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雙手雖然小  第六章
作者:亦舒
    “好好與彼得合作。”


    “他叫麥可。”


    “hatever。”


    他掛斷電話。


    嘉揚捧?頭發呆。


    這樣,算不算出賣伙伴?她由珍自小城小電視台發掘出來,結果,節目尚未播出,她已甩掉珍自立門戶,道義上仿佛說不過去,可是,又有甚麼更好的辦法?呵,盲拳打死了老師傅。


    胡自悅進來問︰“嘉揚,甚麼事,臉色都陰沉了。”


    “是嗎,看得出來?”


    胡自悅微笑。


    “唉,但願我可以學得深沉一點。”


    “何必學狐狸?”


    “臉色變幻太速,是無修養表現。”


    胡自悅說︰“你年輕,沒城府。”


    “請替我好好照顧珍伊娜。”


    “那還用說。”


    晚上,嘉揚雙眼炙痛得不能入睡。


    大清早,麥可過來說︰“珍想出院。”


    嘉揚說︰“她立定了心思,誰也改變不了。”


    “我享了好幾天福,阿?連我的卡其軍褲都熨得筆挺,我替她拍了好些照片送她答謝。”


    嘉揚微笑。


    “來,讓我拍攝你的紅眼楮。”


    “去你的。”


    “嘉揚,還記得你曾討厭害怕我嗎?”


    “那是我童年的臭事,少不更事,請多多包涵。”


    麥可的鏡頭對?嘉揚,她開始介紹四合院的結構、天井中假山與花樹,以及負責洗熨的劉媽。


    堡人捧出菜肉雲吞,嘉揚又笑說︰“意大利的馬可勃羅把華人的?食帶返祖家︰比薩是燒餅,諾其是貓耳朵,史畢其蒂是細?,列維奧利是雲吞……真虧他們,就差沒粢飯油條。”


    接?,她感慨地說︰“我從來沒有回過家鄉,我的中文,在加拿大學習,可是,家鄉一切,無比親切,感覺如種在心底血?。”


    麥可放下攝影機,“不知怎地,很普通的話自彭嘉揚口中說出,也變得十分動人。”


    “哪?哪?。”


    “這?這?。”麥可也笑。


    這時,身後傳來一把聲音︰“甚麼事那麼高興,也不等我。”


    是珍伊娜由小王攙扶?回來了。


    嘉揚心底無比內疚,目光幾乎不敢接觸珍,只說︰“蘭州來了哈蜜瓜,我切一個給你吃。”


    珍坐下來,嘆口氣,“在這?享慣了福,再也走不動。”


    嘉揚說︰“T.S.艾略月兌的詩《朝聖者之旅》中三皇艱苦上路,去尋找基督,夢中看到穿絲衣的少女捧來冰果,無限惆悵。”


    珍頹然,“真的,這麼辛苦,為?甚麼呢。”


    嘉揚感慨,“悲慘事還在後頭,最終三皇趕到看基督出世,返到祖家,卻又不再甘心平凡逸樂生活。”


    “這不是在說我們嗎?”


    連麥可都放下攝影機。


    嘉揚連忙說︰“來來來,吃雲吞。”


    麥可贊不絕口,“意人哪?比得上,中國雲吞皮子是活的,自己會鑽進喉嚨,幾乎連舌頭也帶了去。”


    嘉揚大笑。


    珍伊娜說︰“下一站,我們去曼谷。”


    嘉揚搖手,“我不去我不去,那真是窮女的人間煉獄。”


    麥可加一句︰“紐約何嘗不是,處處一樣。”


    “可是,在西方,多多少少有點自甘墮落,不似她們,由父母親手賣落婬窟。”


    珍說︰“我去年曾經拍攝一些片段,或者可取出應用。”


    “對,”嘉揚說︰“那樣最好。”


    “我已無斗志。”


    嘉揚安慰她︰“在病中自然消沉,康復後看法就不相同。”講完之後,才發覺自己有多虛偽,嚇得掩住了嘴。


    下午,特效藥生效,嘉揚的雙眼好了許多。


    麥可叫嘉揚帶去買工藝品,嘉揚知道他有話要說。


    “珍說明日去韓國,她帶隊從來毋須征隊友意見。”


    嘉揚不出聲。


    “約翰森同你說了甚麼?”


    嘉揚無奈地攤攤手。


    “可是要摔甩珍伊娜?”


    嘉揚急得瞪眼。


    “意料中事,我作為觀眾,也情願看彭嘉揚,管理層預備捧紅你。”


    “我-”


    “別難過,形勢如此,與你無尤,受迫女性這種題材已有多人做過,並無新意,可是你的面孔與觀點確實清新可喜。”


    嘉揚重重嘆一口氣。


    麥可接?說︰“社會便是這樣,壓榨年輕人才干,直至干癟,然後,棄如敗履,再去選拔新人,嘉揚,記住,有一日老板前來求你,非漫天討價不可……名字與薪酬都要排第一,機會一失,徒呼荷荷。”


    嘉揚低聲說︰“是,我會記住。”


    麥可笑了,“還有,約翰森著名。”


    “喲,兔子不吃窩邊草,他不會騷擾同事吧。”


    “不過,選擇多多,他未必會勉強你。”


    “或許,他只喜歡金發女郎。”


    “剛相反,他是達賴喇嘛的信徒,平日練氣功,女友都有一把漆黑亮麗的頭發。”


    “明白。”


    “那麼,請陪我到市集買一塊翡翠,讓我帶回去送朋友。”


    嘉揚笑,“在市集買幾百元一件的玉器,只怕不是真貨。”


    麥可卻有智能︰“心意屬真便可。”


    他們蹲在地攤上討價還價,檔主何等精靈,一看便知是羊牯,只把次等貨色取出給他們看。


    終于選了一件雕花卷,落實三百大元,嘉揚看中一只滑石猴子,十元成交。


    “在這?,買的過程比真實貨物有趣。”


    麥可說︰“我一直想拍攝世界跳蚤市場實況。”


    嘉揚興奮地說︰“如果去巴黎的奧普市場就好了。”


    “你也喜歡該處?”


    “我可以整年住在那?。”


    嘉揚眼疾未愈,又不顧一切不怕腸胃出毛病在街上買刨冰吃。


    說說笑笑回去,珍伊娜叉?腰如?訓他倆︰“到甚麼地方玩去了,都不用做事啦。”


    兩人連忙唯唯諾諾,靜心听?。


    “明晨我們不去漢城改去東京。”


    麥可好不失望,“為甚麼?”看情形有女友在那?,呵,或許就是那塊假玉的未來主人。


    “我已聯絡到日本儲妃雅子大學時期的室友,該位女士願意接受訪問。”


    又一個賣友求榮的故事,太多人喜歡講話。


    “該位女士只在東京逗留三天,願意撥時間給我們。”


    珍返回房去部署。


    嘉揚吐吐舌頭。


    麥可沮喪地說︰“我喜歡韓國,我愛煞女子永遠跟在男子後邊距離三步的習慣,你叫她,她又听得見,可是,她又不會爭先恐後,真是美德。”


    嘉揚一听,氣得說不出話來,撲上去說︰“打死你這種不尊重女權的小男人。”


    二人在大廳中追逐,麥可樂不可支,笑聲震屋瓦。


    珍伊娜開門出來,“噓。”


    黑麥可心想︰怪不得人人喜歡輕松活潑的嘉揚,珍不明白一個人總得有下班的時候,豈可能廿四小時繃緊神經。


    他們向彭念祖告別。


    胡自悅說︰“彭先生到台北去了,我替你們餞行。”


    嘉揚說︰“不用了,都快吃撐,況且,時間已急。”


    “嘉揚,這次與你相會,十分高興。”


    “彼此彼此。”


    胡自悅與小周小王送他們到飛機場,送上糕點紅包。


    忽然之間她淚盈于睫。


    “為甚麼?”嘉揚輕輕問她。


    胡自悅沒答,“記得滴眼藥水。”諸人一再道謝告別。


    在候機樓嘉揚撥電話回家,麥可對牢她拍攝。


    有人來接電話,听到是嘉揚,笑嘻嘻問︰“你猜我是誰?”


    本來這個問題最無聊,可是嘉揚一听大喜,“嘉媛,是你,你的猴子怎麼了?”


    “利馬猿不是猴子。”


    “好了好了,生物學家,身體如何?”


    “大致上復元,只是累。”


    “我媽呢?”


    “某時裝公司大減價,她去搶購。”


    多好,嘉揚反而放心,子女最怕母親痴心一片等電話,男人最怕妻子晚上等門,都是壓力。


    “你有無固定男友?”


    “尚無,你呢?”


    嘉揚答︰“哪?有空。”


    “嘉維找我做伴娘呢。”


    “好呀,屆時見,對不起,我要上飛機去,就此打住。”


    在飛機上,珍伊娜申吟。


    嘉揚擔心,“你挺得住嗎?”


    “傷口有點痛。”


    她叫侍應生送酒過來,喝一大口,又一大口。


    嘉揚急?把杯子搶過,“你還喝,想送命乎。”


    麥可看?珍搖搖頭,輕聲說︰“當年這種小病哪?難得倒她。”


    歲月不饒人,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珍已沉沉睡去。


    嘉揚無限感慨,老兵只能戰死沙場,回家?已經無家可歸。


    麥可輕輕說︰“其實,你大可訪問胡自悅,她是一個好故事。”


    “咄,她錦衣美食,豈是我們訪問對象。”


    麥可說︰“受壓迫女性是不受尊重,地位被貶低的女性,有時與經濟情況無關。”


    嘉揚又想到母親。


    “你說得對。”


    “沒想到黑人也有腦袋吧。”


    嘉揚答︰“確實意外,是幾時的事?”


    麥可也夠捉狹,“在華人開始隨地吐痰的時候。”


    “呵,我們瞄得很準,當心一口吐到你臉上。”


    麥可問︰“一定要彼此侮辱嗎?”


    “有關國體,寸土必爭。”


    麥可笑了。


    珍醒來,“麥可你不覺最近笑得太多太響?”


    麥可噤聲。


    幸虧珍轉個身又睡去。


    麥可又問︰“有人在彼岸等你?”


    “媽媽等我回去做哥哥伴娘。”


    “無男友?”


    “真難找,大部分膚淺,又有許多是呆子,有些家境太好,又有些太差。”


    “一定要黃皮膚吧。”


    嘉揚點點頭,“我答應過母親。”


    珍忽然又搭腔︰“麥可,這一切與你何關?”


    原來她甚麼都听到。


    抵達東京,候車時已有嬌小的東洋女與麥可搭訕,知道他是攝影記者更加笑得像一朵花,問他在哪家酒店下榻,又送上電話號碼。


    嘉揚在一旁駭笑,這比港台女性的膽色又勝多多,東洋一切抄襲自中華及西洋,煞有介事,織成一塊華麗的百家布,披在自家身上,連大膽開放都學得似模似樣。


    三人上車,到旅舍安頓好行李,隨即出發采訪。


    當事人叫德蘭妮,在聯合國任職,比嘉揚年紀大一點點,五官漂亮,衣?時髦,性格也爽朗。


    她寄住在當地一所老房子?,一早在門口恭候,看見他們三人組,高興地說︰“門牌很難找。”


    麥可早已架好攝影機拍攝。


    珍伊娜問︰“這次來可見過雅子?”


    “哪?見得到,一入侯門深似海。”


    “你有否嘗試?”


    德蘭妮搖頭,“我對他們的禮節不甚了了,何必去打擾她,她已經不是我的同學雅子了。”


    “你們在哈佛同室?”


    “是。”她拿出照片簿。


    嘉揚好奇,探頭去看,那只是普通大學女生的生活照片︰在舞會?喝啤酒、打草地網球、身穿睡衣在宿舍溫習……


    彭嘉揚也有一本那樣的照片簿。可是這些照片的主角將來會成為古國皇後。


    嘉揚說︰“她很漂亮。”


    “的確是,高大碩健,平和可親,又是優秀學生,很多人追求她。”


    “可是,她嫁了一個比她矮上四吋的德仁,並且,一起走路時,她不得超過他,也不能與他並排,必須落後三步。”


    “這是規矩。”


    珍伊娜取出袖珍攝錄像機,播放片段,“這是雅子大婚實錄,穿上傳統禮服,她為甚麼眉頭緊鎖,神經緊張?”


    德蘭妮一時口快︰“穿?十多層拖地長袍,她說她怕摔跤。”


    珍伊娜立刻問︰“這麼說來,她婚後你們還有聯絡?”


    德蘭妮不出聲。


    “你們仍有對話吧。”


    “雅子是一念舊的人,看,這是她寄給我的結婚請帖。”


    像一本小冊子般有十來頁,白底熨銀字,十分精美雅致。


    德蘭妮微笑,“設計多美,沒辜負印刷與紙張都由日人發明。”


    嘉揚的聲音忽然冷峻,“不,那是中國人的技術,稍後流傳到日本。”


    德蘭妮很大方,不予爭辯,“我沒有出席,今日倒有點後悔。”


    嘉揚看?請柬信封,發覺郵票上又印?二次大戰時具侵略性的日空一字,而不是較溫和的日本,她覺得錯愕,可怕。


    但她不再言語。


    “雅子是一個多才多藝的女子,出身也好,本想?有自己的事業,出任外交使節,初初人民對她也有盼望,猜想她或者有可能改善皇室透明度,可是迄今如石沉大海。”


    珍伊娜說︰“她在這幾年內只露面三數次。”


    “每次在電視中出現,總是像雕塑般動也不動,雙腿並排……以前我們時時盤腿坐地下聊天。”


    嘉揚問︰“是甚麼原因促使她答允這頭婚事?”


    這時德蘭妮忽然幽默地說︰“那的確是一頭好人家。”


    大家都笑了。


    “我的資料就這麼多。”


    “已經很好,謝謝你。”


    他們喝了一杯清茶告辭。


    “紐約再見。”


    嘉揚忽然想回家。


    珍對她說︰“你可到銀座購物。”


    嘉揚搖頭,“我衣?打扮都很隨便,有時只用母親穿剩衣物。”


    “那麼,去喝杯咖啡吧。”


    靈敏的嘉揚忽然明白了,珍是要使開她,“是是,我馬上去。”


    她在小路閑蕩,鑽進店看漫畫,看得駭笑。


    一時想起,王妃與她母親,其實都好似伊斯蘭?熬女,自頂至踵蒙?黑甲鋈耍??宰呦蜃雜芍?罰?b遠而充滿荊棘。


    她到一間小小咖啡室坐下,叫了飲料,又听到了卜狄倫的歌聲。


    是著名的“彼時我蒼老得多,現在是反而年輕了……”


    坐在櫃台上一個標致的女郎用普通話咕噥︰“這把聲音難听死了。”看樣子是僑民。


    嘉揚不出聲。


    一個像店主的男子走出來替嘉揚添咖啡。


    那女子媚笑?說了幾句日文。


    嘉揚想,一個人活下去總得出些法寶。


    喝完咖啡離去,走到大街,只見華燈初上,鋪天蓋地的活動霓虹光管,一個東京,一個拉斯維加斯,真是世上最多霓虹燈的地方,嘉揚一點也不喜歡。她回旅館去。電話接通了,未來大嫂周陶芳問︰“你在東京?”


    “咦,你怎麼知道?”


    “嘉維找到一架電話示蹤器。”


    “呵,專門為對付我。”


    “可不是,嘉揚,替我買幾支資生堂口紅回來,號碼是零一及十七,各十支。”


    “怎麼用得光!”


    “我用來送人。”


    “好,我替你辦,婚禮一切都籌備好了吧?”


    “對,如大考前夕,我在風眼中休息。”


    “我媽呢?”


    “出去了。”


    又不在家?“她最近心情如何?”


    “很沉默平靜。”


    “工作完成沒有?”


    “快了。”掛下電話,嘉揚檢查砂眼,已經好了許多,手臂上傷口亦漸漸平復,只可惜皮膚比從前粗黑。


    麥可來敲門。


    “嘉揚,告訴你一件事。”


    “請說。”


    “珍叫我把你的鏡頭全部刪剪。”


    嘉揚一怔,會不會她也听到甚麼?


    “她警告我,如果給你知道,就開除我。”


    “你不怕?”


    “我拿救濟金生活時都未曾怕過。”


    “你也別太欺侮她。”


    “她若是十年前的珍伊娜,我可不敢得罪她。”


    “世態炎涼。”


    “喂,我還有約會,對不起,再見。”


    外頭有年輕女子等?她,高度才到他腋窩,二人高高興興尋歡去。這叫做自由?不擅于處理自由比沒自由更可悲。


    那一個晚上,珍都沒有找嘉揚說話。


    第二天一早,嘉揚正整埋好行李預備飛香港,珍伊娜走過來,把一張飛機票放桌上,“嘉揚,任務完畢,你可以回家了。”意外得叫嘉揚瞪大雙眼。


    “接?的旅程,我自己會跟,至于薪酬,全數照付。”彭嘉揚被解雇了。嘉揚不想多講,順手拾起飛機票。


    “你不問理由?”


    “不是工作完畢收隊嗎?”


    “你心知肚明。”


    為免事情變得丑陋,嘉揚說︰“我還有事做,珍,多謝你賞識提拔,後會有期。”


    此時此情,說這番話,好似有點諷刺,但嘉揚是真心的。正等于此刻的她本來可以解釋︰“是老板不要你,不關我事”,那豈非更加火上澆油。她並沒有取餅那張飛機票,拎起行李開了門就出去。


    耳畔還听見珍冷笑一聲︰“那約翰森是甚麼東西!ABC數人物,哪?輪得到他。”


    一個人總不能一失意就罵其它人不是東西,他雖不是東西,倒也正操生殺大權,脾氣不好,真是事業上一大障礙。


    迎面踫見麥可,“咦,一早你去哪??”


    “珍叫我滾蛋。”


    麥可吃驚,“我送你到飛機場。”


    嘉揚無奈,“太遠了,她或者需要你。”


    麥可點頭,“嘉揚,你會成功,你懂得替人?想。”


    “還剩下多少站?”


    “香港、曼谷、吉隆坡。”


    “祝你們好運。”


    “嘉揚-”


    “你知我電話號碼。”


    麥可送她到門口,替她叫了出租車。


    嘉揚上車走了。


    沿途她閉目養神,不發一聲,可是電話響起來。


    “嘉揚,我是約翰森,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嘉揚問︰“是麥可說的?”


    “麥可是誰?”他仍然不記得攝影師的名字,“我與珍伊娜了解過情況,嘉揚,此刻你並非听令于她,毋須離開,你已是我的手下,記得嗎?”


    嘉揚立刻說︰“一組人在外工作,親密好比戀人,一旦猜疑,必無善果,何必勉強。”


    “是,你譬喻得很好,這樣吧,你立刻到紐約來見我。”


    “我想告三天假。”


    “干甚麼?”


    “回家。”嘉揚十分坦白,也不怕人說她幼稚。


    “想家了,”約翰森的聲音忽然溫和,“你去吧,星期一紐約見。”


    一個人走運的時候真是風調雨順,心想事成,非要把握這機會好好努力工作。


    到了飛機場,嘉揚走到櫃?,取出信用卡買了張頭等票,約十個鐘頭後便可回家。


    時間未到,她進貴賓廳喝杯啤酒。


    一坐下,就有人過來搭訕,“小姐你好,我請你喝香檳。”


    一身酒氣,已經酩酊,因是日本人,更加討厭,嘉揚不去理他。


    “你想結婚?也可以,我們立刻到拉斯維加斯去。”


    嘉揚正想發作,已有護?前來解圍,把那人推走。


    又有人用英語說︰“你是中國人吧。”


    嘉揚轉過頭去,看到一個華裔年輕人,一套西裝剪裁合身,無比優雅。


    她點點頭。


    他坐過來,“我叫陳在豪,在溫市交易所工作。”


    “彭嘉揚,記者。”


    “我見過你的面孔,你曾報道一宗狂漢殺妻兒再自殺的新聞,令我印象深刻。”


    “那的確是一宗慘劇。”


    “不,”年輕人仰起頭想一想,“是你秀麗的臉上那種憤怒與無奈使我感動。”


    嘉揚不由得模模面孔。


    “我對自己說,我希望結識這位小姐,四處托人,結果,朋友表妹的姐夫的同事與你熟稔,待他答應做介紹人的時候,你已出差到非洲。”


    嘉揚微笑更正︰“南美洲。”


    “沒想到在候機樓踫到你。”


    “真巧。”


    “你曬黑許多。”


    被了,嘉揚不再回答,攤開報紙看起來。


    上了飛機,才發覺年輕人坐他身邊。嘉揚疲累到極點,幾乎立刻昏睡。


    年輕人光是看?她的睡姿就很開心︰從來沒有女子睡得更加失態︰仰?臉,張大嘴,呼嚕呼嚕,但人長得好看就是佔便宜,她濃眉長睫,輪廓鮮明,愈失態愈天真可愛。


    嘉揚耳畔隱約听見侍應生說︰“彭小姐,用餐了”,“彭小姐,可需要冰水毛巾”,“彭小姐,多要一個枕頭嗎”……


    她自太平洋一邊睡到另一邊。飛機在跑道煞停她才睜開眼,看見那年輕人對牢她笑。驀然嘉揚不知身在何處,咦,這是誰,難道她已婚,他是她丈夫?


    要呆一會兒,神志才慢慢蘇醒回歸,呵,想起了前塵往事,她是一名記者,現正回家,眼前之人不過萍水相逢。


    可是對時空仍然混淆,她問︰“還未起飛?”


    “已經抵達。”這倒也好,如黃粱一夢。


    “我有車,送你一程。”


    嘉揚婉拒,“我有人接,謝謝你。”她要了一大杯冰水全喝下去。


    下飛機時年輕人想幫她提行袋,那只五十磅重的背囊令他的身體一側,他意外地說︰“這麼重。”


    嘉揚笑笑,將它背到自己背上。


    年輕人憐惜地說︰“你的手很小。”嘉揚不出聲。


    她過關後叫部出租車一溜煙回家。


    抵家門口忍不住流下眼淚,一邊按鈴一邊大叫︰“媽媽,我回來啦。”


    沒有人應,都出去了?


    嘉揚只得找出門匙開門,用密碼解除防盜警鐘。


    她呼出一口氣,攤在大沙發?一會兒,到廚房取水果吃,噫,都到甚麼地方去了呢。


    她想好好用香皂沐浴,一走進房間,呆住,陶芳的嫁衣掛在她?前,象牙白緞子,墜腰,領口卷邊如一朵玫瑰花,漂亮得令人吸氣。


    她走近輕輕撫模衣料,嘉揚有種木蘭從軍回來的感覺。對牢鏡子,她呆視自己,黑了,粗了,大眼袋,頭發開叉,要多丑有多丑。


    她連忙找來香精浸浴,接?敷臉,用橄欖油擦發梢,然後,倒在自己?上等母親不回又睡?了。


    這次,她沒睡好,忽爾看見遭人殘害的墨西哥婦女肢體,忽爾又看見被遺棄嬰兒亮晶晶的雙眼,她驚醒,驚怖地喊出來。


    這時,有男聲問︰“小姐,你是甚麼人?”一看,是兩個警察,嘉揚愕然。“你為何闖入民居?”


    “這是我的家,我有門匙。”


    “有位太太報警說購物回家發覺屋?有人闖入。”


    嘉揚啼笑皆非,“媽媽,媽媽!”彭太太奔進房內,“嘉揚,是你?”母女緊緊擁抱。


    連警察都笑了。嘉揚連忙致歉。警察卻說︰“最近治安確是比較令人擔心。”


    他伙伴把嘉揚認出來,“你是綜合電視彭嘉揚可是,警方都說你英勇。”嘉揚有點不好意思,送警察出門。一轉頭,看見母親驚訝地看?她。


    “媽媽,我回來了。”


    “你手臂受過傷?雙眼紅腫,這是怎麼一回事,你怎麼同嘉媛一樣,在外邊搞得五癆七傷才回家來?”


    整個下午,在醫務所度過,首先,去醫眼楮,檢查過沒事,彭太太才放心,接?,去整型醫生處磨平手上傷口。


    然後,陪母親喝下午茶。


    “我行李尚未整理。”


    “明天再說,你又干又黑,吃多點。”


    回來了。嘉揚卻恍然若失,本來陪母親吃茶逛街是最自然不過的消遣,現在卻十分敷衍。


    經過時裝店,被女職員看見推門追出來,“彭小姐,進來看看新貨。”彭太太把女兒拉進去。


    “咦,彭小姐胖了,穿六號都可以。”又取出手袋,“最新式的腰包及背囊,適合彭小姐這樣瀟灑的年輕女子。”


    嘉揚心不在焉,略看一下,“這麼小,能放甚麼?”


    “信用卡及胭脂呀,哈哈哈哈。”嘉揚也笑,她的背囊,重五十磅以上。


    “媽媽,你也累了,我們回去吧。”結果包了兩套衣服回家。


    嘉揚邊駕車邊說︰“媽,你還沒有找到方向?”


    “你這口氣像你父親。”


    “對不起。”嘉揚內疚。


    “我一直是個無所事事的主婦,我不打算在這種失意時刻信心盡喪意圖認錯改變自己,甚麼去學烹飪縫紉計算機網球,藥石亂投,我情願做回原來的我。”


    嘉揚唯唯諾諾,“是是是。”


    彭太太終于把志願說出來︰“我打算照顧孫子。”


    嘉揚笑了,這的確是年長女性最佳事業。


    “嘉揚,你變了。”


    “這次出差,我看到許多新鮮事物,眼界大開,思想轉變,影響深遠。”


    “是甚麼令我的女兒去得那麼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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