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肌  第五章
作者:亦舒
    揚心中疙瘩一下子被撫平。


    當晚,李月冬醫生的電話到了。


    “林茜,我想你可以開始在電視上呼吁。”


    林茜的心沉下去,“危急了。”


    “是,過去兩個月治療情況良好,此刻轉劣,最佳方式是接受骨髓移植,我本人亦有登記捐贈,可惜不合小英采用。”


    “我立刻聯絡同事發起華裔社區登記活動。”


    “林茜,盡快尋找小英血親。”


    “這意味著公布她身世。”


    “林茜,我們都知道你真愛這個孩子,但是一直以來,你是白人,她有黃皮膚,她的身世,瞞得了誰呢?”


    林茜茫然,“她黃膚?我都忘了。”


    李醫生掛上電話,忙著逐一檢查病人。


    推開英安德信的房間,發覺病床上沒有人。


    醫生立刻問看護︰“病人去了何處?”


    “她一直在房中。”


    醫生立刻說︰“即刻廣播。”


    十分鐘過去,仍然不見病人。


    李醫生額角已經冒汗,跑到警衛部要求看大門錄影機拍攝記錄。


    錄影帶上可清晰看見英安德信穿著便服離開醫院,時間是九時十一分,她離去已經超過三十分鐘。


    李醫生即時知會警方及安氏夫婦。


    英到什麼地方去了?


    她只想離開醫院。


    英換回白襯衫卡其褲,解除身上管子,吸進一口氣,緩緩走出醫院。


    她也不知想到什麼地方去。


    以她目前情況,需按時服藥,也絕不可能走遠。


    天氣那樣好,白雲一團團浮在蔚藍色天空中,像煞英國畫家康斯特堡筆下風景。


    英步行到湖濱去。


    她挑一張長凳坐下。


    天氣一好,老人與孩子都紛紛出動,湖畔相當熱鬧,偶爾有年輕女郎穿小小胸衣,超窄短褲,踩著直線滾軸溜冰鞋經過,金發與汗毛在陽光下閃閃生光,煞是好看。


    英坐著靜靜看風景。


    保母推著嬰兒車經過,有好幾對孿生兒,小面孔長得一模一樣,胖手胖腳互相拍打,仿佛不大友愛,英看得笑出來。


    她不後悔偷走。


    冰淇淋小販的音樂車駛近,英買了一只巧克力甜筒。


    安家冰箱里塞滿類似冰淇淋。


    璜妮達說的︰做小孩已經夠可憐,倘若還不能吃飽,還有什麼意思?


    揚放學回家,可以掃清冰箱內一半食物。


    正在享受片刻寧靜,一只紅色皮球滾過來,停在英腳下。


    英隨手拾起。


    一個小小女孩走近,她剛學會走路,穿著考究童裝,一雙會得閃光的小球鞋尤其神氣。


    她的黑發梳一條沖天炮,像足楊柳青年畫中的小女乃娃。


    英用中文同她說︰“你好,球是你的嗎,還給你。”


    幼兒的母親走近,卻用英語說︰“說謝謝。”


    英抬起頭,怔住,她看到的是一個紅發綠眼滿臉雀斑的紅發太太。


    那華裔小女孩分明是她的領養兒。


    換句話說,那孩子命運與英相同。


    紅發女士用普通話問候︰“你好嗎。”


    英卻用英語︰“請坐,我們聊幾句。”


    紅發太太笑著坐下,“我叫麗池,我女兒叫薛尼。”


    “薛尼有多大?”


    “十個月十五天。”


    英問得很技巧︰“到了加國多久?”


    “我們到中國南京領養薛尼時她只得五個月大,已經懂得認人,見到我丈夫一臉胡髭,驚哭不已,我們一眼看見她已深深愛上她。”


    又一個動人的領養故事。


    英注視薛尼小小面孔,發覺她上唇有縫針痕跡。


    “薛尼出生時有兔唇。”


    “你不介意?”


    紅發太太抱起女兒,“她是我的女兒,在手術室經過十五分鐘就做好縫合,小問題。”


    那口氣與林茜安德信如出一轍。


    英淚盈于睫。


    “我們一組十一對夫婦,同時往南京領養,那時疫癥流行,政府忠告我們延期出發,可是中國的規定是,三個月內不去辦妥手續,就喪失資格,所以我們帶備口罩勇往直前,現在,我們每月在這公園里集會。”


    “十一個家庭?”


    “是,一共十一名女嬰。”


    英笑了,輕輕抹去眼角淚水。


    “你要不要來參加我們野餐會?就在那邊。”


    “麗池,我想問你幾句話。”


    因英是華裔,紅發太太愛屋及烏,“請說。”


    “倘若小孩將來有病,你們會怎樣?”


    她愕然,“有病看醫生呀。”


    “會否後悔?”


    紅發太太笑了,“孩子不比電冰箱,洗衣機,壞了,有缺憾,可以退還原廠換一台。”


    英一直點頭。


    紅發太太熱誠邀請︰“過來喝杯熱可可。”


    這時那領養兒的爸爸走近,果然,一臉金色大胡髭,眼若銅鈴,蠻驚人。


    可是小薛尼已經不再害怕,一手拉著爸爸手,一手去拔胡髭,他們一家三口嘻嘻哈哈的走開。


    西方人領養華裔兒童數目越來越多。


    十歲八歲時英問過林茜媽︰“英是路邊撿回來的嗎?”


    璜妮達搶著回答︰“英是耶穌送給媽媽的禮物。”


    英輕輕站起來。


    她用公用電話叫了一部計程車。


    回到家中發覺門前停著警車。


    揚第一個奔出來。


    他見到英立刻緊緊抓住她的手,大聲叫︰“媽,媽,英在這里。”


    大門立刻打開,一家人一起沖出來,都卡在門口,進退兩難,彼得手臂擠得變形,雪雪呼痛。


    林茜掙扎著退後。


    揚忍不住大笑。


    警察最鎮靜,“誰是英安德信?”


    英舉手,“我。”


    這時,她體力已經不支,眼前發黑,兼冒金星。


    家人一句責備也無,立刻通知醫院,警方忙著銷案。


    只有璜妮達忽然發起脾氣來,指著英說︰“你這孩子,一點也不為別人著想,這算什麼呢,把我的心揪了出來——”


    她進廚房去,踫一聲關上門。


    林茜柔聲問︰“女兒,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去公園。”


    “你看見什麼?”


    這時,揚輕輕哼起卜狄倫的反戰歌曲︰“你去了何處,我的藍眼兒,你看見了什麼,我親愛的年輕人?”


    “好了好了,”彼得抹去額角的汗水,“回來就好。”


    林茜說︰“英,你來看看我們即將刊登的尋人啟事。”


    她攤開圖樣。


    英靠在兄弟身上,看到啟事上有自己極幼時照片。


    文字十分動人,一看就知道由林茜安德信親筆撰寫。


    “尋人︰華裔少女患急性血癌,渴望聯絡血親,她是領養兒……”啟事注明警方拾獲小英的年月日、地點、英身上特征,以及當時衣著。


    林茜文筆簡單真摯︰“請協助我愛女渡過難關,她性格開朗活潑,在大學讀哲學,不喜打扮,常做義工,我們一家感情良好,盼望有好消息。”。


    接著一段日子內,林茜到各行家時事節目內客串,請求華裔社區伸出援手。


    第一輪捐贈登記運動在星期日舉行。


    那天滂沱大雨,但仍有兩百八十多名熱情市民參加,他們撐著雨傘在社區中心大堂門前排隊。


    揚與蜜蜜,璜妮達及赫辛在門前派發飲料松餅,向每個人道謝。


    林茜在華人報章上再次刊登啟事,這次,選用一張小英在哭鬧時拍攝的照片。


    林茜這樣寫︰“一個媽媽給另一個媽媽的信︰你一定看到我的陳詞,一定知道我內心焦急,請與我聯絡,我會尊重你的意願,維持你的私隱。”


    可是並沒有任何人出來與他們接觸。


    璜妮達欷噓,“也許已不在人間了。”


    揚為妹妹奔走,瘦了一圈,全身精壯肌肉,沒有一絲贅肉。


    林茜苦中作樂,“你們看,揚身段像不像英勇的朱魯戰士。”


    彼得卻說︰“我有事周一需赴蘇黎世開會。”


    林茜答︰“盡避去,我們這里已上軌道。”


    “我舍不得走。”


    林茜沒好氣,“從前不見你說這句話。”


    “林茜,我想留下來。”


    林茜答︰“太遲了,我已有意中人。”


    彼得嗤之以鼻,“是菲立士吧,你別看他表面上文質彬彬,私底下行為浪蕩,專孵小拌星。”


    大家听見他破格地信口詆毀情敵,不禁好笑。


    林茜大笑,“不是菲立士,好了沒有?”


    家里少了小英,比從前靜得多。


    有一段日子,揚專愛唱快板,英陪他一起打拍子和唱,那真是奇景︰一名華裔少女的口氣、手勢、舞姿,可以做得同黑人一模一樣。


    他們試過拍檔往老人院演出。


    她是揚唯一妹妹,除她之外,揚不知其他同胞。


    英手巧,時幫揚做立體模型︰懷特兄弟的雙翼飛機、霓虹的分子模型、埃及金字塔建築內部……全體取得甲級成績,叫揚感激不已。


    英重病叫他輾轉反側,潸然淚下。


    他一直想送英入教堂︰黑人兄弟!準叫男方親友下巴掉落地上。


    如今這小小意願不知是否可以實現。


    林茜敲門︰“兒子,是我。”


    “媽請進來。”


    林茜坐在椅子上,“揚,你怎樣看?”


    “只好耐心等待。”


    “英像一只受傷小鹿,十分安靜,並不掙扎,接受命運安排,叫我心如刀割。”


    揚重重吁出一口氣,一拳打在牆上。


    “但我又有預兆,覺得英會無恙,畢竟那麼多人走出來幫我們。”


    母子談到深夜。


    第二天清早,林茜剛合上眼,她的私人電話響了。


    她即時蘇醒。


    這具電話的號碼只有一個用途︰專供讀到啟事的人回復。


    她立刻回答︰“我是林茜安德信,請問你是誰?”


    那邊沒有出聲。


    林茜安慰︰“不要緊,慢慢說。”手心已經冒汗。


    對方終于開口︰“你在啟事中刊登照片,我認得該名嬰兒。”


    “她已長大成人,她叫英。”


    “多謝你照顧她。”


    林茜答︰“我是她母親。”


    “我願意捐贈骨髓。”


    “我馬上來接你,請問你住在什麼地方?”


    她想了想,“不,我可自行到醫院。”


    “我等你。”


    “你說過,可為我保守秘密。”


    “一定,我是出來做事,稍有名望的人,你可以相信我。”


    “是,英很幸運。”


    “三十分鐘後在西奈山醫院李月冬醫生辦公室見面,可以嗎?”


    “再見。”


    電話掛斷。


    林茜霍一聲跳起來。


    不愧是做慣事的人,她用冷水洗把臉,立刻致電李醫生。


    醫生已經在辦公室,“我等你們。”


    林茜也來不及化妝梳頭,她換上運動衫便駕車出門。


    早上交通擠塞,她冒險犯規,公路攝影機起碼拍攝到她三次不良記錄。


    她把車停好,急步走進李月冬醫生辦公室。


    醫生問林茜︰“那女子聲線如何?”


    林茜卻說︰“先給我一大杯黑咖啡。”


    醫生又問︰“只得你我見她?”


    林茜喝一口咖啡,“她說英語,尚有華裔口音,語氣相當平靜。”


    “還有五分鐘到約定時間。”


    林茜忽然緊張,“你說她會出現嗎?”


    李醫生答︰“既然已經鼓起勇氣現身,我想她不會退縮。”


    “我們那些捐贈者可有配對者?”


    李醫生搖頭,“全不適用。”


    林茜嘆口氣,“留待下一次下一個病人吧。”


    時間到了,那女子並沒有出現。


    “盡量鎮定。”


    林茜苦笑,“我一生人之中一顆心從未跳得這樣厲害。”


    想不到醫生還有以下的幽默感︰“第一次接吻呢?”


    有人敲門。


    “進來。”


    她們深深吸一口氣。


    但是進來的只是送文件的人。


    林茜與醫生面面相覷。


    棒一會林茜說︰“讓我抹一抹口紅,免得嚇壞人。”


    正對著小鏡子理妝,又有人敲門。


    這次醫生親自去拉開辦公室門。


    是她了。


    一看就知道是什麼人。


    簡直是小英的印子。


    尤其是那美麗蜜黃色皮膚與一大把黑發,一模一樣。


    李醫生說︰“請坐。”


    女子靜靜坐下。


    林茜訝異她是那樣年輕,看上去似小英姐妹,反而她真是個老媽了。


    那女子問︰“請問程序如何?”


    李醫生說︰“我幫你抽血檢驗。”


    醫生手勢熟練,手指縴細敏感靈活,像鋼琴大師一般,病人也不覺痛,她已完成工作。


    李醫生親自把樣本送往實驗室。


    辦公室內只剩林茜與女子。


    靜得可听見呼吸聲。


    林茜斟杯咖啡給她,一邊攏著頭發,一向注意儀容的林茜今天大失水準。


    只見女子穿著藍白蠟染布料裁剪的衣褲,民族服飾一向優雅,更顯得她特別。


    餅一會她問︰“孩子,她可痛苦?”


    林茜回答︰“醫生與家人已盡力幫助她。”


    她俯首,只看見一頭烏亮頭發,更像小英。


    她又輕問︰“孩子可有男友?”


    “她叫英,她很得男生歡喜,許多約會,尚未有意中人。”


    女子慢慢說︰“我時時擔心她吃不飽穿不暖,不開心不服氣,甚至已不在人間。”


    “英一直是個好孩子。”


    “是因為你的緣故吧,謝謝你。”


    林茜攤攤手,“我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媽媽。”


    女子又垂頭。


    這時李醫生推門進來,“明晨可知檢驗結果,這位女士,現在我可以帶你去見英。”


    那女子立刻站起來,“不,請勿告訴她我是誰。”


    醫生看著她,“我們並不知道你是誰,以及怎樣與你聯絡。”


    “我住旅館,這是我


    林茜記者觸覺敏感,“你不是多市居民?”


    她搖頭,“我十年前移居西岸,我是看到中文報章上這篇特寫才到東邊來。”


    她出示一份中文周刊,上頭有詳細圖文報告。


    李醫生看一看,同林茜說︰“是一篇集中報告,寫得很好。”


    女子聲音極細︰“嬰兒當日穿白色小布衫,用一張藍白格子蠟染布料包裹……這是她了,當天,她十五日大。”


    醫生說︰“同醫院估計相仿。”


    “她五月一日出生。”


    “我們把她生日定在五月十五。”


    “英是一個好名字。”


    李醫生實事求是追問︰“請問你家族中可有人患這個病癥?”


    女子搖搖頭,“我要回去了。”


    醫生想知道更多,“且慢。”


    女子露出一絲驚惶神色。


    林茜連忙說︰“明晨我們再聯絡,我駕車送你,這里不好叫車。”


    “不用客氣了,我租了車子。”


    醫生還想說話,被林茜用眼色制止。


    女子靜靜離去。


    李醫生吁出一口氣,“救星到了。”


    林茜說︰“她沒有多大改變,仍然保留著原鄉文化,穿著她喜愛的蠟染布料,我猜想她是南亞華僑,當年或者前來讀,意外懷孕、生產,不知所措,怕不容于社會家庭,故此丟棄孩子。”


    “為什麼不正式交出領養?”


    “她或許只得十六七歲,又或許怕有人問太多問題。”


    “你應問她要姓名年齡。”


    “她不想說,你問她,她只答是張小玲,王阿珍。”


    醫生十分現實,“你說得對,我要的不是名字身世故事,我要的只是配對骨髓。”


    林茜說︰“我想去看看小英。”


    她走到病房,只見揚比她先到,正陪英玩樸克,一邊哼著流行曲。


    兩兄妹精神都很好。


    看到林茜,揚大吃一驚,“媽你沒有打扮。”


    林茜笑答︰“仍是你媽媽。”


    “那當然,更加可親。”


    英忍不住說︰“揚是我見過最會說話的尼格魯,簡直油腔滑調。”


    揚關掉收音機,“媽媽有話說?”


    “我來看看英。”


    “有無人讀了啟事現身?”


    林茜探頭過去,用她鼻子去擦英的鼻子。


    英幼時林茜時時那樣逗她玩。


    林茜握住女兒的手一會兒,“我還有事,傍晚再來。”


    英看著媽媽背影。


    “媽沒回答你的問題,我可能沒救了。”


    “噓。”


    英低下頭看牌,“剛才我們玩到哪里?”


    揚忽然說︰“英,你讀哲學,可以回答我一個問題嗎︰人死後往何處?”


    “唷。”


    “試答。”


    這時璜妮達推門進來,“小英今日怎樣?”


    “璜,你來得正好,揚問︰人死了往何處。”


    璜妮達毫無遲疑︰“去耶穌那里。”


    英微笑,“有信仰真好。”


    璜取出家制松餅,“英,你最喜歡的藍莓。”


    醫生進來說︰“又有吃的?”


    “醫生你也來一個,試試我手藝。”


    凌晨,林茜還在房做筆記,電話鈴響了。


    “林茜,我是李月冬醫生,林茜,听著,那女子的骨髓完全配對,去氧核糖核酸檢查證明她毫無疑問是小英生母。”


    林茜發覺她全身細胞逐一活轉。


    有救了。


    小英有機會存活。


    林茜喜極而泣,“你還在實驗室?”


    “是,我逼著他們通宵工作。”


    “那麼多人願意出力,小英一定有救。”


    “世上好人比壞人多。”


    林茜說︰“我要立刻通知彼得。”


    “林茜,即時知會那個女子,請她到醫院來。”


    “等天亮我立刻通知她。”


    “我一直在醫院。”


    林茜把好消息通知彼得,他在大西洋另一邊如釋重負。


    林茜跑上樓去,推醒兒子,“揚,好消息。”


    又跑到地庫,“璜妮達,找到配對了。”


    璜跳起來,“我立刻去通知赫辛。”


    安宅燈火通明。


    忽然有鄰居過來敲門︰“可是有好消息?”


    璜連忙說︰“找到配對了。”


    鄰居與林茜緊緊擁抱。


    天蒙亮時,林茜駕車前往汽車旅館找那女子。


    她有點緊張。


    女子還在旅館里嗎?


    罷剛進旅館停車場,林茜的手提電話響起來。


    “我是林茜安德信,哪一位?”


    那邊怯怯地說︰“你說過今晨會有報告,對不起,也許太早了一點,醫生怎樣說,有結果沒有?”


    呵女子並沒有臨陣退縮。


    林茜顫聲回答︰“我在旅館門口,我來接你去醫院。”


    林茜看到平房其中一扇門推開,那女子緩緩走出來。


    林茜下車迎上去,她倆緊緊相擁。


    林茜把她載到醫院。


    一路上兩人沒有說一句話,一切言語都像是多余。


    李月冬醫生知道她們要來,一早準備妥當。


    醫生滿面笑容迎出來,握住她們的手。


    “這位女士,現在可以把名字告訴我們了吧。”


    女子想一想,低聲回答︰“我姓關,叫悅紅。”


    “很好,關女士,這些文件有待簽署,請你讀一讀,你有不明白之處,院方有翻譯幫你,同時,我想向你解釋手術過程。”


    林茜到醫院另一翼去看女兒。


    推門進去,看到揚在床角的睡袋里好夢正濃,一邊堆著他的手提電腦及零件。


    他索性把工作搬到妹妹病房來做。


    林茜蹲下推醒他。


    揚睜開雙眼,林茜示意有話要說,他掀開睡袋跟林茜走到房外。


    林茜把好消息告訴他。


    揚咧開嘴笑,露出雪白牙齒,到底年輕,笑不多久,忽然又流淚。


    “去,去把好消息告訴妹妹。”


    “爸知道沒有?”


    “我已通知他。”


    “可知捐贈者身份?”


    林茜微笑,“因不想增加他們壓力,院方一貫守秘。”


    林茜心思靈活,暫時不想孩子們知道太多。


    “捐贈者十分偉大,凡是手術,均有風險,需在盤骨鑽幾十處采取鼻髓呢。”


    林茜點點頭。


    這時,璜妮達送早餐來。


    揚說︰“璜寵壞我們。”


    璜說︰“請與我一起禱告。”


    她拉著林茜母子的手,開始用西班牙文禱告,有人經過,要求加入,稍後醫生護士也受感染,伸手搭住他們,不到一會,已聚集了十多人,各自用本身母語禱告,最後,同聲說阿門,人群又靜靜散去。


    林茜回到李醫生處。


    必悅紅已經準備妥當。


    林茜輕問︰“你可要見一見小英?”


    她仍然搖頭。


    “你毋需表露身份。”


    她還是搖頭。


    “我有她近照。”林茜打開手袋。


    李醫生按住林茜的手。


    林茜問關女士︰“你這次來,不是與她團聚?”


    必悅紅清晰回答︰“我這次來,是為著捐骨髓。”


    林茜別轉頭去,堅毅的她不禁淚盈于睫。


    驚惶慌亂緊張中,她也怕英會認回生母,從此疏遠養母,但是母女相認是件好事,她從未想過要從中阻撓。


    沒想到這女子比她更明白道理。


    必悅紅輕輕說︰“之後,我結了婚,我有別的孩子,他們以為我來東岸探親,我的生活還過得去,這件事之後,我會悄悄離去。”


    林茜點點頭。


    “你們……為什麼不責備我?”


    李醫生想一想,“斥責他人太容易了,我一向不做那樣的事。”


    林茜吁出一口氣,“見略相同。”


    必悅紅不再出聲。


    看護進來,“請跟我走。”


    林茜忽然覺得疲倦。


    她輕輕說︰“歲月不饒人。”


    當天傍晚,她在晚間新聞里鳴謝觀眾,多謝他們參予救助英安德信,得體地希望他們繼續為其他病人登記配對。


    小英在病房中看到新聞,感動不已。


    她向同學蜜蜜說︰“我媽最好。”


    蜜蜜不住點頭,“她真能干,又願全心全意為子女,這些年來,揚名立萬,可是,從不忽略家庭。”


    “我仰慕我媽。”


    蜜蜜忽然說︰“家母至今沒學好英語,她是個平凡的家庭主婦,平日只在小孟買一帶出入,可是,她也是最好的媽媽。”


    英笑,“我們多麼幸運。”


    “有一首兒歌,叫做"如果你知道你快樂"——”


    “如果你知道你快樂就拍手,如果你知道你快樂踏踏腳——”


    兩人像孩子般唱了起來……


    蜜蜜同好友說︰“有一刻,我以為我會失去你,怕得我失聲痛哭,連我自己也不明白,原來不同國籍也可以成為好友。”


    英說︰“揚打听過,這家醫院像聯合國,共有三十八個國家語言翻譯,大部分是員工,也有義工。”


    “真不可思議,這許多移民,都跑到同一片土地來,樂意遵守這個國家的律法與制度。”


    “這會不會是論文的好題目?”


    “可惜我們不是讀人文系。”


    揚推門進來,“又在談論男生?”


    蜜蜜一看到他嚷出來,“光頭!”


    揚說︰“我陪小英。”他模模頭皮。


    小英頭發已掉得七七八八,她索性剃光頭發戴帽子。


    揚親吻妹妹的手,“清人,你有救了。”


    蜜蜜笑得落淚,“你叫我什麼?”


    “咖喱?”


    大家笑作一團。


    看護進來觀察小英,听見他們互相戲弄,不禁笑說︰“誰叫我青蛙,我可要生氣。”


    她是法裔。


    英用流利法語答︰“你理那些人作甚,他們是屎。”


    “你听,光是這句話就惹架打。”


    “你說呢,真正的種族和諧有無可能?”


    看護答︰“像我國這樣,表面和平共處已經不易。”


    “你指法國?”


    “不,我國。”


    “是是,我們都宣過誓效忠,不可食言。”


    看護同小英說︰“你需先做輻射治療,明白嗎?”


    英點頭。


    蜜蜜看看手表,“我得回家趕兩份功課。”


    她告辭。


    英問看護︰“誰是那善心人?听說,我們可以通信,但只允用名字稱呼,不可提及姓氏。”


    “你的捐贈者說不必掛齒。”


    “那是什麼意思?”


    “他匿名,不想透露身份。”


    “是位他?”


    “是一名女士,好了,小英,你該休息了。”


    英嘆氣,“這陣子體力不支,時時不自覺墮入睡鄉,忽爾又醒來,繼續做人,未老先衰。”


    “你就快打硬仗,不可氣餒。”


    “倘若不再醒來,也不十分介意呢。”


    “千萬不可這樣想,病人意旨力最重要。”


    英還想表示感慨,但是已用盡了力氣,病人連發牢騷也乏力。


    看護輕拍她的手。


    半夜英緩緩醒轉,她發覺房間里有人。


    她想揚聲,但努力運氣,力不從心。


    那人不知她蘇醒,站在角落不出聲。


    英看著他,這是誰,不是林茜媽,也不是揚,呵莫非是要來帶她走。


    英不動聲色,那個穿深色衣服的人踏前一步。


    英忽然想到床頭有喚人鈴,她轉頭去找,再抬頭,那人已經不見。


    那時,天漸漸露出曙光。


    揚推門進來,他高大、強壯、大眼、黑膚,不怒而威,可是他嚇走了剛才那個人?


    他蹲到妹妹身邊,“昨夜我在家睡著了,兩只鬧鐘都叫不醒。”


    “我很好,我沒事。”


    “你看,天又亮了。”


    英把頭轉向窗戶。


    “地球自轉億萬年,世上分日夜,夏季太陽照在北回歸線上,日長夜短,冬季相反……英,為什麼人類只在這奇異星球短暫存活數十載,卻受盡鎊種苦楚?”


    英微笑,“這像一篇極佳小說的開頭,完全吸引讀者。”


    揚蹲到妹妹身邊。


    “媽比我還不濟,推都推不醒,還是璜妮達最靈光。”


    “叫你們操心了。”


    揚月兌下線帽,模一模光頭,“先一陣子還以為失戀最慘︰天地變色,寢食難安,一見伊人與別的異性說笑,心如刀割,現在明白,那真是小事。”


    英故意問︰“那女郎是誰?”


    沒想到揚會坦白︰“納奧米布列。”


    “她?”小英詫異。“虛榮的她配不上你,我自初中就認識這女孩,成日到衛生間照鏡子,吱吱喳喳,談論化妝、衣飾、男生,毫無宗旨。”


    “我現在也明白了。”


    英笑,“可是,當時為什麼看不清呢?人們老是錯愛。”


    “今日你把納奧米布列加貼一百萬美金送給我也不要。”


    “你幾時愛上該女?”


    “九個月前。”


    “現在愛誰?”


    “最愛家人。”


    小英揶揄他,“唏,我也有份,多好。”


    “你的唐人男友可有來探訪?”


    “他們逃也來不及,怕我扯住他們的衣角哀哀痛哭纏牢不放,試想想︰一個病人,又來歷不明,身份太沉重了。”


    揚也這樣說︰“他們配不起你。”


    英微笑,“我也這樣想,不過,是否應當嚴峻的考驗別人呢,我又認為不恰當。”


    林茜進來,“在談什麼?”


    揚說︰“我與英最投契,有說不完話題。”


    林茜微笑,“那樣最幸運。”


    英說︰“兩個不相干的孤兒,因為媽媽緣故,被拉到一塊,成為至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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