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螺為誰春 第二章 重見
一頂軟轎晃晃悠悠進了落北城,八名彪形大漢汗流浹背地抬著轎子,看得出來力氣已經幾乎用磬。街道上的眾人都因為那幾名彪形大漢停住了步子。好家伙!抬轎抬到累死,這轎子里坐著的到底是何許人也?
一名孩童猛地一下子拉開了轎簾,露出的是一張幾乎顛倒眾生的芙蓉面,更遑論那芙蓉面亦是含著笑的。眾人的眼光自幾位大漢身上移向了孩童,突然之間,整個街道靜得好似連呼吸聲也听不見了。
那孩童審視街道和眾人,對轎內的人說著話,“以沫,這就是你說的落北城?”那語氣頗有些不以為然,似乎還有些失望。
轎中的人輕輕打了個哈欠,“淨月,快些回來坐好,那風吹得我好不舒服。”
孩童冷哼一聲,看著搖晃的彪形大漢,卻猛地抽出鞭子揮了出去。響亮的鞭子好似突然驚醒了眾人,眾人紛紛退後,不懂這樣美麗的孩子何以這樣殘忍?
轎子正前方一位大漢因為被鞭子掃到,臉上立時帶了一道血痕,卻只能咬牙忍著。
“淨月,”轎中的人很是不以為然地嘆道,“你這是在干什麼?你是怕別人不知道咱們阮家的人喜歡草菅人命嗎?”
孩童聞言鼻孔朝天地反駁道,“就算咱們阮家草菅人命,誰敢管?誰能管?”
轎中的人似乎輕輕笑了,“淨月說得是。放眼天下,咱們阮家誰能惹得起呢?就算那龍旗被封了王爺,做了小皇帝的王叔,亦是不敢輕易妄動咱們在朝堂上已過百年的阮家。”
她的話取悅了孩童,孩童回以大大的笑臉,“以沫,放眼整個阮府,只有你說話最中听。不像爹爹,整日說著什麼謹言慎行。我真是听都听膩了。”
轎中的人又深深嘆了氣,“別怪你爹,他膽小怕事,被以前那個動不動就殺人的慧帝嚇怕了。”
孩童縮回頭去,靠近她懷里,看她半眯著眼微微笑著,“以沫,你最好,你最寵我。我以後在阮家當了家,一定讓你榮華富貴,享用不盡。”
她撇頭看他,“淨月,你從哪里學來這些浪蕩男人哄騙女人的招數?”
孩童笑出一口白牙,“當然是叔父。他昨個兒到我的園子里來,看中了雙兒,便拖著雙兒到了假山之後,我追過去,剛好听到了這一句。看來這榮華富貴當真是好東西,雙兒一听便主動對叔父投懷送抱了。”
她想著那個被他稱之為“叔父”的男子,眼神冷了幾分,唇邊的笑紋卻未變動幾分,“你倒是對你叔父頂好,他要雙兒,你便給了他了?”
孩童看著她,“叔父要誰都行,只有你,不行。”
“這也是你叔父教你的?”她閉上眼,怕自己泄露了好不容易掩蓋的恨意。
他搖頭,“不是,是爹爹教我的。爹爹說,你與別個女子不一樣。縱使爹爹不說,我也知道,你可不是那些下賤女子。”
她彎起唇角,伸手撫著他的頭發,“淨月,你才十歲,便已經懂得這許多了。”
他笑,“叔父說,等我十二,他就帶我去開葷,之後我就是頂天立地的男人了。”小小年紀雖是不懂得開葷意義為何,倒是迫不及待要當頂天立地的男人了。
她聞言只是笑,原來,這匆匆一走,竟是已經十年了。
唉,十年。天邊月猶在,故地人何處?
來不及傷春悲秋,孩童突然看向簾外一處,大聲喝道,“誰敢擋了本少爺的去路?”
她聞言看去,卻止不住讓笑容凝在唇角。
笑盈面。淺嘆無限思戀。舊時今日空惦念。十年只存怨。
花顏墜于經年。追憶何處再現。幾時月缺幾時圓。怎奈又重見。
哪里來的孩童這樣惡聲惡氣?
一干人等很快地轉身看向近在咫尺的一頂軟轎,然後,立在當場。的確是不可多得的美少年,卻偏生得那般氣勢洶洶!是誰將他教唆成這般模樣?
有個女娃最先別開了頭,伸手扯著身旁男子的袖管,“先生,這樣大喊大叫是不是有違君子立世之法?”
男子回了神,對上了阮淨月的眼楮,卻給出了一絲笑容,為那女娃解釋道,“他只是一介孩童,年紀尚幼,假以時日,讀過許多聖賢,必定不會如此魯莽。”
女娃蹙了眉,“先生不是說過學問無長幼嗎?怎地他卻是例外?”
他搖了搖頭,撫著女娃的頭,“真是個聰慧的孩子。咱們今日就放過這遠道而來的孩童吧。”
女娃又看向阮淨月,口氣里生了厭惡,“明明生了腿,卻總是讓人抬著,分明是毒辣之人。先生,咱們在此處講學布施,明明眾人都會繞道而去的。”
男子嘆了氣,只是微笑地開了口,“各位父老鄉親,今日便到此處吧。天色已晚,不如改日再聚。”
“為何要改日?”轎中的她輕輕柔柔的語調傳進了他的耳中,他卻只是看著眾人,似是聞所未聞。
阮淨月修長的手指指著面前的眾人,惡狠狠的語氣毫不遮掩,“膽敢擋住本少爺的去路,是活得不耐煩了嗎?”
她毫不管制,一徑笑著,“淨月,這里不比京城,不過是窮鄉僻壤,哪懂得那些禮數?你若是不說,人家說不定還當你這首輔大人的公子是遠道而來的流浪客呢?”
阮淨月頭倨傲地昂著,審視四周後,眼光落在他臉上,“你是這里的管事嗎?怎地不好好管教你的下人?”
他沉吟良久,緩緩開口,“龍斯不知阮公子今日前來,所以,多有得罪了。”
她掀了轎簾,笑得好囂張,“多年不見,龍斯,你果真是變了。”
龍斯看向她,仍是含著那一絲若有似無的笑,“龍斯慚愧。”
人群里有人認出了她,低聲叫道,“呀,那原來是遠嫁京城的房以沫。”
房以沫聞言笑了起來,“以沫好生欣慰,多年不見,各位鄉親竟是沒有忘了我。”
不知是誰悄悄說著,“當年那一出白色花嫁當真是想忘也忘不得了。”
房以沫臉色稍冷,看向龍斯時,卻發現他仍是微微笑著,沒有深半分,亦沒有淺半分。
阮淨月看她的眼光始終落在龍斯身上,好奇地問著,“他是誰?你怎麼知道他的名字?”
她笑,牽了阮淨月的手,“淨月忘了嗎?平康王爺龍旗與我可是同鄉呢。這位便是龍家的六少爺龍斯。前些時日你讀過的"洞庭軼事"便是在說這位六少爺了。”
那男孩聞言瞥眼看了一眼龍斯,“只讀那"洞庭軼事",我還道我要見到的是一位仙風道骨的奇人,如今一看,也不過是一個沽名釣譽的窮酸生。”
龍斯聞言卻只是低著頭,說不出的謙卑。
她仍是笑著,“淨月,咱們就要下榻六少爺的"洞庭",不如休憩幾日再做打算。”
阮淨月蹙眉,不屑地說著,“瞧著這小家子氣的老板,真是不敢對那號稱"天下第一園"的"洞庭"抱有太大期望了。想來有個權勢傾國的大哥總是比旁人佔盡好處。不過,縱使得了天下,也不過是鄉野莽夫。”
人群中有人抽了氣,不敢相信一個孩童竟敢這樣大膽,光天化日惡意毀謗當今聖上的王叔。
一旁的女娃忍不住本噥,“誰是莽夫?你可知道,先生可是咱們落北城最有學問的人了?無知小子,口出狂言,只怕是進了咱們的"洞庭"就找不到北了。”
阮淨月手中的長鞭飛快地甩出去,龍斯趕忙上前攔住,那長鞭不偏不倚剛好打中他的背部,立時在他白色的長袍上印下一條黑紋,想來那黑紋之下的皮肉也不可避免地遭殃了。
她看著他強忍的面容,還有四周眾人的非議聲,笑得更為開懷。龍斯啊龍斯,十年不見,你卻是將一個絕世無雙的大善人做了個十成十。試問在這落北城中誰人不知龍斯良善?誰人不知龍斯博學?誰人不知龍斯已成聖賢?
阮淨月冷哼,“竟然敢攔本少爺的鞭子?本少爺就成全了你,將你們全都打死。”
她稍一伸手拉住了長鞭,繼而握住了阮淨月的手,打著哈欠,“淨月,我累了,何必跟這些無知小民費口舌費力氣?听說那"洞庭"匯集了全天下最美味的菜肴,咱們先去嘗嘗,若是不合胃口,再打死他們亦是不遲。”
阮淨月眨眨眼,臉色稍稍緩和,“以沫說得是,倘若那菜肴不合我胃口,我便一把火燒了徒有虛名的"洞庭"。”
她轉身上了軟轎,口氣甜膩,“快些走吧,淨月,我真是等不及看你怎麼收拾這些無知小民了。”
“有種你就——”女娃還想開口,卻被龍斯捂住口鼻,堵截了那可能帶來災禍的話語。
龍斯額上冷汗涔涔,卻還是笑著,“旋波,他不過是個孩童。”
旋波憤憤地揚著眉,分明在說——那哪是孩童?那分明是囂張跋扈的狠心惡霸?!
望著漸行漸遠的軟轎,龍斯垂下臉去,抬手輕輕拭去臉上的冷汗。
十年。十年洞庭春秋,十年洞庭寒冬,總算沒有白費!總算迎來了十年後的你!
原來這就是龍斯花了十年處心經營的“天下第一園”——“洞庭”。
“洞庭”共有八園。其一為“香園”,專為人提供食宿;其二為“園”,專為人提供畫,聚眾講學;其三是“梨園”,專供人喝酒听曲消遣;其四為“藥園”,專為治病救人;其五為“錦園”,專為人量身裁衣;其六為“白園”,專種植些奇異花草供人觀賞怡情;其七為“暖園”,專為收留一些無家可歸的流民,而這些流民大多又成了“洞庭”的伙計;其八便是龍斯專屬的“茶園”,非請莫入。
房以沫與阮淨月被安置在“香園”的“陶舍”,雖然不是最好的房間,卻是最幽靜的一處。房以沫審視四周,推開木窗,看著窗外的美景,真是說不出的心曠神怡。
縱使高傲如阮淨月,在看到“洞庭”的風景時也忍不住瞪大了雙眼,卻仍是不服氣地咕噥道,“以沫,一個窮酸生竟然能有這等作為,那龍旗不知貪了朝廷多少銀子?”
房以沫笑著看滿園盛放的桃花,閉著眼深吸一口沁人心脾的香氣,“淨月,你既然是為游玩而來,又何必總是這般挑剔?”
“哎喲!”阮淨月好似沒有听到她的話,不知是被什麼蚊蟲叮了一下大叫一聲,惡狠狠地道,“這是什麼該死的園子?竟還有些咬人的蚊蟲。”
她回頭看他臉上立時隆起的紅包,伸手叫他,“快些過來,我幫你上些藥,落了疤可就難看了。”
阮淨月听話地走過去,坐到她身旁的椅上,嘟著嘴巴生氣,“以沫,我們為什麼偏要到這里來?因為京城的龍旗,爹爹焦頭爛額。咱們為何還要到有龍家人的地方來?”
她笑著將玉露涂抹到他白皙的面上,“咱們不是要到有龍家人的地方來,而是這里是我的家鄉。我省親也只能到這里來。”
“你來看誰?”阮淨月皺眉,“你爹爹早就死了,還要看誰?”
手上一頓,她險些笑不出來,“我來為我爹我娘上香。十年不來,已是大大不孝了。”
“叔父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既然已經到了咱們阮家,盡不到孝道也是自然。”阮淨月回想著叔父教他的話,“還有,當年你爹既然已經把你嫁了,就不會再指望你盡孝了。”
她抿著唇,不想讓他看出自己的怨恨。阮永明!阮永明!她絕對不會饒過他,她怎能饒了他!
“好了,”她用手輕輕扇著風,令他舒服地閉上眼。
“這客棧好潮熱,我全身是汗,想睡必定也睡不著。”他打著哈欠,“要是雙兒跟著來就好了,還能為我扇風。”
她笑,“你睡吧,我來為你扇風。”
他張開大眼,用力搖頭,“不成不成,你可不是伺候我的下賤丫頭。”
“無妨。”她伸手執起一旁的羽扇。
他卻很快起身,用力搖著頭,“絕對不成。以沫,你不是伺候我的丫頭,我就算熱死,也絕不能讓你幫我扇風。”
她不再堅持,“好,我也累了,你就去睡吧。”
他點了頭,回頭看她一眼,囑咐道,“以沫不用擔心,他們都守在門外呢。你就放心睡,沒人敢來擾你。”
她輕笑,點頭,“淨月,我知道了。”
待木門輕輕關上,她臉上的笑意終于隱去,只低低念著,“你何須把我看得如此金貴?我不過是你叔父為你買來的下賤丫頭。遲早,我都會要回來的,遲早。”
幽幽一嘆,她審視著偌大的“洞庭”,龍斯,這十年你把所有的心血都花在這里嗎?這里到底有多好,才會讓你竟然心甘情願收斂少時的頑劣與狂傲,而處心積慮成為一名儒商?她果真錯看了他嗎?她以為他只是一個游戲人間的少年郎,卻沒料想,他竟成了一名不動聲色的大人物?!
龍斯啊龍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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