檸檬樹 第五章
斬斷糾纏
晚餐桌上,寧兒和家鎮對坐著,氣氛出奇地安靜,靜得只聞互相的呼吸聲.
若是平常,家鎮總會找幾句話出來說,但今晚──他是故意的,故意一聲不響.他要試試是否可以用另一種方式與她相處.
寧兒慢慢地用著膳,她的視線一直放在面前的食物上,這是絕無僅有的情形──她個性刁蠻放肆,眼楮總是緊緊地盯著人──她沒有盯著家鎮.家鎮依然感覺到壓力.
好不容易大放下筷子,工人把水果送上來,他順手拿了個水晶梨.
“我打了安眠針昏睡的那段時間,你在哪里?”一句話突然從寧兒口里說出來,尖銳得像針.
家鎮真的覺得被剌了一下,痛得那樣真切.
他呆怔地望著寧兒,一剎那間回不了神.
“我說──我昏睡的那段時間你在哪里?”寧兒聲音不變.“他們說你沒回辦公室,也不需要上庭.”
家鎮唯一的感覺是自己是個犯重罪的犯人,正在接受審判.但是,這是怎樣的一個問題?他真的無法想象她會這樣問.他望著她,目不轉楮地望著她,那種失望厭煩已到了極點,再多一點他就會爆炸──他沒讓那“多一點”出現,用盡了全身的力量忍住了,不為她,只為她肚里的孩子.吸一口氣,他低頭切梨.
“我的話听見了嗎?”她尖叫.“莫家鎮.”
“听見了,”他漠然回答.天知道他第一次用這種態度對她.他並不想這麼做,是她逼出來的.“其實你不需要這麼大聲.”
“為甚麼不答我?”她也呆怔一下,氣勢頓然受挫.
家鎮怎麼變了一個人似的?
“我去了開車兜風.”他淡淡地說.
“一直開車兜風?五六小時?一個人?”
“是.”他吃梨.
“不信.你說謊,”寧兒站起來,想發脾氣,又有點猶豫,家鎮和平時不同.“你騙人.”
“寧兒,坐下來,”家鎮仍然淡漠.“告訴你,若你再發脾氣,再亂摔東西,再無理取鬧,我會走出這屋子,立刻.”
她呆在那兒,臉孔漲得通紅,全身激動得發抖,從來沒有人這樣對待過她,從來沒有人敢對她說這樣的話,尤其是家鎮,對她千依百順的丈夫,她──她──她──畢竟是王寧兒,天塌下來她也不理.她順手抓起面前的水果碟,整個朝家鎮飛過去.
家鎮來不及躲避,瓷碟打在他額頭,血水汨汨往下流,連眼楮都蓋住了.
驚叫的是站在一邊的瓊姐,從來沒見過這種場面的她呆在那兒甚麼都不會做.
疼痛和憤怒令家鎮再也忍受不住,他用手掩著傷口,大步沖進浴室,一分鐘後他用手巾按著流血處,旋風般沖出大門.
寧兒顯然也被眼前的情形嚇倒了,她張大了口,看著家鎮離開,卻是連聲音都發不出.天知道她並無心傷他──她深愛的丈夫.
大門砰然彈回來,擊倒了失魂落魄的她,她跌坐在椅子上,就在這一剎,一陣陣劇痛從月復部傳來,痛得她直不住身,痛得她冒出豆大的汗珠,痛得她忍不住申吟──
“小姐,小姐,你怎麼了?”瓊姐奔過去扶著她.“別嚇我,小姐.”
她的臉比紙還白,她申吟著指著月復部.
“備車,叫醫生,通知媽咪,”她上氣不接下氣.“還有──找少爺──”
半小時後,寧兒被送到醫院,妥善地安排好一切.當夜,她順利生下一個男嬰,陪著她的是母親,不是家鎮.
沖出大門的家鎮跳上自己的車,幾乎沒有考慮地就直沖上之倫的家.他心里只記得她說的︰“我的大門為所有朋友而開.”
他們是朋友.
之倫再次見到家鎮竟是頭破血流的情形,她除了吃驚之外還啼笑皆非.
“你又再一次嚇倒我.”之倫搖頭.
家鎮額頭的傷勢並不嚴重,之倫替他消毒包紮之後已停止流血,但是他的神色卻一直沒有恢復.
“對不起──我不想嚇你,可是心里只想著你兒,就來了.”他說得結巴.
“沒有其他的朋友處可去?”她皺眉.
“沒有想過,”他坦然望著她.“也許才來過這兒,記得清楚.”
“撞破頭你應該回家.”她說.
“不,是她──打的.”
她眨眨眼楮說不出話來.沒听錯嗎?她打的?她打的?她──王寧兒?!
“抱歉,我無意知道你們夫婦間的事──”
“你是該抱歉,”他突然間就爆發了.埋在心里,當年不敢講的話都涌出來.“全是你,若不是當年你不告而別,若不是當年你不回我的信,若不是──我怎會搞成這樣?全是你,完完全全是你.”
之倫呆怔在那兒,他竟然怪她?當年他──他──心中甜甜的酸酸的感覺一陣又一陣涌上來,冷淡的外表被沖破,眼眶紅了,淚盈於睫,嘴唇不受控制地顫抖,欲語卻無聲──
沖口而出的話說完他也驚呆了,這麼說會不會沖撞她?得罪她?他對她的感情原只是一廂情願,原只是暗戀,但是-看見她的神情,看見她的激動,看見她的淚,他突然醒悟,難道──難道──
無法再思索的巨大震動像天崩地裂,原有的一切已全毀滅,全新的一切出現,他沖向前擁著她,才一接觸,那種水乳交融的了解已在他們之間出現,聯系著她也聯系他,雖然遲了許久許久,畢竟還是出現了.
靶情戰勝了一切,應該在當年發生的,終於在今夜成就,她不再矜持,不再冷漠,不再隱瞞,不再躲避,這原是她回香港的目的,原想尋夢,想不到夢境成真.
這夜,他住在她家.他並不知道,在同樣的時間,他與寧兒的兒子在醫院誕生.
第二天,他沒上班,把全部的時間用在陪伴之倫身畔,他們要共同找回遺失在這些年間的點點足跡.
嘉芙接到瓊姐電話時真的嚇一跳,寧兒在醫院生產而家鎮卻不在,這不可能,在家鎮心中寧兒永遠第一.
“我們都不知道少爺去了哪里,他整夜未歸,少女乃要我找你,請你通知少爺.”瓊姐在電話里這麼說.
“但是我去哪找莫律師?”嘉芙只好把這話向治邦轉述.“你知道嗎?”
“家鎮的朋友我不認識,幫不了忙,”治邦也搖頭.“但是家鎮豈是徹夜不歸之人?我看其中發生了些事情.”
“清官難斷家務事,”嘉芙笑.“最多我只能到醫院去看寧兒.”
“我們一起去,”治邦熱心地說.“我開車.”
“誰替你坐鎮大本營?”嘉芙偷快地問.
“放心,我的辦公室一切已上軌道,請相信我的工作能力.”他說.
到養和醫院,嘉芙見到哭得鼻青眼腫,一臉孔不肯罷休狀的寧兒.治邦望著陪在一邊的寧兒母親王太、管家瓊姐和特別看護,立刻感覺到病房里的特別氣氛.
“找到家鎮嗎?”王太把治邦拉到一邊.“他沒有上班?”
寧兒彷佛看不見訪客,眼楮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誰也不理.
“怎麼回事?”治邦壓低聲音.
王太低嘆一聲,把事情經過小聲說了,听得治邦和嘉芙都直皺眉.
“呢?”嘉芙問.
“很好.”王太看一眼寧兒.“請你們盡力幫忙找回家鎮,否則──怕會出事.”
嘉芙很想說“已經出事了”,她看了看寧兒的樣子,暗暗搖頭.如果家鎮就此不回來,也是寧兒自己把他打走的.
“該怎麼幫忙呢?”離開醫院,嘉芙問.
“我們幫不了,”治邦說︰“現在王家大概已發散人全香港九龍在找家鎮,若他們找不到,那甚麼人也找不到了.”
“這麼夸張.”她不信.
“我相信警察也在暗中找尋他,”治邦笑.“你絕對不能小看王家的影響力.”
“影響力再大又怎樣?若家鎮不肯回去,誰還能勉他?”
“王寧兒咯!她是他太太,名正言順要他回家,再勉強也得回去.”
“這麼說──是甚麼意思?”她問.
“對寧兒,家鎮已仁至義盡,你看不出他們之間有問題?”
“間題是寧兒太緊張莫律師.”
“如果感情好──”
“難道感情不好?”
“不知道,不知道,”治邦連忙打住.“我甚麼都不知道.”
“我也並不是那麼八卦,”嘉芙笑起來.“不過,莫律師總要見兒子.”
“兒子是一輩子的,有血緣關系.”治邦皺眉.“寧兒怎能出手傷人?”
“會不會是──”嘉芙自動停住.“我不猜測,世界上任何事都會發生.”
“也許是.但家鎮對寧兒這麼多年了,他不回家也許是一時之氣.”
“說話前後矛盾,”她盯著他.“才說他們之間有問題.”
“言多必失.”他苦笑.“面對未來的大律師,我最好閉嘴.”
嘉芙回到寫字樓,仍沒有家鎮的消息,他甚至沒有給秘一個電話.他能去哪兒?
晚上,嘉芙正在看明珠台一套西片,床頭電話響起來.
“嘉芙,是我,莫律師.”莫家鎮?!
“你在哪兒?大家都在找你,你可知道莫太已替你生了個兒子?”
“是嗎?”家鎮完全沒有得子的喜悅.“有件事要你幫忙,我將離開香港幾天.”
“去哪兒?為甚麼不回家?”
“我──一點私事,”家鎮欲言又止.“律師樓的事交給你,我會每天跟你通電話.”
“但是──你不回家看看?”
“會回──遲些.”他很為難似的.“我有很重要的事必須先辦.”
“听治邦說王家已發散人去找你,”她很擔心.“你是否該向他們交代一聲?”
“我知道該怎麼做,謝謝.”他掛線.
突然之間,嘉芙覺得重擔彷佛加在她身上.家鎮離開,只向她一個人交代,她覺得自己負不起這個責任.
大清早,在回律師之前,她先找到治邦.“你說我該怎麼辦?”
“甚麼都不做,他們又沒把家鎮交給你,”他說︰“你只是他的助理.”
“你幫我應付王寧兒?”她用求助的眼光望著他,十分動人.
“不只王寧兒,是整個王家,”他做一個夸張的動作.“極是難纏.”
“最多我辭工不做.”
“這個考驗,”他作地眨眨眼,分不清真假.“若能應付王家,那麼,你絕對勝任大律師有余.何況還要加我一個會計師.”
“上庭打官司嗎?”
“有過之而無不及.”
“等一會我回公司該怎麼做?”她問.
“照實說.”他思索一下.“惟有說真話,才能應付所有邪魔外道.”
“王家何時變成邪魔外道?別忘了他們將可能是你最大的客戶.”
“錢財事小,道義事大,我幫家鎮.”
“認定了是王寧兒錯?”她再問.
“出手打傷人的總不可能是對,”他又想一下.“王寧兒有惡跡在先.”
“也許出手打人有個大原因呢?”
“若有原因,留待你這個大律師去查,”他拍拍她手.“回去上班吧,我要工作了.”
嘉芙回到律師樓,王家已派人等在那兒,一個司機、一個王家公司職員.
“別理我們,我們等莫律師,”那職員相當客氣.“等莫律師來了就走.”
“莫律師今天不回來.”嘉芙正色地說.
那職員從頭到腳打量嘉芙一次,好像重新衡量這年輕女子是何許人.
“請問你是誰?為什麼這麼說?”職員問.
“我是莫律師的助手,”嘉芙用職業口吻回答.“昨夜莫律給我電話,他將離開幾天,辦很重要的事.”
“是這樣?”職員色變.“他甚麼時候回來?”
“他沒說.”
“你知道他在哪兒?要去哪里?”
嘉芙搖頭,再搖頭.“我只接到一個電話.”
那職員逕自到家鎮辦公室,看來很著急地打電話,打完一個又一個,然後就坐在那兒等,當家鎮的辦公室是他的.
嘉芙不喜歡這人的態度,她回到自己的角落開始工作.
餅了一陣,家鎮秘過來,悄聲說︰“那人要我開莫律師的抽屜,我推說沒有鑰匙,他無權這麼做,是不是?”
“是.他若再要求,你推到我身上.”嘉芙吸一口氣,給自己勇氣和信心.
秘回到她的座住,不一會兒,那職員卻走了過來.
“王太吩咐要看莫律師的抽屜,看看可找到他去了哪兒的線索,請你打開.”他說.
嘉芙站直了,理真氣壯地說︰“第一,我們沒有鑰匙,第二,除了莫律師本人外,沒有任何人可隨意打開他的抽屜.”
那職員露出一副“你瘋了”的神色.“連王太都不能?”
“法律上,王太都不能.”嘉芙說.
“你知道王太是誰,是嗎?”
“是.可是我們這兒是莫家鎮律師樓.”
那職員一怔,沒想到會出師不利,踫到這麼硬的大釘子.
“王太怪罪下來你擔待得起嗎?”那職員氣勢凌人.
“你不是想替王太惹官非吧?”嘉芙說.
那人紅著臉,粗著脖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又回到家鎮辦公室去打電話,看來他除了求告主子之外,對嘉芙一點辦也沒.嘉芙也悄悄打了電話給治,邦讓他知道目前的僵局.
“你堅持,就算王寧兒母親來也一樣,”他在電話里說︰“現在我有客人,等他走後我會上樓來支援你.”
嘉芙像吃了定心丸,她對治邦極具信心.令她意外的是職員在打了幾通電話後,像是知難而退,匆匆走了.嘉芙不相信,寧兒就這麼放手?
午餐時分,治邦的客人大概未走,仍未見他蹤影.這個時候,寧兒的母親王太進來.她看來神色平靜,風度絕佳.
“我們在醫院見過了,我是莫太的母親王太,”她和藹地說︰“你是張小姐?”
“叫我嘉芙.”她起立相迎.
“有空陪我出去吃午餐嗎?”她微笑,精明的眸子直在嘉芙臉上巡梭.
嘉芙無法拒絕笑面人,何況她是王太.
王太帶著嘉芙到置地頂樓的銀行家俱樂部.
“寧兒說家鎮很信任你,重視你,你也很幫得了忙.”這是王太的開場白.
“我是新人,在學習.”
“你跟家鎮多久了?”王太盯著她.
“一年多,以前是parttime.”
“家鎮昨夜給你電話,打去你家里?”
“是.”
“他常打電話去你家?”
嘉芙一怔,這話里有骨頭.“第一次.”她正色.
“公事以外的私事他也交給你辦?”
“是.每次都是陪莫太,去大嶼山,去日.”本嘉芙強忍不悅.“除了莫太之外,他沒有交給我任何私事.”
王太吸一口氣,換一個坐姿.“現在他把律師樓交給你代管.”
“我想所謂代管也只是替莫律師見見客,接接案子,”嘉芙皺眉.“你不以為莫律師給了我財政大權吧?”
“你說笑話,”王太露出不自然的笑容.“我的意思是莫律師跟你這麼親近,你必然知道他在外面的情形……”
“莫律師跟我絕不親近,”嘉芙嚇一大跳,顧不得禮貌地打斷王太的話.“我只是律師樓的職,員怎知他外面的情形?”
王太把手放在嘉芙的手上,十分誠懇地說︰“我們不必在言語上兜圈,我誠心地希望你幫忙,”她停一停,再說︰“若不立刻找到家鎮,我怕寧兒會出事.”
“莫太怎樣?”
“她不吃不喝不休息,”王太深深嘆息.“她才生孩子,我們怕她身體支持不住.”
“事實上莫律師只打了一個電話來,短短講幾句話就掛線,我真的不知道他在哪兒.”
“他怎麼說?”
“他說要離開幾天,要我看著律師樓.”
“但是移民局沒有他出境紀錄.”王家的確有辦法,這也能查到.
“告訴我真話,他可是另有女人?”王太問.
嘉芙面露尷尬之色.
“我不知道,沒想過這題,”她猶豫一下.“我相信應該沒有.”
“你相信?”王太目光炯炯.
“莫律師──不是那種人.”她漲紅了臉.
王太露出個古怪的笑容.“你倒是很了解家鎮,”她說︰“當然,我也希望沒有,否則寧兒不會放過他.”
嘉芙不語,反感從心底升起.這件事上誰不對呢?還要惡人先告狀.
精美、豐富的菜肴送了上來,兩個女人都無心進食,各自想著不同的心事.
餅了一陣,王太又說︰“家鎮應該對寧兒好,如果他有良心的話.他有今天,全靠王家.”
嘉芙忍不住皺眉,她原是喜怒形於色,這麼說話對家鎮太不公平,任何情形下,他都是個極出色的大律師,根本不必靠任何人.
“你一定不知他們以前的事,”王太胸有成竹地笑.“家鎮很小的時候和寧兒已是同學,他家境不好,從小到大的學費都是我們替他交的,就因為他是寧兒的好朋友.”
“你的意思是莫律師娶莫太是為了報恩?”
王太臉色一下子就變了.“他這麼對你說嗎?”
“是你說的.”嘉芙笑起來.“我看莫律師對莫太很緊張又關心,以前對她千依百順,原來除了感情之外還有恩情.”
“寧兒對他是痴心一片.”王太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她懷孕脾氣不好是事實,但那麼長時間他都忍了,為甚麼這次不行?”
“莫太打傷了他?”
“寧兒不是故意的,是失手打傷──他也不能這麼一走了之,連初生兒子都不看不理,”王太愈說愈不滿.“他以前從來不會這樣.”
嘉芙不出聲.這個縱容女兒的母親到現在還怪別人,不檢討自己女兒的不是.
王太似乎在沉思,過了一陣她突然問︰“現在是你陪家鎮上庭?”
“多數是.”
“那麼,你是他接觸得最多的女人?”王太緊緊地望著她.“無疑,家鎮有極好的條件,是許多女人眼中的好對象,但她有家室,而且寧兒的脾氣絕對不下他在外胡搞.”
嘉芙啼笑皆非,是在警告她嗎?
“對不起,我得回律師樓,怕有事找我.”她站起來.“謝謝你的午餐.”
“有家鎮的消息通知我,還有--叫他回家,任何事都可以解決.”王太也站起來.她是著急,並非送她.
“我會.”
嘉芙帶著一肚子氣回律師樓,治邦已在等她.
“送走客人後趕來已見不到你,”他看來很著急.“王伯母沒為難你吧?”
“差點被她當成迷惑莫律師的狐狸精.”
“你?狐狸精?”治邦哈哈大笑.“告訴她我們都當你是兄弟姊妹.”
“是啊!我們是好姐妹.”她笑.“你沒看到王太那神情,當我是賊一樣.”
“偷心賊.”
“可別讓王氏母女听到,她們會當真,我可就吃不完兜著走.”
“她們就這麼放你回來?”
“難道還能扣押我?”
“我是說她們就此算數?也放棄開家鎮的抽屜、保險箱?”治邦問.
“除非王寧兒自己來,否則沒有人有權打開.”嘉芙說︰“而她在醫院.”
治邦望著嘉芙一陣.“你想想看,家鎮最可能去哪兒?”
“全無頭緒.唯一肯定的是,他仍在香港,因為王太說移民局沒有他的出境紀錄.”
治邦搖頭嘆息了一陣.“這叫官逼民反.”他說.
“真反了倒也可憐,其實王寧兒的所作所為是愛之切,愛之深.”
“所以說女人要識趣,要識做,只是一味地去愛,愛得人受不了也是不行.”
“讓你的皓白去受得了你吧!”
“皓白去了菲律賓.”他說.
“為甚麼你不陪伴左右?”
“她跟教練去,我跟去是多余.”
教練?是真教練或是那個囂張得面目可憎的哥治回來?她無法不替他擔心.
“你見過她教練嗎?”
“為甚麼要見她教練?我又不是學游泳.”他造作地白她一眼.
“拍拖這麼久,看你們倆單獨相處的時間並不多,是不是?”
“我要上班、當更,她比我更忙,”他說.忽然間就皺起眉頭.“你想告訴我甚?”
“甚麼都沒有.”她吸一口氣,不能講出真相,不想傷害他,更不能破壞他與皓白的感情.“只覺得別人拍拖比你倆熱烈很多.”
“我們是柏拉圖的信徒,精神至上.”
“去告訴皓白,我要工作.”她趕他走.想起他與皓白還有哥治,她心里就不舒服.
“我不走,我來幫忙,說不定王寧兒母女倆再會派人來呢?”
“實在沒法子只好報警.”
“報警?下下之策,”他搖頭.“家鎮絕對不喜歡把事情鬧得街知巷聞.”
“如果真那麼有空,可否替我坐鎮莫律師辦公室?”
“這話有話病,『替我坐鎮』,難怪王伯母差點當你是狐狸精,你自找的.”
“我──”
才講了一個字,她的聲音停住,眼楮直勾勾地瞪著前面,下意識地站起來.因為她看見應該躺在醫院的王寧兒包著長外套,由母親陪著,工人扶著,在司機和男職員的跟隨下,筆直走進師樓.
她看了嘉芙一眼,一言不發黑著臉走進家鎮辦公室,在寫字桌前坐下.
治邦站起來,用手擋著嘉芙,不讓她過去.
只見家鎮的秘戰戰兢兢走進去,並向嘉芙投來求助的一眼.嘉芙想過去,治邦再一次阻止她.“讓她去,你阻止不了,”他低聲說︰“別吃眼前虧.”
嘉芙漲紅了臉.她覺得寧兒太過分,傷了家鎮再強開他的抽屜和保險箱,完全不給家鎮留面子.秘不敢違抗,鎖著的抽屜被打開,保險箱也被打開了,過了一陣,傳來砰砰踫踫的聲音.
“張小姐,請你過去,”一個男職員過來說.
嘉芙和治邦換一眼,兩人有默契地一起走過去.
看樣子,寧兒沒找到任何家鎮失蹤的線索.
寧兒坐在椅子上,臉色極壞,眼楮紅腫,畢竟是一個剛生育過的女人,嘉芙的心立就軟了.
“莫太.”她輕輕叫.
“你說,他去了哪里,”寧兒的聲音嘶啞難听.“不要再玩花樣了.”
嘉芙的血從腳底一直沖到腦門,誰玩花樣?
“我不知道莫律師去了哪里.”嘉芙冷硬地答.
“怎會不知道?他不是打電話給你嗎?全世界他只信你一個人,不是嗎?”寧兒中氣不足,卻仍給人盛氣凌人之感.
“講道理,寧兒,”治邦忍不住了,他的臉色也難看.“你和家鎮的事怎麼要把嘉芙扯在里面?人家只是打一份工.”
“你也講道理,這事與你無關,”寧兒像頭亂咬人的瘋狗.“你別出聲.”
“我不能任你負嘉芙.”治邦話硬.
“治邦,”王太扯一扯他.“寧兒只想知家鎮的行蹤.”
“嘉芙說過不知道──”
“她知道的.”寧兒的神情好可怕,她盯著嘉芙彷佛要吃掉她.“難怪甚麼把柄都找不到,千防萬防家賊難防,家鎮把個女人收在最近的律師樓里,好高明的手法.”
“你──”嘉芙幾乎跳起來,這──不白之冤簡直是天大冤枉,她只不過是個年輕女孩,眼眶一紅,尷尬窘迫得就要流淚.
“你胡說甚麼,”治邦一把擁住嘉芙,另一只手幾乎指到寧兒臉上.“別想侮辱人,嘉芙是我的女朋友,關家鎮甚麼事?”
在場的所有女人都呆住了,寧兒母女,家鎮的秘,還有嘉芙──她知道治邦只是在幫她,但是心靈中依然一陣又一陣巨浪,治邦說她是他的女朋友.
寧兒的氣焰一下子消了,臉上猙獰之色也褪去,整個人好像縮小了一圈.她看看嘉芙又看看治邦,不知道該不該相信.
“你說的──是真話?”她終於說.
“你們應該派人出去找家鎮,在這兒胡鬧甚麼?”治邦正色道.“你那樣對家鎮,他一夜不歸也不一定就是有女人,而且他也不會永遠不回來,你為甚麼一定要把事情弄得像世界大戰?沒有幾個人受得了你.你要反省.”
“你知道不是──女人?”
“我不知道,”治邦擁著嘉芙一直不放手.“丈夫是你的,理應你最了解,最清楚,這麼多年了,為甚麼你還不放心?”
寧兒沉默下來,她沉默,就沒有其他人出聲.過了好一陣子,她支撐著站起來.“我們回醫院,”她吩咐.“若他有消息,請讓他回來.”
像來時一般突然,寧兒帶著她的人離開.
嘉芙立刻敏感掙開治邦,一閃身大步走回她的角落.
治邦跟著過來,誠懇地歉然地說︰“事情緊急,情非得已,sorry.”
她臉上有一抹未斂盡的紅暈,低著頭不看他,卻胡亂地說︰“你很有急才.”
“剛才搶著說你是我女朋友,你別,我有的感覺.”他半開玩笑地說.
“胡說八道.”她的臉又紅了.“難听.”
“真把你當了親生妹妹,喂,你見我比見嘉麒更多吧?”
“別在這兒胡扯了,快回公司.”她心中還匉然不能穩定.“我有很多工作要做.”
“幫了你一個大忙,應該請我吃晚飯吧?”
“不用當更?”她迅速看他一眼.
“今夜不用.”他盯著她.“看仔細了,你真是很漂亮,難怪寧兒猜忌.”
“好吧.我請你晚餐,你選地方.”
“選甚麼地方!苞你回家,我最愛伯母的靚湯.”他揮揮手.“下班見.”
治邦的身影消失了,她才能正透口氣.想起剛才他義無反顧地擁著她.說她是女朋友的那.刻她現在還覺驚心動魄,還覺震動,她──又怎可能是他女朋友呢?
星期天晚上,治邦剛從父母家回來──他總是在周末陪父母晚餐,就接到偉杰話.
“杰仔?!”他很意外.“這個時候,怎麼會想到我?你的另不半呢?”
“出來喝杯酒,好不好?”偉杰的聲音很悶.
“不想出來,想喝酒來我家,如何?”
“半小時內到.”他掛線.
好久沒見老友,治邦心情極佳,預備好一切等偉杰來臨.
偉杰的神色令他不安.
“喂!好像悶悶不樂,滿懷心事哦?”
偉杰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怎麼了,發生甚麼事?”
“我──搬出來了.”偉杰臉色沉寂.
“搬出來?甚麼意思?”
偉杰不出聲,為自己再倒一杯酒.“婚姻使我窒息.”他吐出口長氣.
治邦望著他晌,忍不住大笑起來.“從來不知道你這麼情緒化,又這麼沖動,”他指著他.“突然結婚,突然又受不了,這麼善變.”
偉杰喝著悶酒,一口又一口.
“到底怎麼回事?你那于錦茹呢?她肯讓你就這麼搬出來?”治邦問.
“別提她.”偉杰厭煩地揮揮手.
“是應了婚前缺乏了解這句話?”
“是我瞎了眼楮.”偉杰狠狠地自嘲.“我活該.”
“別自怨自艾,有甚麼問題提出來解決就是,我可以幫到甚麼嗎?”
“借你的耳朵給我就行了.”偉杰苦笑.“我知道這次錯得厲害.”
“錯?”
偉杰臉上掠過一抹特別的神情.“她──好嗎?”
“她?!”治邦呆一下.“你說嘉芙?!好,她當然很好.”
立刻,他明白偉杰煩惱的原因了,他的老朋友忘不了舊愛.
“這樣不行,對嘉芙,對于錦茹都不公平,”坦朗直率的治邦立刻說︰“當時是你自己作選擇的.”
“所以我活該,”偉杰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她們倆都不會原諒我.”
“和于錦茹已鬧翻?”
“沒有大吵大鬧,我不是這樣的人,不開心,我就搬出來.”
“她同意?”
“不需要她同意,我有權做自己要做的事,”偉杰皺眉.“她管不了.”
“你太任性.搬出來會不緩悔?”
“不.我己約了律師,辦單方面分居手續.”偉杰說.
“是不是太沖動了些?”
“不.結婚一星期我已開始考慮這件事,”偉杰的臉色很難看.“實在──當時太急太快,發展得太迅速.我懷疑──整件事根本是她一手造成.”
治邦望著他,等他繼續說下去.
“當時我在新加坡人生路不熟,她極力討好我,千依百順,溫柔又體貼,我──懷疑上了她當.”
“上當?”
“是她選擇我,”偉杰漲紅了臉.“她所做的一切全是刻意討好,我見到的根本不是她本性,我跟她根本完全合不來.”
“婚姻是要互相慢慢適應、遷就的.”
“我懂.可是我不想那麼巨大地去改變自己,”他說得有些痛苦.“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
“這麼嚴重?”
“她其實對我很好,但是──”偉杰努力地想用適當的言語解釋.“我受不了她的很好,她的方法,她的態度,我會莫名反感──也說不出為甚麼,總之反感.”
“無法想象,你們相處多久呢?反感?”
“有時候覺得她說的話都很老土,”偉杰嘆一口氣.“或許是我不對,反正就是合不來,不想再這麼下去,所以我搬出來,長痛不如短痛.”
“你心中還是掛著嘉芙?”治邦突然問.
偉杰呆在那兒,沒有回答.
“太胡鬧,太兒戲了,怎麼會這樣呢?當初是你放棄嘉芙,令她低沉一陣,你──”治邦搖頭.“實在莫名其妙.”
“我知這很莫名其妙,我只怪自己.”偉杰的聲音大起來.“我活該,我應有此報.”
“你和于錦茹談過嗎?”
“我跟她已沒有話說.”
“不要意氣用事,萬一她很愛你呢?不是又傷一個人的心?”
“她愛的只是名分,和我的會計師樓.”
治邦睜大了不能相信的眼.“真是這樣?”
“至少──我的感受是這樣,”偉杰悻悻然地說.“真的.”
“會不會是個誤會?你冤枉了她?”
“如果是誤會,是我冤枉了她,我心里會覺得舒服些.”
治邦望著他,駭然.“她的年齡不該有如此深的城府.”
“不要小看如今的年輕女子,她們深知自己在做甚麼,要得到甚麼,要達到甚麼目的,”偉杰輕視地說.“即使她們才十五歲.”
“說得令男人寒心.”治邦笑起來.“但是我對一些女子還具信心,像皓白,像嘉芙.”
听見嘉芙的名字,偉杰又不出聲.
“知不知道,家鎮和寧兒也出了事,寧兒打傷家鎮,家鎮離家不知所終,就在寧兒為他生下兒子之際.”治邦想轉開話題.
“不下烏鴉一般黑.”偉杰冷笑.
“錯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偉杰又坐了一陣,突然站起來.“我走了.”
“現在你住哪兒?”治邦追著問.
“我會再給你電話.”他走得頭也不回.
治邦把偉杰的事告訴嘉芙時,已是家鎮失蹤的第四天.
“怎會這樣?”嘉芙驚訝意外.“是否今年流年不利,尤其對婚姻?”
“怎麼不見別人這樣?”治邦搖頭.“家鎮沒消息,也找不到杰仔.”
“偉杰沒回他的會計師樓?”
“沒有,”治邦臉上常見的陽光不見了.“我開始為他擔心.”
“誰替他管公司的事?”
“于錦茹鎮定得彷佛沒在任何事發生,”治邦不滿.“每次我說找杰仔,她總是客氣地說他不在,請遲些再打來,虛偽,假.”
“不能怪她,她能怎麼說?我丈夫離家出走?說不定她心里難過呢?”
“她不會──”
“你受偉杰的話影響,有了先入為主的印象.”嘉芙冷靜地分析.“我們不能只听一面之詞.”
治邦望著她一陣,笑起來.“你真可愛,我喜歡你的公平.”
“皓白呢?怎麼還沒回來?”嘉芙問.
“她明天回來,”他高興起來.他的感情單純又直接.“我們每天通電話.”
“希望莫律師也快些回來,”嘉芙眼中有擔憂.“他愈遲出現,我怕事情愈難解決.”
“他能躲在哪兒呢?”治邦忍不住說︰“相信王家的人已查過全香港九龍、離島的大大小小酒店,家鎮不會飛天遁地.”
“香港不大,可是真要找一個存心躲起來的人,還真不容易.”
“寧兒雖在醫院,相信她手下的人已守在每一個家鎮可能出現的地方,”治邦說︰“家鎮像只兔子,終必被捉回寵.”
“你怎能如此容他?”
“難道不是事實?”
第五天早晨,在大家還沒有心理準備的時候,家鎮卻突然出現在律師樓.
他的秘、嘉芙,還有其他職員都呆呆地望著他,連話都說不出來.
他額頭傷口仍貼著膠布,但神情平靜,不但平靜而且顯得愉快,顯得神采飛揚,他──不知道他正面臨的一切嗎?
“早.”他招呼著每一個人.然後轉頭望著嘉芙.“嘉芙,請進來.”
嘉芙迅速走進他辦公室,她想用最快的速度告訴他關於這幾天的情形,因為她相信王家的人,甚至寧兒會隨時出現,但是他看來全不在乎.
“莫律師──”嘉芙吸一口氣.
“別急著談公事,我對你有信心,”家鎮微笑.“所有同事看來都很好.”
“你──回過家嗎?”嘉芙無法不擔心.“莫太說見到你要立刻通知她.”
“她為難你們了嗎?”
“她打開你的抽屜和保險箱──”
“沒問題,讓她做任何她想做的事,”家鎮還是平靜地笑.“謝謝你這幾天為我守著公司,現在我回來,一切可以恢復正常.”
嘉芙口唇動一下,卻沒有出聲,她原想問“可以恢復正常嗎?”
“你還沒見過?”她問.
“是我的兒子永遠都是我的.”他說得特別.“有些事卻必須先做.”
“先做甚?”
“先整理這幾天要讓我過目的案件,”他的視線越過嘉芙,望著遠遠.“等我談完了重要的事後再交給我.”
嘉芙下意識回頭,看見寧兒的母親,超級富豪的妻子王太已走進來.
家鎮禮貌地站起來相迎,嘉芙悄然從一邊退.
家鎮的辦公室門關上,一關兩小時,他和王太在談甚麼沒人听見,門開時,滿面怒意,臉色黑沉沉的王太闊步走出來,經過嘉芙辦公桌邊時,狠狠瞪她一眼才離開.為甚麼瞪她?
她把這幾天的來往文件送給家鎮,他已失去剛才的好心情和笑容.
“這是你要的文件.”她說.
他若有所思地望著她.“事情比想象人困難.”他嘆口氣.
“甚麼事?我能知道嗎?”她問,滿是關心.
“我要求和寧兒離婚.”他疲乏地嘆口氣.
家鎮要求和寧兒離婚?這件事震動了所有認識他們的人,包括所有的親戚朋友.家鎮並不隱瞞這件事,他公開提出,王家想都掩不住,一下子傳開了,整個上流社會都在背後議論紛紛,尤其王家和家鎮都麼出名.
有人說他們性格不合,有人說家鎮另有女人,這年頭男女分分合合已是常事,誰也不會見怪.只是有些熟悉他倆的人會覺奇怪.任性刁蠻的寧兒肯這麼輕易放手?不.她只是還不知情,王太,她的母親不願在她還沒滿月的時候把這消息告訴她,怕她會受不了.
她已從醫院搬回家,初生嬰兒為了慎重起見,留在醫院由特別護士照應,預備多住一星期才接回來.沒有家鎮的消息,寧兒的心情和臉色沒有好過,脾氣壞得令人害怕.
“移民局說他沒有離開香港,沒有出境的紀錄,為甚麼你們派出的人找不到他?”她不停地叫讓.“全是飯桶.”
“安靜些,很快會有消息,”母親王太不敢回自己的家,寸步不離地陪著女兒.“可以請的人都請了,可以托的人都托了.”
“是不是──他出了事?”
“不會,不可能,”王太立刻說︰“他一定躲在一個我們不知道的地,方足不出戶,他不可能永遠不出現.”
“他一定恨我.”她不安又矛盾.對家鎮,她又愛又恨,愛多於恨,恨──只是恨他不回來.“他連都不肯見.”
“他回來時──你要克制自己的脾氣,”王太嘆息.“打傷他總是你不對.”
她早已後悔,深深深深後悔,只是嘴硬不肯說出來.她曾在心里千百次對自己說,家鎮回來她一定道歉,一定認錯,以後一定不再發他脾氣,一定變溫柔些,對他好些──只要他回來,真的,只要他回來.可惜一星期了,他沒回來,連一點消息也沒有.
“他沒有再打電話給張嘉芙?”她問.
“沒有.”
“會不會他離開了香港?移民局弄錯了?”
“不會,不可能,”王太安慰她.“不要胡思亂想,好好休息,女人生了孩子而月子坐不好.會影響健康一輩子.”
“但是──他還不回來.”她流眼淚.
“別哭,別哭,坐月子流淚會弄壞眼楮.”王太急壞了.“阿瓊給小姐抹淚.”
避家瓊姐立刻送上溫熱濕毛巾.卻被寧兒一手推開.
“媽咪,你去找他回來.”她大哭.
好一陣子,王太才勸息她,為她抹淨眼淚.
“是你上輩子欠了家鎮嗎?”王太說︰“他值得你這麼愛他?”
“不許批評他,”寧兒尖叫.“他好他壞都是我丈夫,不許你說他壞話.”
“我哪兒是說他壞話?傻丫頭,這世界上也只有你才這麼痴得可憐.”王太搖頭.
“你去找他回來,我只要他一個,”寧兒在母親面前只是個被寵壞的孩子.“沒有他──我不行.”
吃不好睡不寧的她原已面容浮腫難看,說這話時更有一抹彷佛──淒厲.
“別這樣,別傻,”王太心中害怕又不敢表露出來.“現在這年代還哪有非誰不可的事?自己才最重要.”
“不,是,他家鎮最重要,”她蒼白木然的臉像在宣布世界大戰.“沒有他──我不行,一定不行,我知道.”
“寧兒──”
寧兒把視線轉到大門處,就定定地停在那兒,固執得令人害怕,彷佛──她等待的人若不回來,她就永不移開視線.
王太深深嘆息.她告訴自己,無論用甚麼方法,甚麼手段,她一定要幫女兒挽回家鎮,否則──她擔心會發生可的事.
醫生又來作每天的例行檢查,發覺寧兒的神經己緊繃得就快折斷,他為她打安眠針令她入睡.倔強任性的她拚命反抗,她怪叫︰“我不要睡覺,不要睡,我等家鎮,睡著了他回來會看不見我,我不要睡──”
在醫生、護士合力下,她被注射安眠針,藥力發酌瘁沉沉睡去.
王太再深深嘆息,再去見家鎮.
家鎮不再避開,在律師樓工作得很起勁,他額頭的膠布已除,只留下一明顯的粉紅色新疤痕.
王太坐在他對面,辦公室門緊閉.“家鎮,寧兒好可憐,她連睡覺都不肯只為等你回去.”王太哀傷地說.“看在這麼多年的情分上,你回家看看她.”
“對不起,我不能,”他禮貌但堅定.“這些年──我不要再過以前那樣的日子,再見面只有互相傷害.”
“不會,寧兒已後悔,她會改過,”王太苦口婆心.“傷你只是錯手沖動.”
“我若回去,只怕有更大的傷害.”
“你不知道寧兒沒有你不行?從小到大,你是她的一切,”王太表現極低的姿態.“這一個多星期的懲罰已足夠,我怕她支持不下去.家鎮,你一向對她好,千依百順,為甚麼這次這樣堅持?是不是有其他原因?”
“不.我只想要點自由,這是我前半生所沒有的.”他心平氣和.“離開家的日子我想得很透徹,再這麼糾纏下去,最後是兩個不快槳的人一起死.分開,或可自救.”
“你是自救,卻是推寧兒進死谷,”王太眼眶發紅.“沒有你,寧兒活不下去.”
“錯了.我以前也相信會這樣,所以寧願自己委屈,自己痛苦,”他說︰“這十天,她不是仍活著嗎?只要時間,任何傷口都可痊癒.”
“你不覺殘忍?”
“開刀動手術必然痛楚,但會復原.”
“寧兒現在全副精神、心力是等你回去,是你支撐著她.”
“我不想再支撐下去,”他坦然說充滿了歉意.“相信這是我唯一的機會.”
“你會逼死她.”
“不會.你忘了還有一個初生嬰兒?”他眼中有痛苦的光芒.“我會讓寧兒完全擁有他,寧兒可以他代替我──”
“沒有誰可以代替誰.”王太斷然說︰“即使兒子和父親.”
“我很抱歉.”
“一句抱歉就有資格去逼死一個人?你明知寧兒對你的感情,你這麼做──天理、人情、法律都不容.”王太激起來.
家鎮臉上又掠過一抹痛楚.“再回去面對她──那是不可能的事,”他嘆息.“為甚麼你一定要逼我去合演一出悲劇?你不覺得太自私?”
“是自私,我只是個愛女兒的母親.”王太抹眼淚.“家鎮,只要你回去,我可以答應你任何條件.”
家鎮皺眉不語.
“屬於王家的一切都可以轉到你名下,”見他不語,王太以為他意動.“你是王氏王國的法定承繼人.”
“媽咪,多謝你的慷慨,我要的完全不是這些,”家鎮猛然搖頭.“我只是一個人,只能活一輩子,從來也不會貪心.跟寧兒在一起是因為她對我好,我心存感激,當然也有感情,從來不因為王家的財勢.現在──發生了那麼多事──我對她再沒有感情,我真的無法勉強.”
沒有感情,這是真話,也是原因.王太的臉色變了.
“為甚麼會沒有感情?”她冷然問.“到底發生了甚麼事?”
家鎮不語,這件事他也不知道從何說起,讀大學時?之倫的不告而別?寧兒婚後的野蠻乖張?那些糾纏的感情,愛恨真是剪不斷理還亂,他只能沉默.
“告訴我,到底發生了甚麼事,”王太的聲音又變得權威,她逼視著他.“即使定罪,我們也要知道原因.”
家鎮垂下頭,像具石像.
他無法說原,更不想惹禍,十個莫家鎮也惹不起王家,他清楚知道.
“今天我再來見你,家鎮,我是抱必成功的心,”王太說︰“如果你要寧兒的爸爸來也可以,只要你能回心轉意,王家每一個人都可以來求你,寧兒是我們唯一的女兒.”
他好想說“我也是父母唯一的兒子”,然而說了有用嗎?他沒有寧兒的家勢.
“我只請求你和爸爸放過我,”他吸一口氣.“我回去,也只有惹寧兒生氣.”
“寧兒不介意生氣,只要你回去.”
“我──真的不能,”他臉上的肌肉痙攣著.“我們──我們根本──”
“根本沒有愛情,是不是?有甚麼關系?多少人為愛情結婚?”王太提高聲音.“有錢人『包』女明星,女明星哪個不是歡天喜地?因為有錢人給得起錢,每個人都有個價錢,是不?你開價,王家的財勢不夠,我們另想法子,只要你滿意.”
“你在侮辱我,媽咪.”
“你仍叫我媽咪,為甚麼不肯跟我回去見寧兒?”王太又軟弱下來.“她現在要靠安眠針睡覺,醫生說她的神經已繃得太緊,一踫就會斷,就算沒愛情,你剛才還說感情,回去救她一命你也不肯?”
“回去我會再走,能有幫助?”
“為甚麼你一定要走?”王太緊緊盯著他.“不是那個張嘉芙,難道另有別人?”
家鎮像人拆穿底牌,臉一下子就紅了,畢竟是老實人.
“我說對了?”王太低聲問.
他再次不語.多年的專業訓練,至少他知道沉默的作用.
王太也不出聲,眼中光芒卻不停地變化著,像在考慮,計算著甚麼.
“好.”她出牌,點數驚人.“你回家,我容許那女人存在,不論她是誰.”
家鎮彷佛被激怒,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的尊嚴與人權都愛到侵犯.
“我想──我有權決定自己的事.”
“別忘了你現在仍是寧兒的丈夫.”
“我知道怎麼做最容易月兌身,這是我的專業知識,”他誠心地說︰“人情上我不會這麼做,只希望令大家都好過些──”
“不可能好過,失去你寧兒會死──”
“不能以死要脅,”他臉露青筋.“如果我說再和她相處下去我會死呢?”
“談了這麼久,你完全不給我面子?”
“面子若能解決問題,我給千個、萬個.”他痛苦地說.“媽咪,請試圖了解.”
“我了解,”王太終於流下眼淚.“寧兒是委屈了你,她個性古怪,脾氣不好,我都知道,但她是我的女兒,我能怎麼呢?看見她這麼痛苦,我該怎麼辦?你告訴我.”
他過去輕擁王太的肩,他自然完全了解這痛苦的母親,可是他也沒辦法,若他心軟,她的痛苦就轉到他身上,總有人痛苦.這是個難解的死結.
電話鈴突然響起來,兩人都嚇一跳.他接听,臉色立刻改變.
避家瓊姐在電話里又哭又叫.
“大小姐突然醒來,她流血不止,她──她──血崩──”
王太驚跳起來,全身顫抖,雙腿發軟,六神無主地望著家鎮.他心中亂成一團,感情理智矛盾地掙扎著,怎麼辦?該怎麼辦?天人交會的一剎那,他抓起車匙,擁著王太,飛奔著沖出大廈.畢竟──人命關天.
心動百分百掃校︰dnal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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