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看著辦 第一章
有關于十二年前的悲劇,說來話長。
那一日,在朝中為相的慕老爺,剛退朝便急急跑回家去躲了起來,只因听說他那十四歲的獨生逆子,在方才因著與至交格沁貝勒輸了賭,渾身赤果地在京城里跑了一圈。
這會兒,全京城有幸目睹慕相爺獨子的鄉親們,都正津津有味地議論紛紛。
丟人哪!
在回家之前,慕老爺已向皇上告假三個月。一來是羞于見人,二來,是真的鐵了心要好好管訓逆子了。
在和妻子討論後,兩人同時想到一個人,那就是隱世高人──雙貓大仙。
慕家夫婦之所以會與雙貓大仙結緣,也就是因著這獨生愛子。
慕朝陽是慕家夫婦獨子。在他之前,慕夫人只要得孕便會小產,到了懷朝陽時,天天只敢躺在床上,卻還是在懷胎七月時突然大量出血。
慕老爺四處問,最後找著了這住在黃山“雙貓捕鼠峰”上的世外高人──雙貓大仙。在大仙的床位指點及風水改變下,慕家夫婦高高興興地一舉得子。
愛子本來取名為慕修文,是個安安靜靜的小男生,乖巧守禮卻弱不禁風,三天小病五天大病,累得慕家二老整日懸念擔心。
所以在兒子三歲時,慕老爺只得再度上山求教解決之道。
據大仙指示,這兒子得改名,改叫慕朝陽;此外,還要慕老爺破了祖訓中子孫不得習武的老規矩,讓他去學武功。
澳了名字後的慕朝陽,像是變了個人一樣,整日活蹦亂跳的,總像是有著用不完的精力一般。
而慕老爺更是四處延聘名師來教獨子武功,末了,兒子身子壯了,武功也強得不得了,卻搖身一變成了鄰里口中的街頭小霸王,不愛讀,就愛惹是非,凡是看不順眼的事情,就想用拳頭來解決。
幸好慕府平日在鄉里間人緣不錯,很多人都是看在慕家兩老的面子上,縱容這小霸王的。
但這一回──果奔一圈?!真是丟盡了他慕氏列祖列宗的臉哪!
沒得說,慕老爺自然是得再上大仙那兒請求指示了。
黃山難行也得行。慕老爺帶著僕役,為示誠意連人力轎都沒雇,咬牙爬過了金雞叫天門,翻過了天都峰、玉屏峰、蓮花峰、煉丹峰,越過了光明頂再兜了個山坳,才總算上了雙貓捕鼠峰。
慕老爺氣喘難定,大仙意態悠閑搖著蒲扇。
“又來啦!”
大仙真是神人哪!話還沒說他就知道啦?
“又是為了那寶貝兒子呀?”
慕老爺面有窘色,淨是點頭沒敢多吭氣。
“當年就跟你說這小子是來討債的,你還讓他出世來磨?真是自找苦吃。”
“沒法子啦!”慕老爺嘆氣。“無仇……唉,不成父子嘛!”
“那倒是、那倒是!”
雙貓大仙靜靜聆听了慕老爺上門的原因,然後開了口。
“不難,除了你們兩老,再多找個人來管管他就是了。”
“找個人?”
“是呀,討房媳婦吧!慢慢地他就會定了心性。”
“媳婦兒?!”慕老爺瞪眼楮了。“可……可……朝陽才十四耶。”
“我的意思是──”
雙貓大仙氣定神閑地搖著蒲扇。“先買個童養媳婦兒在身邊,吸吸他那過猛的銳氣,久了他自然會變;只是,這孩子嘴巴很硬,要他肯低頭認錯,你們還得多點兒耐性跟他耗著了。”
“童養媳?可按年齡,目前京城里有稚齡女兒的官家小姐,怕是沒人肯。”
“誰讓你去找官家小姐了?”雙貓大仙笑。“你家少爺那火虎脾氣,養尊處優的官家小姐誰受得了?”
掐指算了算,大仙眸中一亮。
“機緣、機緣!有個丫頭和你家少爺,真是天賜的姻緣;不但如此,她還能在日後替你慕家擋去一個大災難。待會兒你听仔細了我的吩咐,我會告訴你如何找出這童養媳婦的。”
“可如果,這姑娘並不適合……”
再怎麼說,那是慕家未來少主夫人耶,總不能太過隨便呀!但當著大仙的面,慕老爺可不敢這麼說。
大仙沈了臉。“你若不信天命,那麼我可以讓你有兩次嘗試更改的機會!”
見大仙面露不豫,慕老爺哪敢再吭氣?認真听完了指示,慕老爺讓僕役奉上了備妥的大禮,便趕著下山了。
見完雙貓大仙後的第三日,天剛亮,慕老爺一口氣奔出了北城門外。城外,冷冷清清地只見一頭老驢馱著一個垂死的老頭兒,緩緩向前,在老頭兒和老驢兒身旁的,是個年僅八歲的小丫頭。
老頭兒和老驢兒都是有氣無力的,所以當慕老爺沖到了小丫頭跟前,與她面對面時,兩人都被嚇了一大跳。
小丫頭是讓慕老爺那驗貨似的牛眼給嚇了,慕老爺則是讓她那蓬頭垢面、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一臉楣相給嚇著了。
這樣的丫頭,怎能做他慕家的媳婦兒?
二話不多說,慕老爺拍拍,逃走。
雙貓大仙說,他有兩次更改機會的,他就不信非得被這楣丫頭纏住。
棒日,又是天乍亮,慕老爺這回跑往的是東城門。
才出城門,門外瘦柳老塘邊,一個哭哭啼啼著埋葬老驢的娃兒,不正是昨日那楣臉小丫頭?果真是個掃把命,連頭驢子都克得死!
又是一個倉促轉身,慕老爺逃命去也。
第三天,慕老爺知道,這可是他的最後一次機會了。
雙貓大仙說這是天命,如果他第一天在北城門外,第二天在東城門外,第三天在南城門外,所遇見的第一個女子都是同個人,那就表示命中注定那丫頭正是慕家的媳婦兒。
如果第三日出現的不是同一個,那就得以第三日的為正主兒。換言之,今日是最重要的一役。
硬是不認命的慕老爺這回刻意先守在門內,等見到中意的小泵娘時再尾隨追上,一塊兒出城,想當然對方自會是他“出城後”所見的第一個小泵娘嘍!
守了半天的慕老爺終于看上了個福福泰泰的小泵娘,愈看愈滿意。他開心地笑了,跟著擇定的“媳婦”出了城門,卻沒想到那丫頭突然轉了個身。
“糟了、糟了!東西忘了帶!”
小泵娘回頭,慕老爺想跟上卻發現來不及了,他那一腳,竟已落在城門外。
這這這──怎麼辦?神明在上哪!能騙自己卻騙不了神呢!
好半天後,咬牙認命的慕老爺終于向城外走了。
出了城,跨了三步之後,一面迎風招展的白布飄在竹桿兒上,朝他招手似的。
白布上,寫著“賣身葬父”四個字;白布下,正是他見過了兩次、視做羅剎女的小丫頭。
只是這會兒小丫頭更髒也更嚇人了。人家是哭得梨花帶雨,她是哭得眼淚鼻涕糊滿臉,怕是連陰溝里的耗子,都要比她來得干淨。
見了慕老爺,小丫頭哭得更凶了,像是見著了惡鬼。
“怎麼又是你?!每見你一回我便要倒霉,死了老驢又死了老爹,這一回你又想奪走我什麼了?”
原來,丫頭不想見他的心思,竟和他是一個樣兒呢!
唉,萬般天注定,半點不由人哪!
清清嗓子,慕老爺慈祥地出了聲音。“小泵娘是要賣身葬父?”
這一問,丫頭哭得更厲害了,邊哭還邊用力點頭。她沒有挑選的權利,生活是現實的,只要對方有錢替她埋葬老父,那麼她就得認了命,即使對方是個索命閻羅。
“妳叫什麼名字?”
慕老爺依舊用著最和善的語調,既是命中注定,他也認了。
小丫頭邊哭邊含糊吐出個名字,一個讓慕老爺瞠目結舌了老半天的名字。
夏日炎炎,尸體擱不得,否則可要臭死人了。慕老爺以他向來過人的辦事效率接手小泵娘的葬父事宜,不出七日,一切辦妥。
雖是倉促行事,但無論是棺槨、法師頌經、打七乃至尋妥福地,慕老爺可都是選最好的來用,半點兒也沒委屈了小丫頭。丫頭既已是他未來兒媳,那麼幫親家處理後事,自是不能太過草率。
而小丫頭在見著慕老爺的熱心及闊氣後,對他的想法也不得不改變了。
原來他不是瘟神,而是貴人呢!
覷著那落魄了一輩子的老爹睡在大福棺里,唇角上似乎還噙著朵滿足的笑花,小丫頭眼眶紅紅的,也陪著笑了。
就沖著這朵笑花,往後日子里,無論慕老爺是想怎麼折騰她的,都無所謂了。
可怪的是慕老爺淨顧著替她處理老爹後事,對于如何安置她卻一句也沒提。
不日,老爹靈堂前來了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一個高傲俊朗卻滿臉戾氣的少年。
“喂!現在是怎樣了?擺靈堂擺到了人家院子里?”
般什麼嘛?他不過是被逼離家到山上“修心養性”幾日,回到家猛一瞧,爹沒氣死娘沒羞死,卻不知是打哪兒來的家伙,竟敢上門撒野擺靈堂?!
少年邊罵邊開始動手拆白幡、滅香燭,趕跑了一團正在頌經念咒的和尚,還踹散了那供了一地的白色小雛菊。
“少爺呀!快別這樣!這是老爺允了的。”管事陸七辰在一旁急急勸阻。
“老爺允了少爺沒允!哪家的死人膽子這麼大?敢上我慕家來躺棺材?”
惡腳一踹,那剛躺得舒坦的可憐老爹,被硬生生地揭去了棺蓋。
“喂,你誰呀?我又不識得你,干麼死在我家里頭?!”
這一踢,讓小丫頭再度放聲大嚎了。
“朝陽!你在做什麼?!”被管事找來的慕老爺,怒氣沖沖地質問兒子。
“沒干麼!”即便是父親來到跟前,慕朝陽也沒收斂火氣。
“這玩意兒看了挺礙眼的,家里頭老人家多,您難道不怕添穢氣?”
“添穢氣?少給我來這套,你什麼時候又顧慮過家里頭老人家的想法啦?要我說,你是瞧躺在這里的不是我,所以心里不痛快是吧?!”
“我沒這麼說,只是我瞧見不認識的死人睡在咱家里頭,就是不痛快!”
“不痛快?”慕老爺冷冷哼氣。“你慕朝陽最痛快的事兒,就是月兌光了衣裳貪涼快,在京城里跑一圈是吧?”
被老父一句堵得應不出話的慕朝陽非常不悅,忍不住又去踹棺材。那一腳,怕是活人也要被踢散了骨頭。
這一踢,再度踢高了小丫頭的哭嚎。
“哭什麼哭?!”慕朝陽罵不了老爹,只得將火氣轉到了旁人身上。“妳是死了爹還是死了娘啦?吵死人了!”
“棺材里的──”慕老爺瞇眼瞪兒子。“是她爹!”
瞥了眼那跪在地上哭得髒兮兮、小自己好幾歲的小丫頭,慕朝陽對自己的壞腳,終于起了一絲絲的歉意。
“怕死了挨踢,就別死在別人家里!”
心有歉意是一回事,他的嘴是打死也不饒人的。
“是我讓她在這兒辦喪事的。”慕老爺出了聲音。
“為什麼?這丫頭跟咱們又非親非故。”
“她賣身葬父,我買下了她。”
慕朝陽嘲諷地大笑。“如果一個丫鬟的老爹死了就可以在咱們家里舉喪,那咱們慕府干脆改開棺材店算了。”
“她不是丫鬟,”慕老爺搖搖頭咳了咳,突然有些心虛了。“她是我為你買的童養媳。”
“再說一遍!”
天打雷也沒這麼大聲,膽子小點兒的非當場嚇死不可。
“她……嗯,是我為你買的童養媳。”不說也得說,慕老爺硬了頭皮。
火老虎沒聲兒了。這氛圍,安靜得近似詭異。
誦經團的和尚捉緊法器、撩起僧袍站遠點敲,管事僕人和那掃雛菊的阿婆也快手快腳地掃遠了點。
“兒子呀!你爹沒騙你。”
笑嘻嘻跟著出來打圓場的是慕夫人。“這小泵娘,是你未來的媳婦兒。”
“誰說的?”慕朝陽好半天才陰惻惻地問。
“雙貓大仙。”慕老爺勇敢地回答。
“是呀!兒子。”
慕夫人用笑容強掩心底的七上八下。這孩子,是不能用硬的。“這是大仙為你精挑細選的好媳婦兒唷,不但能吸你的銳氣,日後還能幫咱們家里擋災。”
“誰同意的?”慕朝陽再問了一句。
“你爹!”
“你娘!”
兩位老人家同樣機靈地互指了對方。
“很好!”慕朝陽點點頭,沉著眸。“是雙貓說的就讓他去娶,要不,就由同意的人去娶。”
拍拍,慕朝陽決定走人。由著他們去擺靈堂,由著他們去睡棺材,只要別逼著他接受個童養媳就行!
拜托,他才十四,大好青春還沒開始,尋芳獵艷還沒玩盡,就要他娶妻?還娶個連模樣兒都看不清楚的髒丫頭?
這樣的消息傳將出去,別說身價大跌,他連人格都會受到質疑。不提別人,光格沁那死小子嘲笑的口水就夠淹死他了。
“慕朝陽!”慕老爺難得端起了做父親的架子。“別的事情我或許可以縱著你,但這件事情,絕無轉圜余地。”
赫然轉頭的慕朝陽,瞇眼冷瞪,估量起父親目中的真實度。
媽的!老爹像是玩真的!別的事兒他倒不擔心,但為了那每個月的零花錢兒,他可沒打算離家出走。
“如果我不呢?”做兒子的開始威脅了。
“那你就別再姓慕。”做老子的開始咬牙了。
“如果我不在乎呢?”做兒子的決定豁出去了。
嚶嚶呀呀,做老娘的哇地一聲開始哭了。
被母親的哭音擾得心煩,慕朝陽用手摀緊耳朵怒吼︰“為什麼非她不可?”
“命中注定!”
去他女乃女乃的命中注定!
牙一咬,火了性的慕朝陽一把捉起堂上僕人準備削果的小刀,再捉起幾上供著的一串櫻桃,撲通跪在小丫頭面前,和她首次面對面。
視線對上,小丫頭從頭到腳打顫。
“貪圖富貴的小丫頭,再不滾,下一刀,便是刺進妳額頭!”
刀一刺,啵地一響,小丫頭連呼吸都不敢,櫻桃漿汁噴糊了滿臉。
“住手!朝陽!”
左邊慕老爺右邊慕夫人,兩人使盡了吃女乃的力氣。
“還不帶著妳死老頭兒快滾!臭丫頭,別當少爺是在開玩笑!”
小丫頭讓櫻桃的血紅漿汁濺了一臉,配上她原先的涕泗縱橫,一張小臉看來更加惡心了。
吼歸吼,罵歸罵,慕朝陽的第二刀卻始終沒刺下。倒不是因著一邊老爹一邊老娘的攔阻,而是那丫頭瞧著他的大眼楮,雖含著懼、含著怯,卻又是清靈透澈的,沒來由地竟讓他起了心虛。
就好像一個使壞的惡鬼,在看見了天上無垢的仙子之後,有些不知所措,自慚形穢了。
“妳叫啥?”沒頭沒腦地,慕朝陽突然問了個問題。
她怯怯地說了,他听得直皺眉頭。
“童養媳?”這是什麼爛名字?會不會丫頭是和那雙貓老頭兒串通好了,來騙錢的?
“不是!”小丫頭怯怯地搖頭,沾著臉上滴落的櫻桃漿汁,一只小手在慕朝陽掌上寫字。
“這個童、這個雅、這個惜。”
童雅惜。
沒想到一個丑丫頭竟還有個這麼秀氣的名字。
懊死的!這個叫童雅惜的,竟有雙讓他殺不下手的眼楮。
可打死他,他也不能讓人家知道,是她的眼楮改變了他的決定。
“童雅惜!傍我听好,聰明的話就給我趁早離開慕家!”
惡狠狠地拋話,惡狠狠地挺胸,慕朝陽在驚魂未定的眾人眼前揚長離去。
慕老爺及夫人忙著松口氣,小雅惜卻是紅了眼楮。
若非他爹娘在場,她的小臉早開了花吧!
她也想走呀!哪有人乍見面就這麼凶人的?可她怎麼能走?
小雅惜覷了眼老爹躺著的大福棺。
就沖著這口棺的恩情,即使明知伴著的是頭會咬人的老虎,她也已經沒有理由可以堂然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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