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雙手雖然小  第三章
作者:亦舒
    嘉揚眯眯笑,“正是。”


    這時,嘉揚才覺得四肢百骸像要散開來似的,雨林之旅實在叫她太興奮了。


    那夜,她與珍同房。


    半夜醒來,看到珍還對?手提電腦在做功課,忙碌地聯絡有關機構。


    她有一只銀制扁酒瓶,不久便對?嘴喝一口,卻一直不醉,真好工夫。


    頭發枯燥,皮膚也需要護理,但是她都不再關心。


    “珍?”


    “吵醒你?”


    “不,你也該休息了。”


    “你說得對。”


    她熄了燈,和衣躺?上,深深嘆口氣。


    嘉揚冒昧地問︰“為甚麼離開美國廣播公司?”


    “他們嫌我不夠听話,沒有一頭金發,以及不假以辭色。”


    呵,那麼多條罪。


    珍笑,“趁還走得動,不如出來闖闖。”


    “你去過戰地,告訴我那情況。”


    “像傳說中地獄,甚至更壞。”


    “啊,我希望世界和平。”


    這時,嘉揚已听得均勻的鼻鼾聲。


    第二天一早她們乘飛機往墨西哥與美國邊境接壤的蒂橫娜。


    麥可來接她們。


    這次見他,已不覺他膚色黑鼻子大嘴唇厚,嘉揚熱誠地迎上去說︰“真想念你那優秀駕駛技術。”


    珍在一邊笑。


    麥可拿出一塊燻香,剝下一小塊,交給珍,珍立刻藏到胸前,“嘉揚,你也照做。”


    嘉揚知道必有原因,立刻放進胸袋,只聞到一股強烈刺鼻異香。


    他們先到當地警局,警長出來見到他們,態度躊躇,似有反悔之意。


    嘉揚側耳細听。


    “某美國電視台已經先你們來過,上頭不滿意消息外揚。”


    麥可用寬大的肩膀遮住旁人視線,給了他一張信封,“我們是老朋友,哥謀士。”


    那警長改變口風︰“既然如此,我勉為其難吧。”


    他帶他們上車。


    蒂橫娜邊壤設有許多美資工廠,商人貪工資廉,條例松,可賺多倍利潤。


    車子駛近沙漠邊沿,警長指?說︰“這是民居,那邊是工廠,年輕女士來回,必經此路。”


    所謂民居,只是一列列鐵皮屋,簡陋得只比穴居好一點點。


    嘉揚神經陡然緊張起來。


    “兩個月內,已是第二十三宗謀殺案,”珍問︰“警方緝凶不力,有何解釋?”


    警長亦無奈,“警力不足,只得兩部巡邏車。”


    走近沙漠,聞到一陣奇異味道。


    照說,沙漠是空曠地帶,烈日曝曬,氣味容易蒸發,可是這一股異味卻非常濃烈,仍然集中在山路上,伴?昏黃色仙人掌,驅之不散。


    嘉揚忽然明白先頭麥可給她的那塊燻香要來何用,就是用來驅逐這股臭味。


    嘉揚低頭深呼吸,屏住氣,跟?警長巡視現場。


    很奇怪,地上還剩下爛了一半的衣物、破鞋,甚至一蓬蓬頭發,警方與親人都未來清理現場。


    “其中有七名無人認領,都是年輕女子。”


    他們一行三人不出聲。


    “來,到警局來,給你們看照片。”


    珍卻說︰“我們還想到廠方參觀,雇主似乎有義務保護工人安全。”


    嘉揚這時提了一個問題︰“為甚麼全體遇害者都是年輕女工?男人呢,男人除出在半途劫殺她們,還做些甚麼?”


    珍想阻止她已經來不及。


    警長哥謀士突然變色,過了片刻,才輕聲答︰“還有做無力破案的警察。”


    珍松口氣,看了嘉揚一眼。


    嘉揚抹去眼角的淚水。


    警長明白她是真心忿慨,而不是無端揶揄。


    一步一驚心走完山路,若不是懷中燻香闢味,嘉揚怕她早已嘔吐。


    “晚上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全無照明設備。”


    回轉警局,哥謀士給他們看檔案照片,他說得不錯,全是妙齡女子,有些還戴?十字架項鏈、化了妝,全有姓有名。


    麥可正在翻閱另一本照片簿,嘉揚想看,被麥可阻止,他輕輕搖頭。


    往工廠途中,嘉揚問︰“那塊樹脂似琥珀色香料叫甚麼名字?全靠它救了我。”


    珍回頭答︰“它產自印度,叫森沙拉,梵文輪回的意思。”


    “啊。”


    美資的化工原料廠及球鞋廠負責人不願接受訪問,亦不肯讓他們入內拍攝。


    他們吃了閉門羹,連麥可都憤怒地在廠門口咒罵起來。


    終于等到女工下班,他們尾隨在後,由嘉揚懇求︰“事情曝光,社會方會予以注意,情況可能改善,請為大局?想。”


    一個嬌小的女工無奈地轉過頭來,“小姐,請勿騷擾我們,我們需要工作,管工不允許我們說話。”


    嘉揚說︰“死人也不會說話。”


    那女工流下眼淚,疾步而去。


    他們只得回去整理材料。


    嘉揚頹然答︰“一無所得。”


    珍卻說︰“不,我們甚有收獲,我們不是來破案,我們只是來揭發此事,目的已經達到。”


    幾次三番淋浴,嘉揚還是疑心那股味道不去。


    她捧?電話與母親說個不已,眼淚無緣無故流下雙頰,終于掛線,雙目已腫。


    麥可說︰“現代女子亦無可避免地愈走愈遠,再也看不到家。”


    珍問︰“嘉揚你可听過愛米莉亞耳赫?”


    麥可說︰“睡一覺,醒來我們會抵達倫敦。”


    “咦,不是去約旦嗎?”


    “約旦王胡辛駕崩,我們先留倫敦觀察形勢,再作聯絡。”


    “幾時的事。”


    “適才在飛機場,一听到電視報告,珍建議立刻轉換機票,還問你拿護照到櫃?辦事,你得警惕一點。”


    “可怕的是,隨時賣掉我還茫然不覺。”


    麥可啼笑皆非。


    “我有太多心事。”


    麥可看?她,“通常沒有腦袋的女子都會那樣說。”


    “換了是男人,他是專心思考,不拘小節,對不?”


    珍懶洋洋搭嘴說︰“當然,那還用講,兩個性別,兩套標準,你試問他,將來他娶妻,可會讓她工作。”


    麥可答︰“回到家,當然希望看到香噴噴食物在桌子上,孩子們可愛听話,妻子持家有方。”


    “听到沒有?”


    嘉揚駭笑。


    珍笑,“到了公元三一年,他們的心態不變。”


    “喂,”黑麥可抗議,“一個人總能做夢吧。”


    嘉揚昏昏睡去。


    到了倫敦,第一件事,麥可陪嘉揚去看醫生。


    嘉揚一早取出信用卡自付費用,“全世界還是數美金最好。”


    沒想到麥可認同︰“真的,跑過江湖,就知道連鱷魚潭都收美金。”


    醫生檢查過嘉揚,“疲勞、緊張、情緒低落,目前這份工作不適合你,長期下去會影響健康,其它則無礙。”


    嘉揚吐吐舌頭。


    “我去補充物資,你可自由購物。”


    說來說去還是歧視年輕女性,嘉揚微笑,“是,我想添一雙四吋高跟鞋穿了上街躲在你身後隨時尖叫。”


    麥可無奈,“你需要休息。”


    “已經在飛機上睡過了。”


    他們到網絡咖啡座,嘉揚找到視像電話,撥電話到嘉維房間。


    半晌,有人問︰“誰?”


    嘉揚認得是陶芳聲音︰“是我,快開啟視像。”


    “嘉揚!”陶芳叫未婚夫,“嘉維,快來。”


    他倆擠在小小熒幕前,嘉揚微笑,“媽媽呢,媽媽在甚麼地方?”這具是他們用來情話綿綿的視像電話此刻派上用場。


    陶芳說︰“我立刻去叫媽媽。”


    嘉維問︰“你在甚麼地方?人好象瘦了。”


    “倫敦,”嘉揚微笑,“文明之都。”


    嘉維放心,“只要你高興就好。”


    彭太太趕了來。“嘉揚——”她忽然哽咽。


    “媽媽,是新發型嗎,很適合你。”


    母女閑聊幾句,嘉揚依依不舍,這時麥可走過來,進入視像範圍,彭太太看見,大吃一驚,“那大塊頭黑人是誰?”


    嘉揚只得若無其事地說︰“路人,不認識。”


    終于話別,掛斷電話,嘉揚自付款機取回信用卡。


    麥可說︰“你這個人真有趣。”


    有進步,他不再說“你這個女人”如何如何,改說“你這個人”。


    他倆到快速郵遞公司寄出底片,沿途補給裝備,在橫街找到自動洗衣店,麥可月兌下全身衣物只剩內衣褲連髒行李一起洗。


    他倆一邊閱報一邊喝咖啡。


    “看,”嘉揚說︰“照規矩連諾亞王後都不準參加葬禮。”


    “這是他們伊斯蘭規矩。”


    “因為是女人。”


    “是。”


    “美國出生以及受?育的王後不知如何接受這種習俗。”


    “這得問珍伊娜。”


    “珍?”


    “原名麗莎荷樂比的王後曾是珍的大學同學。”


    “真的?快收拾衣物回去,我欲知詳情。”


    珍證實這是事實,“王後也是人,她少年時又不知有一日會成為王後,還不是同任何大學生一樣吃飯跳舞打球讀。”


    “你們還有聯絡嗎?”


    “她的私人秘對我一直很客氣。”


    那即表示已無直接對話,但,仍有舊情。


    “新王與她合得來嗎?”


    “無人可以回答這個問題。”


    “我們可否如期出發?”


    “局勢並無多大改變,應無問題,我們時間緊湊,經費有限,只得依照原計畫行事。”


    嘉揚開始覺得這個特輯會影響珍事業得失,不禁替她擔心。


    為?節省,所以起用嘉揚這個新人吧,珍不知有否後悔離開大公司。


    “珍,你精通阿拉伯語?”


    麥可說︰“她有四分之一阿拉伯血統。”


    珍不語。


    那天晚上,三個人擠在一間酒店房間?,嘉揚想念她白色小小寢室,洗手間?設備齊全,她呼出一口氣,睡?了。


    半夜,發覺珍獨自坐窗前喝酒。


    麥可打地鋪,睡得似一條枕木。


    嘉揚輕輕說︰“維姬叫你少喝點。”


    “誰?”她沒有回過頭來。


    “雨林維姬。”


    “嘉揚,你若想退出,我願與你解除合約。”


    嘉揚大吃一驚,“我說錯甚麼,做錯甚麼?我工作何處不力?”


    “是我不對,我不該找一個新人。”


    “新人沒有工作經驗如何會成為高手?當年你也有導師給你機會。”


    “赫昔信努力推薦你……我只怕你吃不消。”


    “撐不住我會出聲。”


    珍噓出一口氣,“嬌滴滴的-”


    “相信我,我有足夠的意志力。”


    珍看?她,半透明,琥珀般眼珠忽然現出憐愛神情。“好,一起上路。”


    嘉揚松弛下來。


    麥可轉一個身,“天亮了嗎?”


    “還可以睡一覺。”


    第二天清晨他們三人離開旅館,櫃?服務員見到這兩女一男只租一房,便露出神秘微笑,嘉揚只裝作看不見,她拎起隨身行李便走。


    一向喜歡旅行的她此刻听到飛機引擎聲已覺害怕。


    彭嘉揚你真的想做名記者嗎?整日舟車勞頓,到了倫敦也不能往大英博物館或海德公園朝聖,長期只能生活在新聞中。


    待完成這次工作後再作決定吧。


    候機樓?有人听音樂,嘉揚噫一聲,怎麼又是卜狄倫,只听得他小鮑雞般淒惶的聲音唱︰“感覺如何,孑然一人,無家可歸,像一塊滾石?”


    麥可已經苦笑。嘉揚本來想說︰不如來我家度假,略過溫暖生活,一想,哪?過得了母親那關,千萬不要假客氣。


    她問珍︰“你可有疲倦的時候?”


    珍無奈地笑,“我日日都那樣累。”


    嘉揚從來沒到過中東,極幼時閱《兒童樂園》,知道那?有死海,因無出路,太陽歲月蒸發了水分,鹽分多得可以將人浮起。


    又《一千零一夜》中茉莉花公主遇見神偷阿里巴巴,都是佳話。


    他們抵達阿曼。


    只見還有婦女穿?黑色卡夫丹長袍,不要說完全看不清人體線條,連頭臉都遮蓋起來,只露一雙眼楮。不過愈是看不見,愈是神秘,那一雙雙褐色沉默幽怨的眼楮似想傾訴但又受禮?束縛,引人遐思。


    嘉揚在《國家地理雜志》見過一幅偷拍照片︰娟秀的少婦月兌下束縛陪孩子打秋千,美好身段畢露。


    時光似倒退一個世紀,連帶嘉揚都沉默起來。她要到今日才知道婦女拋頭露臉也是一種特權。


    嘉揚忍不住問︰“為甚麼到了廿一世紀女性還得躲在帳幕?做人?”


    珍如此回答︰“希望我們這次可探索到這個問題。”


    嘉揚听見黑麥可問珍︰“你一定要去見這個人?”


    “是,我想見他已有多年。”


    “珍,你認為這是適當時候嗎?”


    嘉揚想問︰你們在談甚麼,誰,要去見誰?


    可是她不便開口,講得好听點,她的身分是助手,其實不過是個小學徒,師傅不想她知道的事,不宜多問。


    她努力閱讀珍給她的資料。


    “準備好出發沒有?”


    嘉揚點點頭。


    這次采訪的對象住在一間私人經營的庇護所內。她自頂至踵遮在黑袍之下,從雙手看來,還十分年輕,但眼神已經蒼老。


    嘉揚輕輕問︰“你懂英語?”


    “是,我曾在女子中學讀。”


    “發生甚麼事?”


    “我想自由戀愛,遭父親槍擊。”


    “你的生父意圖用槍射殺你?”


    “是。”


    “為甚麼?”


    “我使家族蒙羞,令他們在親友面前抬不起頭來。”


    “這一切皆因你愛上了一個人?”


    “因為我公然反叛禮?,與他們不認同的男子同居,甚至談到婚嫁。”


    “他開了幾槍?”


    “五次。”


    “你親父對你發射五槍,擊中你胸部及頭部。”


    “是,他以為我已死,我由途人送院急救。”


    “他有否被警方逮捕?”


    “無目擊證人。無罪釋放。”


    “你不是證人?”


    “女兒不可指證父親。”


    “可是他射殺你!”嘉揚跳起來。


    正在拍攝的麥可用一只手按在嘉揚肩上。嘉揚嘆口氣,“我們可以看你的臉嗎?”


    那女子輕輕掀開面罩,她已毀容,臉上傷痕累累,可以想象心靈的創傷更甚。彭嘉揚來自西方文明社會,只覺憤怒難言,全然不理解世上怎會有這種事發生。


    “親人有否來探訪你?”


    “我的兄弟發誓如果見到我一定會追殺到成功為止。”


    “他們怎可能這樣憎恨你?”


    “我羞辱了他們。”


    訪問到這?,嘉揚覺得有點呼吸困難,她的雙手顫抖,她清清喉嚨,“你們的王後,致力將國家現代化,她難道不想保護婦女?”


    “已經立法,可是千年風俗根深柢固,一時不能動搖分毫。”


    “將來,如果你有女兒,你會看?她兄弟為同樣原因追殺她?”


    那受害人已無言垂首。庇護所工作人員過來帶走了她。


    另一管理人員內疚地說︰“的確不是外人可以理解。”


    彭嘉揚卻說︰“我倒是明白,我是華人,我知道在中國,棄嬰大半是女孩。”


    大家沉默,不想多說,很久才想到吃的問題,由珍帶路,去館子充饑。珍微笑說︰“嘉揚是最七情上面的記者。”


    麥可說︰“她的表情彌足珍貴,可使人充分了解到事件可怖。”


    嘉揚啼笑皆非。


    麥可用西班牙語與珍交談,嘉揚只听懂幾個字-“真相、披露……利用……反感……”在說甚麼秘密?


    嘉揚與母親通話。彭太太︰“我左眼皮跳了一日,主凶,心驚肉跳就是這個意思。”


    “別迷信,媽媽,閉上雙目休息一下就好。”


    可是連她都覺得夜特別淒迷,遠處傳來?徒祈禱唱誦經文之聲,氣氛詭異。


    他們在民居借住,那家人養了兩只獵隼,十分神駿,不住拍動雙翅,啄食肉粒,負責照顧它們是一個十三四歲少女雪枝,長得非常秀麗。可是她有一個十分討厭的大哥鴨都拉,一臉于思,嘉揚覺得他看女人的目光像個賊。


    他與麥可小聲講,大聲笑,最後他發表了忠實意見︰“我們落後?中國人也有私刑,女人犯規要浸豬籠!”


    嘉揚說︰“人畜之間已有默契。”


    少女說︰“但願我也能飛得那樣高那樣遠。”


    “有志者事竟成。”


    “可是一旦出走,我又不舍得母親。”


    嘉揚不敢再發表意見。


    餅片刻,暮色天邊出現兩個小黑點,獵隼回來了。


    它們抖動翅膀,輕輕停在少女肩膀上。


    麥可走出來,“珍叫你。”


    嘉揚瞪他一眼,“我不與你說話,賣友求榮之徒。”


    麥可有點尷尬,“你誤會了


    ……”


    “我不要听你解釋。”


    她仰一仰頭,走進屋內。可是那討厭的鴨都拉尾隨而來。


    他對她說︰“對不起,恕我對客人無禮。”


    嘉揚怒道︰“該當何罪。”


    “向你鄭重致歉,可是想到西方記者總想揭我們瘡疤,未免生氣。”嘉揚不出聲。


    “麥可說你們並非嘩眾取寵之徒。”


    “你與他是好友?”


    “我們曾是同事,他上次出差,也住我家。”嘉揚點點頭。


    她一早睡了,第二天還有工作。因為極度疲倦,嘉揚睡得似死豬,連噩夢也沒有,幾時這樣鐵石心腸了,她十分感慨。


    清晨,珍在庭園與鴨都拉用阿拉伯語交談,她一定與他相熟,她的表情絲絲落寞,只有在好友面前才會那樣不設防。


    她才不會同嘉揚透露心事,嘉揚只知道她最近在工作上有點失意,只想東山再起。


    他們跳上吉普車出發,途經市集,麥可說︰“時間尚早,要不要去買點紀念品。”


    嘉揚一仰頭,不去理睬他,表示繼續生氣。麥可不知多久沒見過這種小女兒態,只覺可愛。


    珍說︰“我們有二十分鐘時間觀光。”


    嘉揚一時間看到那麼多檔攤,十分興奮,到底年輕,立刻到處游覽,可惜有事在身,帶不了那麼多雜物。可是她還掏出美金買了一雙寶石耳環,打算送給母親。


    稍後他們繼續行程,路上珍一言不發。


    目的地是一座鄉公所模樣的平房,當事人已經在等他們。


    那是兩個中年大漢,穿寬袍大袖的傳統服裝,戴紅白格子頭巾,目光似豹子。


    珍在他們對面坐下,示意嘉揚,工作已經開始。


    雖是公眾地方,嘉揚還是十分警惕,只听得珍先是用阿拉伯語,隨即用英文急促交談。


    只听得珍問︰“你還記得往事?你還記得泰特斯?”


    其中一個大漢瞪?珍,“你是誰,你不是甚麼記者,啊!我明白了,你長得與泰特斯一模一樣,你是那女嬰,你長大了,你前來尋仇!”


    嘉揚措手不及,瞠目結舌,這是怎麼一回事?


    電光石火間,嘉揚明白麥可與珍一路上竊竊說的是甚麼了,他們一早知道這次要來見的是甚麼人。


    這時,珍冷笑︰“是,我要親眼來看看是誰令我變成孤兒,舅舅。”最後兩個字自齒縫嘶出。


    大漢毫無悔意,冷笑說︰“你母咎由自取,不貞是死罪。”


    嘉揚終于將拼圖砌在一起,那一次,珍伊娜說的領養兒,是她自己,不是麥可。


    多麼可憐的身世。


    嘉揚看到珍雙目通紅,瞪?她的親人,也是她的仇人,她咒?︰“畜生,我終于找到了你。”


    大漢暴怒,忽然跳起來,伸長手臂,嘉揚眼尖,看到黑色槍管。


    嘉揚本能反應,撲過去推開珍伊娜,同時間麥可丟下攝影機去對付那大漢。


    已經太遲了,嘉揚只听得噗一聲,槍已經發射子彈,接?,警察一涌而入抓人,鴨都拉居然在場,大聲問︰“你們都沒事吧?”


    原來一切均是安排好的。


    嘉揚百忙中看到珍的襯衫上的血?,“啊!你受傷了。”


    珍伊娜掙扎?站起來,“不,我沒事。”


    那麼,血從何來?


    嘉揚低頭看自己,才發覺左臂沁出血液,火炙刺痛感覺隨即而來,她尖叫起來,中槍的原來是她。


    這時,救護車也趕到,麥可一手抱起她往救護人員跑過去-


    真相、披露、利用、反應……是珍伊娜與麥可的密語。


    嘉揚憤怒這槍打中她的心髒的話,她就永遠見不到母親了。


    醫務人員替她驗傷,幸虧只屬皮肉擦傷,敷藥包扎後無大礙出院,接?到警局錄口供。


    做完這一切,嘉揚鐵青?臉,一言不發收拾行李。


    鴨都拉回來興奮地說︰“他因搶劫外國游客被起訴,不準保釋。”


    連嘉揚都不禁嗤一聲笑出來,傷外國人有罪,殺親妹無罪。


    珍過來輕輕說︰“對不起。”


    嘉揚仍然不出聲,中國人說的夫復何言就是這個意思。


    “抱歉,我們的確隱瞞了真相,利用了你,可是事前並未想到有這樣大的危險。”


    嘉揚忽然諷刺說︰“幸虧你舅舅的槍法大不如前了。”


    珍伊娜別轉蒼白面孔。


    雖是輕傷,嘉揚左臂已經動彈不得,她坐在地上,非常懊惱。


    珍輕輕說︰“你可以回家。”


    麥可咳嗽一聲,“讓我解釋一下。”嘉揚看?他。


    “珍終于把家事了結,從今起心靈可以療傷,我們錄得驚人新聞片斷,立刻可以出售播放,引起世界注意,請原諒我們事先沒向你披露那大漢是甚麼人。”


    嘉揚看?天花板。


    鴨都拉又一次過來說︰“美國廣播公司找珍伊娜。”


    珍看?嘉揚,“如果我的助手不原諒我,那就算了。”


    嘉揚忍不住說︰“千載難逢機會,還不去討價還價。”珍緊緊擁抱嘉揚,她隨即去听電話。


    麥可說︰“你救了她。”


    “我不與你說話。”


    麥可不去理她,“以後我願意向你坦白一切。”


    “是嗎,說你的戀愛史來听听。”麥可無奈地搔?頭。


    這時嘉揚的電話響了。她一听到母親的聲音淚盈于睫,巴不得立時飛回家中。


    “好嗎,你傷風了?”


    “媽媽,我正在辦公,稍後與你再談。”


    這時,珍听完電話回來。一看就知有好消息,她一臉紅光,雙眼恢復神采。


    麥可問︰“怎麼樣?”


    “他們明早派代表來見我們,一並帶來新的合約。”


    麥可問︰“甚麼合約?”


    “我們三人將受聘于ABC,但屬獨立攝制組,繼續我們行程,可是經費大大增加,並且隨時有支持隊幫忙。”麥可大聲歡呼。


    珍伊娜看?嘉揚,“不過,三人組假使少了一人,我願意作罷。”嘉揚不出聲。


    珍伊娜真是厲害腳色,正是,人家吃鹽已多過彭嘉揚吃米,一切胸有成竹。


    嘉揚尚未回答,她又說︰“我努力向他們介紹推薦嘉揚的學識、膽識、責任感以及歸屬感,並提出在這次專輯完成後繼續聘用。”


    嘉揚沉默,有甚麼不是血汗換來,這是好機會,許多新進記者願意用一條左臂來交換。


    她終于說︰“看過合同再講吧。”珍松口氣,躺在地上。


    麥可很是歡喜,“珍,你收復失地有望,可揚眉吐氣。”


    “嘉揚是我的福星。”


    那晚,嘉揚噩夢連連,一下子看見左臂爛斷下來,長滿蛆蟲,忽爾又見母親在她面前眼淚漣漣,驚醒之後,背脊被冷汗濕透,她本想大叫,可是將驚呼硬生生吞下肚子。


    她強自鎮靜︰已經是大人了,無論是決定前進抑或後退,都不得反應過激,惹人恥笑。


    嘉揚發覺額角滾燙,她取出行李,找到舊上司赫昔信給她的百寶錦囊,取出探熱針及退燒藥,自任赤腳醫生。


    天漸漸亮了,嘉揚靠?窗口觀賞曙色,從這?往回走,十五小時航程便可抵家,大可重返舊職,輕松地報告天氣,膩了,去?小學,或是到大學讀法律,遲早總會遇見合適對象,成家立室,生兒育女。


    嘉揚躊躇了。


    就在此時,兩只獵隼自門口疾馳而出,迅速朝遠處飛去。


    嘉揚凝視良久,有頓悟,她下了決心。珍伊娜利用她,她也可以利用珍,彼此交換利益,社會才有進步。她閉上雙眼休息。


    不久珍來敲門,“嘉揚,對方派了人來。”


    嘉揚苦笑,這便是商業社會,你若有利用價值,哪怕是不毛之地,荒山野嶺也有人找上門來捧上合約,如不,登門求見,也準吃閉門羹。


    便播公司笑容滿面的兩名代表其中一個是華裔,他叫林日保,是名律師,試探地問嘉揚︰“會講粵語抑或國語?”


    “都會一點。”


    他立刻用普通話說︰“一會兒我們去吃清真餃子。”


    嘉揚駭笑,華人真是縱橫四海,吃遍天下。


    他們二話不說,把合約攤開來說。這一談便是個多小時。


    珍伊娜的要求繁復瑣碎,大概是從前吃過虧,今日學了乖,事事白紙黑字訂得一清二楚,條件包括擁有私人辦公室及一名秘,並且即日生效。


    兩名代表看?彭嘉揚,“彭小姐有甚麼要求?”


    “你們有否相熟的西醫?”


    那林日保說︰“我立刻陪你去。”


    “彭小姐請在此處簽名。”


    嘉揚看一看珍,珍點頭,嘉揚與麥可簽下合約,注明與珍伊娜所簽舊約作廢,從那一刻起,他們三人組即成為大公司屬員。待遇、福利,全部不同。


    林日保已在看麥可拍攝的新聞片段,看完不發一言,取餅外套,“彭小姐,我們去找醫生。”


    珍說︰“麥可,你陪一陪嘉揚。”


    嘉揚卻說︰“我毋須人照顧。”她登上林日保的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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