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愛拖一天就是錯一天  第四章
作者:亦舒
    大門打開。


    “呵,之珊,是你。”


    之珊訝異,梅小姐語氣似她老朋友,這是怎麼一回事?


    “請進來喝杯茶。”


    她穿一套麻質唐裝衫褲,看上去十分舒服,小小客廳,已轉作房。桌上地上都是資料。


    “之珊,你大學畢業了,十年對一個孩子來說,變化最大。”


    之珊看著梅以和秀麗的容顏,她完全不記得這個人,照說,十年前的她已有清晰記憶。


    “當年你父親不住提著你,事無巨細,一一報道,楊子每一個職員都是之珊專家。”


    之珊駭笑。


    “那兩年我在楊子,對你有深切了解,你的樣子一點也沒變,仍然是小圓臉,大眼楮。”


    之珊坐下。


    “你知道我要來。”


    “你那麼聰明,遲早找上門。”


    梅以和斟給她一大杯冰水,杯子里有一只吸管。


    之珊猛地想起來,她到過她家,不過,那個時候,梅小姐的家大得多。


    那時,她也給小之珊一杯冰水,體貼地加多一枝吸管。


    之珊忽然抬起頭,“不止十年了。”


    那時,她只得十歲左右。


    “之珊,你記性好,听說讀過目不忘,成績優異。”


    之珊微笑,“還不是在家耽著。”


    “名媛千金,當然是閑人,不然還赤膊上陣肉搏乎。”


    之珊笑了。


    她一邊在心中琢磨,誰,誰帶她到過梅以和的家?


    一時沒有記憶。


    “喝冰水的小女孩今日喝香檳了吧。”


    “不,”之珊欠欠身,“酒能亂性,家母不讓我喝。”


    梅以和卻說︰“這幾年沒有酒精相伴,真不知如何過日子。”


    她揉揉面孔。


    梅小姐保養得很好,只是腰身較粗,穿寬身衣服。


    “我愛吃,若果酒菜都不能吃飽,還有甚麼意思。”


    之珊喜歡她︰有一點點像長輩,可是,又平易近人。


    只听得她問︰“你還有一個姐姐叫之珩。”


    之珊嘆氣,“嫁了人了,一心一意朝夫家,生兒育女,忙得不得了,卻不理我了,好不遺憾,想到童年時一起睡覺讀,相親相愛,真沒意思。”


    之珊語氣里的失望是真實的。


    “家里有事,她不回來?”


    “孩于們要開學,她是廿四孝,趕了回家。”


    “對,今晨起得早,空氣中有絲涼意。”


    之珊當然不是來閑話家常,但是,該如何入題呢。


    “之珊,你想說甚麼?”


    之珊咳嗽一聲,“王晶晶一案,警方只當失蹤人口處理,並非罪案,也沒有疑犯,為甚麼三個月來新聞不絕?”


    梅以和笑而不答。


    “由你在背後安排?”


    “是,接著王家會有人到清談節目呼吁。”


    “你目的是甚麼?”


    梅以和答︰“見義勇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你師傅沒教你?讀法律不是要賺大錢。”


    之珊看著她,“生活舒適也很重要。”


    “我過得很充實。”


    之珊老實不客氣問︰“三個多月沒收入,靠節蓄還是靠支助?”


    “啊,問題開始尖銳,學以致用,真好。”


    之珊啜冰水,不出聲。


    在都會中即使維持這樣簡樸生活,開銷亦不菲。


    梅以和背後,會不會還有大老板?


    之珊說︰“你目的是逼使楊汝得退休。”


    “不,”梅以和緩緩說︰“人遲早要退休,我何需逼他。”


    “你想怎麼樣?”


    “之珊,一個年輕女子失蹤,我們得尋找她下落,是死是活,一定得有著落,王家方能安寢,試想想,倘若失蹤的是你,你父母豈不想盡辦法要找到你為止?”


    梅以和說得那樣有力、誠懇,如在法庭上,一定叫陪審員聳然動容。


    這樣好才干,卻不能學以致用。


    “王晶晶在哪里?百多天了,有人叫她噤聲?有人嫌她礙事?她已不在人間,抑或,匿藏在一角看著我們偷笑?”


    之珊忽然問︰“你與我父親,是甚麼關系?”


    梅以和平靜坦率地答︰“他是上司,我是下屬。”


    “就是那麼多?”


    “小女孩眼中的父親幾乎是完人,但是想像與事實往往有個距離,不是每個女人都喜歡那種浮夸類型。”


    “家父浮夸?”之珊錯愕地張大嘴。


    “楊汝得是那種某套西服只能配某條領帶的人,男人如此瑣碎,不是每個女人吃得消。”


    說得這樣撇月兌,難道事情真的過去了?


    梅以和揶揄︰“當然,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子看他,還是一表人才。”


    “你是為復仇而來。”


    梅以和微笑,“之珊,凡事講證據,我想你的話已經說完了。”


    “家父已經被逼放棄一切。”


    “之珊,你很孝順,但相信我,楊汝得毋需你擔心。”


    之珊忽然想起在他門口見到的長腿艷女,不由得咧開嘴笑。


    她站起來告辭。


    梅以和送她到電梯口,“之珊,你令我想起當年的自己。”語氣忽見辛酸。


    “謝謝你的恭維。”


    “真會講話。”


    電梯門一開,周元忠走出來。


    他朝兩位女士點點頭。


    之珊連忙握住他的手,“梅小姐,改天再約。”


    梅以和卻說︰“是你的男朋友吧,”十分贊賞,“好青年。”


    他們進回電梯,門板上,之珊輕輕松開手,“你怎麼來了?”


    “等了很久,不見你,實在不放心。”


    “她頭一眼就喜歡你。”


    周元忠很高興,“伯母也是。”


    “你額頭鑿著一忠字。”


    誰是奸角?


    “有無端倪?”


    “只證實她是幕後黑手,周督察,你可否運用權力,查梅以和來往戶口?我想知誰雇用她。”


    “不可以,她並非疑犯,每個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私隱,警察不顧一切追查,都會即變恐怖城市。”


    之珊微笑,“那麼,我得查一查,梅以和當年在楊子,因何事接受處份。”


    周元忠啼笑皆非,“你對我的話充耳不聞。”


    “楊子是我的公司,我大可翻尋老記錄。”


    周元忠看著她,“知道得多,未必是好事。”


    “我有好奇心,我有求知欲。”


    周元忠實在忍不住,忽然伸出兩只手,出力擰之珊的面頰,兼拉闊她的嘴。


    “喂,痛,君子動口不動手。”


    周元忠立刻松開雙手,覺得心曠神怡,冒昧都是值得的。


    之珊雙手捂著臉的尷尬神情可愛得叫他鼻酸。


    他把雙手插在口袋衷。


    那天傍晚,之珊閑閑走回楊子行。


    她同秘說︰“我想找一宗舊檔案。”


    “楊小姐請吩咐。”


    “一個叫梅以和的見習生,是十至十二年前的職員。”


    秘立刻接到人事部記錄,在熒屏前找這個人。


    一次沒有,兩次也沒有。


    “楊小姐,無記錄。”


    “會不會十年前辦公室電腦尚未流行?”


    “楊小姐,我在楊子工作只得五年。”


    之珊贊她︰“已經是老臣子了。”


    她取餅鎖匙,打開資料室門,去找筆寫的記錄。


    再陳舊的文件都保存得很好,但是,沒有梅以和任何資料。


    有人故意取走了她的記錄。


    誰,是父親嗎?


    之珊想一想,去找照片簿,每周年楊子都會與所有員工拍攝集體照留念。


    楊子並不是一間大公司,員工數字一般維持在三四十人。


    她找到了照片簿。


    之珊取餅放大鏡,逐張檢查。


    啊,她看到了人群中有梅以和。


    短發、大眼、稚氣笑臉,真與之珊有一兩分相似。


    她一共在團體照中出現過兩次。


    之珊立刻用素描機將照片輸入手提電腦,放大、再用打印機印出。


    第二張照片中的梅以和已較為成熟,瘦了一點,頭發也長許多。


    梅以和真的曾在楊子工作。


    但是人事部沒有她的記錄。


    之珊把照片收好,鎖上門。


    這時手提電話響起。


    “之珊,我來接你去跳舞。”


    之珊笑,“天仍亮,怎樣跳舞?”


    甄座聰笑,“跳舞需模黑?”


    “你還有力氣跳舞?”


    “生活總得繼續,三十分鐘後來接你。”


    “今晚跳了舞,明朝開會我不來了。”


    “見了面再說。”


    之珊回家換衣服。


    正在穿鞋子,母親出來看到,“這件裙子從甚麼地方來?”


    那是一件吊帶紗裙,穿上像芭蕾舞女,只不過染成灰色,裙腳釘滿亮片,年輕女子穿上,似樹中精靈。


    談女士說︰“沒有品味。”


    之珊笑,“我年輕,我不需品味。”


    “不要太晚回來。”她擰著女兒的手臂。


    甄座聰的車子已在樓下等了一會。


    看到之珊,他一怔,稍一打扮她就嬌俏可人,紗裙上亮片大如一毫硬幣,照說十萬俗氣,但是配上她的青春,又剛剛好,活像去享樂的樣子。


    甄座聰開車到快餐店買了雞肉餅大家吃飽,然後直往夜總會。


    之珊與他極之合拍,他是她師傅,他教會她跳七種社交舞,耐心地,打著拍子,


    不介意她踩到他腳,把他會的全教她。


    兩人跳得滿身汗,音樂終於慢下來。


    甄座聰忽然說︰“之珊,我們結婚吧。”


    之珊駭笑,“現在?”


    “還等甚麼呢,我們認識已超過十年,我快正式離婚,沒有孩子,再晚就來不及了,我不想五十歲才做首任父親。”


    “你這樣說,我好似沒有推辭理由。”


    “那麼,即是答應了。”


    “我還沒有準備好。”


    “一切有我,你只需告訴我需要怎樣的婚禮、蜜月、新居,我都替你辦妥。”


    “天上的月亮呢?”


    “我試與美國太空署聯絡。”


    之珊說︰“你每周工作超過一百小時,你有時間陪我?”


    “我們在同一間公司工作。”


    “是,每天可以在公司走廊擦身而過,說聲你好。”


    “這些細節一定可以解決。”


    這叫做細節?之珊笑了。


    有人走近,拍一拍甄的肩膀,請他讓舞。


    甄回過頭去,“我們不認識你。”


    那年輕人卻說︰“你舞伴沒有反對。”


    之珊連忙說︰“我們走吧。”


    “不,”甄座聰光火,“我們為甚麼要走?”


    年輕人挑釁地說︰“老伯,這不是你來的地方,你老婆子孫可知道你偷偷出來欺騙少女?”


    甄座聰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他忽然揮拳朝那年輕人打過去。


    那青年左邊臉麻辣地中了一拳,金星亂冒,嘴角流血。


    他踉艙地退後兩步,用手掩著面孔,怪叫︰“打人,打人!報警,叫警察。”


    接著,他撲過去同甄座聰廝打。


    立刻有保安把他拉住。


    “這邊,甄先生,從後門走!”


    經理急急帶走熟客。


    他們自後門離開之際,警車已嗚嗚趕到。


    之珊拉著男友走到附近公園長凳上坐下喘氣。


    她笑了。


    他卻沒有。


    他握著拳頭,那一記打得太用力,指節青腫,一定很痛,不過,捱打那一個更加吃苦。


    “為甚麼打人?”之珊輕輕問。


    甄座聰不出聲。


    “因為他叫你老伯?”


    甄跳起來。


    “老怕甚麼?每個人都會老,人類命運如此,不甘心的話,可用矯形手術減輕十年八載,有智慧的人大可順其自然優雅老去。”


    甄頹然不出聲。


    “我陪你看醫生敷藥。”


    “不用。”


    之珊把頭靠在他肩膀上,這時才說︰“不過,四十二歲怎麼可以說老,那人活該捱打。”


    甄嘆口氣,自西服內袋取出一只首飾盒子,打開,里邊是一只訂婚指環。


    之珊見他心情糟透,不想再打擊他,立刻解下項練,把指環串好,再縛上,鑽石戒子成為墜子。


    “明早還要開會,回家吧。”


    之珊駕車送他回去。


    甄終於明白,那種夜總會,已不適合他出入,這個打擊非同小可。


    回到家,之珊月兌下紗衣掛好,淋浴休息。


    第二天一早,她回楊子律師行。


    甄座聰比她早到,右手包扎紗布,明顯地他半夜還是去看過醫生,她正想問候傷勢,他卻先責問她︰“你請來核數師?”


    之珊點點頭。


    “怕我虧空?”


    “例行公事。”


    他不置信,“之珊,這是你的主意?”


    “他們在小會議室工作,不會妨礙同事,開會時間到了。”


    甄的臉色發青,之珊有點害怕,不敢正視他。


    他拉住她手臂,她輕輕掙月兌。


    她會嫁這個人?大抵不會。


    之珊看到了一些她從前未曾看到的細節。


    她坐到會議室首席。


    楊之珊今日收斂了笑容,穿著深色套裝,公事公辦。


    同事向她報告了幾宗官司,她仔細聆听。


    其中一宗是排球教練非禮他十三歲男學生案,之珊想知道得詳盡一點。


    甄座聰不耐煩,“當事人已同意庭外和解。”


    之珊微笑,“金錢不是一切,我方應要求那人接受心理治療。”


    “之珊,還有幾件大案——”


    “我有的是時間。”


    她花了半小時分析那件案子。


    同事肅靜。


    滿以為楊之珊這個位置如同虛設,沒想到她會施展真才實學。


    會議在一時半才散。


    之珊正想出去吃飯,甄座聰進來掩上門。


    之珊問︰“一起去吃日本菜?”


    “之珊,你把我當甚麼?”


    “伙伴。”


    他額上現露青筋,“你做我合作人?你的律師執照在甚麼地方?”


    之珊靜下來,“你說得對,我即時安排考試,我需爭氣做人。”


    “你不要以為你在楊子行可以發號施令,連楊汝得心中都明白,不是我在這里匡扶他十二年,他沒有今日。”


    之珊吃驚地看著他。


    “楊子行根本是我的事業!每一單生意由我辛苦爭取回來,楊汝得只會喝酒搞女人分利潤。”


    之珊不得不這樣回擊,“甄老伯,你更年期到了,小心言行,請控制情緒。”


    她拉開門,頭也不回地走出去。


    奇怪,她曾經非常仰慕這個人。


    這個人,一直以來,在她面前,都展露最好一面,直到昨日。


    之珊沉重地回到家,母親迎出來。


    她一抬頭,發覺老媽已拆去紗布線腳,面孔光潔如新,歲月痕跡盡去。


    之珊不禁伸手輕輕撫模,“神乎其技。”


    “我也這麼想,之珊,我要回去了。”


    “媽,我委任你做楊子行政總裁。”


    “街上隨便一個招牌摔下來,砸死八個行政總裁,失去整間楊子行也不管我事。”


    “母親,請把楊子歷史告訴我。”


    “你該去問楊汝得,我不想再提往事。”


    “我一直听說是外公的資本。”


    “外公是出了三十萬,但楊汝得經營有法。”談女士仍然很公道。


    “當年三十萬是否巨款?”


    “也不是小數目了,可在中等住宅區買十個八個小單位,房產自那時至今約漲上百惜,近日雖然低潮,總結也勝其他投資。”


    “外公痛惜你。”


    “是,所以我需自愛。”她無限欷獻。


    “那麼,甄座聰又扮演甚麼角色?”


    談女士訝異,“是你男朋友,你應該知道。”


    “他是否有功?”


    “在楊子那麼多年,也不容易,今日升格做合夥人,也很適當。”


    “是否居功甚偉?”


    “一間公司不可能是一個人的成績,一個家庭需要夫妻分工合作,阿甄的確能干,始創價目表,像牙醫那樣,每項收費,都有訂價,人客心中有數,比較放心。”


    之珊大吃一驚,“楊子飯店?”


    “外頭的確有人這樣諷刺他們。”


    之珊喃喃,“只要不是黑店就好。”


    談女士嗤一聲笑,“那兩兄弟也那樣說,自從阿甄加入楊子、生意蒸蒸日上,也贏過一兩件大案。”


    之珊微笑,“爸最喜歡說的是毒夫案。”


    “還有那宗校園謀殺案。”


    母女一起回憶往事,之珊自七歲開始就听過這些案情。


    “毒夫案最有趣。”


    “可不是,一般人只知道糖尿病人需定時注射胰島素,這種藥亦可導致普通人昏迷,可是胰島素亦能助人減肥。”


    之珊接上去︰“那妻子毒恨丈夫,天天叫廚子做大盤肥膩美味的菜式給他吃,然後,教他注射胰島素消解澱粉質減脂肪,結果他心髒衰竭死亡,開頭,警方誤會是仇殺。”


    “由楊汝得抽絲剝繭,替那疑犯月兌罪。”


    之珊說︰“大家對他都很敬佩。”


    “尤其是那些見習生。”


    終於沉不住氣。


    “媽媽,你可記得有一個叫梅以和?”


    “不記得。”


    “約在劉可茜之前的一個見習生。”


    談雅然訕笑,“我沒有听過這個名字,是你的新發現?”


    之珊點點頭。


    談雅然對女兒說︰“這些人搞桃色應該走遠一點。”


    “但是,他們每天耽在辦公室的時間實在太長,除此之外,並無生活。”


    做母親的忽然問︰“那個老實樸素的年輕人是誰?”


    “他叫周元忠,是警務人員。”


    一听是這種職業,談女士思了一聲,皺上眉頭。


    之珊笑,“怎麼,又不對?”


    她張嘴,又合攏,半晌不出聲。


    最後說︰“那可是出生入死的工作。”


    “不過,有機會可升總捕頭。”


    “刀頭舐血。”把武俠小說中術語全搬出應用。


    之珊摟住媽媽的腰,哈哈大笑。


    第二天一早她回楊子籌備考試,把本資料全整理出來,問人要試題內幕消息。


    正在忙,甄座聰推門進來。


    之珊不出聲。


    “我講錯話,請原諒我。”


    之珊心中反駁︰又不是十歲又八歲,怎可以口不擇言。


    “之珊,我一定已患上狂躁癥。”


    之珊又在心中答︰“看醫生吃藥,進精神病院,悉听尊便。”


    她低頭工作。


    甄座聰坐下來,用紅筆把幾個試題圈了出來,“這幾題必出。”


    “謝謝。”


    “口試我有份主持,你大可放心。”


    之珊始終沒有抬起頭來。


    “之珊,你知道我一直愛你。”


    初中他就替她溫習代數,三十名補習老師都沒教好她,但是甄氏一上場她就拿八十分。


    是她愛他,不是他愛她。


    之珊忽然明白了,淚盈於睫。


    “之珊,我想收購你手上的股份。”


    她鎮定抬起頭,“不。”


    “你要這間公司無用。”


    之珊微笑,“我家連姐姐姐夫一共四個律師,你為何小覷楊氏。”


    “你們志不在此。”


    “我會叫姐姐回來。”


    “之珊,你別意氣用事。”


    之珊終於忍不住,“女子的決定全是意氣用事,男人的意願叫明智之舉,可是這樣?”


    “你父親一向與我站同一陣線。”


    “現在是我當家,始創這片小小律師行的人其實是我外公,現在由我說話,也很應該。”


    他吃驚,“之珊,你為何與我作對?”


    之珊看著他,“你又為何要將我擠出公司?”


    “因為你甚麼都不懂!”


    “我可以學。”


    “這里不是學校。”


    幸虧他倆到這個時候都沒有提高聲音,不致驚動同事。


    “之珊,你不可理喻。”


    “如真正覺得不能相處,你可以退出。”


    甄座聰像是被天雷劈中,“你說甚麼?”


    “你可以走。”


    “我一踏出楊子,楊子立刻關門。”


    “或許是,但亦已與你無關。”


    “之珊,我們忽然成為敵人,你不痛心?”


    之珊瞪著他,“我也正想問你。”


    他轉頭離開之珊房間。


    這樣強硬需要大量精力,他一走,之珊累得跌坐位子上,不再說話。


    她去信考試局,說明她與甄座聰關系,要求更換試官。


    又寫電郵給姐姐,說明前因後果,懇請她回來幫忙,“父親面對惑眾的誤言,不勝其擾,決定提早退休,公司急需接班人,請帶孩子們搬回本市,協力做好楊子律師行,不要叫人家欺侮我家婦孺”。


    之珊伏在案上,累得發慌。


    她叫人取咖啡進來,繼續溫習到黃昏。


    周元忠的電話來了。


    “元忠,”她既覺寬慰又感心酸,“請我去喝一杯。”


    “你喝酒?”


    “是,發愁求醉。”


    “先出來見一個人。』


    “誰?”


    “R。”


    “呵,是王晶晶舊時男友。”


    “他忽然有話要說,與我同事聯絡,但是,我們只能坐後座聆听,不能發問,你明白嗎?這已不是我的案子,上司已轉交別組。”


    “我馬上出來。”


    之珊抓起外套,立刻定出辦公室。


    甄座聰走近,“之珊,去喝杯咖啡慢慢談。”


    “我約了人。”


    之珊發覺甄戴著一副奇怪的眼鏡,把他雙眼放大許多,電光石火間,她明白到那是老花眼鏡,之珊震驚,她從未見過他戴這個,她對他幾乎沒有了解。


    之珊轉頭就走。


    周元忠在樓下等她。


    他們急急到派出所去。


    周元忠安排得很好,在警署大堂,有人正在問話,他讓之珊坐後座。


    那R叫雷劍明,打扮整齊,相貌端正,是個正當青年,他這樣說︰“這封信看郵戳日期,寄出已有三個多月,家母不喜歡王晶晶,沒有即時把信交給我,今晨才放我桌上。”


    “可否給我們看一下?”


    “原來晶晶問我有無復合可能,由此可知,她不會自動失蹤。”


    听到這里,之珊屏息。


    這時,周元忠身上的傳呼機忽然響了,是同事給暗號示意他走,他立刻拉起之珊從另一扇門離去。


    他們坐在警署防火樓梯間低聲交換意見。


    “可信度高嗎?”


    “一個人是否說謊,是看得出來的。”


    之珊說︰“我相信是王家不停找人營造新聞,好使警方疲於奔命。”


    “也有可能。”


    他們自太平梯離去。


    “仍想喝一杯?”


    之珊點點頭。


    周元忠挑一家比較正經的英式地窖酒吧,兩人坐好了,一起喝啤酒。


    之珊取出筆紙,先寫王晶晶三字,然後幾支箭頭開去,“這是她父母,這是R,這是楊汝得,”停一停,“她父母身後有梅以和律師——”


    “不,”周元忠忽然取餅之珊手中的筆,“應以楊汝得為中心,這是你母親,這是梅以和,這是劉可茜,這是王晶晶,這些女子,都恨他。”


    “你是警察,說話小心點,家母從不恨人。”


    周元忠自顧自說下去︰“除出你,人人都要楊汝得好看。”


    “你只懷疑女人,不疑心男人?”


    啤酒喝光,他們再叫。


    周元忠抬起頭來,“你說得對,與楊汝得最接近的男人,是誰?”


    甄座聰。


    之珊心里咯地一聲。


    “他們一直有歧見,甄氏尤其不喜你父在辦公室里應酬女友,可是楊汝得認為,一個中年人要懾服年輕女子,最好叫她看到他在工作崗位上權威。”


    之珊忍無可忍,“你從甚麼地方取到這種小道消息?”


    他取出電子手賬,查了一查。


    “青周刊去年三月十日第七O八期訪問實錄。”


    之珊無言。


    “今日楊汝得因謠言退出,最大得益人是誰?”


    之珊猛地抬起頭,“我。”


    “是,楊之珊,你。”


    之珊看著周元忠,“你不是懷疑我設計推倒親父,獲取權益吧。”


    周元忠搖頭,“你頭腦太簡單,不會設計害人。”


    之珊又喝盡一杯啤酒,“別小覷我。”


    不擅喝的她覺得整個人輕松了,有點興奮,又有點感慨,難怪父親五點鐘就開始喝威士忌加冰,原來酒精有這種好處。


    “之珊,想一想,你最听誰的話?”


    “媽媽與姐姐。”


    周元忠微笑。


    “你笑得很奇怪,內里有文章。”


    “一個女人果然對愛人死心塌地。”


    之珊臉色變了。


    “你說誰?”


    “我並沒有點名。”


    之珊站起來,“你隱射甄座聰。”


    周元忠一聲不響。


    之珊生氣,站起來想走,但是腳步忽然不听話,搖晃起來,左右擺,走不成直線。


    她在樓梯口撲倒。


    周元忠跑過去扶她。


    連侍者都抓頭奇說︰“三瓶小啤酒,就醉倒了。”


    之珊頭腦還算清醒,伸手推開他們,不許扶。


    我楊之珊今日爬也要爬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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