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怨 第八章
懷中和姮宜被送進房,過了一陣,宋夫人才在管家和近身女佣的服侍下進來。
她的模樣仍然斯文端莊,風度極好,但臉上難掩的怒意和眼中尖銳的光芒令人畏縮。
她坐下來,冷嚴的望了他們一眼。
“你的飛機一到機場我就知道了。”她的第一句話。
“我回來並無意瞞你,我原預備明天見你。”懷中不亢不卑的說。
“明天——等那不孝的小子走遠了再見我,是不是?”宋夫人的怒意更盛。
懷中不出聲,以沉默來回答。
“你,姮宜。一向以來你听話,我極喜歡你,這一次你令我失望。”對姮宜,她的語氣輕得多。
“安悌,我只是照道理做事。”她說。
“什?是道理?”宋夫人拍拍桌子。“難道我是個不講道理的人?”
“可是感情的事不能勉強——”
“你說我不懂感情?”宋夫人打斷她的話,聲音尖銳。
“不。你懂,我知道你懂。可是你把感情的事加上條件,我不同意。”姮宜直率的。
“普通人的感情可以由得他們,因為他們根本沒有條件,”宋夫人傲然說︰“我們這種世家——怎由得你們胡亂來?尤其懷遠的地位。”
姮宜只知道宋家極富有,可以說富可敵國,然而地位並非錢造成的,地位要事業的輝煌成就。懷遠充其量可以說是個好教授。
當然,也許是她並不清楚知道宋家上一輩的事,只知宋老先生當年叱風雲——
看看沒有人出聲,宋夫人又轉向懷中。
“說出來,懷遠去了哪兒?”她厲聲問。
“阿姨,我一向服從並尊敬你,但這一次我不能說!”懷中坦率的,“是我把梅花帶回來交給懷遠,是我安排他們離開。你要怪就怪我好了。”
宋夫人氣得直喘氣,懷中,她一向最倚重,信任的人。
“你們都——好!”她咬牙切齒的說。
這一刻,姮宜覺得她的臉竟有些——猙獰了。
“安悌,追他們回來也投有用,他們相愛,預備結婚,請讓他們自由。”姮宜說。
“相愛?結婚?那下賤的女人配做宋家大少女乃嗎?”宋夫人瞪著姮宜。“我們宋家不會認那個女人。我告訴你,大少女乃這位置永遠是你的。”
“安悌,不行——”她怪叫起來。事情還沒有完嗎?“懷遠已和梅花正式結婚。”
“誰說的正式?我沒同意,永遠正式不了,”宋夫人冷著一張臉。“低三下四的女人玩玩也就算了,誰能跟你搶大少女乃的地位。”
“可是我從來沒有同意過,我不愛懷遠,從來沒有,”姮宜急起來。“你不知道勉強兩個沒有感情的人會痛苦嗎?”
“痛苦是什??”宋夫人盯著姮宜。“為了大前題,自己犧牲一點有什?關系?自古以來,哪個大英雄、豪杰沒有一個肯犧牲的妻子?”
“我無意做大英雄豪杰的妻子。”姮宜生氣了。
宋夫人明明是歪纏,一點道理也不講。而且懷遠——是英雄豪杰嗎?
“就算你不肯听我的話,也要听你父親,甚至——你母親的話。”宋夫人脹紅了臉。
母親,又是母親。姮宜覺到身邊的懷中振作一下,然後視線移到她臉上。
這——又有什?不對嗎?
“爸爸不會迫我。”她說。
“沒有人迫你,我也不會,”宋夫人居然嘆一口氣,“你應該知道,當你一生下來,你已是宋家未來的大少女乃。”
姮宜瞠目結舌,父親說過不是指月復為婚這般荒謬。
“無論如何,我沒有同意。”她倔強的。
這件事萬萬不能妥協。除了違反自己的意願之外,還有一件事,她怕懷中看不起她,笑她。
“孩子,好好的想一下。”宋夫人放柔了聲音。“這件事最終必須是這?做,不可能更改的。”
“我寧願一輩子不嫁人。”她說。
“不嫁人也行,”宋夫人面不改容。“名義上,你仍是宋家大少女乃,宋懷遠的夫人。”
“不,不,不——”姮宜掩起臉,她覺得自己就要瘋了,崩潰了。宋夫人竟歪纏不已。
懷中的手輕輕拍她一下,她抬頭,遇到一對關懷並安慰的眸子,不知為什?,心立刻寧靜下來。
“阿姨,我們——可以走了嗎?”懷中問。
“除非把懷遠的
懷中沉默。這件事永不可能在他口中得到答案,他是這?清楚的表示。
“你以為我沒有法子查到?”宋夫人又發怒。
“阿姨一定有辦法查到,”懷中恭順的。“世界上沒有你做不到的事。”
宋夫人聞言一怔,居然講不出話來。她臉上的神色十分怪異,似回億,似遺憾,似有情,又似無情。真的——沒有人能懂。
房里一直沉默著,過了好久,好久。
“你們——去吧!”她的聲音變回了平日的樣子,有教養又斯文。“可是——我的決定是不會改變的。”
她顯得有些累,有些疲乏,有些心不在焉,和剛才的尖銳,嚴厲,不留余地完全不同。
懷中也意外,他看看姮宜,徑自站起來。姮宜沉默的跟著走。
好象他們極有默契似的。
離開宋家巨廈,他才長長透一口氣。
“這件事里,你父親扮演什?角色?”他問。
“爸爸?”她愕然。扮演什?角色?此話怎說。
“總不成是賣女求榮,貪圖榮華富貴的人吧?”她忍不住再說。
“為什?他不出來說一點話?”懷中問︰“他是否百分之百贊成你嫁懷遠?”
“不會。”她肯定的說。是說給懷中听的。其實她心里明白,父親要她嫁懷遠。
“你出生那年發生了什?事?”他又問。
“當然不是指月復為婚。但兩家大人可能有什?默契,真是荒謬。”她說。
他笑一笑,不再言語。
她一直以為懷中對宋夫人象狗一般的忠心,服從,今日他的表現令她改觀,他居然不說出懷遠的去向——在某方面,他很堅持的吧!
“明天你還去見宋夫人?”她問。
“不,今夜我就回歐洲。”他淡淡的。
“不是說住我宿舍嗎?”
“大事已了,留下來無益,”他說︰“待做的事太多。”
她內心是有些失望的,但不敢表現出來。
“劉馥好嗎?”她故意問。
“很好,她的診所已開始工作。”
“她會再回此地嗎?”
“也許。有需要她會回來。”他說。
“譬如結婚?”
他只是笑一笑,不肯回答。
他知道劉馥的情況,他們一定時有來往,莫名其妙的,她又妒忌了。
她—直妒忌劉馥這個人。
“不如我現在送你去機場。”她說。情緒已低落。
“我還得回去打幾個電話,機師、隨機服務員都還在機上候命。”他說。“晚上我才走。”
他這句“晚上我才走”並不代表什?,她知道。他們之間曾有的連系早已消失。
于是他也沉默。
回到家里,他果然—連串的打了幾個電話。可能是習慣,他講電話的聲音很低,沒有人能听見他說什?。
然後,他坐在沙發上發呆。
“我做晚飯給你吃?”她試探的。
“謝謝。我希望是中式的。”
“我盡量做。”她退回廚房。
她覺得面對他實在是件好為難的事,互相沒說話,沒有溝通,沒有共鳴,她必須躲開。
做中式的晚飯她並不在行,在美國時她和父親都吃得甚簡單,有時一個三文治就行了。
考慮半晌,她炒一個蝦仁蛋,一個生炒排骨,一個炒蔬菜。還煮了一鍋火腿筍片湯。
這些都是極簡單的。但她做得十分仔細,為他而做——她覺得不能隨便。
晚餐擺出來,懷中的的確顯得意外。仿佛不能相信這些是姮宜做的。
試了味道之後,更有贊嘆之色。
“如果不是房子里只有你和我,我不能相信這些菜出自你手。”他說。
“我只能做這些粗菜。”
“在美國你們習慣吃中國菜?”
“不,吃三文治,牛扒。”她搖頭。“我家的人簡單,胃口也簡單,我們選最簡單的做。”
“那?,今夜這餐的確太不容易。”他點頭。
雖然話不多,餐桌上氣氛卻是極好。和懷中單獨坐在一張餐台上的感覺非常美好,只是——恐怕以後機會不能再有。
他始終是屬于劉馥的。
而她——她說什?也不能相信,她會嫁懷遠?直到目前為止,她仿佛還沒真正正視過懷遠的臉,還沒清楚的看過他的模樣。
下意識的抬頭看懷中,他也若有所思的望著她。
“你——”
“我在想,即使懷遠不回來,你還要背著宋家大少女乃的名份。”他極快的說。
“我相信事實,希望別人也象我一樣。”
“可惜大多數的人只看表面。”他炯炯的眸子停在她臉上。“你有什?打算?”
“沒有。不需要。”她恬淡的。“反正我也沒打算過結婚生子,我甚至不交男朋友,虛有的名份對我完全沒有影響,不是嗎?”
“你不介意別人當你是宋懷遠的棄婦?”
“棄婦?”她笑。“這名字很得意。不曾為人擁有,已成棄婦。”
“這件事並不好玩。”他認真的。
“我有什?辦法呢?”她攤開雙手。“除非上帝立刻賜我一個我愛的,他也愛我的男人。”
他定定的望著她,什?也不說。
他的眼光原就難懂,不說話,就更加叫人難以明白了。她完全不懂他。
懷遠,梅花,懷中的離去,只留給姮宜寂寞。
原本沒什?朋友的她,就更加寂寞了。
上學,放學,改學生的試卷是份悶人的工作,然而這卻是她自己選擇。
又從學校回來。
推開家門,感覺到一陣怪異。早晨才離開的家,有些什?不妥呢?
定一定神,看見管家坐在那兒。
“小姐,我在等你,”管家站起來。
“等我?!”她周圍一望,才發覺東西少了。“怎?回事?”
她沖進臥室,衣櫃已空,用品也不知去向。
“怎?回事?”她沖出來再問。
“小姐,請別怪我,我是下人,只服從夫人的命令,”管家苦著口面。“東西全搬回去了。”
“誰答應搬回去?”她怪叫。“你擅作主張。”
“不,不,是夫人的命令,”管家為難的嘆一口氣。“我們膽敢不從嗎?”
“為什?要我搬回去?”她問。
“是林先生和夫人的意思,”管家說︰“小姐金枝玉葉,怎能委屈著住這地方?他們不放心。”
“爸爸也這?說?”她不信。
“許多東西是林先生親自來搬的,”管家吞一口氣。“我只奉命來等你。”
“如果我不回去呢?”
“那——那我只好在這兒服侍小姐。小姐住多久,我就跟小姐多久。”管家說。
“這算什??”她沉下臉來。
“夫人的命令。”他垂首。
夫人的命令,仿佛這一句話就是聖旨。
姮宜坐在那兒生氣,她並不怕“夫人的命令”,只是生氣他們憑什?不顧個人意願呢?憑什?強迫她搬去宋家?
“我告訴你,無論你說什?,我不去。”她強硬的。
“請小姐三思。”管家很為難。
“我三十思之後還是不回去。”她氣壞了。“我又不姓宋,為什?要住宋家。”
避家臉上有很古怪的神色。
“可是——小姐姓林。”他說。
“姓林的人多的是,怎?不叫他們都住宋家?”
“小姐是林哲之老爺的女兒。”他又說。
她呆愕了。就因為她是林哲之的女兒?
一剎那間她想起很多事,卻又無法把它們連接起來。好象她生下來就注定是宋家大少女乃之類的。難道多因為她是林哲之的女兒有關?
林哲之和宋家——有什?關系?
“不論你說什?——我不回去!”她再說。
避家沉思半晌。
“小姐,可容我打個電話。”他問。
“你們把屋子都搬空了,還假惺惺的借電話?”她說。
避家不敢頂撞,悄悄的在—邊打電話。講了一陣,他轉過頭來。
“小姐,林先生請你講話。”
姮宜不能不接父親電話,心中仍是十分氣惱。
“爸爸,怎?你也越來越蠻不講理呢?”她抓起電話就說︰“怎?不征求同意就搬我東西。”
“女兒,我為你好。”哲之嘆口氣。“你要倔強,固執到幾時呢?”
“我會堅持一輩子。”
“然而,事情的結果不能改變。”哲之還是嘆息。“你是否另有心上人?否則怎會如此堅持?”
她心中巨震,臉也紅了。然而——哪兒來的心上人?
“沒有。我只是堅持原則。”她說。
“回來吧!讓我們慢慢再商量。”哲之說︰“我不想任何事破壞我們父女感情。”
“我和懷遠沒有感情,你不能強迫我嫁他,”她說︰“為什?—定是懷遠呢?”
“因為他是宋家長子。”哲之說。
“他是他,我是我,為什?硬要把我們拉在一起?”她大聲抗議。
“孩子——”哲之考慮一下。“你可知道,你安悌已找到了懷遠?”
“是——嗎?這?快?”她大吃一驚。
懷中的細心安排哦!
“安悌沒有任何做不到的事,”他說︰“回來商量一下,或者還可以幫到懷遠。”
姮宜意動了,她當然希望能幫忙。
“懷中呢?”
“正在趕回來的途中。”哲之說。
提到懷中,她心意已決。
“爸爸,我暫時不回來,你讓管家回去吧!”她說︰“如果不放心,可以另派女僕來監視我。”
哲之考慮半晌——或者和身邊的宋夫人商量。
“叫管家來听電話。”他終于說。
避家唯唯諾諾的听了一陣電話,然後收線。
“我回去了,小姐。”管家如釋重負。“陳姑娘就會來服侍小姐。”
姮宜任他走出去。把自己關在空曠的屋子里。
好在床上的被褥還沒被搬走,否則想強硬也不行,睡都不能睡呢!
半小時後,那個女佣陳姑娘來了,是那個眉清目秀,甚得姮宜歡心的女孩子。
“原來是你。”姮宜笑了。
陳姑娘還替姮宜帶回一小箱衣服。
“夫人要我好好服侍小姐,”陳姑娘說︰“什?時候小姐想回去,請告訴我。”
“我若永不回去呢?”
“我永遠服侍小姐。”陳姑娘心平氣和。
“永遠?你不結婚生子,不離開宋家嗎?”她問。
陳姑娘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一半。
“我是賣斷給宋家的,沒有夫人命令,半步也不能踏出宋家。”她說。
“現在還有這種買賣人口的事?”姮宜大奇。
“我們從鄉下出來那年才十二歲,”陳姑娘慢慢說︰“是總管帶人去挑選的。出來以後,夫人讓我們都去讀,定要高中畢業才能服侍夫人,少爺,小姐。”
“你是自願的?”
“家里人多,又窮,在鄉下吃不飽穿不暖。夫人帶我們出來卻有讀,吃好住好,工作又不重,為什?不願意呢?”陳姑娘說。
“但是人是有基本權利的,有朝一日你想走,相信夫人不會留難你。”
“謝謝小姐。”
冰箱里面還有蔬菜,肉食什?的,陳姑娘並不會做。六點鐘,另一個工人送來精致的三菜一場。
這令姮宜啼笑皆非。
“為什?今天才送呢?”她忍不住問。
“夫人的命令。”永遠是這一句話。
夫人,夫人,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的宋夫人。
“懷中——表少爺回來了嗎?”姮宜問送飯的工人。
“不知道。”那小女孩說︰“我只在廚房工作;”
“好,你走吧!”姮宜搖頭。
陳姑娘卻十分乖巧,可能她已工作得相當久的關系。
“表少爺的飛機八點多鐘到。”她悄悄說。
“情形到底怎樣了?”姮宜大喜。
“我——也不知道得很清楚,”陳姑娘還是有顧忌。“我只是听說表少爺的飛機八點多鐘到。還有,夫人叫少爺和那梅花回來。”
“什??”姮宜跳起來。
“我是這?听說的,”陳姑娘很害怕。“服侍夫人的張嬸說听見夫人打電話。我不知道真不真。”
若懷遠回來,豈不一切都完了嗎?姮宜想。
“張嬸還說,少爺這次若不回來,夫人會斷絕母子關系,封鎖少爺的經濟來源。”陳姑娘小心翼翼的。
姮宜變了臉色。
後來想想,這也沒什?了不起,懷遠是哈佛工商研究院出來的,還怕找不到工作?有工作就能養家,就能生活,懷遠不必屈服。
八點,九點,十點都過了,姮宜等不到任何消息。她以為——懷中至少該給她個電話,好讓她安心。
十一點,十二點——門鈴響了,陳姑娘奔過去開門。
門邊站著蒼白、疲乏,沒有什?表情的懷中。他好象從一場戰爭中退下來。
“情形怎樣?”姮宜沖過去。
懷中搖搖頭,再搖搖頭。
“搖頭代表什?,請告訴我。”她急起來。
“懷遠並沒有屈服,”和她想象中一樣。“他現在可以不再是宋家的大少爺。”
“那就好了,”她直接的反應。“從此他和梅花可以安樂平靜的過日子了!”
懷中靜靜的望著她,面有憂色。
“怎??噩夢還沒有結束?”她吃驚。
“也許是一方面的結束,卻是另一方面的開始。”他說。
“我不明白,完全不明白。”她叫。
他皺皺眉,說︰
“今夜我真的要借住你家。”
“沒有問題,請先答我的話。”她著急的。
“那?急的個性,又永遠先想到別人。”他微微一笑。是——贊她嗎?
“懷遠的事和我有切身關系。”她故意這?說。
懷中思索半晌,有什?事難以啟齒?
“來之前我去看過他們,好象——不是預期中的那?快樂。”他終于說。
“為什??這?辛苦才爭取到的。”她叫。
“我沒有問。希望我看錯。”他搖搖頭。
“安悌是否真斷絕他們經濟來源?你可以幫助的,是不是?”她問,很關心。
“我再也幫不了忙。”他苦笑。“任何一筆錢的支出,任何財產的轉移,從今天起都要阿姨簽字。”
“這——算什??”
“好在我有先見之明,他們住的是我朋友的空房子。”他說︰“我幫不了他們。”
“這——也沒關系,懷遠能工作。”她樂觀的。
“希望如此。”他說。很沒把握的樣子。
“梅花——怎樣?”
“看來很悶,很不開心,她應是屬于這兒的。”懷中嘆息。“當初幫他們,不知是錯是對。”
“不要懷疑,要堅持信念。”她說。
“你的樂觀和信心都令我感動,”他凝望她。“可惜,世事並非都如希望中那?好。”
她楞然望住他,是否——真發生了不愉快?懷遠和梅花……
接著,看來似乎無波無浪的日子過了半年。
半年之中,姮宜仍然教大學,住宿舍,接受那乖巧的陳姑娘服侍——她並不覺得是監視。
林哲之回美因,他有教學的工作。時時有信給女兒,對這次事件很遺憾。
懷中仍常常乘私人飛機來此地,每一次都來去匆匆,甚至抽不出時間來看姮宜——當然,他心目中重要的是劉馥。偶爾通個電話。
連接姮宜和懷中的只是偶通一個電話。
懷遠和梅花都沒消息。
這是姮宜最掛念的。他們答應寫信,而且至少也該有封信啊!但是沒有。
他們到底怎樣了呢?
她問過懷中,他稱不清楚。這“不清楚”三個字,是否會有太多的內情?
從掛念變成了操心。
只有宋夫人表現了無比的耐性,她居然可以按兵不動。憑什?她能那樣胸有成竹?
姮宜已經來到此地一年了。
這一年里她接觸的人雖簡單,發生在他們中間的事,真恐怕足以影響她一輩子吧?
又是新學年開學的時候。
去年此時她剛到,剛認識懷遠,剛走進這所大學任教,一切對她都是新的,連希望也是。一年之後——她說不出什?感覺,總之——若有所憾。
或許每個人的人生都是這樣,若有所憾。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是周末,她從學校出來。
獨自開著車回家,很悠閑——或者可以說很寂寞。她想起了去年。
去年這個時候,也是一個這樣熱的下午,懷遠帶她到城外別墅去玩,在那兒認識了梅花——
心念一轉,很自然的把汽車方向轉向城外。
去看看別墅。
大半年沒去,別墅里的佣人們也都知道姮宜是將來的宋家“大少女乃”,對她又恭敬又好奇——好奇的當然是梅花的事,他們以為梅花搶了她的“地位”吧!
姮宜自然不跟他們多說,徑自在別墅里逛了一圈,才駕著車離開。
這半年來城外也有了發展。
別墅附近有了些新房子,公路上還有間小超級市場,看來將可成為一個衛星城市。
反正閑著沒事,兜兜風也不錯。開著車朝回家相反的方向駛去。
她不知道路的盡頭會是哪兒,她從來沒有去過,這不要緊,只要有路她就能走,一點也不擔心迷失。
人生不都如此嗎?誰又能預見前面道路?
大約駛了半小時,進入一個小鎮的地方。姮宜覺得口渴,停車在一小商店外買汽水。
這還是一個絕對純美的小市鎮,未曾開發,鄉村味道甚濃。
大概附近已不多這類的地方吧?
她慢慢喝完汽水,預備上車,就在這時,她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
她呆在那兒,不——不會。一定是她看錯了,沒有可能,梅花不可能在這兒,梅花和懷遠應該在倫敦,那女孩——長而卷的頭發,大紅色的緊身衣裙,平底涼鞋——啊!她身邊還有個男人。
“梅花——”實在太象了,姮宜呼叫的聲音月兌口而出。
那紅衣女郎一震,旋即回頭——誰說——不是梅花?還是那?美,那?野,那?光亮,只是,身邊那個男人不是懷遠。
“梅花——”姮宜吃驚的又叫。
梅花見她如見鬼魅,下意識的驚叫一聲,拔腳就逃,和那男人一起飛快的往前跑。
姮宜的唯一反應是上車追。她不明白為什?梅花要逃,為什?不肯見她,她—定要問個明白。
可是一轉彎。梅花和那男人就不見了,也不知道他們鑽進了哪條小路,哪間屋子。
姮宜頹然停車,心中驚疑不定。
梅花沒有可能在這兒卻偏偏在這兒,而且一見她就逃。那男人是誰?懷遠呢?
她的心怦怦亂跳。到底發生了什?事?
她會選今天到這兒來,莫非這一切是天意!
看她失魂落魄的站在車邊,小商店的老板娘走出來。
“你找那個姑娘呀!”她搭訕。
“是,是。你認識她?”姮宜口吃的。
“她是新搬來的,二三個月吧!”老板娘搖搖頭。“她和丈夫一起來的,听說從外國回來。”
“丈夫?”
“就是剛才陪著她的男人,他姓張哦!”老板娘語氣不很好。“那個男人呀!不務正業。”
“請問——你沒有認錯人吧?”姮宜的心往下沉。怎?梅花會變成姓張的男人太太?
“怎?會呢?”老板娘癟癟嘴。“那?漂亮的姑娘,也不知道是不是拐帶來的。”
“請問——他們住在哪兒?”姮宜的背心已開始冒冷汗。老天!發生了什?事情?
“就住在前面巷子里最後一間石屋。”老板娘打量姮宜。“小姐,你這?高貴的人,還是別去理會他們吧!”
“那位姑娘可是叫梅花?”姮宜追問到底。
“不知道咯!”
謝謝老板娘,姮宜心中飛快地轉著。
那姑娘必是梅花,這幾乎已肯定。她是否該追過去,問清這半年來所發生的事。
吸一口氣,她鎖好車,走進陋巷。
都是簡單的石屋,不很干淨,又雜亂,巷子里堆了好多亂七八糟的東西。
她鼓起勇氣走到最後一間前面。
沒有門牌,沒有姓名,想一下,她開始敲門。
立刻,一個流里流氣,長得頗英俊的男人打開門。
“找誰?”他擋在門邊。
就是剛才站在梅花旁邊的男人,肯定是。
“張先生?請問——梅花在嗎?”姮宜單刀直入。她禮貌但強硬。
“梅花?什?梅花、菊花?我們這兒沒有。”姓張的男人眼楮很邪,類似姑爺仔那類的人。
姮宜皺眉,她決不相信這男人。
她朝門里望一望,小小的石屋一眼可以望盡,不過中間處有條布簾,看不見簾後的人。
“梅花,剛才跟你一起在馬路上走的女人。”她說。
“我不認識你,你到這兒煩什??”男人一臉孔的厭惡。“告訴你沒有就是沒有。”
“你肯讓我進去看看?”
“笑話,我的家憑什?讓你看?你是誰?”
“我是林姮宜,梅花的好朋友,”她揚高了頭,提高了聲音。“我不明白梅花為什?會在你這兒,梅花該是我朋友宋懷遠的太太,應該在倫敦。剛才我看到她,除非我弄明白,否則我告你拐帶。”
“你別亂來,”那男人果然邪不勝正。“什?拐帶?我是那種人嗎?”
“你讓梅花見我。”姮宜更強硬些。
棒鄰附近的人已有人伸出頭來張望。
“是她自己不肯見你。”姓張的男人說。
“為什??我只要知道事情真相,不會為難她。”
男人又考慮一下,說;
“她是自願跟我走的,我沒有拐帶。”停了停,又說,“飛機票也是她買的。”
“讓我見她。”姮宜動也不動。
她心中又急又亂,老天!到底發生了什?驚天動地的事?梅花居然跟這?一個男人回來,而且——
她又驚又怕,懷遠怎樣了?他是那樣深愛梅花!
男人又猶豫一陣,揚聲問︰
“喂!你見不見她!”
餅了一陣,布簾一掀,穿紅色連身衣裙的梅花走了出來。她並沒有歉疚,只是一臉孔的任性。
“梅花,”姮宜一見她就捉住了她的手。“快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事?”
梅花又黑又亮的眸子停在姮宜臉上,任性中還有倔強,還有不以為然。
“我是絕對不回去的,你別勸我。”她說。無與倫比的肯定。
“我不是來勸你的,我只要知道發生什?事,懷遠呢?快告訴我。”
“我——我不喜歡倫敦,不喜歡英國,不喜歡那種生活,不喜歡那邊所有的人,”梅花象爆發一樣。“我有自由,是不是?我要回來。”
姮宜覺得眼前金星直冒,怎?會變成這樣的呢?當初不是一切好好的嗎?懷中安排他們離開,梅花並沒有反對,還興高采烈,怎?——一下子就變了呢?
“梅花,結婚不是小孩子玩泥沙,就算一百個不喜歡,你也不能扔下懷遠就跟一個男人回來,這是違法的。不止違法,也違倫常。”
“我不理你說什?,”梅花漂亮得十分驚人的臉上滿是厭倦。“我不喜歡就是不喜歡,誰也不能勉強我,強迫我。我喜歡回來,當然要回來。”
“懷遠——任你走?”姮宜不信。
“他有什?資格不讓我走?爸爸也不能管我的事。”梅花任性的揚高了頭。
“你們不是結婚了嗎?”
“沒有,我沒有跟他結婚,我們在倫敦只躲在房子里,哪里都不敢去,”梅花坦率的。“後來——天天還要自己煮飯,洗衣,宋懷遠只會嘆氣——我為什?還要留在那兒?一點也不好玩!”
玩!梅花只想到玩!上帝,怎樣的悲劇。
“後來你就走了?”
“我認識了文哥,”梅花指著那男人。“他肯陪我玩,肯陪我回來,為什?不呢?就算我現在住在這小石屋里,也要自己煮飯,洗衣,但是我喜歡。”
姮宜望著梅花好久,好久,把許許多多心中要講的話收回去。她不必再講什?,講出來梅花也不懂。梅花的是非黑白,喜怒哀樂是簡單的,直接的,她說得好清楚,“不喜歡和懷遠一起的生活”,“喜歡和這叫文哥的一起”,她說得對,沒有人可以勉強的。
“對不起,梅花,”姮宜深深吸了一口氣,放柔了聲音。“我想我是打擾了你,我——走了,再見。”
“姮宜姐——”梅花終于叫。
“你有權選擇你自己的生活,選擇自己喜歡的人,”姮宜點點頭。“我們不能勉強你,甚至安排你。”
“你——不怪我?”梅花驚喜。
“怎?會呢?”姮宜再搖頭。“可能以前大家有些誤會,我們以為你喜歡懷遠。”
“我是喜歡他,他好大方,又對我好,”梅花認真的說︰“怎?貴的東西他都肯買給我。以前我沒有,于是很開心,後來——後來就不喜歡那些東西了,那?多,堆在房子里有什?用呢?又不能令我開心,懷遠更是愁眉苦臉。我什?都不想要,只想回來。”
姮宜望一眼坐在那兒抽煙的文哥。
“你喜歡跟他在一起?”她低聲問。
“是。”梅花眼中有一抹亮得出奇的光芒。“我們在一起很快樂,他和我很象,我們可以一起去超級市場偷朱古力,一起去偷人家的雞來吃,很好玩!”
姮宜心中嘆息,這樣的事——只能說姻緣天注定吧!
“姮宜姐,你叫懷遠回來吧!”梅花忽然說︰“他再住在倫敦,我伯他會死。”
“什??”姮宜大吃一諒。
“我不會講,最好——你自己去看看!”梅花說。
掃描校正︰大懶貓
小勤鼠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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