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人請賜教 第三章
自院回來後,翟炯儀原本打算吩咐堂弟翟啟允到井陽縣調查雀兒與明基,但轉念一想,又覺不妥,雖說他能感覺雀兒有事隱瞞,但因為這樣就去調查她的身家背景,似乎有些小題大作,遂打消了念頭。
嚴冬過去,春天來到,一轉眼她已來四月有余,雀兒對他的態度雖然依舊有禮冷淡,但偶爾也會在無意中流露出放松的表情與姿態,他認為這是她慢慢信任他的征兆。
這日,他起了個大早,到官宅後頭的樹林漫步,清冷的空氣讓他精神一振,他隨興地找了塊石頭坐下,正打算吹笛自娛時,卻听見前頭傳來細微的聲響。
他疑惑地循聲走去,卻瞧見一幅怪異的景象。樹干前跪了一抹身影,雖然對方背對著他,可他知道那是雀兒,除了身形外,她還穿著天藍色衣裳,他小心地移動腳步,想瞧清她在做什麼。
移了幾步後,他瞧見她手上拿著鮮艷的菇類,他疑惑地攏緊眉心,當他瞧見她將蕈菇往嘴邊靠近時,立刻喝令一聲︰“那有毒!”
雀兒讓他嚇了一大跳,雙目圓瞠地看著他。
“那有毒。”他來到她面前又說了一次。
她回過神說道︰“小的知道。”她站起身子。“我只是想聞聞它的味道。”
他皺眉。“有些植物的氣味也帶著毒氣,有的還會讓人產生幻覺。”
“在井陽有人誤食過不明的菇類,導致全身麻痹,還出現嘔吐的癥狀,我瞧這菇很像他描述的模樣,所以一時好奇才摘了下來。”她解釋著。
“以後別做這樣的事。”他示意她丟下菇類。“有些植物光踫到就會發癢、發紅,別因為一時好奇而傷了自己。”
她點點頭,將菇類丟掉。“多謝大人關心。”
他微笑。“怎麼這麼早就起來了?”
“大人也一樣。”
他的笑意加深。“妳老是回避我的問題。”
他促狹的笑容讓她閃避地低下頭。“大人言重了,小的也不知道為何起得特別早。”她扯謊道。
其實她非常清楚自己早起的原因,因為昨天她收到了胡大人寄來的信,信中說了件壞消息,讓她輾轉反側、無法入眠,可這件事她不想告訴大人,所以隨口瞞混過去。
“妳常來林子里走動嗎?”他隨口問道。
“不常。”她頓了下。“小的該回去準備早膳了。”
“早膳季大娘會準備。”他頓了下。“陪我走走吧!除了公事外,我們很少一塊兒談天。”
她抬頭瞧他一眼,又急忙低下頭。“前些天市集無賴傷了人--”
“不談公事。”他打斷她的話。“這樣好的景色談公事殺風景。”他深吸一口林內的清香。
“大人又想談私事?”她蹙眉。
他瞥她一眼。“妳又擺臉色給我看了。”
他的話讓她一陣困窘。“小的不敢,只是小的說過……”
“妳不喜歡談私事。”他接續她的話。
她點頭,跟著他在小徑上漫步著。
“我是想妳幫點忙。”他說道。
她抬起頭。“什麼事?”
“記得沈氏那個案子嗎?”他抬首仰望一望無際的藍天。
“記得。”
沈氏因家貧嫁給年紀已六十的方萬力做妾,因為方萬力的正室陳氏善妒,沈氏過門後常遭責打,流產兩次,後來方萬力在城外買了一小屋安置沈氏,陳氏眼不見為淨,倒也相安無事。
三年前沈氏產下一女,方萬力非常高興,為她們母女買了一塊田,可沒想到兩個月前方萬力因病去世,陳氏上衙門控告陳氏,要將城外小屋與田地收回,因為律法上妾室不能繼承財產,甚至還指稱沈氏之女不是方萬力親生,實乃沈氏與人通奸所生。
翟炯儀為判這事,甚為苦惱,因這種民事案件最為難斷,尤其又牽涉到財產,只要翻閱黃冊便會發現衙門上最常見的是斗毆案,再來就是這種民事案件,凶殺案其實並不常發生。
“大人不是判了陳氏敗訴?”雀兒不明白他怎麼會突然說起這事。
“我見陳氏不服判,所以有些擔心她會去找麻煩。”翟炯儀輕蹙眉心,他以陳氏誣告沈氏不節,且方萬力在世時是以沈氏名義購買土地為由,判陳氏敗訴,可他知道陳氏心里不痛快。
雀兒輕嘆一聲,其實方萬力留下的財產甚多,陳氏並不缺錢,可她就是瞧沈氏礙眼,一心要讓她們母女無法生活,才想盡辦法要將土地與屋子收回。
“大戶門內,多的是這樣的事。”她有感而發的說了句。
“嗯。”他當官四年,這種案件真的遇上不少。
她微微一笑,忽然心有所感道……“大人對女人似乎總多了些惻隱、憐惜之心。”她發現只要是孤兒寡母的,大人總偏袒多些。
他瞥向她,黑眸閃了下。“這是個很糟糕的毛病?”
她含笑道︰“倒也不是,就怕萬一哪天有個厲害的姑娘家瞧準大人這弱點,故意在大人面前演戲博取同情,大人心一偏,失了公正可就麻煩。”
他露出溫暖的笑意。“這我倒不擔心。”
“大人對自己很有信心。”
“不是。”他搖首。“我是對妳有信心。”
“我?”她愣住。
他別有深意地看她一眼。“若我失了公正,妳會在我身邊提醒。”
他的眼神與話語讓她的心漏了一拍,她急忙垂下眼瞼、低下螓首,他……他到底是什麼意思,是……是她多心嗎?
這些日子他偶爾會冒出別有含義的眼神與暗示的話語,可從不輕佻也不下流,她無法肯定他話中是否別有用意,還是自己多心?再說這事……也不好直接問他,所以她總是輕巧閃過。
“大人言重了,”她立刻道。“我相信大人的能力,您一定能抓好分際。”
他淺淺一笑。“我希望下午妳能陪我走一趟沈氏的住處,瞧瞧她們母女是否無恙。”
“我?”她訝異道。
“今天岸臨有事,昨兒個他已事先告了假--”
“大人能找衙差一塊兒去,”她立刻道,與他單獨相處總讓她萬分緊張,她實在不想與他一塊兒出去。“大人為何……我是說小的畢竟已為人婦,與大人一起單獨出游甚為不妥。”自三個月前閔獵戶事件過後,她就發現大人常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對她也很關心,那種關心與他對舒綾的又不同……她說不上來,就是不一樣。
他露出笑。“我有說單獨嗎?”
她愣了下。
“我還會找個衙差一塊兒去。”見她又要說話,他緊接著道︰“要妳一塊兒去是因為妳觀察入微,我擔心陳氏又去找沈氏麻煩,可沈氏卻隱忍不說,有妳在,我想沈氏會比較好開口。”
“既然大人這樣說,小的恭敬不如從命。”
“听妳的口氣倒像在埋怨我。”
她立刻抬眼說道︰“我沒有--”她的聲音隱沒,因為他帶笑的黑眸讓她有種被戲弄的感覺。“如果沒事的話,小的該回去了。”
她話語中的怒意讓他微笑。“陪我說說話吧!我喜歡听妳的聲音。”
她再次愣住。
“妳的聲音很像竹笛,清脆悅耳。”他轉動著手上的笛子。
“大人過獎了。”她不安地說道,他只是純粹贊美她的聲音,還是話中有話?
正當她猶疑著要不要直接問他時,他轉移了話題,隨口說起家鄉的一些趣事。雀兒安靜地听著,偶爾露出笑意,只要他不探究她的私事,與他聊天倒是件愉快的事,只要他不說些引人遐思的話,與他在一塊兒也總能讓她安心。
罷開始她很訝異,因為之前經歷過一些事,讓她對人總是充滿戒心。
她曾經以為自己能看透任何人,這樣的自信讓她重重摔了一跤,還危害了身邊的人,她一直無法原諒自己,之後她與人相處便很難不去防範,可與大人相處久後,發現他是個很容易讓人卸下心防的人。
他有張和氣的臉,雙眸很溫柔,嗓音低沉,與他說話很容易放松,她曾見過他在公堂上讓一個不斷說謊的被告,不小心說漏嘴,吐出實情。
若說她的能力是觀察細微,他的能力則是能讓人在不知不覺中松懈心防。
不知不覺中她也談了些小時候的調皮事,當他听見她無意中告訴隔壁的馬大娘,馬大叔身上有金家嫂子的香味,而讓他們夫妻大吵一架的事時,翟炯儀忍不住大笑出聲。
他的笑聲讓雀兒心中一凜,她是怎麼了,怎麼與他說起這些,在大人身邊真是太危險了,她的心防愈來愈松懈。
“沒想到妳小時候觀察力就這麼敏銳。”翟炯儀停住笑聲。“後來呢?他們夫妻可有和好?”
“我有些餓了,想回去了。”她欠身行禮。“不打擾大人了。”
她突如其來的轉變讓他愕然。“怎麼了?”
意識到自己的突兀,雀兒尷尬道︰“不,沒什麼,小的只是餓了。”
他知道她並沒有說實話,可也明白再追問下去,她也不可能告訴他,遂順著她的話道︰“那就一起走吧!”
她蹙下眉心。“大人……”她並不想跟他一塊兒走。
“怎麼?”他微笑道。
“沒有。”她在心里嘆口氣。“大人真是個棘手人物。”
“什麼?”她說得有些小聲,他沒听清楚。
“沒有。”她尷尬地搖首,臉頰添了兩朵紅雲,幸好他沒听到。
翟炯儀瞧她一眼,覺得她有些怪異,可又說不上來哪里奇怪。不過他倒沒有逼問,只是告訴自己要有耐心,不可操之過急,一急就會壞事,他必須慢下來,如果他想突破她的心防,他就必須慢下來……他不想嚇跑她。
躺在床上,雀兒輾轉難眠,最後放棄地起身穿好衣裳,這個時候大人應該還未入睡,她必須告訴他,她的決定。思考了一整天,她決定是該離開的時候了。
除了胡大人的來信外,與翟炯儀之間的緊張關系也讓她局促不安。
這些日子大人別有深意的眼神與話語都讓她愈來愈緊繃,以她對他的了解,他不是那種會對有夫之婦心存邪念的人,他對女人一向溫柔,可也都保持一段距離。他關心沈氏,可都是公事公辦的態度,不想沈氏有一絲誤會;即使是對舒綾,他也都帶著一點疏離。可唯獨對她……有那麼一點怪異,雀兒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他一直對她很好,在他身邊,她很安心。他總是從容不迫,從不急躁,想到他溫柔的眼神與笑容讓雀兒不自覺地再次嘆口氣。
驚覺到自己正想著他,雀兒立刻打斷自己的思緒,早上她才告訴自己不可胡思亂想、松懈心防,怎麼這會兒又犯了!
整理好自己紛亂的情緒後,她走出屋子,踏入夜色中,她深吸一口涼爽的晚風,這才邁步走到翟炯儀的房前。
“大人。”
“進來。”
雀兒推門而入,翟炯儀抬眼見她關上門,她緊張的表情讓他挑眉,正想問她出了什麼事時,她已先他一步開口。
“我想離開。”
他驚訝地張大雙眼。“什麼?”
“我原本就沒打算在這兒待久。”她靜靜的回答。
他注視她垂下的眼瞼,放下手上的毛筆。
“再一個月衙門的民事訴訟就告一段落,我想在三月中離開。”律法規定農閑時進行訴訟,所以每年的十月初一至次年的三月初十這段時間受理民事訴訟,也是衙門公務最繁忙的時候。
他皺下眉頭。“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她怎麼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
她抬眼望向他。“沒有,大人毋需多心。”
他自椅上起身,來到她面前,她立刻低下頭,盯著地面。
“我無法讓妳信任嗎?”
他的話讓她吃驚地抬起頭,但他深邃的黑眸又讓她急忙低下螓首。“我當然信任大人。”
他若有所思地注視她的頭頂,一會兒才道︰“如果妳有什麼困難,可以直接告訴我。”
“我知道,謝大人。”她禮貌的回答。
看來她還是不打算透露半句,他不由懊惱起來,都經過這麼久的時日了,她還是一句也不提。“妳是個有才能的人,我很希望妳能留在我身邊幫忙。”
“謝大人厚愛,雀兒相信大人會找到更有才能之士。”
“是錢的關系嗎?”他姑且一問。
她再次驚訝地抬起頭。“不,不是,大人莫要誤會,雀兒並不是想藉此抬高身價、增加俸銀,大人給的酬俸已經很多。”
他點點頭,深思地望著她的美眸,雀兒避開他的目光,注視他胸口上的布料。
“是我做了什麼惹妳不快的事嗎?”他不曉得她是怎麼了。
“不,沒有,大人請別多心……大人對我與明基都很好,我也很高興能在大人身邊做事。”她真心說道。
“那為什麼……”他不解。
她輕嘆一聲。“請大人別再問了。”
他沒吭聲,只是專注地瞧著她低垂的臉蛋,他無意識地抬起手想踫觸她,當他驚覺自己的意圖時,著實嚇了一跳。
“雀兒有一事央求。”
“妳說。”他克制地握緊拳頭,免得自己做出踰矩的行為。
“要離開的事還請大人先守密。”
她的要求讓他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知道了。”還有一個月她才要離開,他相信他在這期間能搞清楚這一切,他再次告誡自己不能操之過急,既然她不願告訴他,他只好另謀他途。
她抬眼瞧他,雙眸帶著一絲笑意。“大人還未答應。”
他揚著嘴角。“與妳說話還真不能含糊。”
她等待著。
他露出笑。“我答應。”
她微笑回禮。“謝大人,雀兒先告退。”她行了個萬福。
他還想探問,卻听見門外有腳步聲,只好道︰“下去吧!”他的視線一直緊跟著她,直到她離開房,他蹙著眉心思考她的話語,他可以從她雙眸中看出一絲憂愁,雖然表面上裝得若無其事,但言行舉止還是透著一抹奇異的緊繃。
“大哥。”舒綾端著漆案進屋,打斷翟炯儀的思緒。
他走回桌後坐下,舒綾將熱茶與糕點放在桌上。“吃點東西再看吧!”她將桌上喝過的茶碗收到幾案上。
翟炯儀點個頭,將本合上。“樂樂睡了?”
“是啊!”她微微一笑。“她今天玩得髒兮兮的,睡前才將她弄干淨,她愈大愈淘氣。”
“小孩子活潑點沒什麼不好。”他淺笑地喝口熱茶。
“就怕寵壞了她。”她頓了下後說道︰“你嘗嘗黃糕糜還行嗎?”
他點點頭,拿起筷子,夾了塊入口。“很好。”
她高興地揚起嘴角。“方才瞧見雀兒離開,我想她這會兒應該也還沒睡,我去廚房拿些給她嘗嘗。”
“不用了。”他搖頭。“讓她歇息吧!啟允大概也還沒睡,妳去叫他過來。”
“好。”舒綾起身走出房。
翟炯儀若有所思地盯著油燈,一會兒便听見堂弟的足音往這兒來,他回過神,啟允正好推門而入。
“二哥,你找我?”翟啟允額上全是汗,臉龐通紅。
“怎麼滿身汗?”
“無聊,打打拳。”他率性地以袖子抹汗。
“吃點東西。”翟炯儀將盤子往前推。
“綾姊做的?”他隨手拿了塊糕點就口。
“嗯。”他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翟啟允贊許道︰“嗯,好吃,綾姊的手藝真是沒話說。”他拿了旁邊的回馬葡萄送到嘴中。“我說二哥,你到底在磨蹭什麼?”
翟炯儀瞥他一眼,听他繼續接著說︰“選蚌黃道吉日成親不挺好的?”
“胡扯什麼?”
“我哪有胡扯。”翟啟允又道︰“人家可跟了你這麼多年,好歹也給--”
“別胡言亂語!”他皺下眉頭。“我們是兄妹。”
“又不是親兄妹。”翟啟允抓了下額頭。“你再拖下去,那--”
“你什麼時候關心起我的婚事來了?”他往後靠著椅背,懶散地問了句。
“我才不關心。”翟啟允咧嘴笑。“我只是看不下去,所以才提的。”其實該說是季大娘跟他提的,希望他來探探口風,畢竟季大娘說的也有理,女人家的青春不能這樣耽誤。雖說舒綾是個寡婦,還帶著孩子,可她也跟了大人這麼多年,再這樣耗下去,對舒綾也不公平。
“這件事以後別提了。”
“二哥,你該不會在意綾姊是個寡婦吧?”
“翟啟允,”他輕柔地說了聲。“你再扯個沒完,就給我滾回揚州。”
他立刻噤聲,他可是千里迢迢從揚州來到這兒投靠二哥,熟悉衙門的事務,沒闖出點名堂來,怎能回去!
“我要你明天辦件事。”翟炯儀說道。
“什麼事?”
他頓了下,等待足音在門前站定,推門而入。
“我幫你們拿了壺酒跟一些小菜,你們邊吃邊聊。”舒綾微笑地將食器放在幾案上。
“多謝妳,綾姊。”翟啟允立刻道。
“哪里。”她笑著走出房。
翟啟允在椅上坐下,為自己倒了杯酒。“二哥,來,咱們喝些酒好入睡。”
翟炯儀從椅上起身,繞過桌案,在幾案一側的竹椅上坐下。“怎麼,你睡不著?”
“這幾天不知怎的就是難睡,所以才想打打拳,耗耗體力。”他喝口酒。“你要我辦什麼事?”
“我要你到井陽去一趟,找個人問些話。”
“找誰?”
翟炯儀啜口酒後才道︰“郭大杰,是個捕快。”三個月前胡朝城大人來探訪雀兒與明基時,郭大杰就跟在身邊,他是井陽衙差,也是雀兒的鄰居。
“找他做什麼?”翟啟允疑惑道。
“跟他探听點消息。若是他能抽空來一趟,自然最好,如果不能,就代我向他問幾個問題。”
翟啟允點頭後,翟炯儀開始交代他要問的話及要辦的事情,翟啟允邊听邊露出訝異的表情。一個時辰後,翟啟允才起身回房,翟炯儀則站在廊廡上,感受涼夜的靜謐。
只是這份寂靜很快地因舒綾的到來而被打破,見她拿著漆案過來,翟炯儀說道︰“碗盤第二天再收拾就成了,已經很晚了,去睡吧!”
舒綾走上石階,在翟炯儀身前站定。“小妹不是特意起來收拾的。”她綻出笑。“我在替樂樂做衣裳,原本要熄燈睡了,正巧听到允弟回房的聲音,所以才想把碗筷也順便收一收。”
翟炯儀見她進房收拾,沉吟了一會兒後,也走進屋去。“先別忙,我……有話跟妳說。”
舒綾一邊將杯盤收進漆案、一邊說道︰“什麼事?”可過了一段時間,她都沒听到聲音,于是疑惑地抬起頭來。“怎麼了,大哥?”
“沒什麼,我只是在想該怎麼啟口。”他微扯嘴角。
“有什麼事大哥直言就是。”見他遲遲不語,她更顯困惑。
“方才與堂弟飲酒,言語中他似乎頗為妳擔心。”他頓了下後才又繼續道。
“為兄曾答應過妳會好好照顧妳們母女,沒想一眨眼三年已經過了,妳也服完了喪期,現在是該為妳將來打算的時候了。”
舒綾不知要說什麼,所以只是靜靜听著。
“妳將來總得有個依靠,如果妳信得過為兄,為兄會替妳找個--”
“說這些都太早了。”舒綾忽然打斷他的話。
“妹子--”
“夜深了,大哥早點歇息。”她端起漆案,走出房。
翟炯儀喟嘆一聲,看來他必須找個時間好好與舒綾談談,再這樣下去,可要誤了她。
翌日,因為睡得不安穩,雀兒天未亮就起身到院子灑掃,而後到廚房煮早粥。其實這些事都有僕役在做,可她自從接到胡大人的來信後就一直心神不寧,做些勞動能讓她的腦袋暫時不會胡思亂想。
當她走出廚房時,瞧見一抹身影走出宅門,她疑惑地蹙起眉心,看來好像是翟啟允,他這麼早要上哪兒去?
她正納悶時,大人的房門開啟,兩人詫異地望向彼此,她首先回過神,向他福身行禮。“早,大人。”
“早。”他望著仍未透白的天色,微笑道︰“沒想到今天我們倆又起早了,正好,我有些話想跟妳說。”
雀兒點點頭,可心里卻不免喟嘆一聲,早知道就晚些起來。翟炯儀到井邊打水盥洗,而後步出內宅。
“大人想說什麼?”
“離開這兒後,妳打算去哪兒?”他低頭瞧她,一手轉著手上的竹笛。
“我還沒想。”
“需要我為妳寫薦函嗎?”他隨口問了句。
“不用……”她頓了下。“好,好的,謝大人。”
他走下回廊,在一小池旁停下。“為什麼突然想走?”
她沒有言語。
“妳在躲避什麼?”他探問。
她吃驚地看他一眼。
“胡大人希望我能保護妳的安全。”
她睜大眸子。“胡大人……”
他頷首。“他很擔心妳。”
她蹙著眉心,思考他到底知道多少。
“就算妳不回答,我一樣查得出來。”他告訴她,經過一夜思考,他決定稍微改變策略,試探她的反應。
她的雙眸閃過一絲緊張,但又立即恢復正常。“是的,我相信大人能查得出來。”
“妳還是不打算告訴我?”他垂眼注視竹笛上的紋路。
“這是我自己的問題,大人。”她冷靜地回答。
“妳很固執。”他微笑。“不過我也一樣。”
“大人為何--”
“我不想失去一個能干的左右手。”他回答,目光坦然地注視著她。留下她自然還有其他原因,不過現在不是對她坦誠的時候,若知道他是因為私情才不想她走,她或許會逃得更快。
她搖頭。“大人太過抬舉了。”
“妳知道我沒夸大。”他盯著她低垂的臉龐。“妳在逃避什麼?”
她嘆口氣。“我很感激大人關心,可是有些事……是得自己去面對的。”她揚首望著他。“如果大人堅持要探究,那雀兒一刻也不能多待,今天就走。”
他錯愕地看著她,驚訝于自己竟然被威脅了。“妳--”
“大人,大人--”
雀兒轉頭,發現長隨快步走來。
“什麼事?”對于談話被打斷,翟炯儀顯得很不高興。
“剛剛有人來報,街坊的井口邊發現一具尸體。”
雀兒心頭一驚。“男尸還是女尸?”
她尖銳的聲音讓翟炯儀望向她,發現她的臉色蒼白。
“男尸。”
雀兒松口氣。
“哪條街上?”翟炯儀問道。
長隨將街名告知後,翟炯儀立刻道︰“帶著仵作,順便通知岸臨,我立刻就過去。”
“是。”長隨接令離去。
翟婀儀轉向雀兒。“晚一點我們再談,妳先回房--”
“我和大人一塊兒去。”雀兒立刻道。
雖然有些驚訝,可翟炯儀沒多說什麼,頷首道︰“那就走吧,別吐了。”
雀兒微微一笑。“我會記得別吐在尸體上。”
她促狹的語氣讓他也露出笑容。
可這笑容沒有維持多久,在兩人瞧見尸體時,都沉下了臉,是賣漿的王海。一早攤販來打井水,發現井里有異狀,仔細一看,才發現有人掉入井中,吆喝了三、四個男子才將人給撈起。
仵作一面勘驗尸身,一面說道︰“大人,是溺死的,他嘴里有水。”
翟炯儀頷首道︰“可有其他外傷?”
仵作檢查了下四肢與胸口。“目前看來是沒有。”他一面勘驗、一面喝報,吏胥在一旁快速地填寫尸格。
雀兒小心地在尸體周圍查看,而後走到井水邊。
翟炯儀朝梅岸臨說道︰“派人到王海家通知他家人,最好要他兄弟來一趟,但先別讓他父親知道。”
“學生明白。”梅岸臨轉身對一旁的衙役交代該辦的事情。
仵作勘驗完尸體,將之帶回衙門後,天已泛白,市集的人群開始聚集,翟炯儀下令將井封起來後,一行人便離開了現場。
很快地,王海的兄長來認尸,雀兒特意離開,她不想留在那兒面對親屬悲傷的情緒,這是她最無能為力的一環,就算她有天大的本領,能解決各種案件,可她無法讓人起死回生。
她回到內宅,明基正好起床,她打水讓他盥洗,一邊試探地問︰“明基,昨天我接到胡大人的信,他邀我們到建州玩,你覺得怎麼樣?”
“建州在哪里,很遠嗎?”明基拿布巾擦臉。
“大概要半個月吧!如果搭船的話,會快些。”她回答。“你想不想坐船?”
明基咧出笑。“好,我要坐船。”
雀兒安心一笑。
“我問啟允要不要一起去。”他說著就往外跑。
“等等。”雀兒急忙扯住他。“他不能跟我們一起去。”
“為什麼?他說要帶我去揚州玩,那我去建州也要帶他去。”他一臉認真。“我們是好朋友。”
“明基,你听我說,他不能跟我們一起去--”
“為什麼?”
雀兒一時語塞,一會兒才道︰“他有事要忙,沒空。”
“那我們等他有空一起去。”他微笑回答。
雀兒張嘴想說什麼,最後還是放棄,她晚一點再跟他談,她若是太強硬,他的牛脾氣也會出來。
“我去看他起床了沒。”
“他出去了。”雀兒說道。“大概晚一點會回來,你一個人先在院子玩,好不好?”
“好。”明基拿起地上的蹴鞠,跑到院子去踢球。
雀兒閉上眼,讓自己靜下心來,等她覺得舒服一些時,才起身到前宅,听取相關人等的供詞。大人在二堂詢問王海的兄長王福的敘述,他的聲音哽咽,也充滿憤慨,不斷請求大人為他作主。
雀兒站在屏風後听著證詞,堂上除了胥吏寫供詞外,她自己也拿著紙筆記下一些她認為重要的事情。
“怎麼樣,有什麼發現嗎?”梅岸臨站在一旁小聲問道。
“目前沒有。”她搖搖頭,隨即止住,大概是昨晚沒睡好,頭隱隱泛著疼。
“是嗎?我還以為妳會有什麼新發現。”
雀兒沒應聲,只是低頭假裝思考。自從三個月前“獵戶”事件後,他對她的態度開始有了轉變,從剛開始的不太理睬,忽然變得熱絡起來,他會主動找她攀談,也會詢問她的意見。
她盡量保持低調,不想激起他的競爭心態,但他一直不放棄,總喜歡三不五時刺探她。她不想跟他一般見識,但有時他的態度實在惹人厭,尤其是她頭疼時,實在沒心情應付他。
“我有一些發現,妳想听听嗎?”梅岸臨說道。
“晚一點吧!我人有些不舒服。”她收起紙筆。
梅岸臨立刻道︰“妳不應該逞強的。”
“什麼?”她抬起頭。
“我是說妳不應該去看尸體的。”他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樣。“妳剛剛回內宅是因為不舒服吧?”
“我很好。”她簡短地說了句。
“我可以理解妳事事要與男人爭強斗勝--”
“什麼?”她匪夷所思地看著他。
他嘆口氣。“我知道有個這樣的丈夫對妳來說一定很辛苦,我想妳心里也很苦悶。”
“我不苦悶。”她決定自己還是回內宅歇息,甚過與他談話。“我一會兒再過來。”
“妳最好回去休息,妳的臉色發白。”梅岸臨說道。
雀兒沒回話,點個頭後便轉身離開。
一刻鐘後,翟炯儀問案告一段落,梅岸臨自屏風後走出。“大人,據王福所說,王海三天前曾與鄰人李保有爭執,甚至打了一架,咱們應該將李保叫來問話。”
翟炯儀點點頭。“一會兒叫衙差去提人。”
兩人又討論了一會兒案情後,梅岸臨話題一轉,說道︰“有件事學生想與大人商量。”
“什麼事?”
“學生覺得倪夫人不大適合調查這個案子。”
翟炯儀挑起眉峰。“為什麼?”
“她方才因為身體不適已經先行離開,學生想是因為看到尸體的緣故。”他解釋。
翟炯儀懷疑地皺起眉心。“是嗎?”
“學生認為倪夫人太過逞強了。”梅岸臨又道。
“我會跟她談談。”翟炯儀說道。
“還有……”他頓了下。“有些話學生不知該不該講。”
“有話就說,不需吞吞吐吐。”
“是,想想倪夫人也覺得她有些可憐,嫁了這樣的丈夫,無法讓她依靠,一家的生計都扛在她肩上,長久積累下來便造就了她與人爭強的個性,連男子她也想一較高下,就因為這樣,她才會跟著去勘驗尸身。”他蹙起眉心。“沒想到卻讓尸體浮腫的模樣給嚇到了,學生覺得這件案子倪夫人並不適合介入。”
“這是你的想法?”翟炯儀淡淡的問。
“是。”梅岸臨頷首。“學生覺得倪夫人太逞強了。”
翟炯儀揚起嘴角。“這你倒沒說錯。”他頓了下。“如果她的情況不許可,我會要她放下這件案子。”他自椅上站起。“你到市集上轉轉,看能不能听到什麼或查到些什麼。”
“學生正有此意。”
梅岸臨離開後,翟炯儀取餅竹笛,隨興地吹奏一曲,讓自己的思緒隨著樂音慢慢沉澱下來。
涼亭內靠著欄桿歇息的雀兒在听見笛聲時睜開雙眼,淺淺一笑後,又合上雙眼閉目養神,試著讓腦袋放松下來,不知不覺中墜入夢鄉。半個時辰後,遠處傳來雷聲,空氣中潮濕的氣味讓她動了下。
她可以聞到泥土與青草的氣味,泥濘的水淹過她的腳踝,她顫抖了下,听見黑暗中傳來低沉的聲音,她又掙扎地動了下,知道自己在作夢,且必須醒來,她的腳踢到一樣東西,低下頭看見一個女人的尸體。
“不……”她的身體抽動了下,急于想擺月兌這個夢境,卻瞧著自己蹲,轉過女人的臉。
她看到了她自己,她叫出聲,尸體忽然抓住她的手,變成男人的臉對著她微笑說︰“抓到妳了。”
她驚叫一聲,猛地睜開眼,一張男人的臉矗立在眼前,她沒意識到自己正在尖叫,直到對方後退一步。再看清對方的臉後,才發現自己發出尖叫聲,她連忙收住聲音。
翟炯儀輕柔地說道︰“妳在作噩夢,我只是想叫醒妳。”
雀兒點點頭,表示明白,可她的心還是狂跳著。
“我經過的時候見到妳在休息,本來沒想要過來,後來怕妳著涼,所以……”他頓了下。“快下雨了。”
雀兒這才意識到天色轉陰。“是……想必……”她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沙啞,連忙鎮了下心神後才道︰“想必我也嚇到大人了。”
“比起妳來,倒下算什麼。”上亭子時就發現她不安地動來動去,眉頭緊皺,他猜想她是在作噩夢,所以才會出聲想叫醒她。喚了幾聲後她都沒反應,他才輕踫了下她的肩膀,想將她搖醒,沒想到她就整個人驚醒過來,看著他的樣子彷佛看到鬼,連額上都冒出了冷汗。
一沒……沒什麼。”她從石椅上起身,體內還殘留著驚嚇、恐懼及在他面前失態的困窘,她正想找個借口離開時,雨卻開始落下。
“下雨了。”翟炯儀望向亭外,話鋒一轉︰“妳常作噩夢嗎?”
他忽然轉了話題讓她愣了下。“不,不常。”她低語。
他將目光移回她身上。“什麼?”
“我不常作噩夢。”她又重復一次,這回放大了音量。
“因為尸體的關系嗎?”
她嚇了一跳。“什麼……什麼尸體?”
他看著驚愕的眼神,緩緩說道︰“王海的尸體。”
她恍然大悟,原想否認的言詞在唇邊忽地一轉。“我想是吧!”
“這件案子妳別插手了--”
“為什麼?”她蹙下眉心,莫非她剛說的話讓他誤解了,她立即又說道︰“我不怕看到尸體。”
他沒說話,微偏了下頭,似在思考。
“如果雀兒真的覺得不堪負荷,會自動退出。”
他沉默地看著她,一會兒才道︰“好吧!”
她松口氣。“謝大人。”
“坐吧!”他在桌旁的石凳上坐下。“這雨還得下一陣子。”
雀兒遲疑了會兒,雨下得並不大,她很想冒雨離開,可想到如此作法實在不禮貌,只好在靠著欄桿的長椅上坐下。
翟炯儀泛起笑。“妳自小就在井陽長大的嗎?”他先挑個平常的話題。
雀兒低頭瞧著放在膝上的手。“我小時候住在杭州。”
“那怎麼會……”
“因為家中出了點事情,所以父親到湖南投靠友人。”她簡短地解釋。
“沒再回去過嗎?”他又問。
“沒有。”她轉個話題。“大人的笛吹得很好,不知是否能請大人吹奏一曲?”
翟炯儀接受她不想再談的暗示,點頭為她吹奏一曲輕快的樂曲,雀兒漾出笑,細細聆听這悅耳的聲音。當她听見翟炯儀以竹笛模仿鳥兒的叫聲時,不由抬起頭來綻出笑靨。
她可以听見在雨聲之外,有幾只鳥兒像在應和似的,見她露出笑顏,翟炯儀好玩地開始以竹笛模仿各種鳥兒的叫聲。
雀兒笑出聲。“倒不知竹笛還能做這樣的事。”
他微微一笑。“很多樂器都能模仿各種聲音。”她開心的笑靨讓他的心情也愉快起來。
“也是。”她點頭。“在井陽雀兒有個街坊鄰居很會拉胡琴,他能拉琴模仿人說話的聲音,還能學貓叫。”
“妳有學過任何樂器嗎?”
雀兒點頭。“小時候學過古琴,可我沒這天分,彈得不好。”
“妳有兄弟姊妹嗎?”
“沒有。”她轉開頭望著亭外的雨。“不知現在什麼時辰了?”
“晌午了。對于王海被殺一事,妳有什麼看法?”他看得出她想離開,于是故意以公事留住她。
“雀兒有一些想法,不過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她頓了下後,繼續說道︰“只是覺得有幾件事很奇怪,大人可曾注意到王海的手指?”
他點頭。“他的手指沒有任何傷口,也沒有井里的青苔。”
雀兒頷首。“是,如果他是讓人推下井,應該會掙扎才對。”
就在兩人討論案情之時,不遠佇立著一抹身影,她拿著傘,靜靜的站在一旁,眉心擰著,過了許久,才慢慢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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