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海枯石爛  第三章
作者:亦舒
    去巴黎前夕,周星祥說︰“來,我同你到一間拍賣行去。”


    “阿。”


    顯然已經預約好,經理立刻出來招呼他,“周先生,有關對象可有帶來?”


    周星祥十分從容地取出一只普通的棕色紙袋,交給那人。


    那人小心翼翼伸手進紙袋,“哎呀”一聲低呼。


    杏友好奇,只見他手中拿看只小小白色陶甕瓶子,瓶子外用銀網絡套住,糾結她瓖著許多寶石。


    那人似乎驚魂未定,“這是世紀初新藝術時代貝基斯的手制品!”


    周星祥說︰“我有一對,求沽。”


    經理立刻說︰“一對,我立即付一萬鎊現金支票。”


    周星祥笑著自另一邊口袋襄掏出另一只。


    經理馬上進房去。


    杏友輕輕問︰“是古董嗎?”


    經理匆匆出來,手中已拿看支票,像煞怕周星祥改變主意。


    周星祥二話不說,簽了字據,拉著杏友便走,笑說︰“可以去巴黎了。”


    杏友有點顧慮地問︰“你變賣的可是家中之物?”


    周星祥答︰“是我早年的收藏品,買下來等升值,果然有得賺。”


    他拉著她到巴黎。


    那五光十色的都會叫杏友目眩心馳。


    他倆在舊檔一蹲便大半天,逛美術餡,在路邊喝咖啡,或淨在公園蹦踐,累了,躲酒店套房整日不出來,听音樂、睡懶覺。


    “真不想回去。”


    杏友間︰“不走行嗎?”


    他吻她額角,“不行,學校假期已過,我得回去報到。”


    杏友微笑,“我等你回來。”


    “我交待過後馬上接你過去結婚。”


    杏友衷心覺得她的噩運已經過去。


    他送她回到清風街,把手頭上所有現款都掏出來放到她手上。


    “我即去即回。”


    可是走到門口,他又轉過頭來。


    “杏友,祝我幸運。”


    杏友看看他出門。


    周星祥到了那邊,還打過一次電話給她。


    接著十多天過去,毫無音訊。


    呵,是叫什麼絆住了?


    杏友這才發覺,她對他幾乎一無所知,可是,她有堅強信念,他的確愛她,她每天等他來接。


    一日,正在收抬父親舊,听到門口有汽車停下。


    她探頭出去,看到的正是周星祥的跑車。


    “星祥!”她興奮得太叫。


    忙不迭去拉開門。


    從跑車里下來的卻是一位秀麗的少婦,她上下打量杏友,“是莊小姐?”杏友訝異地問︰“你是哪一位?”


    “我是周星佯的姐姐周星芝。”


    杏友連忙滿面笑容,親切地叫一聲“姐姐。”


    “我有話同莊小姐你說。”


    “請坐來。”


    周星芝走進屋去,目光略為游走,像是不相倍這狹窄簡陋的一角就是客廳。


    她挑張沙發坐下來,再一次端詳屋主,“你就是莊杏友?”


    杏友已經有點坐立不安,“是,我是。”


    “你同星祥認識多久?”


    “呃─”她看看她︰“說。”


    杏友為她氣勢所攝,不得不答︰“個多月。”


    “荒唐,才個多月,已經到了這種地步?”


    周星芝並沒有提高聲線,她不像責備杏友,最使人難堪的,是她不過在指出事實。


    “我不能置信,”她說下去︰“短短個多月,他為你荒廢學業,離家失蹤,還有,花掉巨款,還自家中擅取迸玩變賣。”


    杏友呆住。


    周星芝冷冷她看住她,“你對他的影饗,好得很呀。”


    這時,周大小姐看到客廳一個角落里還堆著尚未拆開,購自巴黎著名服裝店的紙袋。


    “他怎麼會像流水般花掉那麼多錢?我打听下來,原來他挺身而出,義助你家辦喪事,他同你什麼關系,你家難道沒有任何親人?他把姐夫公司伙計支使得團團轉,就為著討好你。”


    杏友退後一步,背脊已經貼在牆壁上。


    她汗流陝背,其沒想到她已引起家人這樣大反感。


    “短短個多月,你幾乎毀掉周星祥,我現在才明白,他人為什麼叫某種女子狐狸精,實在有超人能力,害死異性,我唯一慶幸的是,這次踫見你的是我弟弟,不是我丈夫。”


    杏友嚇得渾身顫抖。


    莊家雖然清貧,可是莊郁培一向受到學生尊重,杏友從來沒有吃過這種苦。


    今日,她挨到毒罵。


    “我……”她掙扎,“一切都是他自願的。”


    “那還用說,你並沒有把刀架在他脖子上。”


    “我會設法把錢都還給你們。”


    “莊小姐,你別空口講白話了。”


    杏友搖手,“我說真的。”這個姿勢使周星芝看到了她手上耀眼生輝的戒子。


    她屏息,然後真正的動怒,“把指環月兌下來。”她喝道。


    杏友臉色煞白,“這是星祥給我的訂婚戒子。”


    “胡說,這指環是我丈夫送我結婚十周年禮物,化了灰我也認得,紐約鐵芬尼珠寶店出品,E色,無瑕,證還在我家中,指環內側刻有G字,那是我英文名第一個字母,一個月前在我家失蹤,我已報警,還連累兩個老佣人遭到開除,真沒想到在你手上,好好的周星祥為著你的緣故竟成了家賊!”


    杏友曾無數次這枚指環,她當然知道周星芝說的都是真的,原來她以為G字是珠寶店的一個記號,現在才知是原主人名字縮寫。


    杏友頭暈腦脹,眼前有一點點金星飛舞。


    “把戒指月兌下來,否則我即時報派出所。”


    杏友默默除下指環,交到周星芝手上。


    “他還是一個學生,下次,請你找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


    周星芝轉頭就走。


    杏友听見自己問︰“他……幾時回來?”


    周星芝背看她說︰“對,差點忘記同你說,他不會再見你,父親雷霆震怒,已經將他禁足,他要走也可以,”冷笑,“光看身子出來,由你養活好了,從此周家一切與他無干。”


    杏友張大了嘴,耳邊嗡嗡聲。


    周星芝自頭到尾沒有再轉過身子來,“你有那樣大的魅力嗎?劃不來呢。莊小姐。”


    她拉開門走了。


    很明顯,那輛跑車也是她的。


    周星祥是名學生,尚無經濟能力,他用的一切,都屬于家里。


    杏友怎麼沒想到。


    一個大學生怎麼可能有花不完的資源。


    為著討好杏友,他不惜擅取家中資產。


    杏友稍後跑到電訊局打長途電話找周星祥。


    半晌,服務人員同她說︰“小姐,紐約這個電話號碼已經取消。”


    杏友頹然回家。


    這一等,又過了個多月。


    杏友每日盼望周星祥會在門口出現。


    “讓我們一起闖出新世界,星祥,不怕,我們可以找工作,獨立生活。”


    這番話,莊杏友反反復覆不知講了多少遍。


    可是,周星祥始終沒再出現。


    他交給杏友的現款漸漸花光,杏友困惑地想︰這是她的終局了嗎,才廿一歲多一點點,她已經走到盡頭了嗎。


    母親要是知道她今日那麼吃苦,不知道會傷心到什麼地步。


    一個大雨天,有人敲門。


    門外是莊國樞太太。


    她輕輕問杏友︰“好嗎?”


    杏友傻氣地笑,看上去有點痴呆。


    莊太太有點心酸,進屋子坐下,低聲說︰“你的事,我听說了一點。”


    杏友不語。


    “杏友,眼光放遠一點,讓周星祥畢業再說。”


    杏友低頭,不發一言。


    “我見過他,他說等父母息怒,然後再想辦法,叫你等他。”


    杏友牽牽嘴角。


    “他被大人關牢,行動不便,整日受司機監規,護照同駕駛執照以及信用卡支票簿統統沒收,十分吃苦,又愧對你,不能解釋。”


    杏友忽然微微笑了。


    “你們其實都還是孩子罷了。”


    杏友忽然開口︰“不,我已是大人,只不過我比較愚蠢。”


    莊太太嘆口氣。


    “你打算怎麼樣,上學呢,我們可以資助你。”


    “不,我會找工作做。”


    “杏友,為何多次拒絕我的好意?”


    “人是獨立的好。”


    莊太太不去理她,自手袋中取出一疊鈔票放在桌子上。


    杏友微笑,“你的恩典,我會記住。”


    “你同你爸是一樣硬脾氣。”


    杏友站起來送客,精明的莊太太一眼看到她的腰身,忽然征住,像是雷砸般,不禁握住杏友的手,“你─”杏友的聲音小得不能再小,“我已經約好醫生,只是籌借不到費用,現在問題已經解決。”


    “不,杏友,請你三思。”


    杏友抬起頭來,“我還有什麼選擇,了然一人,連自己都養不活,怎麼能拖著一個孩子累人累己,一起溺斃。”


    “胡說,我們都是你的親人。”


    “我怎麼好造成他人的負搶。”


    “讓我回家同你伯父商量。”


    “不,請別把這件事宣揚出去,我已決定爬起來重新做人。”


    “杏友。”


    “踩得這樣滿身血污,也是我自己的錯,我太會做夢,太相信人,我吃了虧,一定學乖。”


    莊太太實在忍不住,掏出手帕拭淚。


    人客終于走了。


    杏友抒出一口氣。


    她一直微微笑,當一個人不能再哭的時候,也只能笑吧。


    第二天上午,她收拾簡單衣物,預備到醫務所去。


    一打開大門,看到莊太太自車子下來。


    杏友後悔沒有早五分鐘出門。


    “杏友,我有話說。”


    即便在這種時候,杏友也還是個識好歹的人,她低下頭輕輕回答︰“我已經決定了。”


    “我帶了一個人來見你,未曾預先征求你同意,是怕你不肯見她。”


    “誰?”


    “是周星祥的母親周蔭堂太太。”


    杏友一听,馬上說︰“我約會時間到了。”


    “杏友,可否給我們十分鐘時間。”


    杏友十分尊重這位伯母,可是此刻的她像是一只走投無路的心動物,已經受了重傷,急于要逃命,一听見敵人的名字,更嚇得臉色煞白,使勁搖頭。


    莊國樞太太說︰“有我在這里,我會主持公道,你放心。”


    杏友仍然搖頭,掙月兌莊太太的手。


    “杏友,你不急赴這個死亡約會,給自己及胎兒十分鐘時間。”


    杏友征征地看看她。


    這時,黑色大房車門打開,一位中年婦人下車來。


    呵,周星芝及周星佯長得完全像他們的母親,四十余歲的人仍然漂亮奪目。


    周太太第一次看到莊杏友,也呆住半響,听星芝說,這年輕女子是不折不扣的狐媚子,陷星祥于不義,真正聞名不如目見,她面前的莊杏友瘦削、枯稿、萎靡,像新聞片中的難民女,這是怎麼一回事?


    她的敵意不覺減了三分。


    莊太太拉著二人進屋子里坐下。


    她們連手袋都沒有放下,都不打算久留,或者是覺得地方太簡陋,不放心擱下隨身攜帶的東西。


    莊太太有話直說︰“杏友,給多五個月時間,把孩子生下來。”


    杏友嗤一聲笑出來。


    周夫人忽然發覺這女孩子有一雙炯炯倔強的眸子。


    “杏友,讓周太太負責你的生活直到孩子來到這個世上,然後讓她送你出去讀設計,這樣,你多條出路,你看這個主意如何?”


    杏友嘴角掛著一絲冷笑不褪,這時的她已經瘦得眼楮深陷牙床微凸,像骼體似,似笑非笑更加怪異。


    “這也是一個選擇,你看怎麼樣?”


    杏友張開嘴,她听得她自己問︰“星祥─”周夫人沒等地講完,立刻說︰“星祥下個月同台塑的王小姐訂婚。”


    她語氣肯定,不會再讓步,“莊小姐,我會小心愛護這孩子。”想到嬰兒可愛的小手小腳,不禁微笑,“請你給自己一個機會,留下孩子的生命,同時,也使我們周家安心。”


    莊太太無奈地對杏友說︰“他們只能做到這樣。”


    周夫人說︰“孩子生下來,我會正式收養他,我已通知律師辦合法手續。”


    周家大小辦事方式其實全一樣快捷妥當,有錢易辦事嘛。


    “孩子,是男是女?”


    杏友答︰“我不知道。”


    周夫人說︰“男女都一樣。”


    三個女子都停止說話,沉默下來。


    夏季已經過去,秋風爽朗地吹進客廳,一並把街外小販叫賣聲也迭進來。


    莊太太咳嗽一聲,把杏友拉到房內。


    她輕輕說︰“留下余地,將來也許可以轉寰。”


    杏友慘笑起來。


    “來日方長,杏友,請你點頭。”


    杏友緩緩坐下來,這也是她唯一可走之路。


    “我打電話到醫生處取消約會。”


    杏友抬起頭,“你對我的恩惠,在我生命至黑暗之際照亮我心。”


    莊太太忽然流淚,把杏友擁抱在懷中。


    兩位太太終于滿意地離去。


    杏友忽然覺察到這是她生命中第一宗交易。


    傍晚,有人敲門,一個長相磊落的中年女子滿臉笑容地說︰“我姓彭,莊小姐叫我彭姑好了,我來服侍你起居。”


    當然是周夫人叫她來辦事的。


    杏友已經倦得不能拒絕什麼。


    半夜,杏友雙足忽然抽筋,正在申吟,彭姑一聲不響過來替她按摩擦油,並且喂她喝粥,杏友沉沉睡去。


    醒來,見彭姑在編織淺藍色小毛衣,看見杏友注視,笑說︰“一定是男孩。”


    杏友覺得這彷佛是別人的事,與她無關,閉上眼楮。


    “太太決定叫孩子元立,你看怎麼樣,周元立,既響又亮,筆劃也簡單,即使被老師罰寫名字五百次,也很快完成。”


    杏友見彭姑說得那麼遙遠那麼生動,不禁苦笑。


    彭姑一天料理三頓飯,家居打掃得干干淨淨,兼聯絡跑腿,是個不可多得的管家,每星期還得開車陪杏友去醫務所檢查。


    最難得的是她全不多話。


    一日,杏友忽覺暈眩,蟀倒在地,彭姑急急扶起,大聲問︰“莊小姐,痛不痛,可需要叫醫生?”


    杏友見她真情流露,不禁輕輕說︰“我沒事,你別怕。”


    彭姑忽然听到她聲音,一征,“莊小姐,我還以為你不會說話。”


    從那天起,兩人也偶然聊幾句。


    一日下午,杏友取餅外套,想出外散步。


    彭姑說︰“我陪你。”


    杏友走路已經蹣跚。


    彭姑說︰“替你選擇的設計學校在紐約,兩年畢業,應該可以在當地制衣廠找到學徒工作,以後,以後就看你自己了,做人要把握機會,能屈能伸,工作上再倔強,永不放松,人事上非要圓滑不可,有時吃虧即是便宜。”


    杏友點點頭。


    彭姑忽然嘆口氣。


    “莊小姐,這段日子來我也留意到你是好女孩,出身不錯,令尊是讀人,只是……命中有劫數。”


    杏友微笑。


    “不必灰心,有的是前程。”


    “謝謝你。”


    彭姑說下去︰“周星祥由我帶大,我是他保姆,他的性格,我最了解。”


    杏友抬起頭來。


    “他不是壞人,但是嬌縱慣了,又年輕,肩膊無擔待,什麼都靠家里,父親一吼,他馬上軟伙。”


    杏友默默地听著。


    “這些日子,老實說,他要走,不是走不動,連一封信都沒有,由此可知,是樂得將這件事告一段落。”彭姑無限感慨,“魚兒離不開水,他哪裹舍得優哉悠哉的生活。”


    杏友一聲不響。


    “他不值得你掛念。”


    是,奇是奇在杏友也這麼想。


    “他不知你的事,他已經同王小姐訂婚。”


    筆意把這些都告訴她,是叫她死心吧。


    完全不必要,杏友心身早已死亡,現在的她不過是一具行尸。


    “我見多識廣,你要相信我,你的際遇可以比此刻更壞,”彭姑嘆口氣,“現在你至少獲得應有的照顧。”


    杏友仍然不出聲。


    幸虧彭姑也不是十分多話,兩人共處一室,大多數靠身體語言。


    冬日竟然來臨。


    杏友十分詫異,時間並沒有因她不幸的遭遇滯留,世界不住推進,她若不開步,將永遠被遺忘。


    否友的行動慚慚不便。


    一日,午睡醒來,听見客廳有兩個人說話,一個是彭姑,另一個是好心的莊太太。


    “有無人來看過她?”


    彭姑答︰“除你之外,一人地無,莊小姐不折不扣是名孤女。”


    “其實莊家人口眾多。”


    彭姑感慨,“一個人際遇欠佳,親友爭向走避。”


    “她還年輕,一定有將來。”


    “很多人覺得一個女子到了這種田地,一生也就完了。”


    “那是眾人眼光淺窄。”


    “莊太太你是個好人。”


    “彭姑你何嘗不是。”


    兩人沉默一會兒。


    “就是這幾天了吧。”


    “是,我已經都準備好。”


    “周太太怎麼吩咐?”


    “我可以侍候莊小姐直至她出去留學。”


    “你見過那位王小姐吧。”


    “王小姐常常來,待下人十分親厚,有教養,好脾氣,大家都喜歡她。”


    莊太太嘆口氣。


    “周王兩家將合作做生意,發展整個東南亞市場。”


    “彭姑你不愧是周家總管。”


    杏友一直在房內听兩位中年婦女娓娓閑話家常,這些都與她有關嗎?太陌坐太不真實了。


    忽然之間,胎兒掙扎了一下。


    杏友醒覺,咳嗽一聲。


    彭姑敵敵門,“莊小姐,我去銀行。”


    杏友出去一肴,客人已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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