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之旅  第三章
作者:亦舒
    振星如墮冰窖,連忙把手帕收入袋中,扶著姐姐坐下,一邊自手袋掏出手提電話,鎮靜地召了救傷車。


    嬋新慘白著臉,微笑地說︰“有那麼壞?”


    “我是穩健派。”


    嬋新閉著雙目,靠妹妹身上,已沒有力氣。


    振星雙臂緊緊摟著姐姐,落下淚來。


    救護車很快來到,振星陪著姐姐上車,她還來得及收起照相機。


    在車里,她撥電話把這件事知會父母。


    嬋新躺在袒架上,嘴角一滴赤褐色血跡,面色金紫。


    半晌,她問妹妹︰“這是怎麼回事?又叫爸爸擔心。”


    “七成是吃意大利菜吃多了,沒大礙。”


    “是嗎,那你為什麼哭?”嬋新微笑。


    “我幾時有哭?”一模面孔,發覺自己淚流滿面。


    振星巴不得幫姐姐擔一半痛苦。


    只听得嬋新輕輕稱贊︰“平時呱啦呱啦叫,遇事倒十分鎮定。”


    十來分鐘就安然抵達醫院,周嬋新立刻被送進急救室接受檢查。


    振星一個人坐在候診室,有種宇宙洪荒的感覺。


    候診室有;戴厚厚散光眼鏡的幼兒,正在翻開圖,見振星也是一個人,向她搭訕。


    她把圖給振星看,“你可喜歡恐龍?”


    振星把握緊的拳頭松開,“是我喜歡。”


    孩子挑戰地,“哪一種?”


    “翼龍及暴君恐龍。”


    孩子接受她為同類,“它們從何而來?”


    “兩百五十萬年前上帝創造它們。”


    “他們為何失蹤?”


    “上帝發覺它們的存在可能妨礙其他生物進化。”


    “真的嗎?我老師說是因為地殼變動導致恐龍滅絕。”


    振星溫柔地扶扶那副厚玻璃眼鏡,“你不妨把我說的當作一套新理論。”


    周舜昆夫婦趕到了。


    振星馬上先發制人,“嬋新沒事,嬋新很好,醫學昌明,一定可以找到醫治方式。”


    周舜昆無語,坐在一角。


    那孩子問振星︰“他可喜歡恐龍?”


    振星溫和地答︰“我想不。”


    “為什麼不?”


    “他擔心的事太多,心無旁騖,早已失卻一切享受。”


    那孩子非常同情,“噫!”


    可是隨即孩子的父母出來,把她領走,她臨走向振星揮手。


    紀月瓊輕輕問女兒︰“嚴重嗎?”


    “要听醫生怎麼說。”


    “你父親魂不附體。”


    “可以理解,他總覺他欠她,又覺得她是名根本沒長大過的孤兒,我們必需小心,家里其實有兩名病人,父親的心理病似乎更難治療。”


    紀月瓊看著女兒,“你倒像是切實長大了。”


    真遺憾。


    主診醫生出來找周姓家庭,


    “初步診斷是胃出血。”


    眾人一听,不管三七廿一,立刻先把心放下再說。


    “果然是意大利菜闖的禍。”振星哺喃自語。


    “留院再檢查其他事項,我們已通知她前任醫生前來會診。”


    “我們可以看她嗎?”


    “她情緒不大好,只願見她妹妹。”


    振星看父親一眼。


    “你去也一樣。”周舜昆揮揮手。


    嬋新見到妹妹.輕聲說︰“我祈禱上帝,若不能醫治我,就把我接回去。”


    振星再也不能調皮搞笑,她用雙手掩住面孔。


    “我不該回家帶那麼多麻煩給你們,我應自行了斷。”


    “我去喚父親進來。”


    嬋新閉上眼楮.嘆口氣。


    振星離開病房,跑到附近騎房去沖曬照片,一看時間,發覺王沛中下班時間已到,使喚他出來。


    王沛中說︰“這陣子我同你都備受冷落。”


    “亂講,嬋新才無意當主角。”


    “我是怕你多心。”


    “你太小覷我了。”


    “伯母說你自幼凶霸霸。”


    “噯,據說兩歲時就能一掌把七八歲大個子洋童推開。”


    “幸虧對姐姐十分友愛。”


    “過獎。”


    “你打算幾時學普通話同我父母溝通?”


    “我已經在補習班報名學了十多課啦。”


    “小的感恩不盡。”


    “婚後馬上生孩子?”


    “是。”


    “越多越好?”


    “三名起,五名止。”


    “一起研究暴君恐龍?”


    “當然。”


    王沛中十分滿意,“然則,給你凶霸霸也還值得。”


    周振星忽然感動了,“王沛中,我實在太幸運了。”


    王沛中看看表,放下咖啡杯,去取照片。


    “一人一套,這套給嬋新。”


    那夜,振星听見父親整晚悉率徘徊,不能成眠,他不睡,母親當然也不能睡。


    嬋新說得對,這樣已經是不孝,記憶所及,振星從來不叫父母失眠,一年難得夜歸一次,說好十二點,即系十二點,一定準時返家。


    在美國讀大學那幾年,周六必定與父母通電話,振星知道母親是緊張大師,於是當一件大事來做,撥好鬧鍾,守宿舍里,講完電話才出去玩。


    被同學笑過不知多少次,浙漸同學羞愧了,不禁說︰“噫,振星,但願我與父母也如此相愛。”


    振星笑,“我比較知道自己的事,我到兩歲半夜還起床喝牛女乃,叫父母睡不好,現在總不能叫他們再擔心。”


    母親不睡,振星也不能睡。


    清晨,振星起床,問母親︰“爸出去了?”


    “他說回公司看看。”


    “一家人都是黑眼圈。”振星嘆口氣。


    “我出去做頭發兼按摩一下這張老臉,”紀月瓊說︰“完了約施女士鄭女士她們到廣東茶樓,稍後逛公司看春裝,你要不要跟著來?”


    “我駐守大本營。”


    “也好。”


    “媽媽你玩得開心點。”


    “可不是,人呢,最要緊自得其樂,有剩余則布施親友,施比受有福。”


    她一走,偌大的家驀然靜下來。


    振星無所事事,直打瞌睡,好不容易振作起來,開車去看嬋新。


    不出所料,父親在姐姐跟前。


    嬋新見到妹妹便笑道︰“你來得正好,我真幸運,醫生說這次是胃,同腸道一點關系都沒有。”


    振星說︰“胃出血也得好好休養。”


    周舜昆愁眉百結,“可是她說下個星期要回去了。”


    振星忙勸,“開什麼玩笑,怎麼可以給你走。”


    “我一定得走了。”


    “嬋新,這種無謂的固執從何而來?為何無故叫親人掛念?”


    “振星,我有職責在身。”


    “爸的頭發要白了。”


    “都會誰個沒有腸胃病?我心念己決,不必多說。”


    “牛!”


    嬋新只是笑。


    周舜昆忽然開口,“振星——爸爸求你一件事。”


    振星慷慨地答︰“爸,你盡避講,赴湯蹈火,女兒在所不辭。”


    嬋新心念一動,“振星,不可答應。”


    周舜昆說︰“振星,陪你姐姐到N埠去一趟。”


    振星一怔,“去多久?”


    “兩個星期足夠。”


    振星一想,五月才舉行婚禮,不急,況且,老父臉上充滿懇切,走這一趟,好叫他放心,十分值得,便與父親一擊掌,“一言為定。”


    周舜昆便站起來,“我公司有事,先走一步。”


    嬋新急得團團轉,“喂喂喂,我毋需人陪。”


    振星把臉趨到姐姐跟前,嘻嘻笑,“弄巧反拙了是不是?本想走得遠遠去自生自滅,免得打擾親人,可是現在咱們不放過你,你反而多了一個隨身保母,如何,過意不去吧。”


    嬋新啼笑皆非,“唉我真的不該來。”


    “算了,誰自石頭里爆出來,所以那麼多神話主角,我最佩服孫猴子,他真正無牽無掛。”


    嬋新閉上眼楮。


    “你好好祈禱吧,我得回去打點行李之類。”


    振星再也料不到母親會發那麼大的脾氣。


    她拍著桌子對丈夫吆喝︰“振星是我的女兒,你把她拐到十萬八千里路以外去,事先有無徵求我的同意?她若有什麼閃失,如何向我交待?”


    “媽媽,這不過是旅行,你大可放心。”


    紀月瓊繼續說︰“她一非醫生,二非看護,你叫她去有什麼用?你要贖罪,你自去傾家蕩產,不必拿我女兒作犧牲品。”


    振星忽然明白嬋新為何要急急禱告的理由了。


    紀月瓊氣呼呼,“周舜昆,你把舊帳拿到我家來算,我自問還有度量包涵,可是你不該把振星牽涉在內。”


    周舜昆解釋︰“我見振星成日價通世界亂跑——”


    “那是她的事,她到西藏去拜喇嘛為師那是她的意願。”


    振星高舉雙臂,“各位,各位靜一靜,听我說一句話。”


    紀月瓊坐下來,吼了那麼久,只覺胸口隱隱作痛。


    周振星說︰“我也是爸爸的女兒,我願意走這一趟,我會見機行事,媽媽請放心。”


    紀月瓊霍一聲又站起來,“那這里沒我事了?我回香港度假去,盈千老總及老友等著同我敘舊,我何必耽在這里悶。”


    她回房去,砰一聲關上門。


    振星吐吐舌頭。


    周舜昆嘆口氣,“我失敗,你看我︰水遠好比豬八戒照鏡子,兩邊不是人。”


    “真的,爸,你是老朱,我是小朱。”


    周舜昆不由得嗤一聲笑出來,“振星,只有你懂得爸爸。”


    一分付出,一分收獲,振星記得小時候她無論想要什麼,只需把頭往父親膝蓋上一靠,便可得償所願。父親從來沒求過她,這是第一趟,她無論如何要做到。


    即使令母親不高興。


    一家人急急訂起飛機票來。


    王沛中悻悻然,“我父母下個月來,屆時周家一個人也不在。”


    “胡說,我爸爸在此。”


    “振星,五月就要結婚,何必節外生枝。”


    “王沛中,即使婚後,我還是一個獨立的人,除卻做你的妻子,我照樣是我父母的女兒,嬋新的妹妹,我有其他職責需要履行。”


    王沛中揮揮手,“我等你到五月,遲者自誤。”


    周振星冷笑一聲,“時窮節乃現,我家有事,你不但不支持我,且落井下石。”


    “好,我宣布婚期無限期擱置。”


    振星拉開大門叫他走。


    紀月瓊瞪著丈夫,“這下子你滿意了?”


    周舜昆說不出的苦,又找老何喝啤酒去。


    振星氣得吃不下晚飯。


    “這樣經不起考驗,隨他去吧。”


    紀月瓊問︰“好端端為何要考驗王沛中?”


    “我有樣學樣,我見你正使勁試練父親。”


    紀月瓊突然噤聲。


    棒很久很久,她說︰“振星你一直是爸爸的女兒。”聲音已經轉柔。


    振星輕輕答︰“是我是。”


    “你愛他是不是?”


    “是。”


    “小時候即使在家他也抱著你走來走去,萊親友但覺怪不可言,十多公斤哪,難道不重,我常笑你是爸爸肢體之一。”


    “是他允許我吃手指、不刷牙、蕩秋千,還有,推我坐三輪車,大喝一聲“以光速前進”,拼命跑下山坡。”


    “是,”紀月瓊頷首,“結果摔破鼻子。”


    “偏巧那時要見校長,你父親懊惱得槌胸。”


    振星看向窗外,“他從來沒求我什麼。”


    她母親不語。


    “他也已經是上了年紀的人了。”


    餅了很久,紀月瓊終於說︰“你去吧。”


    振星大樂,“得令。”


    “可是,王沛中那邊怎麼辦呢?”


    “他最好自動搞通思想,這回子還有誰去顧及他弱小的心靈。”


    振星去接嬋新。


    嬋新頹然,“為我一人搞成那樣,我真沒有面目回家了。”


    擴星笑,“那我替你訂酒店房間。”


    嬋新低下頭,“對不起。”


    卻不料身後傳出回音,“對不起——”


    是王沛中來了。


    他嚅嚅地說︰“是伯母叫我來幫忙……”


    振星也很樂意讓他下台,“快收拾雜物呀,毛巾肥皂全給包起來,行李杠下樓去。”


    壬沛中忙不迭答︰“是是是。”捏著一把汗,松了一口氣。


    嬋新擔心,“你母親會不會反感。”話只說一半。


    “我媽不是那樣的人。”


    “她是愛屋及烏吧。”


    “比起我,你不算黑啦,別多心,回家去。”


    接著數天,振星鄭重其事收拾行李。


    “你那里有無電力供應?”


    “有一台小型發電機。”


    “好,自備電毯一條,有無熱水供應?”


    “需用大鍋煮。”


    “好,自備小型熱水器一具,有無抽水馬桶?”


    紀月瓊駭笑,“自備化糞池一套?”


    “媽!”振星跳起來“你別同我打岔。”


    紀月瓊自覺過份,即時訕訕走開。


    嬋新說“振星你不會習慣的。”


    振星給她瞎七搭八的回一句︰“可是我年輕。”


    丙然,萬試萬靈,嬋新像其他人一般呆住,不知怎樣說下去。


    “你緩悔的。”


    “可是我年輕。”


    “你會吃虧的。”


    “可是我年輕。”


    “太冒險了。”


    “可是我年輕。”


    這是周振星最喜用及最常用的五個字,每逢詞窮,她便以這句話頂上,所向披靡。


    真是,年輕嘛,為什麼不,再無聊再吃苦也是一種經驗,試一試,將來必可學乖。


    “會不會影晌你的婚期。”


    “不會的,當事人想結婚,一定結得了婚,嬋新你恁地婆媽,應該一切交給你的天父嘛。”


    嬋新展開一絲笑臉,“是,真是,勞苦擔重擔的人均可以到他那里去。”


    振星與王沛中做了一點資料搜集,所帶電器的電伏全部對版,日常用品包括了各式緊急應用藥品,還有一大包巧克力。


    “你打算去多久?”


    “說你蠢也真蠢,用不完不好留給嬋新?我還有三大件要一並帶去呢。”


    “嬋新說教會什麼都置下了,就差人手不足。”


    “唉,人人向錢看噯。”


    “生活有固定支出,不看,行嗎?”


    “這具皮囊可真叫我們清高不起來。”


    “振星,你半月內必須回來。”


    “那當然。”


    “電話、電報、信,無論怎麼樣,切記聯絡。”


    振星一身卡其褲、背囊、羽絨大衣,陪著嬋新出發。


    她像探險團隊長那樣神氣活現地攤開地圖,“飛往香港,緯機到上海,然後乘船到N埠。”行程用一條紅線劃出,在目的地打一個星號。


    嬋新說︰“你會失望。”


    “何以見得?”


    “那並非蠻荒之地,我們最近已裝妥國際直通電話線路。”


    “啊,那母親豈不是找得到我?”


    紀月瓊說︰“我早已把電話號碼抄下。”


    振星朝母親眨眨眼,“那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紀月瓊說︰“你那訂婚戒子總要暫時月兌下吧。”


    王沛中給她一個眼色。


    振星連忙說;“我答應過沛中永不除下。”


    她母親只得說︰“好,隨得你。”


    姐妹倆就這樣出發了。


    嬋新一直在服藥,體力比較差。


    振星笑日︰“你是人民的義工,我是你的義工,天生我才,必有所用。”


    嬋新情緒已恢復冷靜,“天父差遣你,必有安排。”


    她倆在飛機場與親友話別。


    嬋新穿上她黑白二色制服,比較緘默,一路上十分受人尊重。


    振星笑語︰“原來你是大隊長身分。”


    到了香港,在飛機場撥電話回家,鈴聲一晌就有人提起電話,可見父母是真的掛念她。


    可是來听電話的卻是家務助理。


    振星納罕,“我媽媽呢?”


    “喝茶逛街去了。”


    “我爸呢?”


    “有台灣客人來,他需去公司招呼。”


    “只有你在等電話?”


    “是,小姐,馬尼拉打台風,我擔心親人安危。”


    “請告訴我父母我與姐姐很好,一小時後轉飛機到上海。”


    “旅途愉快小姐。”


    噫,人一走,茶就涼,兩姐妹才離家,父母好似松了綁似的,竟走得影蹤全無,真是大躍進。


    她情願他們放心。


    振星再撥到王沛中的辦事處。


    秘說︰“湯默士有急事去了紐約出差,請留言。”


    振星只得說了同樣的話。


    看樣子有沒有周振星在他們身邊地球都是一樣的轉。


    這是一課非常重要的教訓。


    接著一程飛機,連振星都覺得有點疲倦。


    幸虧到了上海立刻有人來接,並且迎到市郊一幢英式洋房去休息。


    主人家姓王,王太太已九十多歲,行動需要攙扶,但精神尚可,是名虔誠教徙。


    老太太在房里與她們說了一會子話便去休息了。


    振星喝著茉莉香片,坐在四十年代但保養甚佳的西式沙發上,看向長窗外的庭院,有種突兀的感覺,有一年地偕父每往英國湖區旅行,所住的一間小旅館,就是這種風貌。


    嬋新輕輕說︰“這是從前的英租界。”


    “呵,我听說過。”


    “王太太為著信仰在某段時間內飽受逼害。”


    “我也听說過有這樣的事。”


    “房子被充公,做了某次運動的總部,人被趕出去,流離失所,後來平反了,住宅才被發還。”


    振星沉默,過半晌,問︰“我們幾時到N埠?”


    “明日上午乘船去。”


    “嬋新,且來服藥休息。”


    她與姐姐被安排在同一間房間,樓頂非常高,寬敞,溫暖,窗前有水汀,窗簾是——振星走近一步,幾乎不相信,窗簾還是維尼馨紗,不可思議,物與主生命力竟那麼強。


    因為年輕,也因為疲倦,振星倒在客床上睡著。


    她做了一個夢,在一個繁忙的商場踫到正在購物的母親,“媽媽媽媽”,她叫著迎上去,她母親也很高興,“振星來看,我替你買了新大衣”,振星把衣服抖出來一看,呆住,那是小小孩穿的大衣,小巧別致,“媽媽,我已經長大了,媽媽,振星已經廿多歲了”,她一額汗,呵,也許她潛意識不願長大。


    醒了,听到雞啼。


    奇怪,大城市,居然有人養雞。


    一看鄰床,嬋新已經梳洗整齊坐在桌前做早課。


    振星靜靜地觀察她,只覺全神貫注的她臉容肅穆秀美,甚具威儀。


    她在工作崗位上,也頗有點成績吧,從她得到的尊重可以看到。


    她一樣得應付工作上棘手問題以及行政上復雜人事關系。


    母親有許多朋友為著專注工作,也選擇獨身,雖無誓言,卻決定終身不嫁。


    那些能干的阿姨們,其實也是某種出家人。


    嬋新轉過頭來,微微笑,“醒了?”


    振星連忙起床淋浴梳洗。


    坐在早餐桌前,又一陣訝異,主人擺出來的是煎蛋火腿以及牛女乃紅茶。


    振星幾乎有點失望,太先進了,失卻風味。


    王太太出來了,振星連忙站起來。


    老人家不說什麼,只是握著她倆的手,微微地笑。


    然後她們就出門了,送人客到碼頭的是一輛德國房車,兩人共五件行李,四件屬振星所有,她略覺汗顏。


    振星問嬋新︰“你累嗎?”


    嬋新放下聖經,“自開始讀就一直覺得早上起不來。”她微笑。


    “你也是?”當然,她也是人。


    “還有,晚上不願陲,總有工夫未做妥似。”


    船緩緩駛離城市,河水有點污染,漸有鄉鎮風貌。


    振星記得她坐船游歐洲易北河及多瑙河,一直問︰“爸,水都不是藍色的,水都是黑墨墨的。”


    那些好時光,嬋新卻全沒份,振星有點內疚,明知與她無關,卻也覺歉意。


    甲板人擠,也頗吵鬧,鄉音盈耳,振星一個字也听不懂。


    幾十種方言,都似鳥語,哪里學得會。


    振星問︰“他們說什麼?”


    嬋新笑笑翻譯︰““兒子要結婚,非得蓋新房不可,希望在機器翻新上賺一票,否則真夠煩的”“唉,我女兒何嘗不是,現連女婿外孫都擠在我家呢。””


    振星十分訝異,“過了十八歲還留在家中供奉?奇哉怪也。”


    “是同北美洲作風有點不一樣。”


    振星笑,“我還以為只有我一個人沒出息。”


    船在下午就泊岸了。


    嬋新似回到了家,本地人一下子幫地把行李抬上一輛客貨車,笑容滿面,不住問候,深深鞠躬,表示歡迎。


    坐上車子,十五分鐘就到了,一列整齊磚樓,傍著農田。


    振星十分歡喜,“這是什麼地方?”


    “這個鎮,叫清水浦。”


    “好地名!”


    “我知道你會喜歡。”


    她們住在磚屋西廂,雖是鄉下,天井及室內均鋪著青磚地板,簡單家具,足夠應用,稱得上窗明幾淨。振星最關心電力問題,連忙找開關及插頭。


    急著又去看衛生設備,果然不出所料,不在室內,要走到後邊公用衛生間。


    洗了把臉她問︰“那些孩子呢?”


    “在別院。”


    “那是什麼地方?”


    “我帶你去。”


    “你負責他們衣食住行?”


    “是,還有教學。”


    “定期還得向上頭報告進展吧,嘩,一腳踢,那還不忙壞人,一共幾個孩子?”


    “不多,六十幾名。”


    “都是孤兒嗎?”


    “無人認領,自然是孤兒。”


    “六十余人,全擠一間課室?”


    “天氣和暖時我們在天井上課。”


    “你有幾個助手?”


    “一共五名義工。”


    “都是著名大學畢業生?”振星笑。


    “在這里,學問不大重要。”


    振星陪嬋新走了一段路,只見農田已經收割,冬日,仍有群群烏鴉覓食。


    “這里。”


    那幾間磚屋比較矮,是平房,門口豎著教會名稱,嬋新領振星走進屋內,只見一大群約七八歲大的孩子坐在天井中對著一面大黑板听課。


    孩子們穿著整齊棉衣,听見腳步聲,齊齊轉過頭來,小面孔見到鐵莉莎修女,均露出喜悅之色。


    但周振星的腳步卻凝住了。


    有什麼不對?


    她停楮一看,掩住嘴,呵老天,周振星頭頂似被人澆了一壺冰水。


    這群孩子幾乎大半是殘疾人,有些只得一條手臂,有些缺了一條腿。


    那個拉住嬋新手的女孩,雙眼肯定有問題。


    周振星耳邊嗡地一聲,鼻子發酸。


    她最看不得兒童吃苦,險險落下淚來,苦苦忍住。


    只听得老師道︰“靜下來,靜下來听課。”


    孩子們又紛紛坐下。


    嬋新說︰“來,我們到飯堂去坐。”


    一位胖婦女是廚子,見到嬋新便斟上茶。


    嬋新與振星坐到小椅子上。


    振星唏噓地說︰“你從來沒說過——”


    揮新承認︰“是,孩子們先天有點不足。”


    再也不能說得更經描淡寫了。


    振星拿著茶杯,有點食不下咽的感覺,“年齡倒還劃一,比較容易集中管教。”


    嬋新喜悅地說;“可見你欣賞我的管理方式,上司與我爭執,她認為應當以身分區別,不是年紀,故應有教無類,我卻主張把幼童推介到別的兒童院去。”


    “你勝利了。”


    “還不能完全堅持.剛才一位叫王陽的小朋友,只有四歲,也住我們這里。”


    “是那個——”


    “她有一只眼楮天生完全不能視物。”


    “可以醫治嗎?”


    “需要輪候。”


    “等多久?”


    嬋新沒有正面回答︰“我們很樂觀。”


    振星嘆口氣,“我人反正在這里了,任由差遣。”


    嬋新想一想,老實不客氣的說︰“你負責洗衣服吧。”


    振星一怔,沒想到會如此大才小用,十分意外。


    “洗衣房大姐家有喜事,放假去了,暫時委屈你了。”


    振星謙日︰“不怕,不怕。”


    嬋新忽然同振星說起院址的歷史來,“這幾進房子,原本屬於姓倪的人家。”


    “捐給教會了?”


    “可以這樣說,子孫是華僑,半個世紀以來也全沒回來過,通過教會,聯絡到他們在三藩市的後人,正式向他們租借,他們很慷慨地笞允了政府。”


    “那多好。”


    “經過一番修基,成為今日模樣,當年這一角,經過火燒。”


    “此刻一點痕跡也沒有。”


    “你沒留意。”


    “呵,在哪里?”


    “你且留意青石板的縫子。”


    振星低下頭細察,只見磚同磚之間縫子里有一條條銀黑色的金屬。


    “這是什麼?”振星大奇。


    “當年盛行錫器,大火燒融了錫壺錫罐,流入磚地,許多撬剔不起來,留至今日。”


    “原來如此。”


    “好,”彈新站起來,“我一天的工作開始了。”


    “誰帶我去洗衣房?”


    “張媽會帶你。”.


    周振星很明白她已經踏入另一個世界,這兩個星期,同以往的假期不一樣,可能叫她永志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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