不知道要乘十二小時飛機才見得到你。”


    “你想見我?”


    “筆友總有見面的時候。”


    “吵個面紅耳赤,不如不見。”


    “不會的,我們都是文明人。”


    “你文明?哈哈哈哈哈。”


    “喂。”


    諾芹掛斷電話。


    她不住在本市,真奇怪,編輯部怎麼會找到這個人?一直以來,諾芹都以為可能在街上踫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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