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喜照影行  第十章
作者:杜默雨
    入夜的油坊,燭影幢幢。


    江照影坐在掌櫃桌前,仔細點算庫存現銀。


    “嘿,總算有銀子入帳了。”程耀祖來到他身邊,一看見白花花的銀子,面露喜色道︰“這個月我好歹能拿到一百兩了吧?”


    “扣掉二爺和兩位堂少爺的份例……”江照影翻了帳簿,抬眼望向那張貪心的大臉,“二老爺,你只能拿二十兩。”


    “什麼?!”程耀祖立刻變臉,橫眉豎目地吼道︰“原來我的一成利潤還得先扣掉他們應得的部分?這簡直是欺人太甚!照爺!你說誰才是油坊的真正主人啊?”


    “是你,二老爺。”


    “也該是二老爺做主的時候了,你數一百兩銀子給我。”


    “好。”江照影沒有二話,撿出一張銀票和幾塊銀子給他。


    “嘿嘿,照爺,明天我請你上邀月樓,要多少姑娘隨你……”


    “二哥!二哥!”程大山和程大川匆忙跑了進來,一個關起大門,一個高興地揚著手中的紙,“拿到了!我們拿到了!”


    “房契拿到了?”程耀祖驚喜地道。


    “是啊!”程大川正準備將幾張黃紙攤在桌上,一見到桌上的銀兩,卻是遲疑了一下,目光就放在那亮晶晶的銀子上。


    江照影沒有說話,拿了錢袋,將所有銀兩悉數收了進去,再擺在桌邊靠牆每個人都看得到的地方。


    “爹難得去沖澡,我們趁機偷了出來。”程大山幫弟弟展開房契,用手掌順了順卷起的紙張邊緣,不免怨嘆道︰“他藏得可嚴實了,若不是叫我們覦準了方位,恐怕還不知道要挖掉幾塊磚呢。”


    “兩位弟弟做得好,我們明天就找侯老爺談。”


    “可侯老爺好像不太想買油坊,他只著眼油坊能替他賺錢,卻是不想花力氣經營油坊。”程大山有疑問。


    “賺錢的生意誰不要?如今照爺又將油坊拉拔起來,侯老爺一定會買下的。”程耀祖胸有成竹地道︰“照爺,你說是不是?”


    程大山也道︰“是呀,江爺你干萬不能走,走了侯老爺就不買了。”


    “要我留下,就給我一成抽佣。”江照影平淡無奇地說完條件,又低頭去記他的帳。


    “呃……”程耀祖眼神飄忽,計算道︰“好,照爺一成是不能缺的,我拿七成,你們兄弟各分一成……”


    “不行!”程大山立刻發難,瞪眼道︰“房契是我冒險偷出來的,你以為坐著就有銀子掉下來嗎?”


    程大川附和道︰“就是說嘛,應該是我們兄弟拿八成,你一成。”


    程耀祖拿指頭用力按著房契載明的名字,咆哮道︰“你們兩個不要太過分,油坊能不能賣掉,還得這上頭的主子出面!”


    程大山不甘示弱,火速地抽回房契,揣在懷里。


    “還給我!”


    “不給!”


    三個人吵得天翻地覆,江照影還是靜靜地寫字。


    他只是隨口丟出一個抽佣的問題,他們吵得越凶越好。


    不論是誰想買賣油坊,終究要歸還給喜兒的。


    他驀地停下了筆,看著自己不知不覺寫下的“程喜兒”三個字,眼角浮起一抹別人無法察覺的憂傷柔情。


    踫!大門霍地被打開,程順滿臉怒色沖了進來,啪啪兩個巴掌就往兒子臉上甩去。


    “拿來!”


    “嗚……”程大山只得乖乖地拿出房契。


    程大川則是捂著臉,不甘心地看看老爹,又看看程耀祖。


    “老子我都還沒死,就想造反了?”程順搶回房契,怒道︰“回去!你們先回家去,我再好好修理你們兩個不肖子!”


    程大山和程大川垂頭喪氣,雖然他們一把年紀了,也有膽量偷出房契,但一旦面對凶神惡煞也似的老父,還是乖乖听話。


    江照影沒有說話,視若無睹,也跟著走了出去。


    “好!”程順確定三人都出去了,立刻指著程耀祖的鼻子,“你出的好主意,要他們偷拿房契?”


    “是你的不肖子欠下賭債,偷了房契要我賣油坊,關我什麼事?”程耀祖不在乎地道。


    “我警告你,你再不給我安分守己,我就攆你回去。”


    “我受夠了!要我滾回老家可以,房契拿來,大家分了錢再說。”


    那狂傲的態度令程順氣得發抖,立刻就要動手教訓人。


    “你敢打我?”程耀祖抓住那只老手,毫不客氣地直瞪回去,“你憑什麼?舅舅?叔叔?還不都是假的!”


    “你敢說?”程順又驚又怒。


    “怎麼不敢說?我小時候,我娘忽然冒出了一個兄弟,可憐我爹死的那一天,還不知道你讓他戴了十年的綠帽!”


    “住嘴!沒有我接濟你們,養你長大,你早就餓死了!”


    “你只是貪我娘的身體罷了。”程耀祖忿恨地丟開程順,擰起嘴臉道︰“哼!你還想我當你是干爹嗎?”


    “可惡!”程順被他甩開,怒氣沖天,又像一頭猛獸撲上前,怒吼道︰“不肖子!我被你們氣死了……”


    “我本來就不肖,我又不是程家的子孫!”


    程耀祖用力揮手,以猛烈的力道推開程順,老人家體力較弱,又兼身形不穩,跌了兩步,左腳打上右腳,人就往後仰倒。


    “啊!”程耀祖搶上前,一伸手就可拉回程順,電光石火間,他卻是陡然停住腳步,眼睜睜看著程順跌了下去。


    “咚”地一聲,程順的頭顱撞上油缸,身軀也重重地摔倒在地。


    堅硬的油缸被撞出一道大裂縫,汩汩滲出麻油,幾塊碎陶片也隨之崩落,砸在程順的臉頰,傷口鮮血混著麻油流下,又和頭顱下面的血跡摻和成一片血海。


    “好……好痛……”程順神色驚恐,痛苦地慘叫。


    “你死了,就沒人管得著我了。”程耀祖殘忍地踢了踢他的身子,竟是大聲狂笑道︰“哈哈!從此我就是真正的程耀祖了。”


    “住手!”江照影大喝一聲,破門而入,搶身護在程順身前,冷冷地道︰“我都看到了。”


    “這老兒死掉對大家都有好處,照爺,你不懂嗎?”程耀祖笑道。


    “人命關天,你這是罪加一等。”江照影劍眉緊皺,神色凌厲,搖晃的燭光又襯得他的背影更加巨大黑深。


    “什麼罪……罪加一等?”程耀祖心虛地倒退一步。


    “丁大福,你逃不掉了。”


    “什麼?!”


    “阿照……救……我……”程順虛弱地扯住江照影的袍擺。


    “二爺,我幫你止血。”江照影蹲下查看傷勢,拿出巾子壓住程順臉上的傷口。


    程耀祖——丁大福驚駭不己,這個不為人知的名字竟被江照影喊了出來,而且還……罪加一等,這不意味他已經知道他的底細?


    不行!他辛苦扮了這些日子的戲,終于有機會拿到一筆大錢,他又怎能讓人打壞他的如意算盤呢?


    “我去找大夫……”江照影見傷勢嚴重,才準備起身,就感覺身後有風,他一個閃身回頭,就看到丁大福拿碎陶片往他後腦門砸來。


    嗤!他躲避不及,背部硬生生被劃出一道長口子,他忍住劇痛,立刻出拳往丁大福的肚子打去。


    “發生什麼事了?”門口跑進了程大山和程大川,一見到屋內有人打斗,還有人倒在血泊中,立刻嚇白了兩張大餅臉。


    “是他!”丁大福痛得抱住肚子,先下手為強,“江照影殺人了!”


    “爹!”兩兄弟看清地上那個蠕蠕而動的人形,失聲驚叫。


    本來他們是返回索拿銀子的,沒想到竟看到凶案。


    程大山第一個念頭就是沖到父親身邊,雙手一陣亂模,從腰帶里拿出折成小塊的房契。


    程大川則是嚇得團團轉,“爹要死了,我不會辦喪事啊!”


    “他還沒死!”再怎麼冷靜的江照影也看不下去這兩個不肖子的舉動了,怒吼道︰“怏去報官,找大夫,凶手在這里!”


    “殺人了!江照影殺人了!”丁大福扯開喉嚨大叫,淒厲哭叫道︰“你們看啊,他還要殺我,哎唷,我一定內傷了。”


    “半夜不睡覺在做什麼?”門口探進四個住在油坊的伙計,問道︰“好像有人摔壞缸子?”


    “江照影殺人了!”兄弟三人齊聲大喊。


    “江掌櫃,你手上有血!”伙計看清情況,受到驚嚇。


    “還不快將他捆起來,送交官府!”丁大福發號施令。


    江照影舉起沾滿鮮血的雙手,目光一凝。


    是他過度大意了。此刻百口莫辯,即使仗著清白,親赴縣衙說明,但已驚動了相關人等,恐怕在巡按大人到來之前,他就會被構陷至死了。


    他還不想死,至少……死前要見到她……


    他心口猛地抽痛,立刻從發楞的伙計中間奔了出去。


    “還不快追!”丁大福氣得跳腳,恨恨地道︰“有我,就沒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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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個難以成眠的夜晚。


    喜兒揭開被子,身邊的小梨仍是睡得香甜,她真羨慕她年紀小,不懂得太多煩惱,更不會讓那絲絲纏繞的情愛給糾結得心痛。


    走到前面鋪子,窗前靜靜擱著兩只揉過等待發面的盆子。


    依然是月光如水,柔芒從窗子流泄了下來,桌前卻是空蕩蕩的,不再有那個用心揉面的挺拔身影。


    好幾個夜晚,她夢見他回來了,就站在門外等她開門;她一次次的驚醒,躺在床上,任淚水默默地爬滿臉頰。


    窗外月華微暗,夜蟲哇鳴忽然靜止。


    他回來了嗎?彷佛被某種力量召喚,她著魔似地打開門。


    他果然站在那里,猶如大雪歸來的那天,站得像尊無言的石頭雕像。


    可雕像怎有那麼一雙深邃的眸子呢?幽深無盡,煙水朦朧,好像藏了很多話語,難以一下子說個明白,得握住她的手,慢慢傾訴才是……


    她痴痴看著這張想念的俊雅臉孔,發髻亂了,輪廓瘦了,神色倦了,不變的還是他那對英挺的劍眉,隱隱流露出他堅毅沉著的個性。


    這樣的人,怎會是個公子?她黯然垂下眼簾,驀地心口一揪,入眼的竟是她為他縫制的衣裳!


    那是他回來後,她擔心他沒有替換的衣裳,連趕了幾夜所縫出來的冬衣,從此他就常常穿在身上。


    自去過邀月樓之後,她將他的一切打包還給了他,原以為他會丟掉這件不起眼的普通棉布衣衫,沒想到天氣漸漸熱了,在這個幾乎人人改換夏衫的季節里,他竟然還是穿在身上!


    傻呀!不懂得按冷熱換穿衣服,莫不教人看成了是瘋子?


    欲語淚先流,她那已顆死的心又注入了滾燙熱血。


    “江照影在這里!”


    街底傳來吆喝聲,打破了靜謐的夜空,也驚動了喜兒。


    江照影神色一變,眸光並未現出驚慌,仍是專注凝睇著她。


    “喜兒,相信我!”他沉聲說道。


    什麼意思?只是短短的五個字,卻是字字鏗鏘,彷若在她心湖投下五顆巨石,濺起極高的水浪。


    她不是一直相信他嗎?可換來的卻是徹底的失望啊!


    江照影目光變黯,無法再說下去,轉身就跑。


    “江照影,看你還往哪兒逃?”


    大街的那一頭也出現數名捕快,拿刀劍擋住他的去路。


    逃不掉了。他長嘆一聲,該死!他不該來的,徒然讓她受到驚嚇。


    兩邊捕快包圍過來,好似捉捕獵物,迅速拿出鐵鏈鎖拿江照影。


    他稍作反抗,即被制服,沉重的鐵鏈繞上他的脖子,唧當作聲。


    “小姐?怎麼了?”被吵醒的小梨驚恐地看著捕快抓人,“嚇!他們怎麼綁了阿照哥?”


    “我……我不知道……”喜兒立刻哭了出來,她好心疼,那條組鐵鏈將他捆得那麼緊,深深勒進他的皮肉里,一定很痛的。


    “走!”捕快押著江照影,粗魯地推他。


    這一轉身,又讓喜兒瞧見他背後的一大片血跡,月光照映,歷歷分明,空氣中飄來淡淡的血腥味。


    “照影!”她驚叫出聲,哭著跑上前去。


    “程姑娘,你別過來,江照影殺了人,我們奉命緝拿他到案。”走在後頭的捕快很客氣地擋住她。


    喜兒震驚莫名,那綁在他身後的雙掌血漬說明了一切。


    “哼!總算抓到了。”“程耀祖”突然出現在她身邊。


    “二哥,到底發生什麼事?”喜兒乍見親人,不禁哭問道。


    “你還叫我二哥?好,諒他也不敢讓你知道!”丁大福放下了心,冷笑道︰“喜兒,二哥告訴你,有些事情,你最好永遠不要知道。可江照影的罪行,一定得教你知道,他殺了叔叔!”


    “不可能!”喜兒如墮深淵,搖頭大叫。


    “他要搶桌上的銀子,叔叔不給,他就敲死叔叔啦。”


    “不可能!他不會做這種事!”


    “怎麼不可能?”丁大福嘴角一擰,“一個喜歡玩女人、斗雞賭狗、永遠不夠錢花用的公子,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


    “不可能!”喜兒熱淚奪眶而出。


    “程二老爺,原來你在這里。”一個捕快跑了過來,恭敬地請人,“縣太爺請你過去一趟,指證犯人罪行。”


    “我馬上就去。”丁大福陰森森地笑著,走出一步,又回頭看喜兒,“嘿嘿,咱照爺忒也多情,若不是瞧見他寫在帳簿上的名字,我還沒法子通風報信,請衙門過來你這邊逮人呢!”


    寫什麼名字?喜兒完全呆掉了,腦海里一片空白。


    難道是——寫下她的名字,來到她的屋子前,見她一面,跟她說上最後一句話,他才逃不過衙門的追捕?!


    “小姐,不會的。”小梨被剛才刀光血影的場面嚇哭了,嗚咽地道︰“阿照哥壞是壞,但他一定不會殺人。”


    喜兒,相信我!這五個字又像是咚咚鼓槌,重重地敲進她的心髒。


    相信什麼?相信他沒殺人?抑或相信他仍愛著她,所以拼著不逃命,也要過來見她?還是,什麼都不必懷疑,就是完完全全相信他的一切?


    周遭街坊鄰居的談話聲響在耳際,她含淚問天,原先明亮的月色卻在她的淚霧中變得黯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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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薄霧飄動,繚繞在山頭墳塋之間,陽光找到了霧氣空隙,小心翼翼地折下一束淡白的光線。


    “爹!娘!我怎麼辦?”喜兒跪在墓碑前,放聲大哭。


    因著“喜兒,相信我”這句話,她奔波了一夜,卻是換來心力交瘁。


    找到縣衙,他們說犯人惡性重大,不得會客;向油坊伙計問原因,他們也說不出前因後果;半夜敲開薛府大門,琬玉姐姐焦急地告訴她,薛大人為了復職一事,早已赴京多日;而叔叔傷重,昏迷不醒,三個哥哥竟忙著選弊木,又有誰能告訴她真相?


    她好願意信任他,更想為他伸冤,救他出獄,可她什麼都不知道,她能做什麼呀?


    一想到他在獄中可能受到的折磨,她又是哭得無法自己。


    “小姐……”小梨跪在她身邊,陪她掉淚。


    “我好愛照影,我愛他,我想見他……”她淚流滿面,不斷哭訴道︰“爹,娘,你們救救他呀,他一定是被冤枉的……”


    那沉靜凝視的容顏猶在眼前,他是她的四少爺,即使他再壞、再沉淪、再令她傷心,她還是想幫他!就算不再相愛,她也要救他!


    清晨的山頭幽靜,朝露清冷,上百個墳頭沉默無聲,靜觀世情,使得她那無助的哭聲更顯淒涼。


    侯觀雲站在她身後十來步,心痛萬分,恨自己完全幫不上忙。


    他昨夜去了一趟縣衙,還沒說上兩句話,就被知縣和知府大人請了回去,一出縣衙大門,又被趕來的父親當頭痛罵一頓,要他別管閑事。


    原來,父親賺錢的心機和手段遠非他所能想象,有這樣的父親,他還有何面目面對喜兒?


    他無力地轉身過去,在霧氣迷蒙中見到一老一少從小徑走了過來。


    “赫!一大早怎有哭聲?”年輕小伙子挽著拜籃,里頭放著香燭紙錢,他一臉驚恐地道︰“爹,莫不是女鬼還沒回去墳墓?”


    “傻勤兒,是有人在哭。”老者須發微白,神情穩重。


    辛勤抹了一把冷汗,又被突然從白霧冒出來的人形給嚇了一跳。


    “辛勤?”侯觀雲十分意外,他上回在茶館見到江照影和辛勤談話,還特地跑過去打聲招呼。


    “咦?侯公子!你怎地一早過來上墳?”辛勤熱絡地問道。


    “這……”侯觀雲不知從何說起,一瞧見那老者的面容,頓時覺得十分眼熟,眼熟到他有點毛骨聳然,以為有人從墳墓里爬出來了。


    “到底發生什麼事?”老者凝目望向跪在墳前的兩個姑娘,沉聲問道︰“程實油坊有事?”


    “你知道這是程家的墳地?”侯觀雲感到詫異,但還是扼要地說完江照影殺人一事。


    老者听了,臉色凝重地道︰“阿照不會做壞事。”


    “我也很想知道他不會做壞事,可是人證、物證俱在……”


    “阿照哥不可能殺人的!”辛勤比誰都激動,三步並兩步跑到墳前,就在喜兒面前跪了下來,大聲地道︰“小姐!你不要哭!阿照哥一千兩金子都不要了,他又怎會為了搶幾十兩碎銀子殺人?”


    “你來做什麼?”小梨哭道︰“你別惹我們小姐傷心。”


    “辛少爺?”喜兒淚眼婆娑地抬起頭。


    “小姐,還有這位小小姐,我跟你們說,那時我爹在這山頭丟了一包金子,我們連夜趕回來尋找,就看到阿照哥冒著大雷雨,護著金子,苦守在這塊墓碑前面,後來我們才知道他身無分文,無家可歸,可他不但沒有拿走金子,甚至不要我爹的酬金!”


    “照影……”


    喜兒心痛如絞,那是她趕他出門的那晚,他身無分文,無家可歸,一個人孤伶伶地來到遍布墳墓的山頭……


    她驀地一驚,他為什麼跑來程家祖墳?非親非故,他要向爹娘求拜什麼?是感念油坊曾經安頓他一段日子?還是因為身為油坊掌櫃,喝酒誤事害她傷心,因此前來向她的祖先認錯?


    是嗎?他從來對油坊用心之深,她甚至未曾察覺。


    或者,他求爹娘庇護油坊生意興隆,保佑她歡歡喜喜、無憂無慮?


    彷如見他沉默地坐在滂沱雷雨里,神色幽靜,又帶著一抹不為人知的寂寞……


    她淚如雨下,努力為她挽回油坊的,是他;吃喝玩樂令她傷心的,也是他——她不懂了,她真的不懂他了。


    “他跟著我販馬,一直本分做事。”老者緩步走了過來,嘆了一口氣道︰“人心險惡,他或許知道某件事實,因此惹禍上身。”


    辛勤爬了起來,拿袖子抹掉眼角淚花。“爹,你說有一件攸關程實油坊的事情,一定得過來縣城出面說明,這跟阿照哥有關嗎?”


    “唉。”老者始終臉色沉重,流露出些許猶豫神情,沉吟片刻,方道︰“勤兒,點香。”


    “爹,你要拜這個墳?”辛勤不解地讀著墓碑上頭的文字,“這是喜兒小姐她家的墳耶!”


    “這些年我總是叫你在山下守著,今天帶你上來,就是教你看清楚,爹祭拜的是誰。”


    老者說完便跪拜下去,向墓碑深深磕了三個響頭。


    喜兒原是低頭悲泣,並沒注意辛勤和老者的談話,直到老者的跪拜動作才讓她惶惑地抬起頭來。


    老者叩拜完畢,轉頭看她,含淚問道︰“你是喜兒妹妹?”


    “老爺?!”小梨嚇得往喜兒身後躲去。


    爹顯靈了?喜兒差點驚喜地喊出一聲爹,但她立刻發現,眼前的人不是爹,而是比較像年輕二十歲的爹。


    “您是……”


    “我是耀祖,你真正的二哥,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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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縣衙升堂,不只外頭擠滿看熱鬧的百姓,連知府大人和地方首富侯萬金也表示關切,各端了一把椅子坐在堂下旁听。


    知縣用力拍下驚堂木,先來個下馬威。


    “辛二,你說你才是程耀祖,可真正的程耀祖早就回來了呀!”


    “是呀!”丁大福大剌剌地伸出指頭,凶狠地道︰“我才是程耀祖,大家都指認過了,你拿什麼證據假冒我的身分?!”


    辛二——程耀祖平靜地道︰“憑我是真正的程家子孫。”


    “那張臉皮就是證據呀!”百姓們交頭接耳。


    “程大山,程大川,你們看仔細了。”知縣還是得做完審案的基本步驟,以服人心。“這位自稱是程耀祖的辛二,是你們的堂哥嗎?”


    “真的很像死去的伯伯。”程大山和程大川驚魂未定,瞄了一眼就趕快轉頭。“可耀祖堂哥離家的時候,我們還小,記不清他的長相了;更何況三十年來,面貌也有所改變,長得像,或許是巧合吧。”


    “根本是來編錢的!”丁大福身為被告,仍無所忌憚地笑道︰“大人,不如叫人去撕他的臉皮,說不定是黏上去的。”


    “咳!傳程家長輩。”知縣意興闌珊地道。


    年近八十的老人家拄著拐仗,一顛一擺地緩緩走來。


    “堂伯!”程耀祖眼眶微濕,立刻喚了出來


    “鬼啊!”老堂伯嚇得差點跌倒。“這……阿頂又活過來了嗎?”


    “堂伯,你看仔細,我是耀祖,我小時候,你最愛抱著我去看戲,買一枝糖葫蘆給我吃,你記得嗎?”


    “咦?有這件事嗎?”老堂伯困惑地敲敲自己的腦袋,“我年紀太大,幾十年前的事不記得了。”


    “老人家,你仔細看看,這人是否為程耀祖?”知縣問道。


    “他看起來真的很像阿頂!”老堂伯瞧了程耀祖,又轉頭看丁大福,“這不就是耀祖嗎?怎地又多出來一個?還是我眼花了?”


    老堂伯說詞顛顛倒倒,喜兒在外頭听了,為耀祖哥感到擔憂。


    就憑那張酷似爹的長相,憑他誠懇的言語,憑他在爹娘墳前痛哭懺悔,她相信了他;兄妹倆祭告過爹娘,立即連袂回到宜城擊鼓鳴冤。


    如果可以揭穿假二哥的真面目,或許還能救照影,可是,真的二哥都無法證明自己就是程耀祖了,他們一開頭就走進了絕路……


    “大膽辛二!”知縣懶得審案了,喝道︰“你為了貪圖程實油坊財產,竟敢假冒程耀祖之名,胡亂告狀,欺騙本官,你快快認罪!”


    程耀祖長嘆一聲,苦笑道︰“我年紀越大,相貌就越像我爹,所以我這幾年來打宜城經過,一步也不敢踏進來,就怕被鄉親認出。可如今端著這張臉回來,竟然大家都不認得我了!”


    “嚕蘇什麼?來人啊!拖下去打三十大板,作為你誣告的代價。”


    “大人!”程耀祖急急地道︰“程實油坊是我爹傳給喜兒的,你應當尊重死者遺願,即使有一百個程耀祖回來,你也不應該改判給他!”


    “跪下!”衙役用力一踢,將程耀祖按倒地面。


    “爹!別打我爹啊!”辛勤急得大叫,拔腿就要沖上公堂。


    “大人!莫非你拿了好處……”程耀祖仍不屈服地仰視道。


    “可惡!傍我打!”知縣臉色大變,氣急敗壞地道。


    神色抑憤的侯觀雲緊緊抓住辛勤的手臂,免得他再送上門去挨打;而喜兒和小梨紅了眼眶,握緊了彼此顫抖的手掌。


    眼見差役剝下程耀祖的褲子,厚重的杖板高高舉起,就要打下……


    “欽差大人到!”


    嘹亮的叫聲從外頭傳了進來,大大地震動了公堂上所有的人心。


    縣衙公堂重新列座,身為平民的侯萬金被撤了椅子,趕到外邊去;知縣、知府像個受教的小學徒,乖乖坐在下邊,敬畏地望向坐在最上首的新任刑部侍郎,御賜金帶、寶劍巡按天下的欽差大人——薛齊。


    薛齊目光威嚴地環視公堂眾人。他原是進京托人查案,正值丁憂期滿,等待選闢,因文章著稱而蒙皇上召見,談及此地吏治敗壞,皇上甚感憂心,立即命他代天巡狩,以期徹底深入民間查案,整頓吏治。


    “江照影帶到。”差役喊道。


    才听到鐵鏈嘩啦啦拖地的聲音,喜兒立即轉頭,眼楮就模糊了。


    手腳上了鏈銬的他讓兩個差役攙扶著,腳步遲緩,神色疲憊,頭發散亂,渾身血污,那件她親手縫制的衣服也撕扯破裂,隱隱看出里頭交錯的傷痕和血跡。


    他們對他用刑?!


    “照影!”喜兒淚如泉涌,心痛地大喊出聲。


    江照影听到她的叫喚,尋聲找去,立刻在人群里看到那身素白。


    四目相對,他嘴角牽動,她見到了那抹只有她能懂得的輕淡笑容。


    喜兒,存我在,請故心。


    她緊咬下唇,不再讓自己失聲痛哭,就看他昂揚起因頓的身子,掙開差役的扶持,即使腳步蹣跚,也是一步步踏穩,憑著自己的意志,拖著沉重的了銬走進公堂,跪到了“公正廉明”的牌匾之下。


    “你是江照影?”


    江照影抬頭一看,竟見審案的欽差大人就是薛齊,立即提起精神,回道︰“是的,小民江照影。”


    薛齊神色嚴肅地問道︰“江照影,你認得此人是誰?”


    “丁大福。”江照影只往身邊的人瞧了一眼。


    “哼,捏造個名字很簡單,我說你叫阿狗也行。”丁大福嗤道。


    “每個人都說他是程耀祖,你怎會說他是丁大福?”薛齊又問。


    “啟秉大人,小民在油坊發現此人身分可疑,于是藉機接近他,在一次酒醉中,他說烏泉鎮沒有像邀月樓一樣的美女,小民循此線索托人到烏泉鎮,按他特征長相兼離家多時這兩點去訪查,這才探知他是丁大福。”


    江照影略顯中氣不足,但他還是一口氣說了出來。


    站在人群中的長壽挺了挺胸膛,驕傲而心酸地看著他的少爺,能為少爺做這一點芝麻小事,是他長壽的光榮!


    “哈哈!”丁大福放肆大笑道︰“你隨便找一個小鄉小鎮,里頭幾千幾萬個老百姓,再捏造一個名字,都可以是我!”


    薛齊任他去笑,命令道︰“帶證人王氏。”


    丁大福的笑容僵硬在臉上,站在後面的侯萬金也是一臉陰沉。


    一個滿頭白發的老婦人惶恐地來到公堂,一見到衙役的陣仗就嚇得跪倒在地,呼天搶地地道︰“大人,冤枉啊,我沒有做錯事,您硬是派人將我帶了幾百里的路過來,我這把老骨頭都顛散了……”


    “王氏,你看清楚,你旁邊的人是誰?”


    “大福?!”王氏瞪大眼楮,伸手就打,“你這個不孝子哪里去了?你娘在家過苦日子,你又在外頭惹了什麼禍事?”


    “你是誰?我不認得你。”丁大福立刻挪開身軀。


    “你……你竟然不認辛苦懷胎十月的娘?你還是人嗎?”王氏亂揪自己的頭發,痛哭流涕道︰“大人!我好命苦啊!”


    “大人呀!我是程耀祖。”丁大福不耐煩地又將身體往旁邊挪去。“您該審的是那老兒冒充我的案子,還有江照影殺我叔叔的血案,怎麼淨往我這里問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本官要審這兩件案子,還得從你這里查起。”薛齊板著臉孔,又吩咐道︰“帶程順。”


    “嚇!他還沒死?!”丁大福著實嚇了一大跳。


    “他沒死,你很失望嗎?”薛齊拍下驚堂木,嚴厲地斥喝道︰“程大山,程大川,本官派大夫瞧過了,你們父親只是撞暈過去,你們卻置之不理,任其血流過多,幾乎送命,現下已服過保心湯,暫時保住一命,你們如此不孝,該當何罪?”


    正是惶疑不定的程家兩兄弟讓那驚堂木給敲得魂飛魄散,嚇得跪下道︰“大人,冤枉啊,實在是我爹已經沒氣了,嗚……我們真的不知道這堂哥是假的,不然哪會給他賣油坊?嗚嗚,大人不要關我們啊!”


    兩個差役抬進了躺在門板的程順,那是他兩個兒子以為他即將死掉,索性將他擺在門板,放在廳堂中央等他咽氣。


    群眾一陣咒罵嘆息,養兒如此不孝,不如不養。


    原本發狂抓頭發的王氏突然安靜下來,痴楞地瞧著程順。


    “程順,你能答話嗎?”薛齊見他體弱,也不叫他起身。


    “可……以……”程順頭纏白布,吃力轉頭,望向大人。


    “此人是誰?”薛齊示意差役將丁大福推了過去。


    “耀……祖……”


    “叔叔。”真的程耀祖跪到他身邊,握住他枯瘦的手,含淚道︰“請你認清楚,我才是耀祖,你該認得我啊!”


    “啊?!”程順直勾勾地瞧著他,臉皮不斷抽搐著。


    江照影回過頭,也是震驚地望向他所熟識的“辛老爺”。


    “程順,本官再問你一遍,誰才是真正的程耀祖?”薛齊動之以情,“事關程實油坊的繼承大事,你也是程家子孫,理當讓油坊回到真正的程家子孫手里吧?”


    程順茫然地望向屋頂,似乎在想著事情,好一會兒,就在眾人以為他就要支撐不住而斷氣時,他驀地掉下了兩道老淚,使勁力氣回握程耀祖的手,虛弱地道︰“這……才是耀祖……”


    “這一位又是誰?”


    “丁、大、福……”他目光轉為怨怒,咬牙切齒地道。


    “你先前為何指認他是程耀祖,還唆使他告官拿回油坊?”


    “我……我要油坊……那是我的……”


    “所以,你為了從程喜兒手中奪回油坊,不惜找人假冒程耀祖以正名分,是也不是?”


    “是……”


    “丁大福!”薛齊嚴正地道︰“如今已有你的娘親和程順指認,如果你不服,外頭還有你烏泉鎮的三個鄰居證明你是丁大福。”


    “這是陷害我啊!”丁大福怒道︰“你們隨便找幾個人來誣陷我,更何況他摔昏頭了,說的話哪能算數!”


    “丁大福,你提醒本官了。”薛齊微笑道︰“程順,本官問你,是誰將你摔得頭破血流?”


    程順目光忿恨,就放在丁大福身上。


    “阿順!”王氏突然撲到他身邊,哀哀哭道︰“不要!我求你不要恨他!我就這麼一個兒子,你是他的親爹,你不能害他呀……”


    “阿嬌,你……你說什麼?”


    程順雙目圓睜,震驚地直視王氏,臉上盡是難以置信的表情。


    所有群眾也是一片嘩然,還有人搖頭直嘆報應。


    “娘!你胡說!”丁大福也震楞住了,忘記隱藏身分,開口就道︰“我的親爹早就躺在墳墓了,你別把這個死要錢的老姘頭當作我爹!”


    “住嘴!”王氏氣得不斷拍打他的身子,“我是你娘,你的親爹是誰我還不知道嗎?”


    薛齊沒料到問案竟然問出程順的私生子一事,他先將案情拉了回來。


    “程順,如今丁大福指控江照影殺害你,你是受害者,應該知道是誰推倒你,欲置你于死地,此人是江照影嗎?”


    “不是,阿照……他救我……”


    “凶案現場只有兩人,凶手不是江照影,那是丁大福了?”


    程順望向王氏,眼楮睜得大大的,口水吞了又吞,抖動不停的嘴唇困難地蠕動著,每個人都將注意力集中在他那呼之欲出的證詞。


    “大人……我……是我,我自己摔倒的……”


    “你自己走路不小心,跌倒受傷了?”


    “是。”


    丁大福完全失了神,氣焰盡消,呆若木雞,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听著了!”薛齊拍下驚堂木,雙目炯炯有神地道︰“江照影傷程順一案,本官查無此事,江照影無罪釋放。來人啊,去掉他身上的刑具。”


    喜兒高懸的心終于放下,她虛軟地靠著小梨,喜悅的淚水流個不停。


    衙役迅速解開江照影的鐐銬,扶著他站了起來。


    “江照影,你身上的傷怎麼回事?”薛齊又和顏悅色問道。


    “背後一道傷口是讓丁大福所傷,其他是獄卒逼供。”


    “逼供?”薛齊皺起眉頭,直視知縣,“錄到口供了嗎?”


    “沒有。”知縣把自己縮成了烏龜,囁嚅道︰“犯人不認罪……”


    “沒有做過的事,小民不會承認。”江照影挺直背脊。


    “知縣大人,”薛齊冷著臉孔道︰“程順受傷一案,應該是一件很好查明的案子,可你不但不查驗程順的傷口,只采丁大福一面之詞,欲將江照影打入死罪,你到底是存什麼居心,非得置他于死地不可呢?”


    “這……”知縣完全說不出話來。


    “莫非有人掌握油坊的絕大利益,也知道丁大福假冒程耀祖一事,所以給你好處,要你藉機殺江照影滅口以保住己身利益?”


    “不是,大人,絕對不是啊!”


    “至于此人是誰,本官還會再查明。”薛齊目光梭巡在眾人之間,最後落在侯萬金臉上。


    任是侯萬金平日威風八面,也被那威嚴氣勢給震得低下了頭。


    薛齊又道︰“丁大福,你假冒程耀祖,意欲奪取程實油坊,又誣陷江照影殺人,即刻收押監禁;程順,你謀奪佷女財產,原應一並收押,今念你年老傷重,令你返家休養,另由縣衙派人嚴密監管;程大山,程大川,要是你們父親有個萬一,本官唯你們是問!至于程實油坊的所有權仍歸返程喜兒,請辦立即改立房契文。退堂!”


    “老天有眼,喜兒,程家的油坊回來了!”程耀祖仰頭看天。


    “是回來了!”喜兒也是心情激蕩,完全沒听到眾人的道喜聲,雙眸只能放在“回來”的江照影身上。


    他步伐略為不穩,臉色蒼白如紙,但那熟悉的沉穩神情依然不變。


    “照影!”她趕上去扶他,激動地握緊了他的手臂。


    他靜靜地凝視她,沒有血色的嘴角緩緩向上揚起,逸出一道她所看過彎度最大、最為俊朗、也是最為溫柔的笑容。


    笑意還掛在臉上,驀地他兩眼一閉,高大的身軀就倒了下去。


    “照影!”喜兒吃驚大叫,立刻以肩膀撐住他,不讓他倒地受傷。


    擁抱他沉重的身子,模到他流血的傷口,她的淚水立刻迸出。


    不!不能哭,他護衛著她,護衛著油坊,他能為她撐起一切,她也一定會為他撐過最後的難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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