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人請賜教 第五章
天色漸漸暗下,雨絲又開始飄落,雀兒一刻也不敢耽擱,一路趕往院,沿途沒瞧見可疑之處,也沒探听到可疑之人或小梅的蹤影,而因為路上泥濘,他們也無法從蹄印追查,這膠著的情勢讓雀兒眉頭深鎖。
兩人身穿簑衣頭戴斗笠,沿著小梅的路徑勘查,靠近院後,兩人下馬步行,雀兒沿途喊著︰“小梅,『短腳』?”
“這兒有騾子的糞便。”翟炯儀張望著,想看看是否有“短腳”的蹤影。
“『短腳』?”雀兒喊著,希望騾子還能記得她的聲音。
“再往前找找。”翟炯儀一面往前走、一面往山谷瞧,這幾天都在下雨,說不定郭小梅因路滑而失足掉落。
走了一小段路後,雀兒蹲往山谷探。
“怎麼?”翟炯儀問道。
“『短腳』很喜歡吃這種小白花,”她指著離她幾吋遠的植物。“沿途白花都被吃光了。”
她起身又往前走,發現不遠處也有小白花,她疑惑地蹙下眉頭。
“怎麼,妳想到什麼?”翟炯儀問道。
“沒什麼……”她回頭望著泥濘的小路。“這一路上『短腳』一定都在吃這些小白花,可到這里卻沒吃了。”
“有可能牠不想吃了或吃飽了。”翟炯儀說道。
她搖搖頭。“『短腳』很倔的,喜歡的東西一定要吃,一定是小梅生氣了,所以拉著『短腳』不讓牠吃。”
他微微一笑。“就像妳說的,騾子倔得很,牠定會釘在原地不肯走。”
她點點頭。“接著小梅應該會給『短腳』吃泥巴--”
“吃泥巴?”
“轉移牠的注意力。塞泥土到牠嘴哩,牠會吐出來,等吐干淨以後就忘了自己剛剛在鬧脾氣。”
他笑出聲,可見她一臉嚴肅,他急忙收住笑,現在的情勢不適合笑。“很有趣的騾子。”
雀兒一手拉著馬兒一邊往前走,仔細地搜尋可能留下的蛛絲馬跡,又走了一段路後,翟炯儀發現路面有些小落石,雀兒與他同時往上看,發現崖壁上有一處岩石。
“這兒之前可能有小坍方。”翟炯儀瞧著地上的碎石。情況不太妙,如果小梅真遇上下落石,可能已經受傷。
雀兒面色凝重,緊張地往山谷下瞧,可底下都是樹林,根本沒法看清什麼。
“雨勢轉大了。”翟炯儀說道。
“小梅--”她朝底下喊,希望能听到回音。
“她不見得失足滑落,有可能根本沒遇上坍方。”翟炯儀實事求是地說著。“就算遇上了,受了傷,也有可能被路過的人救了。”
“如果真是這樣自然最好。”雀兒嘆口氣,怕的是她遇上最壞的情況。“我想下去看看。”她將掛在馬後的繩索取下,出門時他們各帶了一捆繩索與藥袋。
“妳要下去?”他瞠大眼,她還真是膽大妄為。
“大人毋需擔心,只要繩索綁得牢,其實不危險。”她張望地四處尋找一棵結實牢靠的樹木。
他搖搖頭。“我下去吧!”
“大人--”
“我下去總比妳下去安全,至少我練過一些強身的武術,行動比妳敏捷。”
“就算如此,大人也不該涉險--”
“妳不是說一點兒也不危險?”他笑著反問。
她一時語塞,臉兒微紅。“我的意思是……大人與我不同,您的身分--”
“別說笑了。”他往前走,這兒太陡峭了。“別逞強做些不適合妳的事。”
“我沒逞強。”
他瞧她一眼,微笑道︰“妳還真像那只騾子。”
雀兒愣了下,表情有些惱。
兩人選了一處緩坡,將馬匹系在一旁,雀兒忍不住叮嚀道︰“大人,請您務必小心。”
他低頭凝視她擔憂的眼神。“倒沒想到妳也會擔心我。”
她垂下眼。“大人別說笑了,您若出了問題可是朝廷的損失。”
他微微一笑。“少了一個八品官員,對朝廷不會有影響的。”
“大人為何老要開這樣的玩笑?”她抬眼,眸子盡是憂色。
“妳憂煩太多事了,下頭不是什麼龍潭虎穴。”他將繩子系在一根樹干上,準備下去搜尋,其實繩索對他而言有些多余,不過為了不讓她太過憂心只好綁著。
雀兒緊擰著眉心,在他下去前又叮嚀了一次。“請小心。”
他的黑眸出現一抹暖意。“我知道。”他俐落地往下走,雀兒拉高斗笠,瞧著他的身影漸漸在樹林間消失。
她望了眼灰暗的天空,眉心緊蹙,雨愈下愈大,天也快黑了,若是再找不著小梅,恐怕凶多吉少,如果她真遇上落石而受了傷,困在山里一夜會冷死的。
她焦急地在路邊等待,腦中不時閃過幾天前的噩夢,她走在泥濘的路上,瞧見一具尸體。“不會的。”她甩開這些無益的思緒,焦慮地盯著繩索,她實在討厭等待,瞧著馬兒身上吊著的另一捆繩索,決定不再干等下去了。
翟炯儀輕松地走下陡峭的山路,仔細地在底下搜索,當他听見聲響而抬起頭時,驚訝地瞧見一抹身影正從天而降。
“妳在做什麼?”他第一次對她提高嗓門。
雀兒低頭瞧他,小心地往下走。
“上去!”他怒聲道。
她沒理他,右腳小心地踏著突出的土塊,當她將重量移到右腳上時,土塊在她腳下崩解,她驚叫一聲,整個人往下滑,她死命抓住繩索,摩擦的力道讓她掌心燒灼。
翟炯儀奔向前,在她往下滑時,快速地在她身下站定,雀兒同時穩住自己。
“松手,我會接住妳。”翟炯儀壓下脾氣,耐著性子說道。
雀兒往下看著地面,大概還有幾呎的距離。“我可以--”
“妳听好。”翟炯儀打斷她的話。“我一直對妳很有耐性,如果妳再不听話,我會讓妳吃不完兜著走。”
他的威脅讓她不悅。“我很敬重您,大人,可是我討厭人家威脅我。”她小心地往下移動,掌心的刺痛讓她齜牙咧嘴。
當她再次踏空時,刺痛的雙手讓她抓不住麻繩而往下滑落,她在驚呼中落入他的懷抱。
她瞪大雙眼,一時間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當她對上他盛怒的眸子時,立刻閉上嘴巴,兩人就這樣互相瞪視著,誰也沒有說話。她第一次見到他生氣,而且是氣到太陽穴的青筋都在跳動。
“這……”她清了下喉嚨。“請大人放我下來。”
“妳為什麼下來?”他克制著脾氣。
“我不喜歡等。”她蹙下眉頭。“請放我下來,大人。”
“妳不喜歡等?”他覺得一股火氣沖上來。“所以妳決定摔死自己?”
他的怒吼聲讓她瞪大雙眼。“大人,您要冷靜一下。”落下的雨滴讓她眨了下眼。
她的話讓他的下顎抽動了下,生平第一次他真的想對人咆哮。
“大人,請您放我下來。”她不自在地說,飄下的雨絲讓她不停眨眼,他身體的熱度則讓她濕冷的身子莫名燥熱起來。
他沒說話,俯視著她,似乎不知該拿她怎麼辦,他從沒遇過像她這樣的女人,讓他想狠狠抱在懷里,又想狠狠臭罵一頓。
翟炯儀熾熱的眼神讓雀兒慌張地避開他的目光,再次說道︰“大人……”她抬手拭去臉上的雨水,眨了眨眼。“我……”她忽然止住話語,又眨了眨眼。“那是什麼?”她抬手往上指。
他順著她的目光瞧見樹枝上有個東西在晃動,可因為這兒實在沒什麼光線,所以瞧不清是什麼,只知道有個東西。
“好像是發帶。”她立即興奮起來。“快放我下來。”
他知道現在不是訓她的時候,只好壓下脾氣,讓她站穩在地面,她走到樹枝下,努力想瞧清楚。
翟炯儀隨手撿起地上的小石子往樹枝打去,雀兒耐心地等著它飄落,而後伸手將之接住。“真的是發帶。”她的心中燃起一線希望。
“那有可能已經在那兒很久了,也可能是任何人的。”他不想她一下抱太大的期望。
“小梅喜歡黃色,”她微笑地注視黃色帶子。“她或許就在這附近。”她一刻也不敢再耽擱下去,急忙往前走。“大人,我們必須快點,請您往另一頭找。”
他緊皺眉頭往反方向走,這一頭他方才還沒搜索,走了一小段路後,他注意到有棵樹干讓人削去了一塊皮。再走了幾步後,他發現另一棵樹也有同樣的痕跡,而後他看見地上有樣東西,彎身撿起,是條帕子,他繼續往前走,仔細地觀察地面,沒多久又發現一條發帶。
他立刻加快步伐,一邊喊著郭小梅的名字,當他終于在樹叢問看到倒臥的身軀時,他吹了一聲尖銳的口哨,確定另一頭的雀兒能听見。他趕到郭小梅身前蹲下,輕輕的將她轉過身,她的額上腫了一個包,臉上有幾處刮傷,腦後還有血跡,他探了下她頸邊的脈搏,還好,還算穩定。
落在她身旁的匕首吸引他的注意,想必她就是以這把利器削下樹皮的。他將匕首收好後抱起她往回走,除了傷之外,她還全身濕透,不快點換下衣裳,恐會失溫。
而後他瞧見雀兒從另一端跑來,不由勾起唇角,現在……終于能專心地斥責她一番了!
冰小梅雖然從山路上跌下,撞了頭也有好幾處傷口,可經過院內的大夫診治後,確認傷勢並不嚴重,只是需要靜養、休息幾日。但因為撞了頭部,人還有些昏沉,大夫建議要再觀察幾日。
听到傷勢並不嚴重,雀兒總算安下一顆心,她一路陪伴在郭小梅身邊,不敢稍離,直到郭大杰來後,她才走出房。
她一關上門便見翟炯儀站在廊廩,望著黑夜若有所思,听到聲響,翟炯儀頭也沒回地說了句︰“跟我來。”
雀兒應了聲,沉默地跟在他後頭。
兩人轉過回廊,一路無言,走了一段路後,翟炯儀走進空蕩的講堂。
“妳很安靜。”他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他的話讓她不知怎麼回答,所以還是沉默著。
“妳打算一晚上都不說話嗎?”他靜靜的問。
她抿了下嘴唇。“不是。”她朝他福身行禮。“我一直未向大人致謝,在此先謝過大人。”
“別以為這樣可以打發我。”翟炯儀的語氣溫和,可臉上的表情卻十分嚴肅。
“是,我也要向大人致歉,大人一直很容忍我。”她低著頭。
翟炯儀瞄她一眼,她謙遜的態度可唬不了他。“妳還真讓我受寵若驚。”
“我不明白大人是什麼意思。”
“是嗎?”
他挑釁的語氣讓她擰緊眉心,她瞥他一眼,好脾氣地說道︰“望大人賜教。”
“我一向對妳如何?”他隨口問道。
她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不過還是小心回答。“大人待我禮遇有加。”
“可妳打從心底看不起我,對嗎?”他故意說道。
她驚訝地抬起頭。“當然沒有,我對大人一向敬重。”
“為什麼我一直感覺不到?”他直視她。“莫非妳認為我是豆腐腦袋,比不上妳的機智?”
“不是。”雀兒急忙說道。“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正好相反,大人在我心中才是真正聰明之人。”這幾個月在他身邊看他斷案,才發現兩人的思考方向是截然不同的。她負責細節,他則是衡量整體;她擅長抓漏洞查犯人,卻不適合做裁決,他則會全盤考量案情,做出適當的判決。
“倒不知妳也會恭維人。”他挑高眉宇。
她瞧著他,發現他話語中帶著刺。“大人有話直說無妨,不需要這樣繞圈。”
“我要說的話很簡單,如果妳真認為我是個有腦袋的人,為何一再違抗我下的命令?”他淡淡的瞅她一眼。
雀兒在心里喟嘆一聲,她總算明白這段話的重點了。“我再次為自己的莽撞向大人道歉。”她福了福身子。
“妳總是先莽撞再來道歉。”他皺下眉頭,讓她瞧見他的不悅。“之前在閔獵戶家中也是一樣,妳先是違抗我的命令,再來道歉。妳記得妳說過什麼?答應過什麼?”
雀兒選擇低頭不語。
他可不打算這麼簡單就放過她。“妳說妳沒用腦袋,感情用事,還答應我不會再有下次。”
她依舊無言。
“妳完全不相信我做的判斷!”
“不是--”
“還是妳根本不信任我?”
她再次沉默。
“看來我說對了。”他平靜地說道。
“不是這樣,大人。”她擰著黛眉。“我當然信任大人。”一說完,就听見他清了下喉嚨。
她忽然有些尷尬。“我是說……一開始小的是不信,但現在……現在信。”
“這真是妳的肺腑之言?”他仍是懷疑。
“是。”她頷首。
“那妳為何一再把我的話當耳邊風?”他慍怒道。
黑暗中她瞧不清他的臉,卻能感覺到他散發的怒氣。“我很抱歉,大人,可我當時真的很心急,我知道大人一定會不高興--”
“但妳還是做了。”他接續她的話語。
“是。”她點頭。“如果大人能冷靜一點,就會明白我是情有可原,而且也幫了忙,所以……”
“我不應該小題大作?”他再次接下她的話語。
她緘默著。
“為什麼不說話?”
“我現在說什麼都錯,”她知道他是存心不讓她好過的。“不過我還是希望大人能听我一句。”
他看著她,不發一語。
“嚴格來說,我並沒有違抗大人的命令。”
他毫無預警地往前逼近她一步,雀兒吃了一驚,本能地退後一步。“這話我怎麼听起來怪怪的?”
他刻意壓低的嗓音讓雀兒心跳了下。“我的意思是說那時我們並非在辦案,所以那時大人不是大人。”
他挑起眉頭。“那我是什麼?”
她听見他的話語中有絲笑意。
“大人是……”她頓了下,有些惱怒道︰“大人是故意讓我困窘嗎?”
“不,我只是不解。”
“大人當然明白我在說什麼,我的意思是,那時我不是大人的下屬,所以我不必听從大人的命令。”她耐著性子說完。
“听妳這樣一說,我倒是錯怪妳了。”
她聰明地選擇閉嘴不語。
“既然如此,我也無話可說。”他凝視著她,而後轉身離去。
她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心情復雜,她無意將事情弄成這樣……
“大人。”她喚住他。
他停下步伐。
雀兒往前走了兩步後說道︰“我……”她輕嘆一聲。“我並非想與大人爭個對錯,同樣的事情若再發生,我一樣會違背大人的命令,可我並不是想冒犯大人或質疑大人的能力,只是小梅是我的朋友,我沒辦法在上面干等,我非常擔心她,所以才會一意孤行。”
他轉過身,看著她低垂的皓頸,她綰起的發絲有幾綹垂在頸邊,隨風輕輕滑動,他依然有股怒氣末消,也想好好訓斥她一番,可佇立在昏暗夜色中的她,顯得比平常更加嬌小,像是要隱沒在黑暗中一般,瞬時他的怒氣淡逝不少,他往前一步,拉近與她的距離。
“妳的手怎麼樣了?”他溫柔地詢問。
“多謝大人關心,只是磨破皮,不礙事。”她反射地握了下手,感覺掌心傳來的刺痛。
“今天發生的事,晚點我們再來爭論,我要妳先告訴我一件事。”
“大人請說。”
“我想知道袁修儒所犯的案子。”
這名字讓她整個人僵住。“我不--”
“我知道妳不想提起他的事,也不想再面對他。”他打斷她的話。“但他畢竟有案在身。”
他能感覺她今天心情很低落,郭小梅失蹤時,她焦急憂愁,可找到人後,她也沒有因此放松多少,還是眉頭深鎖,快快不樂。他知道郭小梅並非她郁郁寡歡的主因,袁修儒才是,如果他不趁此時機追問,往後更難問出什麼。
她蹙下眉心。“這件事與大人並無關系。”
“妳希望他逍遙法外?”
“不,當然不是。”她突然激動起來,當她意識到自己激烈的語氣,連忙低下頭,深吸一口氣,控制自己。“大人抓不到他的。”
他挑起眉頭。
她盯著地面,緩緩說道︰“不是我看不起大人,對大人的能力沒信心,只是他不會貿然犯案讓人抓住他的把柄。”
“他在井陽犯的案子不少--”
“大人,”她抬頭看他,眉心緊蹙。“他並不是隨便就會犯案,他……”
他凝視她的臉孔,等著她將話說完。
“他……”她再次止住話語。
“他把妳嚇壞了。”他沒想到她連談都如此困難。
“不,我不怕他,我怕的是……”她忽然止住話語。
“害死身邊的人?”他接續她的話語。
她震驚地看著他,拳頭緊握。
“我說了,妳若想走,我會讓啟允送妳到安全的地方,但他會是妳一輩子的夢魘,這些不用我說妳應該明白。”他蹙緊眉心,她的安全是他首要考量。
“我好累,我現在沒辦法談,明天再……”
“雀兒。”他喚了聲她的名字。
原本緊繃不安的情緒在他喊出她的閨名時,讓驚訝填滿。在他們初見面時,他曾叫過她雀兒姑娘,當時他並不知她是有夫之婦,算是情有可原,但現在他竟直呼她的閨名!難道他真的已經知道實情了?
“大人……”一時間她還真不知該怎麼開口問他。
“告訴我,他怎麼犯案的?”他溫柔地問。
她眨了下眼。“大人,你讓我糊涂了,你為什麼……”
“他曾是胡大人的幕友,對嗎?”他自顧地往下說。
“對。”她又眨了下眼。“大人在聲東擊西嗎?”
他微笑。“不,我只是想跟妳好好談談。”
他喚她的名字是想跟她好好談談?雀兒不解地擰下眉心,還是他已經知道……
“雀兒。”
她的思緒再次讓他打亂。
“妳剛剛說在找郭姑娘時,我們不是在辦案,所以我不是大人,妳也沒有違抗我的命令,對嗎?”
他話鋒一轉,繞到之前她說過的話語,讓她一愣,不過她還是很快反應過來。“對,我不明白大人為何--”
“如果我不是大人,那我是什麼?”
她眨眨眼。
“我的身分是什麼?”他逼問。
“大人為何--”
“回答我的問題,然後我會回答妳的。”他盯著她的雙瞳。
她對他皺眉,不明白他用意為何。
“回答我,還是這個問題難以回答?”他催逼。
“不。”她深吸口氣,沒料到會被自己的話困住。“大人是……一個……一個朋友。”
他露出笑。
“換大人回答我的問題了。”
“會問妳這個問題跟我接下來的話有關。”他頓了下後才說︰“我想知道袁修儒的事與我是縣令無關,我是以朋友的立場問妳。”
她杏眼圓睜,旋即漾出一抹淺笑。“大人繞了這一大圈讓我頭昏腦脹,原來是想讓我說出『朋友』二字。”
“不,我是真的希望妳把我當成朋友。”他認真地說。
他的話讓她低頭沉默半晌,過了一會兒,才听見她悠悠的喟嘆一聲。“大人想知道什麼?”
“妳對他的看法。”
她訝異地望向他。
“妳的觀察力一向都讓我印象深刻,所以我想听妳的說法。”要了解案子的始末並不難,他可以在衙門的帙冊上看到,但他相信由她說明會比公文更詳盡。
他贊美的話語沒有讓她高興,反而鎖上眉頭。“大人已經知道我們曾共事過。”
翟炯儀頷首。
“他是一個很矛盾的人,很和氣卻又自視甚高,起初我們很少交談,經過幾個案子後,他開始注意到我的才能,然後我們開始了一個小游戲。”她嘆口氣。
“什麼游戲?”他好奇地揚起眉。
她又嘆口氣。“一有案子發生,我們會各自去調查,然後將臆測寫在紙上,題目因案件而有不同,有可能是凶手,也可能是供詞里告事人或被告人誰在說謊。剛開始只是無傷大雅的游戲,後來事情開始不對勁,有一天我發現他做出混淆案情的事情,我非常生氣--”
“什麼混淆案情的事?”他插話。
“有一天鎮上有個小孩不見,出動了許多人尋找,他在草叢里撿到小孩的鞋卻沒通報,反而偷偷藏起,將它帶到另一處置放,混淆搜索的方向。我當時並不知情,所以順著錯誤的方向找了許久都沒有任何收獲,後來衙差來報說有人瞧見小孩往另一個方向走,所有人立即往相反方向找,這才發現他掉進溪里,幸好他機靈地抓住溪里的一棵樹枝,可因為我們花了太多時間,他已經耗盡體力,差點就撐不下去,要是再晚一步,他就要滅頂了。
“從此我就對他有了戒心,也不願與他再玩任何的游戲,可他仍不死心,後來他又故態復萌,故意混淆我的判斷,我發現後,厲聲斥責了他一番,沒想到……”她轉頭望著廊外的雨絲。“種下了他對我的怨恨,從此以後他不斷想與我一較高下,他的較量並非與我一起比賽誰先破案,而是開始干擾辦案,混淆我對事情的判斷,最後還自己犯下了罪行,看我能不能抓到他,事情經過就是這樣。”
“他找妳身邊的人下手。”他陳述自己所知的事實。
她沒有回答。
“馬翠蓮的案子--”
“大人,”她輕顫地打斷他的話語。“我累了,想歇息了。”
“我能明白妳的心情。”馬翠蓮是她最好的朋友,卻讓袁修儒給殺了,一想到袁修儒藉此來傷害雀兒,他不由握緊雙拳,費盡力氣才壓下胸口的怒火,他不能讓怒氣在這時控制他。
“不。”她搖頭。“大人不可能明白--”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他輕聲地說。
她抬眼望他,見他溫柔的眼神讓她泫然欲泣,她急忙轉開眼,忍住哀傷。找到小梅後,以前的事全涌了上來讓她變得脆弱,她沒法再與他談下去。
“夜已深,大人早點歇息。”她後退兩步。
“雀兒,”他嘆口氣。“背負人命的不是只有妳一個人。”
他的話讓她抬起頭。
“我的肩上……”他指了下自己的肩膀。“一左一右,兩條人命。”
她吃驚地看著他,不知他是認真的還是在說笑。
“不要背妳不該背的東西。”他凝睇著她。“馬翠蓮是袁修儒該背負的,不是妳。”
“是因為我--”
“跟妳沒關系。”他直截了當地說。“殺人的是他不是妳,他想看的就是妳痛苦,別掉進他的陷阱。”
“我不在乎。”她垂下頭。“請大人不要再管我了。”
她話語中微弱的哭意,讓他嘆氣。“雀兒……”他遲疑地伸出手,輕輕的放在她肩上。
她抬起下顎,雙眸微詫。“大人?”
“我不想逼妳。”他放輕語氣。“但我很擔心妳。”
他溫柔的眼神與話語讓她心跳加速,她搖頭……只是搖頭,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我知道妳今天不好過……”他嘆氣。“去睡吧!”
她望著他,張嘴想說話,卻又不知該說什麼。
“去吧!免得我又改變心意。”他的手指輕輕滑過她的額頭,將她落在額上的幾綹發絲往旁撥動。
他的踫觸讓她一震,心慌地立即倒退一步。“我……我……去睡了,大人也早點歇息。”
翟炯儀瞧著她慌亂的眼神,微微牽動嘴角。“別作噩夢了。”
她慌張地轉身離去,留下翟炯儀一人,他到底……到底是什麼意思……雀兒不安地握緊粉拳。
莫非大人……喜歡上她了?這念頭讓她粉臉通紅,她剛剛應該喝斥他的,她明明已經告訴自己許多次,只要他再有踰矩行為,她就要嚴厲地斥責他,可每次卻都事與願違。想到他溫柔的黑眸與關心的神情讓她有些想哭,她深吸口氣,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
一直到她安躺在床上,腦中還是不斷浮現大人溫柔的眼神與舉止,她煩躁地翻來覆去,一夜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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