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十郎  第六章
作者:于晴
    天一亮,西門庭起身,如同以往,纏上白布再換上底衣跟外衣,隨即跳下床洗臉。


    老順發的早膳不定時,員工自動到廚房取用。今天大哥要回南京,下一次不知何時才能再共同用早飯。


    一打開,她微愕。


    “早啊!”一名少年郎很活潑地朝她打招呼。


    “你是……”


    “我是老順發雇來打掃的。順叔說最近局里多事,好幾名信役受了傷,所以就聘我,每隔幾天來清掃局里。對了,我叫方果生,西門哥哥,請多多照顧啊。”


    “喔……你是外地人嗎?我在這鎮上沒見過你呢。”


    方果生搔撞頭,很害臊地笑︰“西門哥哥果然眼尖,我是打北方來的,本來想投靠親戚,沒想到才到半路,盤纏就用盡,只好找份工作了。”


    “原來如此。”


    “小六,你起來了正好,我去廚房拿了兩份早飯,一塊來用吧。晚點我還得跟順叔道謝。”西門笑一出現在院子里,方果生就偷偷用很敵意的目光瞧他。


    “好啊。”西門庭笑道,上前幫忙接過了托盤,往涼亭走去。


    “咱們約定好,今年你一定得抽空回南京,去年你錯過恩弟的婚事,今年一定要回來讓他看看。”


    “大哥,只怕我一回去,就再也出不來了吧。”她面帶微笑。


    “什麼話?家里又不是牢房,我怎麼會綁著你不讓你出來呢?”


    她很爽朗地笑,一針見血地說︰


    “其實,最會騙人的是大哥。你常面不改色地騙我,小時候你為了要讓我覺得讀是件好事,所以你故意在我面前打開本,蹦出一顆熱騰騰的包子,說是中自有吃到飽。只要背熟了一整本,就有食物從里變出來。這種騙小孩的玩意,大哥說來真是像實話啊。”


    “……”在涼亭旁掃來掃去的方果生,聞言只能默然。這種蠢事,誰會被騙?


    西門笑笑道︰


    “我哪知你年紀小小不受騙,你來的前兩年,我就是這樣騙你永二哥的,他真听話,乖乖地背完,就坐在那里守著本等飯吃。你義三哥小時候也很純真,本變不出東西來,他只道這本壞了,再去背一本。而恩弟听了,看了我良久,最後很捧場地拍手,說道︰大哥,原來你在說笑話,真有趣。你呢,則是看了我一眼,默默接過去。你那一眼,我至今記得讓我很汗顏。”


    “……”原來西門家里有一半的人,都滿蠢的,方果生掃來掃去掃著地上的落葉,豎起耳朵拼命偷听。


    “不是兩位兄弟笨,而是大哥的臉太會騙人了,只要你說的話,二哥跟三哥都會當是實話。要不,我的秘密也不會藏了這麼久。”


    哼,幫凶!幫凶!背對著他們掃地的方果生恨恨忖思。


    西門笑往亭外的方果生瞧去一眼,對她做了個口形︰小心隔牆有耳。


    他必須想個最完美的法子讓小六恢復女兒身,可不能讓旁人胡亂說閑話,那個南京城的聶拾兒就是最好的借鏡。


    “無論如何,我都在南京等你。”


    她只是微微笑著,並不表態。等用完了早飯,西門笑離去之後,西門庭往亭外看去,那叫方果生的還在打掃。地上落葉有這麼多嗎?


    從背後看去,只覺這少年身形很修長,束起的長發有點焦黃,像是長年的營養不良。


    她突然想到拾兒當提過,若是無中生有易容一個人最容易,但要成為原本就有的人,那就算是一種挑戰。假若方果生是拾兒易容,那她真得說她完全認不出來呢。


    “怎麼胡思亂想到這了呢?”好好一個人,也能讓她想到另一個人。她暗自微笑,不知下一次收到拾兒的信會是多久以後了。“方兄弟?”


    方果生彈跳了一下,立刻轉身,討好地問︰


    “西門哥哥,你要叫我做什麼事?”


    不知為何,每次這方果生一叫她一聲西門哥哥,她全身就起顫。


    “你也整理得差不多了,快去廚房用飯吧。”


    “喔……”方果生觀了她一眼,忍不住問︰“西門哥哥,你跟你大哥真是親熱啊,我一進老順發,就听說你大哥好到每年都會寄好幾箱甜食腌果來,造福其他同事的家眷呢。”


    “是啊。你若愛吃,待會自個兒去拿就是。”


    “唔,我是個男的,怎麼會愛吃那種酸溜溜的果子呢?”語氣有點酸︰“我只是看西門哥哥一表人材,實在很不像是會吃那種娘娘腔玩意的人。”


    西門庭注視著他,然後笑︰“我是不愛吃,兄長盛情,我一定得收。方兄弟,你多說幾句話好嗎?”


    “……我說話很好听嗎?”不會吧?方果生的聲音有點甜,但也有點沉,話一快就卷起來,不算好听。


    “不,方才你那句『酸溜溜的果子』的語氣,讓我覺得很耳熟,好像我在哪兒听過的口音。”


    方果生渾身起毛,然後用力眨了眨很無辜的眼,用很甜的聲音說︰“西門哥哥,你要听我就多說幾句話。我听順叔說,你在跟一個人通信,長達好幾年,而且信件都收得很好。”


    “是啊。”


    “收在哪兒?”他很好奇地問。


    西門庭鎖住他的眼眸,展露笑顏。陽光照在她的貝齒上,極其燦爛地閃閃發亮,方果生不由得退了幾步,用力試眨了下暫時瞎掉的眼楮。


    “方兄弟,我想起來了。”


    “想……想起來什麼?”不會吧?她這麼神,能看穿他的偽裝?


    “你跟南京城的一個人同名同姓呢。”


    “咦?”他一愣。


    “我才听我大哥提過,他在南京開了一間東西信局,可是他除了開張去過一回外,其餘都交給我三哥。我三哥身邊有個很好的助手,就叫方果生,有點頑皮,除此外,是個很值得信任的人,你瞧起來也皮皮的,跟南京的方果生同名同姓,也算是趣事一樁了。”


    “是……是啊。”方果生搔搔頭。“可惜我從小到大沒去過南京,听說南京多繁華,我真想去見見世面啊。”


    不用他說,她也知道他非南京人。他的口音帶點北方,甚至帶點鄉音,絕不會是南京土生土長的人。


    “你也別忙過頭,小心累壞,順叔可會內疚的。”拋下這句,又看了他一眼,才捧著托盤離開。


    方果生目送著,然後緩緩蹲在地上,托著可愛的腮面,眯起眼。


    “原來我的護衛躲到南京去啦……果然他聰明,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這一次我看你怎麼逃……真嚇我一跳,我還當她認出我來,怎麼可能?連央師父、十一郎見了易容的我,也不得不贊嘆我巧奪天工的人皮面具。”


    驕傲歸驕傲,心里還是有一點點悵然所失……不管他變成何等面貌,始終無人看穿他。


    即使,卸下了人皮面具,他還是不知不覺在易容……是很失意,但,嘿嘿,也挺好玩的。只是……好像不管他變成什麼樣子,一見她那萬丈光芒可比霹靂彈的笑,他的心口還是霹靂啪啦狂跳著。


    當她是男子時,他可以硬研個理由唬自己;但當她是女兒身時,這……


    “知己啊……”口氣有點酸氣。不是不肯正視,只是……他還不知道自己能付出的底限在哪里?他能月兌下多少面貌與她袒程相見,連他自己都無法作主啊……


    ※※※


    一旦注意了,就好像不管到哪兒,都會撞見那個人。


    “阿庭,你在看方果生?”高朗少好奇道,很難得見到西門庭專注研究一個人。


    “沒有。”西門庭拉回視線,看向高朗少,唇形一揚,笑道︰“高大哥,我听順叔說,你家里捎信來逼你先回家成個親,再回來做事,是不?”


    斑朗少瞪著她的笑,直到她略帶好奇地注視自己,才回神支支吾吾的︰“我……我壓根不想回老家,可年齡到了就是這樣。唉,男人其實也很可憐,被迫得傳宗接代。倒是阿庭你好,家里兄弟這麼多,你大哥似乎也不急著要你成親。”


    “我才二十呢。”她笑。


    “我也不過二十三啊。”高朗少嘆氣︰“我很喜歡現在的生活,上工時四處跑,雖然眼雲游四海的那種閑情意致差太多,但我挺喜歡這種平常居無定所的日子;就算下了工,跟同事談天說地,喝個小酒狂歡一晚,我也痛快得緊。可惜,一旦有家累,什麼事都得受限制呢。”


    她沉默了下,輕聲笑︰


    “你說得是。我也二十了,也許再過兩年,就步了高大哥的『後塵』呢。”


    “說什麼後塵?你這小子一定得來喝喜酒,我到時有藉口,就說跟同事一塊回老順發,隔天馬上出來,多好——”順手要敲一下她的後腦勺,才踫到她的頭發,就覺又絲又滑。


    “哇,你干嘛?”有人跳出來尖叫。


    斑朗少嚇了一跳,連忙縮手。“你……你嚇著我了,方小弟。”


    “我才被你嚇了跳。”方果生酸意四溢,道︰“明明兩個人都是男人,你這樣模她、那樣模她……”他學高朗少的模法,一直模她的頭發。果然又軟又滑,比他自己保養得還好。“你不被人誤會才怪!”


    “……方兄弟,你可以放下手了。”西門庭面色不改地說道。


    方果生聞言,才驚覺自己好像模過火了,連忙乾笑地收手。


    “你可不要誤會啊。”高朗少生怕這剛來做事的小子,四處傳話。這是小鎮不比大城市,流言可不會傳了七十五天自動結束。“我跟阿庭之間清清白白的,絕沒有任何齷齪!”


    西門庭失笑︰“高大哥,方兄弟是玩笑話,你怎麼當真了?”


    “通常當真的人,心里就有鬼。”方果生咕噥。


    斑朗少聞言,滿面通紅。


    他對西門庭當然沒有任何的不軌念頭,只是有時候看見阿庭露齒而笑時,他跟大夥一樣,都會心跳加速。有一種人,天生就有魅力,男女都會被迷惑,可是,他很清楚那只是一般人對吸引人的人事物無法抗拒。


    但,就在方才,即使阿庭沒露齒笑,他好像也有點心動了,所以,才很心虛啊。


    西門庭看他一眼,眸里帶著淡笑,為他解圍道︰“也不過是模個頭發而已,大驚小敝的。高大哥的頭發若是保養有方,我也想模啊。”


    “是是是。”高朗少見方果生很不以為然,暗自告訴自己別跟年輕人杠。“阿庭,你趁能跑的時候多跑跑吧,將來被迫結婚生子,那時想要隨心所欲地過生活,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啊。”


    西門庭點頭,淡淡一笑︰“我懂的。”


    斑朗少臨走之前,正要拍拍阿庭的左肩,忽地有人抓住了他的手。他一愣,見是方果生。這少年的力道真是驚人的大啊。


    “唔……你的手,真美啊。”方果生乾笑,當作沒有看見西門庭的眯眼。


    斑朗少立刻縮手到背後,並命擦拭。“阿庭,我先去前廳了,你要小心、要小心。”最後兩句話是含在嘴里,瞪著方果生的。


    西門庭慢吞吞地打量方果生,打量到後者寒毛直豎。


    “西門哥哥,你怎麼用這種眼神……看我呢?”


    西門庭一一掃過他的眉、他的眼、他的臉、他的手,甚至是頸色,完全都與嬌貴兩個字稱不上邊。


    站在她眼前的,是一個看起來很討喜可愛的少年,怎會知道她的左肩有傷未愈?


    這少年叫方果生……連南京城都有一個同名同姓的人啊。


    忽然之間,她的視線停在他的眸瞳里,良久,她才很有趣地笑︰


    “方兄弟,你真像是我認識的一名故友呢。”


    “故……友?”


    “是啊,我這個朋友他賊頭賊腦,貪性很重又嬌貴,我還記得,他有一個生死至交,泄露了他一個秘密。”


    誰?是誰泄露的?方果生揣測不安。是老趙?還是奉劍堯?不論是誰,都沒有人與她獨處過。


    還是,她在試探他?


    哼,想試他?也不想想他的功力多高深,他絕對相信就算他扮成三哥,同住一家的四哥也絕對看不穿;連自家兄弟都看不穿了,世上還有誰能看穿他天衣無縫的人皮面具?


    “你朋友的秘密跟我有什麼關系?”


    “你先說,你在廚房做什麼?”


    說起這個,他就得意。“我在廚房做點爽口的面,我曾在其他大戶人家的廚房做過,多少學會一點,你若要嘗,我馬上去拿。”真的不是他要說,老順發的廚技真的好糟,糟到他邊吃邊吐,寧願自己做飯菜。


    “你一定還會縫紉、飲詩、千杯不醉、打算盤、畫畫,反正每行每業你都專精一點,是不?”


    “你怎麼知道?不,我是說,我在這麼多地方工作過,你都猜得出來?”他內心充滿驚訝,難以置信。


    她展顏開朗地笑︰“我那個朋友的生死之交說︰因為他長得很嬌貴,所以人人都以為他就是個嬌貴的大少爺,有時,連他自己都被自己的外貌給騙了,以為自己就是那樣的性子。”


    “……這是你說的那個朋友的生死之交說的?”方果生的雙眼睜得大大的。


    “最後一句,是我補的。”她笑。


    “……”她果然認出他了吧。到底是哪個環節出錯?要論觀察入微,世上的人比比皆是,為何只有她認出來?是她眼太利,還是他在她面前特別笨拙?他的自尊好受傷啊。


    “方兄弟,再過了兩個月我大概會回南京城吧。”


    “啊?”


    原本唇角眉梢處處是趣味的笑意,被有點無奈的笑、有點無所謂所取代。


    “從小到大,我沒想過要做什麼事,直到有一天,看見民信局在徵人,我就想,在民信局里做事,可以四處跑,也許能為小弟找到良方。於是,我就做了,做到現在,一直恪守本份,可是,我二十了。”


    “你……還不算老啊。”


    “嗯哼,一朵花就算被層層包住,只要到了盛開的時期,仍然會有人聞香而來。”她笑嘆︰“就算一輩子想要處於兩者之間,終究,還是掩飾不住啊。”


    方果生想起方才高朗少不由自主地模著她的頭發。


    那種對異性的吸引,即使她極力掩飾,也會因她的年紀漸長而逐漸散發女子的氣息。


    連她都察覺到了,只好回老家嗎?


    不得不承認,她處事有著男子的爽快作風,又有女子的優雅,更有隨遇而安的特性;沒有男子的粗枝大葉,她也不計較人生得失……不會吧?才通信幾年,相處過幾日,就把她模得這麼透?原來,他這麼注意她嗎?


    身側的五指微微勾起,成拳,家想要抓住什麼,然後驚覺自己的失態,連忙強迫自己松開。


    “西門哥哥,你要回南京……你笑什麼?”第一次瞧見她難以控制地“噴笑”出來。


    “沒,听你叫一聲西門哥哥,我真是……覺得挺有趣的。方兄弟,你來老順發做得慣嗎?”


    “有得吃、有得住,很習慣呢!”他討好地說。


    “那就好。像我,雖然有什麼吃什麼,可偶爾,也想讓嘴刁一下。每當此時,我總想起我的至交,他曾在信上寫著,非美食難以入咽,可他又說他易容之好,世上無人可比,而他的易容,我是見過的。一個易容之技冠天下的人,一定很講究神韻、氣味、肢體動作,說話方式跟該有的飲食習慣,他常易容成旁人,我猜他一定得配合吃些他不喜歡的食物。”


    方果生臉皮抽搐。“西……西……”在她沒說破之前,他抱著一線希望,就是不甘願莫名其妙被她認出來。


    “別再叫西門哥哥,怪惡心一把的,叫我挺之就好。我大哥叫我小六,同事叫我阿庭,我這個字只有一個人在叫,我想現下他大概在天涯海角,搞不好這一輩子無緣再見了呢。”


    “挺之……哥,我、我剛听順叔提到,今天晚上有個神秘客人來。”


    她目不轉楮地注視他,等待下文。這人絕不會無故出現在這里,必定跟今晚的客人有關。


    “這客人,據說是個官。”食指舉到唇間,方果生神秘兮兮地靠近她一步,隨即像聞到她身上什麼味道,神色雖然沒有變,但又巧妙地退了兩步,輕聲說︰“他來做客得保密,你連其他人也別提啊。”


    “哦,好啊。”順叔有認識朝廷命官嗎?


    方果生微微垮了臉。這女人,也太無所謂了,至少得問問前因後果吧!


    仿佛看穿他心中抱怨,她又補了一句︰“這朝廷命官來小小民信局做什麼?”神色表露趣味。


    方果生很有成就感地壓低聲音道︰“據說,是朝中有高官傳遞私信,托老順發送這信,收信的官員為表敬重,特地選今晚來拿信。”


    她走近他一步,發現他很小心地倒退一步。她好奇問︰“現在還有這麼清廉的高官,送私信竟然不托驛站?”


    “那當然,據我所知,是有這麼一個。”方果生的鼻子翹得老高。


    “你這麼一說,我也想起來了。我的至交曾在信里告訴我,他有一個大哥,位居朝廷高官,為官很惡毒很貪污,可是骨子里是很清廉的,這麼充滿矛盾的話,我還是頭一回听見。不知道是不是跟方兄弟嘴里說的是同一個人?”


    他連有個兄長在朝廷做事都告訴她了嗎?那他到底還有什麼沒有說的?可惡!他寫信時必定被豬油蒙了心,才會把所有的事都不小心說溜了。


    “反正……”他清了清喉嚨,很可愛地說︰“總之,挺之、哥,今晚你就別出房,拉屎拉尿都在屋里解決好了……”他皺起眉,撫上肚子。


    “肚子不舒服?”她很好心地問。


    “是、是啊……”


    “有點急?”


    “滿急的,挺之哥……”


    “你放心,我回頭幫你拿紙去,你快去吧。”


    她的話方落,方果生便迫不及待一溜煙地消失在她眼前。


    “這人看起來很結實,可是外強中乾,動不動就跑茅廁……”她喃道,隨即又笑了出來。果然,人不可貌相啊。


    心里有點興味……興味之中有著淡淡的甜意。又見面了……她怎麼會這麼高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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