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靈吉卜賽  第三章
作者:亦舒
    “男人怎麼也會這樣?”少年不置信。


    丘靈的聲音變得很溫柔,“你生活正常幸福,當然不知道有這樣的事。”


    “丘靈,這真是你的經歷,抑或,是一個編排的故事?我班上有個同學,發誓要做小說家,常常編了驚怖情節來嚇我們。”


    丘靈微笑,“我說的,都是真的,我目睹凶案發生。”


    “什麼?”鄧明哲跳起來。


    “警方幾次三番叫我講,我都沒有告訴他們。”


    同他說,因為他連真與假部分不出,丘靈知道她十分安全。


    “我記得很清楚,三點半,放學回家,用門匙開了門,客廳沒有人,也不覺得奇怪,已經習慣獨自做功課吃晚飯,放下包,忽然听到廚房里僕地一聲。”


    少年張大了嘴。


    這是丘靈第一次復述這件事,連她自己都想從頭到尾回憶一次,看,是不是真的。


    “我走近廚房,又听到噗一聲,鼻尖聞到奇怪的腥臭味,然後,看到了最可怕的一幕︰母親跪在地上,雙手握住那把刀大力刺進那人的身子。”


    少年听得目定口呆。


    他想送這怪異的女孩回家,但是身體像被釘在飲冰室的椅子上,動彈不得。


    他生平還是第一次這樣受罪,他肯定這是他畢生最難忘的約會。


    丘靈不徐不疾地說下去︰“刀插進去之後,可能卡住在筋骨之中,一時拔不出來,還得握緊刀柄搖一搖才能拉出,那噗噗聲就是插破皮肉的聲音,鮮血流了一地,他穿著花襯衫,眼楮睜得老大,已經沒有生命跡象,可是,她仍然一刀又一刀刺下。”


    鄧明哲四肢發麻,喉嚨發出微弱抗議聲。


    丘靈掩上臉,“可怕,我大叫起來,一聲又一聲不停,鄰居都听到了。”


    她住聲。


    雨越下越大,嘩嘩聲落到街上。


    茶餐廳的小伙計打了個呵欠,像是做醒了他的黃粱夢,伸個懶腰,然後詫異地看著他的茶客,“你們還在?”


    這對年輕人已經坐了半天。


    鄧明哲的手腳漸漸可以活動,他掏出鈔票結賬,給了豐厚的小費。


    “我們走吧。”


    丘靈微笑,“謝謝你請我看電影。”


    她肯定這個大男孩以後都不會再來煩她。


    他好奇嗎,她索性滿足他的好奇心,從此嚇破了膽,可不關她的事。


    但是,她也小覷了鄧明哲。


    回到車上,他忽然問︰“後來,由誰報警?”


    “我。”


    “你很勇敢。”


    “母親不住對我說︰"對不起,叫你受驚了",我退出廚房,打電話報警,只說什麼都沒看到,一回家已看到他倒下。”


    鄧明哲低頭,“不幸的丘靈。”


    丘靈輕輕說︰“自那日起,我就懷疑母親的遺傳因子有一日會在我身上發作,我不大相信自己。”


    “不會的,不會的,”


    “誰能保證呢,我還是同所有人維持距離的好。”


    “丘靈,請忘卻這一段可怕的經歷。”


    “我也希望可以做到,可是一閉上眼,就看到濃稠似面漿般的鮮血自那人傷口緩緩流出,鋪滿整個廚房地板。”


    她戰栗起來。


    少年握緊了她的手。


    丘靈說︰“這件事,將永遠成為我身體生命的一部份。”


    車子駛到賈宅停下。


    雨更大了,在車窗上形成水簾,把車外車內隔成兩個世界。


    丘靈說︰“自那天起,我完完全全失去母親。”


    鄧明哲沖動地說︰“跟我回家,我會照顧你。”


    丘靈訕笑,“你哪里有家,你不過由父母供養。”


    鄧明哲漲紅面孔。


    “再見,明哲,多謝你的雙耳,叫它們受罪了。”


    丘靈推開車門,沖進雨中。


    她掏出鎖匙,開門進賈宅。


    每次開門進屋,她都覺得或許有什麼可怕的事將要發生。


    這次,賈品莊迎出來,“回來了,玩得還開心嗎?”


    丘靈微笑答︰“還好。”


    把積郁多時的心事說出來,情緒舒緩,的碓松弛不少。


    “第一次正式與男孩子約會?”


    “是,但沒有特別感覺。”


    “沒有聞到異性吸引的氣息?”


    丘靈搖頭,“他只是一個大孩子。”


    賈品莊笑︰“你呢,你只是一個小孩子。”


    丘靈想一想,“我生活上的智慧勝他多多。”


    賈品莊感喟︰“那自然,丘靈,你比誰都早熟。”


    賈景坤自房出來,“丘靈,過來,我有話同你說。”


    丘靈乖乖走過去坐下。


    賈景坤說︰“丘靈,品莊的身份將要公開,你已不能留在我們家里,未來一段日子里,我與品莊將受到前所未有的壓力及歧視。”


    丘靈不出聲。


    真奇怪,真正衷心相愛的一對,偏偏要遭受到這樣大的考驗與折磨。


    賈口叩莊嘆口氣,“只有丘靈替我們不值,只有丘靈接受我倆。”


    丘靈微笑,什麼都瞞不過聰敏的賈品莊。


    賈景坤說︰“丘靈,你將遠赴澳洲,我們送一點禮物給你。”


    丘靈連忙說︰“不用了。”


    “你听著,這一筆款子,已經匯到澳洲一家銀行存妥,你隨時可以憑旅游證件提取應用,別看輕這筆錢,必要時可以救命,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你身邊有財物,無請是誰,都不要借給他。”


    丘靈低聲答︰“是。”


    賈景坤松一口氣,將存摺交在她手中。


    賈品莊說︰“真不舍得丘靈。”


    當然,他們都是畸人,像馬戲班里的浪童、蛛蜘美人、陰陽人,自成一國,特別團結。


    賈品莊叮囑,“到澳洲以後,一切小心。”


    賈景坤也說︰“男主人有什麼不規矩,立刻揚聲,切勿恐懼。”


    這話由他們說來,特別淒徨。


    小小的丘靈與他們一起生活將近一年,開頭時何嘗不是提心吊膽,到最近才安頓下來,可是,她又要走了。


    “在我們家,還舒適嗎?”


    “我很開心,謝謝。”


    “丘靈,抱歉我倆能力有限,到了那邊,記得寫信來。”


    就這樣,清楚地交待結束了他們的關系。


    賈氏二人做事非常認真公道,化繁為簡,絕不拖泥帶水,真值得學習。


    從一家人到另外一家人,丘靈看到的听到的,比一般孩子多百倍,每間屋子里都有一個故事。


    學期結束了,校方建議丘靈跳班升到高中,丘靈生命中一切,都早生早熟。


    她去澳洲那天,只有王小姐來送她。


    在飛機場王荔嬋微笑說︰“丘靈,我下個月結婚。”


    丘靈略覺意外,“恭喜你。”


    “婚後我會轉職,調到政府別的部門工作。”


    “啊。”以後,將失去她的聯絡。


    “這個崗位看到太多怪事,情緒十分波動,未婚夫不贊成我留任。”


    “他很關心你。”


    王荔嬋很安慰歡欣,“我也這樣想。”


    時間到了,丘靈孤身上路。


    “丘靈,但願你快高長大,平安無事,將來有一個幸福家庭。”


    丘靈微微笑,忽然之間,像是看到自己已經成人,發育得很好,朦朧間覺得愛人就在身邊,他可以感應到她的心意,他關懷她……


    “有空寫信給我。”


    丘靈點點頭,轉身進海關。


    不,她不打算寫信給任何人,她知道對他們來說,丘靈不過是一個無關重要的影子,忽現忽滅,一旦去到另一處,最好是靜靜消失。


    一切都靠自己的了。


    比起早一年,她生存的條件又好了一點,大了一歲,身體比從前強壯,更能吃苦,腦袋也更加靈活,一年之中,她做了人家三年功課。


    丘靈很為自己驕傲。


    在飛機上,她的座位夾在兩個胖子之間,那兩個大塊頭把她緊緊擠著,粗大的手臂不知是有意無意,要不落在丘靈腿上,要不擱在她肩膀上。


    經過半小時掙扎,丘靈剛想放棄,想到賈氏的叮囑︰受到委屈,則刻揚聲,她遲疑片刻,按鈴求助。


    一位服務員走過來,丘靈伸手措一指左右在裝睡的胖子,那位小姐立刻明白了。


    她笑著把手指放嘴上,示意丘靈噤聲,接著,伸手招丘靈離開座位。


    丘靈知道她遇到救星。


    服務員幫丘靈拎著手提行李,帶她走到頭等艙,“請坐這里。”


    啊,因禍得福了。


    “一個人旅行?”


    丘靈答︰“我去悉尼領養家庭報到。”


    “啊,”那位小姐怪同情她,“我叫姚佑潔,這是我


    的確是個熱心的人。


    她鼓勵丘靈,“你會喜歡那里。”


    丘靈不出聲,她的最大優點是靜。


    頭等艙食物服務都好,但丘靈沒有心情欣賞。


    航程並不算長,飛機降落,她離開機艙,姚佑潔特地來拍拍她肩膀,用手勢做一個打電話狀,表示再通消息。


    到了地面,丘靈抬頭一看,只覺得天空特別高,天色特別藍,白雲一朵朵,像圖畫一樣。


    有人來接她,舉著字牌,上面寫著丘靈兩個中文字,丘靈不敢怠慢,立刻走過去。


    那人是個紅發少年,一看就知道是蘇格蘭人後裔,頭發紅似烈炎,襯灰綠雙瞳,煞是好看。


    “你就是丘靈?我叫伊分麥沖,蔣先生派我來接你,跟我來。”


    丘靈希望看到的是蔣氏夫婦,她沉默。


    紅發兒像是猜到她想些什麼,笑答︰“蔣先生一時走不開,別擔心,他們是好人。”


    丘靈點點頭。


    他走近一點,看丘靈雙眼,“為什麼支那人有那麼大的眼楮?”


    丘靈沒好氣,不去理他。


    他替她提行李,走向一輛小型貨車。


    “你會英語?”


    丘靈想說“講得比你好”,可是人生地不熟,她維持緘默。


    “蔣氏雜貨店在市中心附近,已經說好了,我負責每日接送你上學,我是你鄰居,也是你高班同學,還有,放了學,一起在店里工作。”


    賈品莊與鄧明哲等人漸漸淡出,丘靈生命冊又翻到另外一頁。


    “喂,”紅發兒問︰“你懂不懂英語?”


    丘靈仍然不出聲。


    “我該叫你什麼,玲、靈?”


    丘靈坐在貨車里,靜靜看路上風景。


    麥沖忽然說︰“別憂慮,我也是領養兒,看,我還不是生活得很好。”


    呵,丘靈聳然動容,她對他另眼相看,距離突然拉近。


    “麥沖夫婦一宜沒有瞞我的身份,他們並且打算協助我尋找生母,是我自己不願追究,我自覺已經得到世上最佳父母。”


    丘靈終于低聲說︰“謝謝你。”


    “唉,原來會講英語。”


    丘靈微笑,“伊分,我喜歡你。”


    誰知紅發兒不見情,他笑,“人人都喜歡我,特別是女孩子。”


    丘靈啼笑皆非。


    車子開出去老遠,地段靜中帶旺,是一個中等住宅區。


    一路上伊分為她介紹︰“那是我們的學校,你念初一可是?我已經高二了,我比你大三歲,今年剛取得駕駛執照,明年年中,可到酒吧暢飲……那是我最喜歡的游戲機中心,再過去是戲院,咦,到了。”


    一座小小三層褸維多利亞時代建築,一面紅漆金字招牌︰蔣氏雜貨。


    扁潔的玻璃窗內放著豐盛的生果蔬菜,門外兼賣鮮花盤栽,丘靈一看就喜歡。


    推開玻璃門,看見一疊中文報章,附近放著牛女乃汽水果汁,口香糖,巧克力,應有盡有。


    小店面積不大,可是起碼堆若林林種種百多類貨色,還兼賣熱狗三文治。


    伊分揚聲︰“蔣先生,蔣先生。”


    有人自內台出來,“丘靈,你來了。”他抬著一箱隻果。


    那是個相貌端正的華裔男子,年紀比丘靈想家中年輕許多,丘靈一味微笑,十分靦腆。


    “我是蔣子紹,你先別忙怎麼稱呼我,先安頓下來再說,稍後,伊分會帶你去學校報名,我知道你是個優異生,注重學業。”


    丘靈略為放心,到此為止,一切順利。


    可是,蔣太太呢?


    這時,有顧客帶小孩進來買汽水熱狗,伊分前去招呼,丘靈把做生意程序一一看在眼里,記在腦中。


    忽然那小孩倒翻了汽水,伊分立刻取出地拖水桶,丘靈順手接過,一言不發,將店堂拖干淨,順便連角落走廊也清潔妥當。


    蔣光生放好隻果箱子進來,用手搔頭,“咦,怎麼小店一下子光亮起來?”


    伊分笑,“我與丘靈會合作得很好。”


    “丘靈,我帶你上樓參觀。”


    像一切做小生意的華僑,他們就住在店鋪樓上。


    樓梯在店左惻,二樓是客飯廳、廚房及一個看街的露合,沒想到也像賈宅一樣,可以見到海。


    丘靈看到那座海螺型的歌劇院,以及一點點白色,布滿港口的風帆,這是一個萬里無雲的艷陽天。


    廚房寬敞,但是頗為髒亂,不過不要緊,半日就可以收拾好。


    睡房在三樓,一推門進去,丘靈就喜歡,小小一張鐵架床,木地板二扇大窗戶,可以看見白鴿飛過。


    丘靈把行李放下。


    算是幸運的了。


    蔣于紹說︰“丘靈,從此你是家里一份子,別見外,盡量適應。”


    語氣誠懇,丘靈大力點頭。


    忽然樓下一陣汽車喇叭聲,蔣君笑,“我妻子自農場回來了,丘靈,來見一見。”


    原來她出去干活,並非擺架子不見姜女,丘靈放下心來。


    樓下伊分正把新鮮蔬果自貨車車斗抬出來。


    一個身型高佻的女子戴著漁夫帽白手套,她看見丘靈,放下手中東西迎上來。


    “丘靈,你來了,歡迎成為我們家一份子。”


    她與丘靈熱烈握手。


    丘靈近距離看到蔣太太的臉,心里一怔,她曬黑了的面孔有許多皺紋,年紀起碼比蔣子紹大十多歲,有點像他的長輩。


    但是她熱誠的笑容叫丘靈慚愧︰怎麼淨計算人家容貌,外表算什麼?


    蔣太太把店交給丈夫及小伙計,重新帶著丘靈上樓。


    她倆在廚房坐下,蔣太太開了一罐冰凍啤酒喝一口。


    “丘靈,南半球四季與北半球剛相反。”


    “是,課本上讀過。”


    “城鎮生活一般來講平靜但枯燥,小店工作頗為忙碌。你八至三時上學,回來在店面工作至晚上八點,才有私人時間,會習慣嗎?”


    “是,我會。”


    “不過,即使是自己人,也得付你若干薪資當零用呢,由伊分開車送你上學放學。”


    丘靈點點頭,“是,是。”


    蔣太太說︰“我名叫劉自桐,今年已經五十三歲了,一直想要一個精乖伶俐的孩子,可惜早已經過了生育年紀,不能強求,今日你來到我家,真叫我歡喜。”


    那樣坦誠,可知容易相處。


    她又問︰“可需要休息。”


    “我不累,我想幫手收拾廚房。”


    劉自桐笑了,“嘩,從此家里多支生力軍。”


    她回到店鋪去。


    丘靈動手把堆積的碗筷鍋盤全部拿出來洗,看似可怕,其實最簡單不過,丘靈自七歲開始已能勝任,她生母從來不做家務。


    地拖用海棉條做成,吸水力特強,十分好用,吸塵機就放在牆角,摩打聲非常嘈吵,可是有效。


    丘靈出了一身汗,她喜歡體力勞動,最見功,給她滿足感。


    然後,她回到小房間把自己的衣物收拾出來放好,順便淋浴洗頭。


    丘靈做私務總是非常快捷,怕人嫌她,這麼大才被人收養,自知不乖巧機伶不能生存。


    接著,伊分上來找她,“喂,去學校啦。”


    棒著紗窗,正在看海的丘靈轉過頭來,伊分呆住,他看到她憂郁的一面,整張小巧美麗的面孔如古董店里寄賣的瓷器人形女圭女圭,就差眼角沒有一滴畫上去的眼淚。


    年輕的伊分麥沖听見他的心這樣說︰那里,那就是你生平至愛。


    原本以為養女會是個骯髒黃瘦苦澀的女孩,誰知出現一個這樣標致聰敏隨和的可人。


    他的聲音柔和下來,“你累嗎,體力可以勝任?”


    “沒問題。”


    丘靈從不喊累,即使非常疲倦,她還能撐一日一夜。


    伊分載她往學校,丘靈取出文件辦人學手續。


    听明白了,伊分倒抽一口冷氣,“什麼,你竟與我同班?”他做作地用力把帽子摔到地上,佯裝生氣,“你是天才,怎不早說。”


    丘靈被他引笑。


    他們說英語都有奇怪口音,若不被同化,需要很大努力,少開口最好。


    校務署人員說︰“十月開學,屆時請來報到。”


    伊分說︰“以你這樣速度,十五歲可升大學。”


    大學?丘靈想都沒想過。


    她只盼望到十八歲可以獨立,該報恩就報恩,該報仇就報仇,自此生活自主,挺起胸膛做人,不不不,佝僂著背脊亦可,總之自由自在。


    她的目標並不是追求學問。


    這時伊分邀請她︰“來我家坐一會兒。”


    “不,蔣先生也許會找我。”


    “他們很隨和,不怕。”


    丘靈微笑,你是外人,你不是養女,你不懂,她說︰“我還是回去的好。”


    “店關門後我請你看電影。”


    “那時,我真要休息了。”


    當天晚上,蔣于紹說︰“丘靈,過幾天替你申請人籍,辦妥正經事再說,你正式名字是蔣丘靈。”


    這是條款,一早就知道,丘靈點頭。


    蔣太太說︰“不瞞你,本來想領養幼童,可是我年紀較大,不合規格,他們勸我收養年紀較大的孤兒,我才決定下來。”


    丘靈低頭不語。


    “你的本名很美,丘靈是否精魂的意思。”


    丘靈只是微笑。


    “你正是我最想要的女兒,我的夢想終于成真。”


    這並不是客氣話,接著一段日子里,蔣氏夫婦赤誠對待丘靈,真正把她當作自己人,衣食住行都同樣待遇,帶她去農場,給她看賬簿,教她打理店鋪。


    丘靈真的成為蔣家生力軍。


    一日,蔣太太說︰“小店如果兼賣香煙及獎券生意會好許多。”


    蔣于紹說︰“牌照已發下來了。”


    “可是,”蔣太太說︰“客路將會雜得多,難以應付。”


    “這時,”把小小聲音忽然說︰“我來好了。”


    他們看著丘靈,“你?”


    丘靈鼓起勇氣,“賺錢好機會,怎可放過。”


    蔣氏夫婦笑起來,事情就這麼決定了。


    像野草一樣,丘靈在另一個國度生長起來。


    野草是很奇怪的一種東西,不論種子飄泊到何處,就落地生根,在何處粗生粗長,絲毫不計較氣候水份養料,沒有人會期望野草開花結果,他們對自己也毫無要求,要不煙飛灰滅,要不,又活下來。


    在學校里,丘靈最如魚得水,上課時她毋需收斂,自由發揮,往往同學們還在抄黑板上第三行筆記之際,她已向老師指出第十行有個錯誤。


    伊分嘆為觀止,“丘靈,你竟這樣聰明。”


    丘靈笑笑,“孤兒再不機靈一點,活不下去。”


    “真的一個親人也沒有了?”


    “只得養父母。”


    伊分點頭,“你們兩家都有得益,互相扶持。”


    丘靈與伊分談得來,他家里做養雞場,邀請丘靈參觀,“一到夏季,游客特別多。”他說。


    游客,看雞場?


    伊分神秘地說︰“你到了便知道究竟。”


    蔣太太知道了,笑著鼓勵︰“丘靈,你會大開眼界。”


    一日放學,丘靈跟著伊分走。


    雞農場辨模龐大,全部機械化,滿滿一倉雞,近一萬只,不見天日,什麼都不做,專門等吃完長肉。


    伊分笑問︰“像不像一些女人?”


    丘靈瞪眼,“有些男人也如此。”


    伊分一味笑。


    有工人走進雞場,揀出死雞,一箱箱帶走。


    伊分又捉狹地說︰“光吃也會吃死。”


    丘靈問︰“死雞拿去燒毀?”


    “跟我來。”


    他們跟在工人身後,來到農場後邊一個池塘。


    丘靈又問︰“呵,丟進水里?”


    不錯,工人把死雞大力扔到池塘中央。


    奇景出現了。


    水面忽然浮起許多大木條,不住晃動,丘靈定楮一看,不由得張大了嘴,哪里是浮木,這是鱷魚!


    它們紛紛游近,張開鉗子似大嘴,露出腥紅舌頭,猙獰白牙,向死雞噬去,一旦得手,又迅速沉下。


    丘靈戰栗,不肯再走向前。


    “別怕,這些鱷魚,也專門等長肉後屠宰。”


    呵,原來如此。


    “鱷魚場另有老板,現在,死雞不但有了去路,我們還可以收取飼料費。”


    “好主意,那麼,養蜂場可以設在果園旁。”


    “對,就是這個道理。”


    伊分把她送回家。


    那個冬天,他又把她帶到溜冰場,教她在薄冰上平衡身子。


    丘靈簡直沒有一剎空下來。


    偶然在車程中,她也會想起生母。


    不過假使在游客群中看到花襯衫,還是會像見到毒蛇一般,本能地立刻轉過頭去回避。


    家鄉不再有人與她聯絡,丘靈時時暗中祝福賈品莊,可是,印象也漸漸淡忘。


    她到處都踫見真正相愛的一對,蔣子紹與劉自桐也一樣,盡避年紀差一大截,可是心靈相通,如膠如漆。


    他倆無論做什麼都興致勃勃,最最平常的小事也非常珍惜,像“今日陽光這樣好,正好洗頭”,或是“鄰居拿了自釀的啤酒來,已放在冰箱”,“有個客人中了五十元安慰獎,真幸運”……每天都是喜悅。


    生活簡約簡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丘靈漸漸長胖。英語口音也混雜起來,她比從前肯說話,但是,仍然較其他少年沉默。


    正當丘靈認為可以這樣順利到十八歲,生活又起了變化。


    一日,在圖館,有班同學圍在一起做功課,丘靈走過,他們叫住她。


    “丘靈,或許你可以幫忙。”


    “先問丘靈可介意。”


    丘靈總想討好人的脾氣已成習慣,“是什麼事?”


    “我們在做一項研究,有關領養家庭。”


    啊,丘靈笑容比較勉強,“這題目有點深。”


    有人說︰“去年已經研究過鴨嘴獸及樹熊了,不可重復。”


    “噓,別亂說話。”


    丘靈語氣轉冷,“你們可以請教伊分麥沖呀。”


    “麥沖,與他有什麼關系?”


    丘靈說︰“他也是領養兒。”


    有人嗤一聲笑,“麥沖?我與他同年同月在同一問醫院出生,他怎會是須善兒?”


    丘靈怔住。


    “他同他如一個印于,那頭紅發一樣一樣,哈,你被他騙了。”


    “咦,麥沖來了,問他一句。”


    丘靈轉過頭去,看到伊分站在她身後,分明已經听到了同學之間的對話,面色尷尬,簡直等于承認了謊言。


    丘靈不知為什麼那樣生氣,她頭也不回的走出圖館,一直走回家去。


    步行也不是很遠,約三十余分鐘可到家門。


    性格忍耐的她自覺受了極大傷害,多月來唯一信任的朋友原來同她開了一個大玩笑。


    證明了這世上你簡直不能相信任何人。


    回家途中,陽光普照,空氣冷冽,丘靈的氣消了一半,她牽牽嘴角,不值得計較,不過是普通朋友,況且,除了這個謊言,他對她很好。


    還有半日課要上,丘靈想回頭再走向學校。


    一轉身,看到伊分跟在她身後,原來他一直尾隨她,丘靈沒好氣地看著他。


    “丘靈,對不起,那是個善意的謊言,我見你初來緊張不安,想你自在一點。”


    “謊言是謊言。”


    “我道歉。”


    丘靈不出聲。


    “難道這些日子來我功不只過?”


    丘靈看著他,總共只得這麼一個朋友。


    “來,回學校去。”


    丘靈卻說︰“我想返家。”一貫用功勤力的她還是第一次缺課。


    “好,我陪你。”


    兩人走回雜貨店。


    堂店沒有人,買獎券客人已在抱怨。


    伊分幫著招呼人客,丘靈到處找蔣太太。


    她推開後邊儲物室小門,發覺有個人倒在地上。


    丘靈心都涼了,蹲下一看,果然是蔣太太,她額角跌破流血,昏迷不醒。


    丘靈喊救命,伊分搶進來,立刻機緊急電話叫救護車,兩個年輕人鎮定地應付了意外。


    幸虧他們忽然回來,否則蔣太太可能失救。


    “蔣先生到什麼地方去了?”


    “到市集挑一些舊電器。”


    伊分在店門張貼字條,囑蔣先生直接到醫院見面。


    醫生這樣說︰“額角只不過是皮外傷,縫了三針,已無大礙,但是,這次昏迷摔跤,是因為病人心髒有病,已在急救。”


    這時,蔣子紹已經趕到,臉色煞白,額角出汗,全身顫抖。


    醫生連聲安慰他。


    他們一起進病房見蔣太太。


    這時候,她的年紀更加明顯了,瘦削的她雖然沒有肥脂,可是皮膚卻松弛地在頸項及手臂處垂下,十分蒼老,她了開雙眼,幸虧眸子還有精神。


    “看護都同我說了,多虧兩個孩子。”


    蔣于紹緊緊握住妻子的手,從他的神情里,可以看得出,在他眼中,她容貌、水遠不變,劉自桐永恆風華正茂,宛如當年他第一眼看到她的模樣。


    “只是,醫生說,這次病發,影響到我腿部運作,以後,得用拐杖走路。”


    丘靈黯然。


    一個人不會覺得手足健全有什麼幸福可言宣至失去這些天賦。


    而當一個人憤慨地說“我有手有腳”,並不可笑,那的確是他至大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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