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女  第二章 突如其來的意外
作者:亦舒
    停好車子上樓,才掏出鎖匙開門,女佣已經應聲前來。


    “太太!”她神色慌張,“你回來就好了。”


    我問︰“什麼事?”


    “派出所有人在這里等。”


    我抬眼,兩個警察迎上來。


    我第一個感覺是︰小山醉酒與人爭風,現扣留在警局,叫我去保他出來。


    這種事不是沒有發生過,我在心中嘆口氣,陪個笑臉,走過去。


    “陳小山是你丈夫?”


    “是。”


    “陳小山下午七時半在青山路遇車禍喪生,請你跟我們回去辦手續。”


    我側側頭,張大了嘴,“什麼?”


    另一個警察說︰“陳太太,請跟我們來認尸。”


    我轉過臉去,無助的看住無憂,象是希望她同我說,這不是真的。


    無憂臉色蒼白,問警察︰“陳小山……死了?”


    警察並沒有不耐煩,“是的。”


    無憂問︰“——你們,不會搞錯吧。”


    警察說︰“絕對不會,身份證與


    我的胸口中了一記悶拳,痛得忍不住要彎下腰來,但我機械地跟無憂說︰


    “我跟他們去看看清楚。”


    “不,我同你去。”


    我們隨著警察上警車。


    我如騰雲駕霧似地跟他們走進醫院,經過無數長廊,來到一間陰暗可怖的房間,推門進去,看到長桌上躺著白布遮蓋的尸體。


    醫務人員將白布略略掀起一點。


    是小山。


    一點不錯,真是他。


    還穿著今午的西裝,白色薄麻布,是那種易皺的料子,現在染上一顆紫醬色的血漬。


    我呆呆地看著他半邊面孔,很平靜的合著雙眼,不象有什麼痛苦。


    我伸手觸及他的頭發。


    醫務人員問︰“是不是他?”


    “是。”我麻木地答。


    無憂在我身後狂叫起來,繼而痛哭。


    “出去辦手續吧。”醫務人員說。


    我還是跟著警察走。


    “肇事是什麼時間?”我問道。


    “晚上七點半,車子與一輛貨車迎頭而撞。”


    我怔一怔,隨而問︰“車上有沒有乘客?”


    “他就是乘客。”


    “司機是誰?”我抬起眼楮。


    警察說︰“是一名女子,兩人都需要消防人員鋸開車門才抬出來。”


    “女的呢?”


    “情況欠佳。”


    我問︰“在這同一間醫院里?”


    “是。”


    我簽了字。


    無憂顫聲地問我︰“怎麼辦?我們還要通知他父母。”


    “我現在就去。”


    “我陪你。”


    “不用了,無憂,你回酒店好好地休息,我事畢來找你。”


    “無邁,我陪你去,我覺得你需要人陪。”


    “不,我一個人去。”我堅持,“你請回。”


    “無邁,你哭呀,你不要壓抑自己——”


    我揚手,叫住一部街車。


    “無憂,回酒店等我消息。”


    我坐進車子,吩咐司機開往落陽道。


    司機是一個年輕人,車上播放著卡式錄音帶,那首歌是夜來香︰“我愛那晚風清涼——”歌女的聲音輕快而甜蜜,車窗外的晚鳳撲上我的面孔,我整個人如在夢中。


    我累得說不出話來,把頭靠在椅背上,閉上雙目。


    小山的臉是那麼平靜。


    七點半。他讓她開著那輛保時捷,那麼快的車,那麼放蕩的感情。


    如此的浪費,一條精壯的生命,從此他離我而去,再也沒有紛爭,再也沒有長遠的等待。


    我用手掩著面孔。


    “小姐,到了。”司機說。


    我掏出鈔票付車資,蹣跚地上樓按鈴。


    老人……可憐的老人……唯一的兒子,白頭人送黑頭人……叫我怎麼開口。


    女佣來開門,“少女乃女乃。”充滿了驚奇。


    老太太迎出來,“這麼晚,是誰?無邁?”她過來握住我的手。


    我呆呆地看著她。


    “無邁,”她嘆口氣,“我只有這個兒子。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我替你出氣,他一回來我馬上教訓他,你權且忍著他,當給我面子,無邁——”


    “媽。”我打斷她。


    “老頭子,老頭子!”老太太揚聲,“快出來呀,無邁來了,讓小山氣得什麼似的。”


    陳老先生披著晨褸出來,“怎麼小山還沒有回來?”聲音里充滿歉意。


    “爸爸、媽媽,小山汽車出事,當場喪生,我剛去醫院認尸回來。”


    陳老先生一只手剛穿進褸的袖子里,僵在那里,雙眼如銅鈴似瞪著我。


    我頹然坐下來,這是我一生中最難捱的時刻。


    陳老太搖搖晃晃地走過來,“無邁,你說說清楚,”她氣急敗壞,“你——”


    她咕咚一聲栽倒在地。


    我與老女佣去扶起她,陳老先生卻象泥雕木塑一般。


    我低下頭,吩咐女佣去喚醫生。


    陳老先生回他的房,鎖實了門。


    等醫生來到,替老太太注射完畢,她擁抱著我痛哭的時候,天已蒙蒙亮。


    我沉默地拍著老太太的背脊,瞪著天空。


    一種奇異的紫灰色,襯著山腳的蛋白。


    我心出奇的寧靜,大學時小山把我帶出去玩,常常瘋到天一亮,猛地抬頭一瞧,天就是這種顏色。


    老太太哭訴︰“……我們沒有做傷陰德的事……只得他一個兒子,他雖好玩,人並不壞……”


    沒有人知道這件事會這樣結束。


    老先生自房開門出來。


    “無邁。”他叫我。


    他忽然衰老了,憔悴的臉刻滿皺紋,白發蓬松,用手扶著椅背支撐體重。


    “無邁——”


    “爸爸。”我過去扶住他。


    他低聲說︰“司徒律師去過了。”


    “是。”我呆木地說。


    “車里還有一個女人。”


    我不答。


    “無邁,小山對不起你……”


    “爸爸,那是他的女秘,好幾十歲的人了。”我說下去,“他們大概自公司出來,把她放下,就要趕來赴約,誰知就出了事。”


    他抬起頭來,“無邁——”猶疑著。


    “就是這麼簡單。”我斷然說︰“崔小姐是他的女秘。”


    他活著的時候我都可以假裝不知道,現在人不在了,更應如此處理。


    老先生疲倦地說︰“你失去了丈夫,我們失去了兒子,無邁,你要節哀順變。”


    他是個勇敢的人,我們緊緊握住手。


    老太太忽然大叫起來,“把小山還我,把小山還我!”


    “無邁,你先回去。”


    我轉身離去。


    回到家象是隔了一世紀。


    我不敢接鈴,怕這里又有什麼人在等我,要把噩耗通知我,我雙腿發軟,終于伏在大門前哭泣。


    女佣聞聲而來開門,“太太……”


    我跌跌撞撞進屋里,看見一個高大的男人身形趨向前來,不由叫出,“小山,小山!”淚流滿面。


    “是我,是季康。”那男人說。


    “無邁——”無憂出來握住我的手。


    我崩潰下來,蜷縮在沙發里痛哭。


    “無邁,無邁。”無憂來推我。


    “隨她去。”


    季康把她拉到一角。


    餅了良久,我漸漸靜下來。


    無憂的聲音傳過來,“……無邁真倒霉,陳小山根本沒有把她當妻子,偏偏她要背起寡婦的名義。”


    季康答︰“死者為大,我們不要討論這個問題。”


    無憂說︰“沒想到她仍然愛他。”


    棒很久,季康說︰“是,”停了一停,“沒想到。”


    我只哭了一次。


    一切怨懟不值過節都讓眼淚洗得一干二淨。


    當小山的後事辦妥之後,司徒律師來與我商談細節。


    律師說小山沒有遺囑。


    意料中事,小山的字典里哪有“死亡”這兩個字。


    他是那種以為活到九十八尚有魅力去應付十八歲妙齡少女的人。


    我穿著素,精神萎靡。


    律師說一切都名正言順歸在我名下。


    小山並不富有,公司一直沒有賺過什麼錢,他的還不就是他父親的。


    “真不幸,”司徒很感喟,“他是一個樂觀的好人,就是愛玩一點……”


    小山尚有其他許多缺點,但此刻與他相處過十多年的我,真也挑不出什麼錯來,除了愛玩,他真是個可愛的人。


    司徒忽然說︰“我到醫院去看過崔小姐。”


    啊,她還沒有出院?


    “傷得很重,不過漸漸恢復。是陳老先生叫我去的,看看她需要什麼。”


    司徒律師說。


    我不出聲。


    “最主要的是,大家都知道小山同她來往不止一兩年。陳先生是希望……


    希望她或者有子留下來。”


    我抬起眼。


    “其實是很滑稽的一件事,我同陳家是三十年的老朋友,不怕說一句,他們著實很可憐,年紀大了,什麼都有,偏偏失去兒子,兒子且沒有骨肉”。


    我輕輕說︰“我與小山沒有孩子,老人家以為一直引憾。”


    司徒說︰“我們做朋友的,也一直覺得美中不足。”


    “這種事哪里勉強得來,”我嘆口氣,“婚後幾年我們也曾去看過醫生。”


    “現代科學那麼昌明——”


    “後來我們的感情一直不好,既然是老朋友,也不怕多說一句,我們連見面都難得。”


    司徒沉默一會兒,嘆口氣,“這事老人家是不曉得的吧。人在絕望的時候會做出許多稀奇古怪的事來。”


    我問︰“那位崔小姐怎麼說?”


    “她?她忽然說,陳小山同她不過是普通朋友。”


    “什麼?”我意外之極。


    “你不能怪她,她還得跑碼頭找生活。”


    “老人家沒有失望?”


    “他們沒說什麼。無邁,真可怕,兩人忽然衰老下來,以前他們真不象是七十多歲的人,一夜之間他們象是老了一百年似的,聲音都沙啞了,看著有說不出的難過。”


    我沉默。


    餅一會兒我問︰“崔小姐還在此地?”


    他點點頭。


    “我想去看看她。”


    司徒把醫院的房間號碼給了我。


    “這樣去,很冒昧吧。”


    司徒不以為然,“你太禮貌周到了,無邁,最冒昧的是她,不是你。”


    我買了水果到醫院。


    她的精神很好,沒有化妝的面孔少了那陣妖冶氣,眼楮大大的,非常動人。


    她一抬頭就知道我是誰,從椅子上站起來迎我。這麼客氣,又令我難堪了。


    我輕聲說︰“給你帶了些新鮮桃子來。”


    在醫院里,崔露露仍然穿著挑子色的長睡袍。


    “是陳太太吧?”她問。


    我點點頭。


    我挑張椅子坐下來,剛巧對著她。


    她低低地說︰“陳大太,我與陳先生,不過是普通的朋友,相識的確有一段日子,他也著實很照顧我,每次我經過香港,他都盡地主之誼,哲人其萎,我真的很難過。”


    我仍然點點頭。


    但凡當事人否認的事,全部是謠言。


    “我很抱歉,陳太太,當時我也在車子里。”她面色轉為蒼白。


    他們都說,台灣女子的情意結要落後三十年。我倒不覺得這樣,我認為她們的機靈勇氣伶俐,要比時代躍進三十年。


    我說︰“陳老先生、太太來看過你?”


    “是的,他們誤會了,以為我同陳先生有什麼男女之間的曖昧的瓜葛,”她喘起氣來,“陳太太,你一定要相信我,這是沒有可能的事,我的未婚夫在美國,這一兩天他會趕到香港,他可以證明我的清白。”


    崔露露的大眼楮瞪著我。這雙眼楮的確是清白的,黑白分明。


    我還能說什麼呢?


    “打擾你了。”我站起來。


    “陳太太。”她又叫住我。


    我看著她。


    “你這次來找我,是為了什麼?”


    我很大方地說︰“你既然是先生的好友,出事時又在同一輛車里,理應來探訪你一下。”


    她恢復鎮靜,“謝謝你,陳太太。”


    “听說你傷勢也不輕。”我說。


    崔露露苦笑,“這條命算是拾回來的,後腦縫了十多針。”她的聲音低下去,“可惜陳先生……”


    我說︰“一切是注定的。”


    “陳太太,請你原諒我,”她忽然拉住我,“你是個明白人,你知道女人的苦衷。”


    我凝視她。


    她的嘴唇在顫抖,一時間並沒有自震蕩中恢復過來。


    我說︰“崔小姐,你言重了,沒有什麼好原諒的,這是一件意外的慘事。”


    我取餅手袋離開醫院。


    事後我同司徒律師說,“她幾平否認認識陳小山。”


    無憂說︰“她不會有小山的骨肉,她太精明能干。”


    但人在絕望的時候,再無稽的事都會去盼望一番。


    我的憂傷不為人知。


    無憂遵父母之囑留下來陪我,而我則告了一年長假。我需要休息。


    小山活的時候我根本沒有勇氣面對這個家,小山走了之後,我反而回到這個家來,多有諷刺意義。


    那日在酒店大堂相遇,兩夫妻在近十年間第一次感情交流,沒想到竟成為永訣。


    無憂說小山仿佛知道日子不多,對妻子有無限依依之情,一反常態。


    季康數度要求見我,都被我拒絕。


    兩夫妻再不和也相處十多年,季康不會明白。


    況且我正為搬家的事忙得不亦樂乎。


    無憂在這件事上,幫了我好大的忙。


    我選了中等住宅區一個三百平方米的單位,地方小,容易控制,不需要全職佣人,第一次照自己心意,把公寓布置得簡簡單單,沒有半點裝修,窗明幾淨,象一個人住的地方。


    我把所有的字畫花瓶燈鏡瓷像,全部送給無憂,叫她找人來裝箱。


    然後把房子交給經紀賣出去。


    新居素淨到十分,無憂一再叫我在這里那里放一盤植物,增加氣氛。


    我厭惡地說︰“這是我的家,不是熱帶森林。”


    她同情地說︰“我了解你此刻的心情。”


    我看著她說︰“你一點也不了解。我早在十年前已是陳小山的寡婦,此刻不過法律上辦了正式手續。”


    無憂說︰“我只知道你心情不好。”


    “無憂,你回紐約去吧。”


    “媽媽在近期內會到香港來接我的班,到時我會走,你不必趕。”


    “我想靜一靜。”


    “我沒有不讓你靜,”她說︰“你何必把自己孤立起來。”


    我不想再爭辯。


    “為什麼冷落季康?”


    我苦笑,“讓我靜一靜,無憂。”


    她掩住嘴,“對不起。


    我回到小山的寫字樓去清理東西。


    司徒律師陪著我。


    我與他商量細則︰“老先生有無意思收回這個公司?”


    “他那里有這個精神。”


    “那麼我要清盤出售了。”


    司徒嘆口氣,“也沒什麼可惜,多年來也沒賺過錢,不過是陳小山一個幌子。”


    “听說好幾次過年發不出薪水,都是老先生墊付的。”


    司徒看我一眼,“你都知道,無邁。”


    我苦笑,“我是全知道。他同我作戲,我回報以演技。有幾次有事找他,十一點半人還沒到公司,下午三點半已經下班,同他捉迷藏似的。”


    “無邁,你怎麼不說說他。”


    我說︰“我知道遲早有人要責我以大義,沒想到是你,司徒。教不嚴,妻之惰!你也不想想,他肯听我說?你道真的人會變,月會圓?”


    司徒不好意思。


    我說︰“我的公婆倒是明白人。”


    司徒說︰“你們兩個人的關系也很微妙。”


    “哪一對夫妻的關系不微妙?”我反問。


    小山的辦公桌沒有一個抽屜是上鎖的,他沒有秘密,我花了一個上午就把雜物全部清理掉。


    女秘同我說︰“有一位王小姐,找了陳先生許多次。”


    “你有沒有告訴她,陳先生過身已經有兩個月?”


    “有,她不相信。”


    我吁出口氣,“不信也由得她,公司也就要結束。”


    我與司徒離開寫字樓。


    司徒說︰“無邁,我們都希望你可以開始新生活。”


    “謝謝你,司徒。”


    我與他握手道別。


    “無邁,”他忽然說︰“如今真的沒有你這樣的賢妻了。”


    我愕然,奇怪他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無邁,隨時與我聯絡。”


    我點點頭,登車而去。


    第二天我回老宅子去看著工人拆水晶燈。


    這兩盞燈足有一公尺直徑,累累墜墜,走過時常踫到頭頂,但小山喜歡,偏偏要掛在這麼矮的天花板上,當年蜜月旅行時在威尼斯以老價錢買回來的。


    他是一個天真而沖動的人,到一處地方便得買紀念品,穿過的衣裳從不丟掉。


    我就是他其中一件體面的舊衣裳。


    一次把他的舊皮大衣扔掉,他鐵青著臉跳得八丈高,拼老命責備我。罵我一點感情也沒有,那件大衣是當年他穿了在宿舍門口等我的,下雨刮風都靠它。


    我根本不記得有那麼回事,他起碼有三十件類似的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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