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肌  第四章
作者:亦舒
    這時司機赫辛回來說︰“太太要毛巾浴衣。”


    璜妮達立刻去拿。


    英到蜜蜜家去。


    已全盤西化的她卻在房中點檀香。


    那股異香有寧神功效。


    漸漸小英眼皮沉重。


    蜜蜜把新寫的功課讀給她听,英無心裝載,盹著了。


    蜜蜜在一角靜靜與男友通電話。


    英在夢中仿佛听見有人對話。


    “我已不再愛你,為著雙方前途,最好分手,各走各路。”


    “我已懷孕三月。”


    “有許多解決方法,你可自由斷定,再見。”


    “我們可以一起克服。”


    “你知我從未打算與你結婚。”


    這時蜜蜜忽然叫她︰“英,司機來接你。”


    英睜開雙眼,發呆,不出聲。


    清晨璜妮達起來做早餐,三人都故意表現得輕松,食不下咽也把煎蛋肉腸塞下,像石頭似坐在胃里。


    出發往醫院時也都若無其事。


    林茜看到他們,“哎,都來了,家里誰看門?”


    “司機赫辛。”


    米醫生來做最後準備。


    家屬吻別二人。


    璜妮達不住禱告︰“耶穌與你們一起。”


    他們到會客室靜心等候,一邊玩撲克牌。


    璜妮達牌術奇精,殺得兩兄妹片甲不留,她一邊贏,一邊擔心東家頻抹眼淚。


    三人都極其耐心等候,一時手牽手禱告。


    一小時後看護出來,“安德信家?向你們匯報手術情況︰已成功采取彼得半葉肝髒,預備移植。”


    大家松口氣。


    “正替彼得縫合。”


    “謝謝你。”


    “應該的。”


    “妥善的開始,已是成功的一半。”


    大家精神為之一振。


    手術下半場亦進行得非常順利,米醫生親自出來說︰“新鮮肝髒即時開始運作,一年後兩人的肝髒都會長到原先大小,一物二用。”


    璜妮達滿面眼淚。


    她說︰“我回家去替你們準備晚飯,赫辛在樓下等消息呢。”


    她匆匆忙忙離去。


    米醫生說︰“你們可跟我來看父母,請換上袍子。”


    英一站起,才發覺已坐得腿部麻痹,希望下一次到醫院來是為著生孿生兒。


    呵,生兒育女。


    只听得醫生說︰“這邊。”


    兄妹穿上消毒罩衫。


    彼得與林茜兩張床並排一起。


    彼得先醒,已睜開眼楮,看到子女,向他們微笑。


    醫生看看林茜,“喂,醒醒,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幾歲?”


    林茜喃喃答︰“林茜安德信,今年廿八歲。”


    英與揚笑得擠出眼淚。


    米醫生也笑,“手術成功。”


    他們月兌下袍子回家去。


    在車上揚說︰“老媽今年五十一歲了。”


    “她是一顆鑽石,哪分年歲。”


    “講得好,鑽石只講顏色重量切割,哪計年份。”


    “掘出打磨之前都億萬年了。”


    “媽在三十二歲領養我,那時她已名成利就。”


    揚贊道︰“她真正能干,我到了三十,恐怕還會住家中。”


    英微笑,“我恐怕會把丈夫子女也帶回家中吃白飯。”


    “我們這一代是怎麼了?”


    “也許,人浮于事,競爭太過激烈。”


    “不,英,幾十年前,女性連職位都沒有,需要她們自創,重視工作者時時被揶揄是女強人。”


    英說︰“听媽講,那時,最反對女性能力獨立的人,是上一輩家禽般生活的女性,她們害怕比較,故此描黑事業女性,把她們當成洪水猛獸︰不羈、荒唐、妄想同男人平起平坐,專勾引人家丈夫……”


    “媽沒同我說起這些。”


    “你是兒子,這些與你不相干。”


    “這樣說來,她一層層打上去的江山,直至今日。”


    “彼時,職業女性亦是少數族裔。”


    到了家,兄妹取出啤酒對喝。


    “敬爸媽。”


    “祝他們起碼看到我女兒生女兒。”


    “講得好。”


    兩人一口氣喝光半打啤酒。


    璜妮達捧出墨西哥海龍皇湯。


    揚說︰“一起坐下,你也喝一杯。”


    璜妮達問︰“你說,他倆可會復合?”


    揚搖頭。


    “經過這樣大事,還不能彼此諒解?”


    英說︰“他們互相關懷,是最好朋友。”


    璜妮達急問︰“夫妻不就是良朋知己嗎?”


    揚說︰“我吃飽了,我要上樓工作。”


    英微笑,“璜,別急。”


    璜妮達嘆口氣,默默收拾桌子。


    英回到樓上,累極倒床上入睡。


    第二早上學前,璜妮達對她說︰“首府華盛頓有一位區醫生找你。”


    咦,米醫生沒同他朋友聯絡?


    “我先去看爸媽,再到學校。”


    “揚半夜出去了,有女友接他。”


    英微笑,“什麼膚色?”


    “白人,我並不樂觀。”


    璜是最佳時事評論員。


    “許多黑人一旦成功便努力學做白人︰娶白女,住白區,搽白面孔,拉直頭發,希望揚不要那樣笨。”


    “璜你太擔憂了。”


    英笑著出門,一向以來,兄妹交友完全自由,可是也沒有學壞,兩人都不煙不酒,英從不在外過夜,事實上她根本不愛外孵,在校人稱Alfa


    geek,即頭號呆子。


    這樣脾性,是像生母嗎?


    沒有時間細想了,她到醫院換上袍子走進病房。


    真是奇妙,彼得與林茜兩人經過那樣開膛大手術,不但生還而且談笑自若。


    米醫生妙手回春。


    林茜說︰“從此欠彼得一個人情債。”


    彼得說︰“我的細胞不知會否影響你性情。”


    林茜笑,“必然是壞影響,越來越疲懶。”


    “或者你會減緩腳步。”


    “電視台問我幾時可出發與約旦王談談。”


    “年輕的約旦王鴨都拉有一半法國血統,他有一雙藍眼,講純正英語。”


    “約旦地位尷尬……”


    英放心了。


    他倆已完全安全。


    英回學校上課。


    璜妮達找她︰“美國區醫生急找,囑你覆電。”


    “明白。”


    正在上課,怎樣覆電?


    等到放學,她撥到區醫生號碼,看護一听到她名字,立刻說︰“我立刻替你接區醫生。”。


    區醫生的聲音馬上傳來︰“英安德信?”


    英笑,“區醫生,家母已成功做妥移植手術。”


    “英,我已經知道好消息。”


    “那你找我有何貴干?”


    “英,我昨日翻閱你的檢驗報告,覺得異樣,把你上次血液樣本再測試了一次。”


    英問︰“發現什麼?”


    “英,你患急性血癌,因遺傳因子不能生產正常紅白血球數字,成年病發,叫做法孔尼癥。”


    英一時領悟不過來,“什麼?”


    “英,盡速聯絡專科醫生,這次你好心有好報,若非救母心切,你不會無故捐樣本做測試,即時就醫,一定來得及。”


    英對這個訊息仍然不予接收,覺得電話那一邊的區醫生似撥錯號碼。


    “區醫生,我是加拿大多倫多的英安德信。”


    “英,我請米醫生立刻與你聯絡,你在什麼地方?”


    “我在學校。”


    “請即時回家。”


    這個時候,英忽然掛斷電話。


    的確是找她。


    英撥電話找赫辛,“請載我返家,我身體不舒服。”


    赫辛答︰“十分鐘到,小英,你先到圖館坐下。”


    片刻,揚的電話也到了,“英,什麼事?”


    英臉上已無血色,“女性周期病。”


    “你自己當心。”


    那麼多人關心她,死不了。


    小英深深吸口氣。


    區醫生,沒有找錯人,她身上有著嚴重遺傳病。


    她還年輕,背著病軀,永遠不能做一個正常的人了。


    赫辛將車駛到,小英上車。


    司機把英帶回家中。


    米醫生比她先到,已在會客室等她。


    他一步趨前,握住英的手,反客為主,“坐下慢慢說,喝杯水。”


    英坐下不出聲。


    區醫生要找的人真是她。


    “英,我認為暫時毋需把這件事告訴你父母,你說呢?”


    英點點頭。


    “待他們出院再說可好?”


    英又點頭。


    米醫生松口氣,“小英,這並非不能醫治的病,今日醫學有極大突破,可以迅速控制擴散,我建議你即刻開始治療,我推薦本省李月冬醫生。”


    門口出現一個身形。


    他大聲問︰“米醫生,你在說什麼?”


    是揚回來了。


    一直垂頭不語看著自己雙手的英站起來走到兄弟身邊,揚緊緊擁抱她。


    當年讀小三,白種男孩小息圍住英取笑,她無法解困,次次痛哭,一日揚來接她放學,她也這樣奔近他。


    之後發生的事叫英明白親情重要。


    揚走到那些小孩面前,張開手指,撥動,示意叫他們走近。


    那班頑童見黑人比他們高大許多,已經心怯,其中一個為著面子,勉強走近兩步。


    揚冷不防伸出腿去,跘他,那男孩重重摔到沙地,膝上皮肉受創,痛得哭叫。


    揚還說︰“咦,走路這樣不小心。”


    他帶著英從容離去。


    不知怎地,英忽然想起這件瑣事。


    只見揚已在醫生處了解到事實,他額角冒汗,五官扭曲痛苦,像腰間中箭。


    他跌坐在椅子上。


    “醫生,安德信家為何多事?太不公平了。”


    米醫生嘆口氣,“揚,你是大哥,振作一點,父母正在康復,不久可如常生活,英上午接受治療,下午上課,也是一個辦法,人生多挫折,設法克服。”


    “是醫生。”


    “我已幫英預約了李醫生,快去吧。”


    “我陪你英。”


    英點點頭,這時她問米醫生︰“我有病,為什麼不覺異樣?”


    米醫生又嘆口氣,“你很快會覺得。”


    他身邊傳呼機尖銳響起,他必須趕回醫院。


    璜妮達替他開門,一臉淚痕,她都知道了。


    楊陪著英去見李醫生。


    華裔的李月冬醫生年輕貌美,若非穿著白袍,掛著名牌,會以為她是一名時裝模特兒。


    她按著英的手,“治療方式簡單,為期六個月,這個時候,你最需要家人支持。”


    “明白。”


    “身體上若干痛苦,必須忍耐。”


    英忽然怔怔落下淚來。


    她輕輕問醫生︰“我還能懷孕生子嗎?”


    李醫生握住她的手︰“這些事慢慢講。”


    她喚看護過來幫英登記。


    一邊,她對揚說︰“父母幾時出院?”


    “還有個多星期。”


    “屆時我才同他們說。”


    “謝謝你醫生。”


    “現在,由你做一家之主,你好好看緊妹妹,她需要你看顧。”


    “她會很辛苦——”


    “那是一定的,不必詳細描述,你欲知詳情,請到互聯網上閱讀有關報告,可幸人體有強大適應能力,她十分年輕,也是關鍵。”


    “治愈率的百分比是什麼數字?”


    李醫生看著他焦急面孔,“言之過早。”


    揚用手掩住臉。


    看護打出一連串治療時間表,明早開始化療。


    李醫生說︰“我會與大學聯絡,請他們給你一個特別時間表。”


    一切都妥善安排,真是不幸中大幸。


    接著一個星期,英生活發生移山倒海式轉變。


    好友蜜蜜知道消息後並沒有哭,但是淚水無故自眼角沁出,完全不受控制。


    英支使她,“去,去替我寫功課,若不小心拿到乙級,同你絕交。”


    蜜蜜說︰“是,是,你覺得怎樣?”


    “我與揚商量過,決定只字不提,免得越說越苦。”


    “英,你是好漢。”


    案母出院時,兄妹一起去迎接。


    兩人精神極好,手拉手回來。


    林茜笑說︰“我已約了美容院做頭發面孔,你看我,一不修飾,似足老婦。”


    英輕輕說︰“媽媽,我有事告訴你。”


    揚踏前一步,“回家再說。”


    李月冬醫生片刻亦來到安宅。


    她只用了五分鐘便將情況解釋清楚。


    彼得“呵”了一聲,把英叫到身邊,握住她的手。


    好一個林茜,臉色鎮靜,加問幾個問題,輕輕說︰“我們在最好的醫生手中,真是安慰。”


    李醫生說︰“可惜沒有家人病歷可以稽查,英的生物父母有這種癌癥嗎,他們的醫生采用何種治療,對她很有幫助。”


    林茜抬起頭。


    她忽然叫英︰“女兒,過來。”


    英走近。


    林茜緊緊摟住女兒︰“以後你們無論大小事宜均需立刻告訴我,不準瞞住我。”


    子女都說是。


    李醫生微笑,“我對你們一家有信心。”


    她告辭。


    揚說︰“我們站一起全神貫注幫英打這場仗。”


    林茜考慮一會,低聲說︰“說得對。”


    璜妮達捧晚餐出來,“大家都吃得清淡點。”


    當晚林茜對彼得說︰“他們華人常說命苦,我想小英便是例子。”


    彼得勸說︰“林茜,記得你的箴言嗎,不許怨天尤人,長嗟短嘆。”。


    林茜問︰“你會否少愛她一點?”


    “不能更多,也不會減少。”


    林茜說︰“十多年前,初進國家電視台,上頭派我與森薛伯一起做晚間新聞,那廝不喜女人,更不喜金發女人,咬定我對他是威脅,正眼也不看我,當我透明,叫我難堪,每夜回到家中,我都想辭工後自殺,氣得哭不出來,倒在床上胃氣痛,可是小小一個人兒走近,小小一張面孔貼住我,可愛體貼地問︰"媽媽今日辛苦嗎?"我立刻火氣全消,煩惱拋到天不吐,就這樣,小英陪我熬過每一天。”


    “為什麼不辭職?”


    “咄,天下烏鴉一樣黑,哪個電視台都有森薛伯這種人。”


    “林茜,我養得活你。”


    “彼得,我無論如何找不到不去工作的勇氣。”


    “後來森薛伯這人怎麼了?”


    “器量那樣狹窄,如何做事,不久前離開電視台,听說教,後來又說從事寫作。”


    彼得說︰“我們兩人很久沒有這樣好好傾談。”


    “有時,患難可以把家人拉得更近。”


    “小英像是接受得不錯。”


    “不,震蕩尚未上腦,她還以為是別人的事,療程開始後,她才會真正明白。”


    “可憐的孩子。”


    半夜,有人推開房門。


    林茜沒睡好,轉身輕輕問︰“是小英嗎?”


    英小時做噩夢,也會這樣找到爸媽房來。


    丙然是英,伏到養母身上,“媽。”


    林茜不能想像沒有小英的日子,她怕失去她,不禁淚流滿面。


    母女擁抱一起又睡了一覺。


    天亮了,璜妮達推門進來,見被褥一角有把黑發,知是小英,不禁微笑,這同三歲時有什麼分別,仍喜蒙頭睡覺。


    林茜醒轉。


    璜妮達說︰“今晨九時你與美容院有約。”


    林茜凝視窗外曙光︰“日子總要過。”


    “是,日子一定要好好過。”


    “我先送小英上學。”


    自美容院出來,林茜容光煥發,判若二人,她穿上淡黃色上衣,吸一口氣,扣上鈕扣,走進辦公室。


    同事看見她紛紛站起來。


    不知是誰帶頭先鼓掌,整間辦公室哄動。


    林茜對上司笑,“年紀大了就可享受這種權利。”


    上司老實不客氣說︰“林茜,這是你下一季工作次序。”


    林茜按住那份文件,“老總,我來告假。”


    “什麼?”


    他像听到晴天霹靂一般。


    “我家有事。”


    “我找十個人來幫你,你要佣人還是司機,抑或保母秘?林茜,世上有件最文明的事叫分工,什麼事非要林茜安德信在家親力親為不可?”


    林茜吁出一口氣。


    “你要再婚!”


    林茜好笑,“你听我說。”


    “天,你懷孕了,此刻五十歲高齡亦可親身懷孕。”


    “沒有這種事,鎮靜一點,我只欲告假六個月,之後一定歸隊。”


    “听說你打算與彼得復合?”


    林茜出示一份醫生報告,老總一看,“呀,對不起林茜,我即時批你假期。”


    “這是緊要關頭。”


    “我明白,做父母在這種時刻一定要在子女身邊。”


    林茜送口氣。


    “我知道有個名醫生李月冬。”


    “小英正由她診治。”


    “林茜,你需要幫忙,盡避出聲,這里全是你的朋友。”


    林茜握手道別。


    她送午餐到大學給女兒。


    英看見她好不高興,拖著同學蜜蜜過來。


    “蜜蜜,我替你介紹,家母林茜安德信。”


    蜜蜜用雙手掩住嘴,眼如銅鈴。


    林茜安德信,她的偶像,所有年輕女性的偶像。


    林茜笑,“我是小英媽媽,你好嗎。”


    蜜蜜團團轉,“我的天我的天,我有你的著作,全留家中了,我立刻到店去買來找你簽名。”她樂昏頭。


    林茜放下午餐盒,“青瓜三文治,清雞湯,記住,不要喝汽水。”


    英點頭。


    林茜微笑離去。


    “她給你送飯?”


    “她是我媽媽,她還替我熨衣服呢。”


    “為什麼到今日才披露?”


    “怕你這種影迷呀。”


    “她幾時采訪威廉王子?可否替我索取簽名照?”


    “我們還欠幾篇功課?”


    回到家,看見母親在整理花園。


    “媽媽,你今日不用上班?”


    “我放假,養好身體再說。”


    這是前所未有的事,英張大了嘴。


    聖誕、過年、結婚紀念……對她來說,不過是另外一天,工作至上,可能出差在中東、北歐、南亞……只能通一個電話談幾句。


    有特別事像子女畢業典禮,她才會趕回來,停幾個小時,又趕去辦公。


    當下林茜說︰“歲月不饒人,我想休養一段日子,園子里攀藤玫瑰已有二樓那麼高,我都不曾留意。”


    她拉起女兒手,抬頭欣賞玫瑰。


    只見薔薇架上密密麻麻數千朵粉紅色花盛放,蜜蜂熱鬧地兜著哄哄轉,香氣撲鼻。


    英凝視美景,明年花開之際,她還會在這里嗎。


    林茜說︰“英,我們要做一件要緊事。”


    “什麼事?”


    “我們要尋找你生母。”


    英怔住。


    揚的聲音自身後傳來,“有必要嗎?”


    “有,我們或者需要她幫忙。”


    英微笑,“媽是見我有病要把我退回去嗎?”


    林茜瞪著女兒,“任何時間我都不會接受這種壞品味笑話。”


    “對不起媽媽。”


    揚推妹妹一下,“你語無倫次。”


    揚已把滿頭卷發編成小辮子,這是非裔人表示奮斗的裝束。


    英追上去捶他,“拿你出氣又怎樣。”


    林茜說下去︰“國家骨髓資料庫的亞太捐贈者只佔總數百分之七,比例甚低,難以找到亞太裔血癌病人骨髓配對,李氏基金會致力為亞裔病人尋找捐贈者,我已向他們求助,但至少要五個星期才有消息。”


    揚急問︰“英需要骨髓移植?”


    林茜回答︰“我們總得及早部署下一步。”


    “媽都想到了。”


    英垂頭不語。


    這時她已明白形勢惡劣,不禁黯然。


    揚說︰“我願意協助尋人。”


    “你去讀,電視台有的是人,不必勞駕你。”


    英不禁開口︰“媽,你想怎麼樣?”


    “我不是同你說了嗎,我打算發布你兒時照片,在新聞節目中尋人。”


    英嚇一大跳,“不,不。”


    大家看著她。


    “我正接受電療及化療,反應良好,毋需成為名人。”


    “英,我們必須未雨綢繆。”


    揚說︰“媽講得對。”


    “不,”英堅持,“請暫時按兵,媽媽智者千慮,我卻還沒有到那個關口。”


    林茜嘆口氣,她忽然取出香煙來。


    英知道媽媽遵醫囑已戒掉香煙,現在又取出煙包,可見精神緊張。


    英取餅香煙扔到字紙簍去。


    林茜抬起頭,“這樣吧,我暗地派人尋找她。”


    英松口氣。


    林茜站起來,“手術後比較容易累,我去休息一下。”


    英正接受治療,上樓梯需分兩次︰停一停,休息一分鐘,再繼續。


    她回到臥室,躺床上,感覺淒酸。


    揚進來坐在床沿。


    英沒有轉過身去,她背著兄弟。


    揚輕輕說︰“叫男朋友來陪你可好?”


    “我沒有男朋友。”


    “一個姓劉,一個姓唐。”


    “泛泛之交。”


    “你也不能立時三刻叫人交心。”


    “讀莎士比亞給我听。”


    “全集?”


    “讀漢姆列特著名獨白,從生存或否開始。”


    “我讀喜劇仲夏夜之夢吧。”


    “不,我不喜鬧劇。”


    “終于鬧意氣了。”


    英轉過身來,“如果我的男朋友像你就好了。”


    揚笑,“許多姐妹都那樣說,到了佛洛依德派手里,必有一番見解。”


    “你強壯、獨立、公正、英俊、風趣、活潑……他們都比不上你。”


    “真的,”揚很歡喜,“真有那麼好?”


    “甲級男生。”


    “小妹都那樣看兄長。”


    英握著他的手,放到腮下。


    “為什麼不讓媽在電視上呼吁?”


    “我怕。”


    “怕什麼,怕見生母,抑或怕一夜成名?”


    “兩樣都怕。”。


    揚說︰“我不怪你,換了是我,我也害怕。”


    “揚,你一直了解我。”


    “可憐的小英。”


    “這是遺傳病,也許我生母已不在人間。”


    “我們很快會知道。”


    英閉上雙眼,揚讓她休息。


    他自臥室出來,正好看到璜妮達收拾換下的床單。


    她讓他看枕頭套,布套上有一叢叢黑發。


    璜妮達喃喃說︰“很快會掉光。”


    揚安慰她︰“會長回來。”


    “小英算得堅強,我有個親戚,天天哭著嘔吐,唉,人生至多磨難,世上根本沒有快樂的人。”


    揚卻說︰“幫英打贏這一仗,我們全家是快樂人。”


    “揚,自小你充滿樂觀活力。”


    “我自林茜媽處學習。”


    “耶穌保佑你們。”


    第二天,英照常上課。


    蜜蜜把做妥功課遞給她。


    “寫得這麼快?”


    “在互聯網上購買,價廉物美,百元一篇。”


    “講師有記錄。”


    “才不會,專人特別撰寫,度身定做,決不重復。”


    “都這樣說,可是名嬡在舞會上,晚服還是會相撞。”


    “噓,老師來了。”


    那日小息,忽然有人指向她︰“英安德信,有人找你。”


    誰找她?英抬頭。


    英看到一個面熟的中年太太走近。


    那位女士很客氣地問︰“英小姐?”


    英一時不方便分辯,“是哪一位?”


    “英小姐忘記我了,我姓劉,是惠言同惠心的媽媽。”


    “呵,是劉太太,有何貴干?”


    她微笑,“上次你把婆婆送回來,我家感激不盡。”


    英看著她,她來學校,不是為了這個吧。


    婆婆已是往事。


    劉太太說︰“英小姐,我們找個地方談談。”


    英把伯母帶到園子一角坐下。


    “婆婆好嗎?”


    “不好也不壞,謝謝你關心,人老了就是那樣子。”


    “那麼,劉太太找我是為什麼?”


    她忽然問︰“英小姐,你身體不好?”


    英很爽快,“我患急性血癌。”


    劉伯母聳然動容,“果然。”


    英仍然不明白,“你來看我?”


    “是,呃,英小姐,你是好心人,吉人天相……”


    “劉太太,你有話盡避直接說。”


    她吸一口氣,“英小姐,惠言是我唯一兒子——”


    英忽然明白了。


    她不禁笑起來,不待劉太太講完,便說︰“你放心,劉太太,惠言君與我,不過是普通朋友,絕不會有什麼發展,你若不安,我可以從此與他斷絕來往。”


    劉伯母沒想到事情會這麼容易,不禁怔住,隨即又慶幸不已。


    “謝謝你,英小姐。”她好比皇恩大赦。


    “不必客氣。”


    這時一個少女氣喘喘趕近,英記得她是劉惠心。


    “媽,你說些什麼?”她頓足。


    劉太太一把拉起女兒,“我們走吧。”


    惠心被母親拉著走了幾步,忽然甩掉母親的手又向英走來。


    “英,對不起。”


    英心平氣和,“沒關系。”


    “家母蠻不講理——”


    英微笑,“或許,但她是你母親︰十月懷胎、眠干睡濕,我只是一個陌生人,記住,幫親別幫理,去,你媽媽等你。”


    劉惠心怔住,過片刻她明白了,她說︰“謝謝你,英。”


    她跑過去,與母親一起離去。


    英沉默。


    同劉惠言那樣的人絕交有什麼損失呢,樂得做一個通情達理的好女孩。


    英想站起來,忽然覺得雙腿顫抖乏力,又跌坐在長凳上,她不服輸,搖搖擺擺又再站起來。


    這時有一雙強壯的手臂扶住她,“當心。”


    那人背著光,英一時看不清他的容顏,只見他頭頂上一圈光,像下凡的天使。


    英眼前有金星,那人取餅身邊水壺,“來,喝一口。”


    英就著他手喝兩口,原來是香甜的冰凍檸檬茶。


    “我載你去校醫處。”


    英點點頭。


    他有一輛腳踏車,把英放在座位上,他坐她身後,飛快把她送到校醫室。


    看護出來,“英安德信,你沒事吧。”關注之情畢露。


    英微笑,“我肚餓而已。”


    奇怪,朋友要與她決絕,陌生人卻接載她。


    一轉頭,那陌生人已經離去。


    “他是誰?”


    “不知道是哪位好心同學,多大有數千名同學呢。”


    “他是華裔?”


    “我沒留意,肯定是亞裔,但亞細亞那麼龐大。”


    看護替她量脈搏。


    “你沒事,英,喝杯可可,吃兩塊餅干,躺一會。”


    幼時,林茜媽教她看地圖︰“英,看,世界多大,我們眼光放遠些,這是亞細亞洲,中國有著名的黃河與揚子江,這是印度,恆河與印度河,注意文明起源地都有河流平原,為什麼?人們要吃要喝呀,沒有溫飽,何來文化……”


    一只手放到她額角上。


    “揚,你來了。”


    “我來接你回家。”


    “為了我,你們都不用做別的事了。”英歉意。


    揚愉快的說︰“是呀,我們乘機躲懶。”


    他背起她就走。


    赫辛在停車場等他。


    “今早出門還好好地,此刻可是怎麼了?”


    “我受了刺激。”


    “有人向你求婚?”


    “不是王子身份,故大感失望。”


    “你選錯大學,這是民主國家,沒有貴族。”


    揚讓妹妹先上車。


    赫辛漆黑憂慮的臉上總算露出一絲安慰。


    英說︰“赫辛,我只是肚餓。”


    像璜妮達一樣,赫辛不知在安宅做了多久。


    那天晚上,英拾起筆記這樣寫——


    “我已不能過正常生活,很容易疲倦,全身乏力,像七八十歲老人。


    “這一套藥,叫做紅魔鬼,形容它的霸道。


    “自發病至今,感覺像是好端端在路上走,忽然有一噸磚塊自天上落下,擲中我頭頂,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掟死我。


    “忽然依戀身邊每個人每件事,特別是揚,我們心靈相通,自幼一起長大,無話不說,雖然,小時候一生氣,會叫他滾回非洲去,而他,曾經在後園掘地洞,媽問他干什麼挖一個深坑,他答……"送小英回中國。"


    “害怕嗎,我已累得不去思想。”


    李醫生在傍晚來過。


    她說︰“上次點算紅血球數字是三百,那算不錯。”


    林茜靜靜看著醫生。


    “我即刻安排小英入院。”


    英已入睡,沒有听到。


    他們一家三口走進房。


    彼得問︰“到孤兒院打听過沒有?”


    林茜答︰“孤兒院已被政府接收,改為危機兒童宿舍,記錄全部電腦化,但是十年前的文字檔案,仍鎖在地庫。”


    揚說︰“我去翻閱。”


    “那是頗為艱巨的工作,我想聘請私家偵探,他們工作有個程序,比我們快捷。”


    “先讓我去。”


    林茜點點頭。


    第二天一早揚與負責人聯絡。


    那位女士這樣說︰“一切記錄保密,並非公開資料。”


    “我想查閱本身資料。”


    “你是領養兒?”


    揚點頭。


    昂責人給他一大疊表格,“你填妥了交還,我們會回復你,此刻政府對領養資料已經放寬,你不會失望。”


    揚著急,“我不能到地庫親手翻閱?”


    “年輕人,圖館在隔壁。”


    揚只得把表格帶回家。


    下午,林茜說︰“我已托人查過,小英是名棄嬰,完全沒有記錄︰凌晨,警察發現路邊有一可疑包裹發出嗚咽之聲,過去一看,發覺是一幼嬰。”


    揚大驚,“一只野狗便可以吞噬她!”。


    林茜出示剪報影印本,“這是當天新聞。”


    彼得輕輕讀出︰“棄嬰已被醫院護理人員命名五月,多人意圖領養……”


    揚抬起頭,不知說什麼好。“揚,你可想知道你的身世?”


    “不。”


    林茜答︰“好,我不勉強你。”


    “我有點事出去。”


    他高大身型走向門口。


    林茜叫住他︰“兒子。”


    揚轉過頭來,“媽媽。”


    林茜擁抱他,“喂你,不得沮喪。”


    “是媽媽。”


    林茜模了模他滿頭俗稱果麥田的小辮子,“我是家中唯一獲準放肆的人。”


    “是,太太。”


    彼得也笑了,“我約了人去安大略湖飛線釣魚,你也來吧,到湖畔冥思靜心。”


    “是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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