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女  第一章 夫妻相敬如賓
作者:亦舒
    飛機場候機室。


    等接無憂。


    因為沒有行李,她永遠最早出來,背上背一只手提包,永恆的瀟灑。


    她向我招招手,我趨向前去,握住她的手。


    細細端詳穿著運動服的她,眼角雖然有細紋,更加添增嫵媚,她是個不老的人,永遠活潑動人。


    “又一年了。”她唏噓,“爸媽掛念你呢。”


    我打開車門招呼她上車,“替你訂了麗晶。”


    “謝謝。”她說︰“直接送我去酒店。”


    我訝異,“不到我家去坐一會兒,吃頓飯?我吩咐佣人做了許多菜。”


    她橫著看我一眼,不出聲。


    我徑自把車開動,不去看她的面色。


    “家,你還有家?你真的認為自己有家?”她來了。


    我笑笑,“各人對家的定義是不一樣的。”


    “連媽媽都說︰你實在太賢慧了,陳小山就差沒把女人往家里帶,你還那樣賢慧。”


    我說︰“這一年他好多了。”


    “是嗎?那為什麼南施說他現在的打玲是崔露露?”


    我把車子轉向尖沙咀,“謠言,香港才那麼豆似的一塊地方,大眼對小眼,不鬧些緋聞,日子難挨。”


    “姐姐,你幾時才肯面對現實?”她轉頭笑。


    “你放心,我應付得來。”我改變話題︰“這次來又是為了什麼?”


    “要找上等的狼毫筆。”她說。


    “上次找觀台,跑得腳底皮都破了,結果找到幾塊端現,這次又要買筆,”我笑,“所有的筆都號稱狼毫,你想哪里去找那麼多狼來拔毛?”


    她笑得前仰後合,“你家那兩枝不錯。”


    “都禿了。”


    “多虧陳小山天天夜歸,給你許多屬于自己的時間。”


    “夫妻距離遠一點,也有好處,淨是火辣辣的纏在一起,好容易樂盡悲生。”


    到了酒店,她把簡單構行李安置好,淋個浴。


    真佩服她,廿多小時飛機,仍然精神抖擻。


    “爸媽叫你有空跑一次。”


    “我走不開。”


    “林無邁,假如你不救自己,沒人會救你。”


    我只得賠笑。


    “甩掉他,挽回一點尊嚴。”她懇求。


    “爸媽把我們的性格生得完全一樣。每次見面,你勸我離婚我勸你結婚,象一出鬧劇。”無憂噓出一口氣。


    “來,到我那邊去。我做了百合湯,現在新鮮百合幾乎絕跡。我剝了一個下午,手指還在發痛。”


    “我不去了,我想睡一覺。”


    “我那里去睡還不是一樣,別鬧別扭。”


    我自床上把她拉起來。


    她怕癢,咕咕的笑。


    我喃喃道︰“三十四歲的人,還象個孩子似的。”


    沒有家庭的責任,人不顯老。


    “我不要見陳小山。”


    “他對你很客氣的。”


    “我想到他這樣對你,心頭就冒火。”


    “噯,周瑜打黃蓋,關卿底事?”


    “既然知道是挨打,還這麼甘心?女人的面子都叫你丟盡了。”


    “來,開步走。”


    無憂所憎恨的陳小山先生並沒有在家。


    無憂說︰“象你們這樣,居然還是恩愛夫妻。”


    “是嗎?睡在不同的房間里。”


    “晚上我要出診,何必吵醒他。”


    “你真的不介意那些女人?”


    “什麼女人?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快來吃東西,少管閑事。”


    “是你故意不要看見吧。”無憂說。


    “無憂,你這個人真煩,你有沒有听過廣東人一句至理名言?”我佯裝慍怒,“"寧教人打仔,莫教人分妻"。”


    “你就打算這樣到老?”無憂問。


    “已經老了,無憂,你我已經老了。”我嘆息。


    她有點不忍。


    我們沉默下來。只听見碗與匙羹響。


    棒一會兒她說︰“姐姐這里的擺設象摩羅街的下價古玩店,堆滿了似是而非的字畫與瓶瓶罐罐。”


    我第一次听到這樣逼真的形容,不禁“噗哧”一聲笑出來。


    “又是陳小山的品味吧。你瞧,這幅齊白石還用名家來鑒別真偽?這幾只蝦已經白灼,好上碟大嚼一頓了。若是付了老價錢,那真冤。”無憂轉過頭來,“他是眾人冤大頭,你是他的冤大頭。”


    我直笑。


    無憂拾起一只瓷枕拋上拋下。


    “喂,”我說︰“當心點,是古董呢。”


    “楊貴妃睡過的?”無憂偏藝咀。


    “秦可卿睡過的,名貴得多。”


    無憂說︰“象你這樣可愛的女人……武能夠替病人開肚子做手求,文能夠吟詩寫字,怎麼會嫁給陳小山的?”


    那幾乎是一輩子前的事了。


    我鼻子發酸。


    大學里的陳小山不是現在這樣的,那時候他還沒有成型,略帶油腔滑調,說話八面玲瓏,一板高大的身材,英俊的面孔,在學校里極受女生歡迎。年輕的我幾乎對他一見鐘情……真似是前世的事,都十五年了。


    我用手撐著頭,出了一會于神。真是不堪回首。


    無憂並不累,她“刷刷刷”的在翻畫報。


    我打個呵欠,昨晚沒睡好,我倒疲倦起來,索性打橫躺在長沙發上。


    佣人都躲在工人房里,這麼大的地方,靜悄悄的。


    如果沒有無憂,就只剩下我一個人,從一間房間走到另一間,再走到另一間,迷宮似的,迷失自我,兜來兜去,在這座豪華的宅子里渡過十五年。


    我又打一個呵欠。


    無憂抬起頭來,“昨晚跑出去接生?”


    “唔。”我閃過一絲微笑。


    “是男是女?”


    “男孩子。”我說︰“我喜歡接男嬰。”


    無憂看我一眼,“做女人做得你那樣,自然不好做。”


    “別借題發揮笑我。”


    “有沒有為我放假?”


    “有有有,放三天。”我說︰“整天陪著你,好了吧?”


    “這叫做一年一度姐妹情。”


    “胡說,前年我們才到紐約。”


    “是,兩夫妻前腳來,崔露露後腳就在唐人街登台,你說有多巧?這樣打得火熱,難舍難分,干嗎不同老婆離婚?”


    我笑笑。無憂以為我沒有考慮過離婚這回事。


    門一響,我轉頭看,是小山回來。


    我揚聲︰“有稀客。”


    無憂冷笑,“稀客是陳小山先生,我倒是每年都來的。”


    小山放下公文包,走過來,天氣還未熱透,他已是一身薄麻西裝,配最新式的薄底鞋,與皮帶一色。三十七歲的人了,仍然唇紅齒白。


    見到無憂,他笑,“原來是你妹妹來了。”非常沒有誠意地問︰“好嗎?紐約的生活好嗎?說給咱們這些土豹子听听。”坐下來,雙腿一擱。


    無憂怒道︰“陳小山,我一見到你就惡向膽邊生,你這個生錯了年份的王八旦,五十年前要是你活在上海,就活月兌月兌象是白相人的跟班。”


    小山朝我笑,“無憂一年比一年惡,坐姐夫家里罵姐夫,真刁蠻,難怪春去秋來,花開花落,伊仍然是子然一人。”


    我也笑。


    無憂跺腳長嘆,“奸妃?”她罵我︰“真笑得出!”


    “今天真巴不得留在家里吃飯,陪陪稀客。”小山說。


    “哼,不怕寶島歌後心焦?罪過罪過。”無憂邈視著他。


    我怕他們說過了火,連忙避到房去。


    餅了七分鐘我揚聲叫︰“小山,有張單子我找不到,你過來一下。”


    小山進來問︰“什麼單子?”


    “哪里有單子”,我笑說“不過今天請你留在家吃飯,算是給我一個面子。”


    他猶疑一刻,“今天……”


    我收斂了笑容,“我不管你有什麼應酬,今天準時開飯,我娘家有人在這里,你總得讓我下台。”


    “好好好,”他沒口的答應,“我又沒說不好,干嗎就陰霾密布?這樣的賢妻,別說叫我回來吃飯,就算上刀山跳油鍋——”


    “得了。”我截斷他。


    他的笑也凝住。


    他看著我說︰“無邁,你從不听我把話說完。”


    我低下頭,“對不起,我對花言巧語沒興趣。”


    “你看不起我,你壓根兒看不起我。”他低聲說。


    我更累了,“小山,你扯到什麼地方去了——”


    這時候無憂推門進來,我立刻停嘴。


    她異詫地問︰“你們兩夫妻原來尚有對白?咕咕呶呶說些啥玩藝兒?平時不說,留待有客人來了,特意說給客人听,作其親熱狀,近年來這種作狀夫妻特別多,活該受罪。”


    小山的笑容似變戲法似地又掛在臉上。


    “來來來,”他說︰“我給你看我新買的幾座石灣陶瓷。”


    我卻無法再笑。


    就在這個時候,小山身上的傳呼機發出聲響,他看我一眼,我假裝不知,別轉了臉,他連忙伸手關熄傳呼機。無憂駭笑。


    “陳小山,你怎麼越來越似販夫走卒,身邊帶這個玩意兒?你現在還兼營應召?”她哈哈大笑。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無憂說︰“陳小山,叫你少時髦一點,少象點香港人,你真會心癢而死。”


    小山連忙解下傳呼機,放進公文包里,“朋友借我用的,朋友借的。”


    我站起來,“我去看看菜做好沒有。”


    唉出客廳,才走進走廊,就听見小山罵無憂。


    “你怎麼攬的?當著無邁的面,你少說一句行不行?”


    “你還顧到她的面子?”


    “當然顧到,信不信由你,我愛無邁。”


    “這般的愛,怕無邁無福消受。”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乎,你少管我們夫妻間的事。”


    我搖搖頭,他們兩個一見面就吵個不亦樂乎,我也不耐煩再听下去。


    在廚房打點一下,再到別處,看見無憂正津津有味的研究小山的幾顆圖章石頭。


    他倆反而有共同興趣。


    電話鈴響,我接听。


    “是媳婦嗎?”老人家的聲音一貫愉快。


    “媽?”


    “無憂到香港了是不是?明天我們替她洗塵,小山在家不在家?”她問。


    “在,要不要叫他來听?”我笑問。


    “不用,听見他聲音都氣,我早說過,我對這個兒子是愛屋及烏,若不是他有本事娶得個好媳婦,早不要他了。”老人家笑的賠小心。


    我很過意不去,又不想急急詆毀自己作回報,一時間語塞,小山即接過話筒。


    無憂說︰“你的公婆確是無話講。”


    我點點頭。


    “不過若是為了他們而忍受不愉快的婚姻生活,就不必了。”無憂看我一眼。


    我推無憂一下,叫她適可而止。


    小山放下話筒,“媽媽知道無憂愛吃海鮮,我們明天到海鮮舫去。”他笑哈哈的。


    “那種買賣野人頭的地方。”我抗議。


    “我偏偏喜歡那個調調兒。”無憂搶著說。


    “是嗎?”我訝異,“那不是成了游客了?”


    “誰說她不是游客?”小山把手臂繞著我肩膀。


    他在家陪我們吃飯。直到無憂說要走,他都沒有再要出去的意思。無憂眼神里有點安慰。然而我知道,小山是個夜游隱君子,偶然忍一日半日是可以的,要他天天下班回家來坐著,那是不可能的事。


    無憂是自己叫車走的。


    兩夫妻回上得樓,我便走進房,沒想到看完半本出來熄燈,發覺小山並沒有出去,他松了領帶,月兌了鞋子躺在沙發上。


    我以為他已經睡著,他卻叫我︰“無邁。”


    “什麼事?”我放下。


    “你說我們之間還有沒有希望?”


    我很客氣地說︰“晚了,睡吧。”


    “無邁,你必須要維持你那高貴的矜持?我們真的不能坐下來好好談談?”


    “談什麼?”我冷靜地問︰“該談的十年前已經談過,該吵的十年前也已經吵過,現在各有各的生活方式,互相尊重,不是很好?”


    他暗地松一口氣,“要是你願意,我可以常常回來陪你。”


    “小山,這個家也是你的家。”我語氣很溫和。


    “倔強的、高貴的、能干的無邁。”他嘆口氣。


    我站起來,“睡吧。”


    我回自己的房間,掩上門,熄了燈。


    為什麼不離婚?我嘆口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已經沒有力氣,再也不去想這個問題。我睡著了。


    第二天小山比我起得早,正在飯廳罵女佣。


    我披上睡袍趕出去,心中不由得佩服他的精力。


    “什麼事?”我問。


    “你看看這吐司,象什麼樣子?”他一把掌把杯子碟子掃到地上。


    我說︰“去去去,到文華去吃,別在家打雞罵狗的。”


    “你什麼不做早餐給我吃。”他質問我。


    “我?”我指指自己的鼻子,“我做早餐?”我笑,“算了吧,陳小山,取餅外套出去吧,難得在家耽過二十小時,亂找碴兒,出了門就太平了。”我打個呵欠。


    他凝視我,我也只好看著他。晨曦下兩夫妻成為朦朧的陌生人。


    餅半晌他說︰“今夜我會早些回來吃飯。”


    我真松一口氣,看著他出門。


    也許我們兩個人都太文明了,連架都吵不起來。


    我躺在床上看報紙,喝牛女乃茶。


    也許我們兩個人都自私,結了婚而不願放棄以前的生活方式。


    也許人與人之間根本不可能有真正的了解,也許小山已經被寵壞,幾百個原因加在一起,冰凍好幾年,漸漸相敬如冰。


    他開始外出尋找他的溫暖。


    我不是不知道他外頭有人,一個接一個。


    不過小山都—一否認,他做得這麼好,歷年來就差沒把女人往家里帶,正式介紹給我以姐妹相稱,但我在明里,始終抓不到他的壞跡。


    他仍然回來睡覺,重要的日子仍然回來吃飯。那些女人的電話從不接到家里來,傳說是傳說,謠言歸謠言,陳小山與林無邁仍然是一對標準夫妻。


    人與人的關系可以進行到這種虛偽的地步,是我始料所不及的。


    經過一段痛苦的適應期,想要離婚,那時是小山不肯與我起正面沖突,像巷戰,我攻得密一點,他便退一步,我松懈下來,他又勤奮地模雞偷狗,天下哪有千年防賊的人,我累得不得了。


    女佣好脾氣地蹲下收拾殘局,我默默的坐在寬闊的客廳,一切已成定局,沒有什麼好想的。我並沒有陷入沉思。


    一排長窗的布簾緩緩拂動,這個家早已不是一個家。


    我嘆一口氣,回到房間去披衣服,一到假期,根本不想穿工作時穿的那幾套衣服,我換上了毛衣長褲。


    罷想打電話給無憂,門鈴響起,她已經出現。


    我笑著迎上去,“你倒是干脆。”


    “我一向的作風就是如此。陳小山呢?”


    “出去了。”我攤攤手。


    “到寶島歌後那里繼續睡眠?”無憂問。


    我白她一眼,“在我面前說這種話不要緊,在他跟前就不必,何必叫他下不了台”。


    “你還幫著他?他這種人,隨身帶著台階與梯子,還不是自己咚咚咚的下了台。”無憂笑。


    “那麼你也得給我下台的機會。”


    無憂睜大眼楮,瞪著我半晌,終于低下頭。


    餅了很久,她說︰“對不起。”


    “我是很計較的,”我說︰“別再拿我的婚姻來開玩笑,我知道我自己的事,你別再插手。”


    無憂說︰“真沒想到結果是你與我攤牌。”


    我笑︰“枉作小人?”


    “不不,我不是小人。”無憂說︰“我衷心認為你不是一個快樂的人,我想幫助你”。


    “要幫助別人成為一個快樂的人?無憂,你自己無憂也罷了,何必還擔著這麼偉大的志願?況且你也看得出,十五年我們都過了,也不勞別人擔心。”


    “那你為什麼堅持要工作?為什麼不生孩子?”無憂把頭伸過來。


    我擰一擰她的鼻子,“我不是秘小姐,說退休就可以退休。一個女產科醫生坐家里,對社會對自己都是浪費,我要是重視事業,早就出來開診所撈一筆,可是今天還替公家做事,並不算太過吧。”


    “孩子呢?”她還是不想罷休。


    “別多問,”我笑,“你還要不要買狼毫筆?”


    “要,”她精神來了,搓著雙手,“我們到摩羅街去。”


    “發神經,買什麼都上摩羅街?待我與筆莊聯絡,叫他們送上來挑選。”


    “嘩,你你真夠面子,噯,問他們有沒有舊大扇子,送幾把上來我們看。”


    “人家巴巴上門來,你不買可不行。”


    “買就買。”


    “花你一季的置裝費,值得嗎?”我問。


    她吐吐舌頭,真還象個小孩子一樣,一般的雀斑,在她面孔上似頑童,到了我雙頰,就似壽斑,無憂真的得天獨厚。


    電話鈴響,我去听。


    “無邁?”


    “是。”


    “放假要不要出來?”


    “我妹妹在這里,我要陪她,不然也不必放假。”


    “我一會來看你。”


    “這樣吧,我再同你聯絡。”


    “何必這般拘謹?無憂又不是沒見過我。”


    我遲疑著。


    “我一會兒來。”已經掛上電話。


    無憂立刻間︰“是季康?”


    我一怔,“你怎麼知道?”


    “還有誰呢?你總共也不過這樣一個朋友。”


    我的面孔立刻紅起來。“我們之間是純潔的。”


    無憂睜大眼楮說︰“無邁,你仍然生活在十八世紀里,十九世紀的王熙鳳還可以勾搭小叔子,你真太不象話。”


    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替無憂聯絡幾間筆莊,順便自己也添些筆墨紙硯。


    無憂說︰“季康是個男子漢。”


    “不過數面之緣,你怎麼知道?”


    “女人對這種事感覺特別靈敏,看得出他是真正關心你。”無憂專注地說。


    “介紹給你如何?”我試探著問。


    無憂笑說︰“瞎子也嗅得出他只對你有興趣。”


    “大家是同事而已,”我連忙分辨,“你說到什麼地方去了?”


    “無邁,我真看不出你做人有什麼樂趣,老姐妹間說話還這樣當心。”無憂不以為然。


    女佣擺出中式早餐,我同她說︰“來吧來吧。”


    她抬起筷子,“台灣女人有什麼好?”她忽然問。


    “關你我什麼事?”我微笑地說︰“來試試這上海油條。”


    無憂唏里呼嚕的喝粥。


    門鈴響,我放下碗去開門,季康進來,“無憂,好久不見。”


    無憂轉頭,“你當心點,老季,我姐夫前腳出去,你後腳進來。”


    我非帶尷尬,“季康,你別理這個人。”


    “她是外國作風。”季康微笑。


    “你听她的呢,哪一國都沒這種作風,叫她唬鄉巴佬去,我們可都還是在外國過過一陣子的。”


    “啊,”無憂即刻擠眉弄眼的,“我們?我們是誰?”


    我沉下面孔,無憂馬上乘機改口。


    她說︰“今天我們不出去,在家你不怕悶?”


    季康說︰“我稍坐一刻就走。”


    我說︰“客人還沒坐穩,你就代我下逐客令。”


    無憂看我一眼,不響。


    我知道她在想什麼,她怪我一時間又太明目張膽,把季康邀到家里來。


    男人自己管玩,老婆還得與他乖乖的,陳小山是其中佼佼者,我怎麼不知道,我猶疑起來,也覺得自己是造次了,因此精神有點恍惚。


    三個人貌合神離地喝著茶,非帶暖昧。


    難怪人家說男女私情景瞞不過人的眼楮,我明明與季康沒有什麼,也弄得這麼尬尷。


    我放下茶杯,同他說︰“我跟無憂有些體已話說,有什麼事,我們下次再談吧。”


    季康大概也覺得有點壓力,趕快告辭。


    他離開才十五分鐘,我一口氣還沒松下來,清秋齋的經紀持著貨物上門來了。


    再過三分鐘,小山也跟著進來。


    我看他一眼,“公司里不忙?巴巴的回來干什麼?”


    “這是我的家呀,”他說︰“不放心,回來瞧瞧。”


    無憂覺得氣氛不對,不再作聲。


    我不去睬他,自與經紀討價還價。


    小山雙手撐在褲袋里,冷眼看我們。


    經紀說︰“……這把好是好,不過是象牙扇骨,未免似白相人,不如這湘妃竹如讀人,價錢也不貴。”


    無憂無論如何只喜那把象牙的,經紀八百玲瓏的,又迎合地說︰“……也不要緊,這位小姐,你再看看這把……”


    我覺得疲倦,坐下來喝茶。


    小山低聲說︰“剛才我的車子上來,看到季康的小轎車下去。”


    “他來看我們,”我閑閑地答。


    “這麼巧,我一下子不在,他就來看你?”小山冷笑。


    “巧的事多得很,”我並不動氣,“我也能隨便舉幾個例子,你同你的朋友出入麗晶酒店,就不少人見過。”


    “你若想離婚,趁早替我死了這條心。”他冷笑。


    “你發神經!”我站起來坐到另外一張沙發上。


    小山跟著過來,我忍無可忍再坐到無憂那邊去。


    他連聲冷笑。


    連經紀都覺得不對,抬起頭來。


    “這一束毛筆都舍我留下吧,”我說︰“用得不好再退還不遲,老主顧了。”


    “是是是。”


    我送走經紀。


    無憂笑說︰“收獲不淺。”


    小山還是瞪著我,我更加要拉住無憂作擋箭牌。


    無憂問小山︰“你開什麼車?”


    “保時捷。”


    “關于保時捷,你有沒有听過保羅紐曼的笑話?”


    我沒有心思听,我的眼楮看著窗外。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與小山連話都不想多說半句?


    “……保羅紐曼將一輛撞毀了的保時捷送給羅拔烈幅,經過防盜設備,將破車抬到他家中客廳——”


    我站起來,“來,無憂,我陪你出去看看有什麼畫展。”


    無憂愕然。


    我說︰“難得好天氣,別浪費了。”


    小山說︰“無憂,現在你知道了,兩夫妻搞成這樣,並非一個人的錯。”


    無憂看看我,又看看他,說︰“我們不如早些到陳伯母家去吧。”她以為這是折中的法子。


    “吃晚飯還差十個鐘頭,”我笑,“怎麼坐那麼久?”


    “男朋友在外頭等,心如急焚?”小山冷冷說。


    我“霍”地轉過頭去。他嚇一跳,退後三步。


    看到他那麼如臨大敵,我不禁笑出來。


    小山呆呆地看著我,我拉起無憂便走。


    無憂一邊走一邊說︰“你們兩夫妻真怪,看上去他又不是對你沒意思,還緊張得很呢。”


    我又嘆口氣,“他這人一時一樣,不能相信。”


    “莫非是轉性?人家說轉性是回光返照。”


    “無憂,你真是狗口長不出象牙來。”


    “無邁,你仍然愛他,是不是?”她看著我。


    我開出篷車,“這部車在香港一年用不到三十日。我們到郊外兜風去。”


    我們的車子飛馳。


    兜完整條香島道,在山頂停下來喝咖啡。


    我問︰“紐約的生活如何?”


    “不及這里神采。”


    “你們那里,藝術家到底多些。”我微笑,“有沒有真藝術家這回事?”


    “有,”無憂說︰“不過你不會見到他,梵高未死之前誰見過梵高?”


    “你看這霧多妙,無憂,你應當把這般美麗景色記錄下來。”


    “還有什麼霧比卡普利的霧更美妙?”她說︰“姐,記不記得當年咱們姐妹倆暑假徒步走遍意大利?”


    “當時年少春衫窄。”我轉過頭來。


    “什麼年紀?十八、十九?”


    “我微笑,總而言之,那時該肥的地方肥,該瘦的地方瘦。”我說︰“面頰上沒有一顆雀斑,半絲皺紋。”


    她坐下來,忽然靜默。


    女人想到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再樂觀還是惻然。至于我,因為早打了輸數,覺得一生已經完結,所有只有麻木,說起當年的事,象與自己全部無關,那一章是完全翻過去了。


    “春光明媚哩。”無憂扶在攔桿上。


    “可覺得寂寞?”我問。


    “那當然是有的,”她說︰“女人總是女人,出來之後一個人,不見得天天找到伴來陪你——這也是你不離婚的原因?”


    我很坦白,“是的,我並不是個勇敢的女人,要我從頭再戀愛一次,斟介婚嫁,實在沒那個膽色。”


    “他們都說第二次婚姻會比較幸福。”


    “世上永遠有例外,羅連赫頓四十歲還是紅牌模特兒,但是不是每個女人四十歲都前途似錦?有時是要照一照鏡子的。”


    “瞧是誰來了,季康。”無憂說。


    我抬起頭,季康緩緩走過來。


    無憂問︰“你約他的?”


    “他天天在這里午餐,這里近醫院。”


    她拾起手袋,“我回酒店,有什麼事找我。”


    我說︰“耽會兒見。”


    無憂點點頭,叫了街車走。


    季康坐下來,“同他說了沒有?”


    “我是不會離婚的,季康。”


    “我真不明白你。”他無奈地說。


    我看著天空,也許我還有所留戀,我要等他先開口,待他親口同我說,他要同我分手,屆時我會走得心甘情願。


    “人同人的關系千絲萬縷,不是說走可走的。”


    “很多女人都比你果斷。”


    “也許她們的男人已逼得她們走投無路。”我笑,“我不相信這世上有果斷的女人。”


    “很多女人確實先提出分手要求。”季康說︰“告訴我一個理由,我就不提此事。”


    “我的公公婆婆。”我說。


    季康嘆口氣,“我等你。”


    “不必等了,象我這樣沒有味道的女人……三十歲已開始梳髻,整個人發散著消毒藥水味……”我苦笑,“你是何苦呢?三年了,你早該成家立室,旁人看在眼里,又是我害的。”


    “最近他對你如何?”


    “好得很,動不動吃醋,這是他游戲的一部份。”


    “你們沒有同房吧?”


    我站起來,“季康,朋友之間,說話要有個分寸。”


    “我不是你的朋友,”他賭氣地說︰“誰有那麼空閑,與異性做三年柏拉圖好友?我從來沒向誰隱瞞過什麼,我對你的企圖,誰不知道?”


    我的面孔激辣辣地紅起來,燒了良久,我看著山外霧的,許久還不坐下來。


    “我們走吧。”


    他看看表。


    “無邁——”


    “不要再說了,季康,不要再等了。”我轉過頭。


    季康笑出來,“這對白多象文藝小說,無邁,你是怎麼搞的?”


    “應該怎麼樣?”我質問︰“三言兩語跳到床上去,過後無痕無恨,這是現代男女的灑月兌不是?讓我活在舊小說里好了。”我有點慍意。


    他把雙手插在衣袋里,“也許我就是愛你這一點老派——差點兒沒在襟前插枝鋼筆,或是在下腋別一條手絹。”


    “我整個人是過時的,好了沒有?”我無奈地說。


    “連一張面孔都過時。現在流行租眉大眼,四方臉蛋,你卻仍然細眉畫眼,我第一眼看到你,心想︰這個人怎麼做醫生?人命關天哪。”他笑。


    我也笑。


    季康的聲音輕起來,“于是我上了無形的鉤,三年來成為林無邁女士的不貳之臣,人家的丈夫要提刀砍我呢。”


    “後悔了?”後悔倒也好。


    “還沒有後悔。我有預感,他就會離開你。”


    我們兩個人都沒吃中飯。


    “你上哪兒去?”季康問。


    “我去與無憂會合。”


    我駕著車子上麗晶,甫停下車,就看見司機老張在那里探頭探腦,心驚肉跳的樣子,可真巧。


    我喝道︰“老張,過來!”


    老張過來,“太太,我——”


    “二小姐住在這里,你去告訴先生,我隨時需要車子,叫他給我留點神。”


    “這——”


    “去啊,還站在這里?”我提高聲音。


    “我一時間找不到先生。”


    我忍不住冷笑,“蛇有蛇路,鼠有鼠路,你怎麼會找不到他?快去,別讓我再見到你在這里出入。”


    老張一直看著我身後,我警惕地轉頭。


    一個穿紅的女人連忙轉過身子,假裝看噴水池。


    不知怎地,今日我特別大膽,盯牢她看。


    只見她理了極短的頭發,象男孩子的西式頭,獨獨在後頸留了一小撮長穗,又染成紅棕色,看上去一陣妖氣,鮮紅色瓊皮衣褲,顯得盛臀峰腰,配一雙繡花高跟靴子,一百公尺外都錯不過這個人。


    這便是我丈夫的情人崔露露。


    我看著自己身上的淺灰色套裝與黑漆皮平跟鞋,非常自慚形穢。


    我深深嘆口氣。


    這時候崔露露也略略轉側面孔,象是要看我離開沒有。


    濃妝的臉鮮艷欲滴,大眼黑白分明,下巴角上有幾顆小痣,更襯得皮膚白得透明。


    我忽然想起無憂的問題︰台灣女人有什麼好?


    我無奈的同老張說︰“開車回家。”


    他只得開動車子走。


    我真不想讓無憂看到這一切,回到那邊又忍不住版訴父母,爸媽又忍不住擔憂,我又得費一番唇舌解釋。


    我往酒店大堂走,陳小山真不識相,香港數十間酒店,他偏偏要訂這一間。


    我抬起頭,正踫見他出來。


    他並沒有看見我,照往日我會習慣地躲起來讓他渡過這一關,但今日被他一番賊減捉賊,忍不住要回報。


    “陳小山。”


    他抬起頭見是我,呆住了。


    我有點痛快。“真巧,”我說︰“難怪我們有緣份可以做夫妻。”


    他猶疑一刻,訕笑道︰“我早該想到無憂住的是這間。”


    “在門口我看見老張,我同他說︰偷閑不要緊,怎麼到這里來了?咖啡十五塊一杯哩,近來誰給的小帳,這麼闊氣?所以叫他回家去了。”


    小山尷尬得不得了。


    但是他並沒有離去。他面孔上有種“吵呀,跟我吵呀”的意思。


    “你的禁臠在外面等你。”


    “你見過她?”小山有點意外。


    這是我與小山第一次提到“她”。


    “多次,”我說︰“有時在置地廣場那兩道自動電梯上交叉相遇,你與她下去,我正上樓。”


    “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你。”小山訝異。


    “當然,我穿得灰灰白白,與牆壁有保護色,你想想,你怎麼會看得見我?”


    “你為什麼不同我吵?”


    “沒有力氣。”我停一停,“而且,她的確是個美麗的女人。”


    小山沉默一會,才說︰“你比她美多了。”


    我笑︰“Givemeabreak.”“真的。”他說︰“只是你太遙遠……怎麼攪的,無邁,怎麼我們又開始談話了?”


    “人家在外頭等你。”


    “無邁,我不是要你為我放棄工作。我只有一個要求,請你為我告一年長假。”


    “干什麼?天天到麗晶來提你?”我笑問。


    “我們至少應該要一個孩子。”


    “少肉麻了,記得今天晚上在海鮮舫。”


    “無邁。”


    “站好久了,她的腿不酸,我的腿可軟了。”


    “為什麼老趕我走?”他握住我的手。


    玻璃門旁紅光一閃,我知道是崔露露進來了。


    “快走,叫無憂看見,你我都有得煩。”


    我匆匆轉頭。


    小山叫道︰“晚上有話同你說。”


    我並沒有找到無憂,她出去了。


    我自己在咖啡廳吃了簡單的食物,打道回府。


    從頭開始,小山想從頭開始。


    大滑稽了,十五年已經過去,他居然想從頭開始。怕是一時沖動。


    叫他天天下班呆在家中?他會發神經。


    太遲了。


    回到家我上床午睡,吩咐佣人不接電話。


    醒來無憂在房等我。


    她微笑說︰“你很難得有午睡的享受吧。”


    我說︰“唔,頭痛,可見沒這個福氣。”


    “陳小山來不來接我們?”


    “他接崔露露還來不及呢。”


    無憂說︰“你們終于談到她了?”聲音中充滿訝異。


    “終于,是的,這兩個字用得很好,我們終于攤牌了。多年來我逃避現實,否認有這個女人存在,現在……也不能免俗。”


    “陳小山在外頭也不只一個女人。”


    “說得好,有人問我為什麼不沖上去給崔露露一個巴掌,就算她們肯排隊給我掌摑,我怕手痛,這豈是狐狸精的錯。”


    “你應當跟陳小山商議。”


    “今晚我會同他說。”


    “真的,你真的決定了?”


    “真的。”我說︰“我覺得真的應當與他詳談。”


    “這倒是人類的一大進步。”無憂笑道。


    我說︰“再拖下去,我怕吃不消。”


    “可是已經浪費了這麼多三年。”


    “這些日子不浪費,又用來做什麼好?陪其他的男人喝酒跳舞?多少女人離開了跟前的人,以為前途似錦,結果不是成了冷板皇後,便是遇上拆白黨。


    女人有了職業,生活是不憂了,但感情生活同五十年前一般黑暗。”


    “換衣服吧,快七點了。”無憂推我一下。


    我挑一件較鮮色的衣服換上,難得與老人家吃一次飯,總得討他們歡喜。


    老人家早已抵達,小山不在。


    我並沒有在意,他這個人一向沒有時間觀念。


    陳老太一直叫無憂點菜,無憂是個知情識趣、懂得制造氣氛的客人,一下子就與他們談得很熱烈。


    小山仍然沒有來。


    遲到半小時了。


    我心中略略詫異。今日他不應遲到。任何時間遲到都不稀奇,但是今天他不應遲到。


    他父親低聲問我︰“要不要催一催小山?”


    我靜靜地說︰“他不在家里。”


    我公公馬上一面孔的歉意,我只好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他吩咐上菜。


    一桌人吃得心不在焉,不過有無憂在這里,氣氛還算融洽。


    多年來,我也習慣陳小山的這種德性。


    我悵惆地想︰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要浪子回頭豈是容易的事。今夜在家見面,我該說些什麼?還是象以前那樣,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好了。


    陳老太忍不住說︰“小山也太離譜了。”


    “也許有要緊的事,絆住腳。”我說。


    “他有什麼要緊的事!”陳老太生氣,“我不會放過他。”


    不放過他,他也就是那個樣子。


    清蒸龍蝦上來,我與無憂踫杯,吃了很多。


    習慣了,有沒有陳小山在身邊,一樣吃得下睡得著,最近連感慨也沒有了。


    一定是崔露露不讓他來吧。跟了他也三年了,是有這個資格。一個女人能有多少三年,她不能一輩子見到我,都轉過身子來避。經過今天那一役,恐怕不止我一個人要向小山攤牌。


    一頓飯直到散席,小山都沒有出現。


    我說︰“他是不會來的了,我們走吧,入夜有點涼意。”


    看看時間,晚上十點正。


    兩位老人家面面相覷。


    我不忍再說下去,吩咐司機送他們回府。


    無憂說︰“真掃興,陳小山太不象活,我們沒面子等閑事,他父母可在這里。”


    我說︰“他很愛他的父母,總共得他這個孩子,這不象他。”


    “崔露露的魅力是沒法擋。”無憂笑。


    “她是個美麗的女人,妖姬型,為愛而生。”我把頭枕在駕駛盤上。


    “無邁,你太沒出息。”


    “稱贊別人不等于抹煞自己,”我悠悠然,“這點自信我還是有的。”


    “回家吧、讓我們好好談談,咱們姐妹的時間不多了。”


    “陳小山起碼到兩點多回來,我們有的是時間。”


    “今夜是攤牌的好機會。”


    “嗯,讓我想想如何應對。”
[快捷键:←]上一章  本书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古代言情小说_琼瑶小说,亦舒席绢于晴典心古灵小说全集_翅膀猪言情拒绝任何涉及政治、黄色、破坏和谐社会的内容。书友如发现相关内容,欢迎举报,我们将严肃处理。

作品銀女内容本身仅代表作者亦舒本人的观点,与古代言情小说_琼瑶小说,亦舒席绢于晴典心古灵小说全集_翅膀猪言情立场无关。
阅读者如发现作品内容确有与法律抵触之处,可向古代言情小说_琼瑶小说,亦舒席绢于晴典心古灵小说全集_翅膀猪言情举报。 如因而由此导致任何法律问题或后果,古代言情小说_琼瑶小说,亦舒席绢于晴典心古灵小说全集_翅膀猪言情均不负任何责任。

古代言情小说_琼瑶小说,亦舒席绢于晴典心古灵小说全集_翅膀猪言情做最专业的言情小说网,喜欢看言情小说的你,请记住我们的网址http://www.cbzy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