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碎之舞  第四章
作者:葉傾城
    我只是很努力很努力地編稿。


    對作者甘言媚詞,對寶兒唯唯諾諾,對主編花言巧語,對同事窮凶極惡,如此嘴臉,連自己都不敢對鏡。


    甚至對龍文︰“不,不,我不想動,不想出去,什麼都不想。我很累。”


    龍文沉默一晌,“錦顏,何必如此?我樂意與你在一起,陪你玩,但你不能這樣對我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吧?”


    許久都不再有他的電話。


    連他都舍棄我了。


    嘗試做一個聰慧婉轉的女子,給沈明石打電話,喚他“沈處長”,客氣拜托,用上許多“請、謝謝、對不起、勞駕你了”,請他吃飯,了解一樁人情。


    不過是人情罷了。


    但接電話的人說︰“他出差了,去南寧。”


    我忙問︰“去多久?幾時回來?”


    但電話已斷了,一聲聲的嘟嘟嘟。


    突然間的一沉,是我嘴邊醞釀的言語都無處可去,落入心底。


    火車在深夜里穿過市區,熄燈後的車廂只有“當當”的聲音,我坐在窗邊,掀起窗簾的一角。


    燈火在非常逼近的地方繁華流麗著,卻一閃而逝,火車徑直駛向無盡的黑暗,仿佛駛向人生的漫漫長路。我輕輕撫著玻璃,喚著自己的名,問︰莊錦顏,你在做什麼?


    假借公差之名,打著約稿的旗號,萬里迢迢,我去到南寧,所追尋的,究竟是一段心事,或者生命中不可推拒的定數?


    終于昏昏然睡去。


    南寧山水皆綠,處處繁花盛開,六月的街巷,小家碧玉般的清秀明娟。清晨或者下午,會無端地落一場微雨,有如微淚。


    我忘了帶傘,只是奔來奔去地避雨。孤單地抱著背包,踏著自己的腳步,有時無處躲藏,便仰起臉,任雨點落在我臉上,密如輕吻。


    少刻,便也停了。


    當地雜志社的熟人曾招待我一餐,席間,我問︰“南寧有多大?如果想找一個人……


    听說一個朋友好像也來了這里……好像……”他們便笑,道︰“比起你們那里,南寧很小很小,但還沒有小到,每個人可以遇到每一個人的程度。”


    明石!


    但我們曾在另一座大許多許多的城市,驀然遇上,在我們彼此不相干的人生行路上。


    或許他已經回去了,沿著長長的鐵軌。


    睽違是什麼呢?也許便像一首樂曲里相隔的兩個音符,生生世世在一起,卻永生永世不能遇到。


    一念及此,只覺這城格外寧靜,萬事萬物都不留痕跡。而已是第四天了。


    我不能無休止地耽擱下去,或者去桂林兜一圈,回程時要麼在長沙停一停。約不到稿子,空手回去,寶兒會劈了我,而我的差旅費將泡湯。


    也許杜撰個愛情故事吧?在南國的小城里發生與結束。


    最後的下午,我在民俗園里照相。園中有橋,橋上有廊,令人想起一部叫做《廊橋遺夢》的電影,下著雨,白玫瑰花瓣似地濺著。


    我奮力爬上大戲台,遠遠地,要選一張廊橋的遠景。園中游人稀落,鳥兒啁啾,我舉著鏡頭,忽然之間———


    取景框里出現了一個凜然高大的身影。


    我輕輕放下相機。


    是真的,他就站在戲台下,磊然抱臂,悠閑地看著我。那是第一次,我看到他穿便裝的樣子,簡潔T恤,淋得略濕,透明地貼在身上,露出他黧黑的臂膀。


    他忽然出聲,“別跳。”著地的一剎,我只覺踝間一陣劇痛,“喔”一聲叫出來,疼得身子一歪。他一步搶上前扶住了我,讓我靠坐在戲台前。


    沈明石便在我面前跪下來,將我的腳舉高,抱在懷里,上下擺動,又用力揉搓,“疼嗎?疼嗎?”他一聲聲問。


    疼嗎?疼嗎?竟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他就在我面前一寸之地,頭發短、黑,粗硬而茂密,像北方的青紗帳,撫過去微微地辣手,有芒在我的手心,分明是個驕傲的男人。


    我叫他︰“沈明石。”他應︰“嗯?”我又叫︰“明石。”他抬眼︰“什麼?”


    是人生的擲地作金石聲。


    我一垂眼,便有淚,落在他的黑發上。


    他的樣子。他的樣子。他的樣子。


    當我遇見他,在尖叫、驚恐、血與溫柔之間,頻頻後退,跌入他的懷中,如同跌入不可測的幽谷。不得不遇見的,是他。他的臉孔,仿佛沙漠里的水晶玫瑰。


    而我,是否終將只是他的歧路桃花?


    我只噙著淚,看著他,一直笑一直笑,像心里有一眼泉,汩汩流淌,水泡活潑地迸裂,濺得一天一地都是笑。


    這個男人是我的。


    這眼前的一天一地都是我的。


    雨就停了。又是熱辣辣的大太陽。


    舊街,兩旁有純樸的木房子。


    陽光曬著,明石黝黑的肌膚有汗珠密凝。


    這男人高大,堅挺,沉默如岩石。縱使赤手空拳,也像全身甲冑的青銅騎士。


    他青銅一樣的身體里,是否也有一顆柔軟的心?


    我被他輕輕握著的手禁不住扣緊了,指甲陷進他的掌心,該是鏤了一彎淺淺的新月印痕吧,微泛血色。他只若無其事。


    車水馬龍,倒像洪荒,只我們兩人,牽手而行。


    我忽然道︰“我第一次見你,覺得你十分無情。”


    他微笑︰“見多了,自然麻木,這不是一個多情的職業。”


    “那你看我呢?是什麼樣子?”我追問。


    他看我一眼,但笑不語。我輕輕曳他的手,“說呀。”


    他笑道︰“傻乎乎,又凶巴巴。隨時都像要和人打架,你打得過誰?”我氣得插他。


    他忽然沉默少頃,“我年輕的時候,也傻。你信不信,我第一次辦案子,抓人,那家老母哭著抱住我的腿,我……想起我媽媽,心里一亂,給犯人上了手銬,居然不記得扣叉簧,他就逃跑了。”


    我大驚,“還有這種事,後來呢?”


    “又抓回來了。那以後,再沒犯過這種錯誤。”不勝遺憾。


    誰不曾經傻乎乎呢?但生命本身便是最好的導師。


    玩瘋了一樣,在中山路宵夜時,老友粉、牛雜粉、炒肉蟲、豬肺湯……林林總總叫了一桌子。我拈起一塊肉類研究半晌,看不出名目,就丟到他碗里去,十分嬌縱任性。


    他反正來什麼就吃什麼。


    又喝涼茶。有一種叫王老吉的,喝得我簡直齜牙咧嘴,“什麼叫自找苦吃。”


    賣涼茶的婦人笑得金牙燦爛。明石笑道︰“你看人家都笑話你。”


    我嗔他︰“那你喝。”


    他不打二話,接過碗去,一手撐腰,喝個精光。突然將碗底向我一照,身子一側,孩子似的頑皮。我掩臉笑得不亦樂乎,忽然只覺掌心滾燙。


    夜極深的時候,我們在邕江上最後一班游船上飲啤酒。閃閃的車燈,星子般游走,邕江大橋如銀河般閃耀。


    從此岸到彼岸之間,輪船緩緩掉頭,正對著大江東去的方向。我忽然問︰“明石,如果這船……”


    如果這船出了事,生死關頭,你願意與我偕沉嗎?如果這船的對岸是桃源,我們是否可以將一切天塹穿越,自由地發生感情?如果這船自此開向大海,在七大洋間漂流,你會生生世世陪在我身邊嗎?


    他一低頭,避開了我所有的如果。


    終于不得不回去。賓館房間中幽黑,明石模索到牆邊,探尋開關,而我忽然攀住他︰


    “明石,我喜歡你。”


    是酒?還是我心中積蓄的熱?


    我說︰我喜歡他。


    ——赤果果的表白。仿佛阿Q對吳媽說︰


    “我想和你困覺。”多麼無恥與天真。


    但我沒有第二種方式了。喜歡原是心里種下的樹,在夏日微風里,努力地揚著一樹綠葉,結滿甘美葡萄。我自己栽的樹,我自己釀的酒,我心甘情願自己醉。


    明石愕住。


    我從不知道我可以這樣大膽與放任,將自己貼緊他,極近極近,仿佛想讓自己變成一根芒刺,以最痛的方式鍥進他的身體。


    陡然我四周騰起一團熱。彌漫著,裹緊我,帶著煙草氣息,比火焰還要刺痛,像酷暑正午時分的陽光,一排灼熱的金箭———是他的身體,在剎那間呼應我。


    他腳下一絆,我們雙雙栽倒在床上。


    空調吹出極細的風,床幃上的長絲流蘇,微微飛揚,糾纏在一起,剪不斷,理還亂。


    我們在大床的正中相擁。


    黑暗里,一如山河靜峙,卻有大潮的澎湃,以無限的巨力擊打著堤壩。那奔流的,


    是誰的?


    他環過我背後的手臂,緊繃,著力,卻一直輕微動蕩,是他心底的掙扎︰推開,或者抱得更緊?月兌身,還是陷落至那不見底的森林?


    我仰頭,看向他。


    我看見我自己,短發飛散,額上有微光,囂張地,固執地,卻又軟弱地霸佔他全部的視野,他眼中,再沒有別的了。


    月亮升起來了,細窄的半張臉,隔著白紗簾偷窺,灑得一地銀色竊笑。我們只躲在月光之外,那更大的陰影與寂靜里。


    他一點點向我俯近。吸煙的緣故吧,唇上顏色微黯,像燃過的燼,只待我輕輕一噓,便會吹落所有死灰,火焰轟天燒起。他向我俯近……


    忽然彈起,疾速地後退,一直抵到了窗口。那男人壯碩的身影在月光里。


    他說︰“對不起。”


    扁從他身後來,我看不清他的臉,只有他的聲音,飄搖不定,沉在黑暗里,又在月光里浮起。


    他再說一遍︰“對不起。我忘了你的腳不方便。”


    簡潔、明確,他的聲音,是潮落後黑礁的冷與定,十分不動聲色。———他竟然,這樣大義凜然地說,是因為我的腳?


    我剛想起身,頓時腳腕一陣劇痛,尖銳地刺出來。我發不出聲音也迸不出淚,只僵在半起不起的位置,像不甘心的自溺者,至死維持著掙扎的姿勢,腫漲丑陋,一動不動。


    “你別動。”他疾步上前,雙手扶住我,將我放平,叮囑︰“早點休息吧,今天不要洗澡了。”問︰要不要蓋毯子?再問︰空調是不是太冷?三問︰要不要調高幾度?


    仿佛沒有比這更重要的問題了。


    他最後的動作,是為我掖好毯子。那是扶我、牽我、為我按摩時輕而有力的手,此刻卻靜定自若,再親密些也無妨。


    月光便這樣,照著他剛剛立過的地方,一片荒蕪的慘白。一瓶正紅花油靜靜佇立在床頭櫃上,這就是唯一了。他走時並沒有回頭。


    他不喜歡我?


    他不要我?


    明明地,在瞬間之前,大地震動,山川變色,他曾擁緊我,整個人像一座即將爆發的活火山,我知覺他周身幾千度的高溫。


    他的擁抱,令我肩背生痛。


    卻突然消弭于無形。


    我面紅耳赤︰是他看輕賤了我?


    在沒遇到他以前,我的心仿佛大都市最繁華處的聖母院,煙塵滾滾車聲四起,我只很靜很靜,日子恆久暮鼓晨鐘,夜半才到客船。


    而他,是我的埃絲美拉達。


    我身體深處的潮騷。


    但他,拒絕了我。


    這樣輾轉難眠,也不覺上下眼皮打架……


    是清晨的門鈴叮咚叮咚,我驚起忙應,“來了。”是他嗎?裙子睡得稀皺,也來不及撫一撫,倉皇之間找不到拖鞋,赤腳跳過地毯。


    是酒店的服務員︰“是莊小姐吧?這封信是早上一位先生送過來,囑咐九點半之前一定要交給你。”


    所有言語動作都像下意識,我只能顫抖地、虛弱地撕那信封。連撕幾下,拆出來,是一張參加旅行團赴越南四日游的票。


    太意外了。我舉起票,對著光線看一看,又把信封翻過來,敲一敲。的確,沒有一字半句。


    中年男人的心,我只覺無從捉模。


    在酒店大堂里與旅行團會合,遠遠只覺得眼熟,猛然僵住,失聲︰“是你。”


    龍文悠然自後排走出,慣常略含笑意,一步一步,越出眾生之外,仿佛是在人海里分花拂柳而來。


    我笑得勉強︰“真巧,總是遇到你。”


    龍文忽然俯身下來,語聲輕柔而目光灼灼︰“不,是我遇到了你。”


    像大幕初初拉開時分,兩個演員自不同方向上場,在舞台的中央相遇。如果是漫畫形式,該是我們頭上都打了大大的???!!!吧,而眾人心上是大團大團的霧。


    誰吸了一口冷氣。我猜他們肯定在想,這女孩真不得了,國內一個,國外一個。


    而我並沒有問他︰為什麼會來。


    就好像明石也沒有問過我,為什麼。


    總是在微雨的清晨里,在下龍灣邊等游輪,我突然將相機丟給龍文,發足奔向對面,站定了,催著他,“龍文,快照。”


    “”一響,到底是留下來了。


    上了船,回頭看,那座咖啡館仍然淡黃淡黃的停在雨里,無聲歲月流走,是備受摧殘的臉容。杜拉與她的中國情人是否曾在這里對坐,喝一杯西貢咖啡?


    她的身影曾在他床上橫陳,對她的記憶終生不朽,他說他愛她將一直愛到他死,他所要的只是一點時間。這樣的激情與魔狂。


    但他拋開她,忘掉她,把她還給白人,還給她的兄弟。只因為︰沒有了財富,我算什麼?


    船緩緩開動,一路掀開雪白浪花。如果在西貢河上相遇的,是我與明石?離開了他的身份,他的家庭,他盔甲似的驕傲,他又算什麼?


    熱帶的太陽辣辣升起,空氣微微腥咸,船上竟有一朵鳳凰花,不知是誰遺下來的。


    我拾起來,在手中把玩,忽然帶著頑皮笑容,插在鬢邊。


    龍文舉起相機留住︰“南國黑美人。”


    只是沒有選擇,不要做酷女郎,就得甘心老土。做不成完全沒有良心的新新人類,


    就得為情所傷。


    一只蝴蝶經過我的身畔,小小灰色的翅子努力地扇動著。而它的身下,是大海的蔚藍。


    我迷惑了。


    它從哪里來?它難道不知道一路前去,是無邊的大海,自此尋不到任何一個駐足之處,一朵為它盛放的花?海的對面是它永遠不能抵達的天堂,而它飄洋過海,堅持地飛著。


    我靠在窗邊,微微暈眩。龍文起身,把窗簾拉下,邊緣始終不肯平復,陽光便一掀一掀地進來,他用手按住它。


    穩定的、離我非常近的手臂。


    我心動一下。我其實也可以要一個溫柔疼惜的男人,發展一段單純的感情,安分地過活。為何是我自己的心,不允許?


    我說︰“謝謝。”


    龍文轉過身來,嘆口氣,“我認識你以來,沒見你開心過一天。”我不語。


    他說漏了口,“那老男人,也值得?”


    我一驚︰“你在說什麼?”


    他微笑︰“中國人,真是全世界最古道熱腸的人,雖然萍水相逢,也覺得有義務對我的一生負責,故而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我笑︰“你信?”


    他答︰“當然不。任何話,只要不是從你嘴里說出來的,我都不信。你來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呀。”


    我一聲不響,起身向艙外走。他眼中一剎時的責備,與我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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