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情箋 第四章 訴衷情
檀香裊裊,煙雲繚繞。
靜謐的祠堂偶爾傳來清脆的木魚聲,正堂內的紅漆桌自上而下陳列著一排排墨家列祖列宗的靈牌。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夫人微聞雙眸,左手捻著檀珠,右手輕輕敲打著蒲團前的小木魚,口中念念有詞。
墨白畢恭畢敬地跪在靈牌前,三叩首。
“不肖子孫墨白,拜見列祖列宗。”
老夫人沒睜眼,只平靜無瀾地道︰“墨氏祖先何人?傳至今日已有幾代?”
墨白一陣怔忡,疑惑向來不問世事的祖母為何突發此問,卻依然回答︰“墨氏祖先正是戰國赫赫有名的墨家創始人——墨翟。傳至孫兒,已是三十七代。”
老夫人緩緩睜目,在丫環的攙扶下顫巍巍起身,來到紅漆桌旁,細長的指尖—一模索著靈牌,淡淡地道︰“念念不忘自己的身份……這很好。子攸,你兒時有一次因偷跑出去玩而耽誤學業,結果被你娘罰跪在祠堂里整整一夜。記得不記得,那天晚上你父給你講的祖先故事?”
“孫兒不敢忘懷。”墨白想起過世的慈父,心中無限酸楚,“墨翟,乃一介木匠出身,貧賤好學,終成大器。”
老夫人凝視著孫兒,“你所讀的籍皆為儒家經典。須知我墨家的思想與之大相徑庭。以前你太小,不懂得其中道理,如今為官數年,可明白為何要你去學儒家的思想嗎?”
墨白輕吁一口氣,“墨家的思想主張"兼愛"與"非攻"。希望人們之間可以互敬互愛,避免硝煙;要後人相信,人定勝天;主張選舉賢者為君、為臣,反對一人一姓之天下代代傳承,認為那是腐朽的表現。”頓了頓,“儒家的思想則以仁為本,希望君主以博愛的理念來維護萬世基業。”抬頭回視祖母,眼眸清澈無比,“孫兒妄下定論︰兩家思想雖說殊途,卻同歸。儒家思想的關鍵在于"天道",而墨家思想的關鍵在于"人理"。兩者合而為一,才能成為順應天人的"道理"。江山易打不易守,後人學習儒家的經典,大概就是想盡力去維護得來不易的江山吧。”
老夫人滿意地點點頭,布滿皺紋的臉上浮現欣慰的笑,"你說得很好,確實明白了其中三昧。墨家的思想之所以未能被眾人接受,是因為人們尚未意識或不願面對已然瀕臨的危機、需要別開天地的現實,當他意識到已晚了。兩家的思想博大精深,但要用在不同時期。學以致用——子攸,女乃女乃希望將來你到用它們的那天,不會因循守舊,變得糊涂。”
祖母……是在暗示什麼?
墨白的神思逐漸飄遠,哺哺道︰“未用孫兒平生所學,孫兒已糊涂了。不——不是的,或者不是孫兒糊涂,而是不該糊涂的人糊涂了。女乃女乃,莊周夢蝶,究竟蝶是莊周的夢,還是莊周是蝶的夢?”
老夫人微眯著眼楮,“子攸,無論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總是幻境。人不可能永遠處在幻境之中。你何必苦苦追思,自尋煩惱?”
墨白突然一俯身,朝著靈牌用力叩下,砰砰作響。
“你這是做甚?”老夫人嚇一跳,忙讓丫頭會阻止他再傷害自己。
墨白踉踉蹌蹌起身,慘笑道︰“女乃女乃,孫兒對不起列祖列宗,對不起您,對不起娘親,更對不起江山社稷……”
“子攸!”老夫人听得一驚,握緊檀珠。
“有件事兒,子攸方才沒告訴娘……”墨白握緊拳頭,痛苦難當,“孫兒此次回鄉是被聖上貶黜出京——孫兒已不是二品都御史,而是七品巡按。”
“什麼?”老夫人震驚地後退幾步,“你做得好好的官,為何會被貶?”
墨白笑中泛著熱淚,仿佛在祖母前面,一切發泄與吶喊的權利統統送至。他可以毫無顧忌地剖白,可以將自己內心深處的沸騰熱血拋灑而出。
“女乃女乃,您可曾還記得孫傳庭老將軍?”
老夫人腦中“嗡”一聲響,顫聲道︰“他……他不是在監獄中嗎?”
孫傳庭與墨白的祖父墨蕭同為萬歷年間的進土,私下又是莫逆之交,一文一武被傳為當時佳話。老夫人本是孫傳庭的未婚妻,但不知當年發生了何事,改嫁墨蕭,這一直是孫、墨兩家諱莫如深之事。後來,天啟年間發生東林黨案,墨蕭遭到牽連致死。孫傳庭一時氣憤,怒闖內廷,打傷了魏忠賢的義子,沒多久也銀鐺入獄。
墨白苦笑道︰“自李自成在陝西聚眾謀反之後,起義者遍及大明半壁江山。近半年來,邊關不寧,韃子兵勢如破竹,攻城掠地,已和西北起義者互成犄角……楊嗣昌那奸賊兵敗如山,可皇上偏听他言,以致連失數城。楊嗣昌死後,朝中無人御敵,孫兒思及牢中被困的老將軍,就為他——保奏,力薦老將軍重歸朝堂,為國效力。”
老夫人捂著心窩,慢慢道︰“如此……當是好事。”
墨白搖搖頭,抿唇,“不!都是我的錯!都是我害了孫老將軍……”拳頭沁出血絲亦渾然未覺,“老將軍南下援救開封,于南陽打退李自成,但在郟縣敗北,未能守住潼關要塞。後來,皇上接到四川告急的密奏,將老將軍調到四川。李自成手下四天王之一的李養純在汝州投降……當時,孫兒認為事有蹊蹺,李養純乃李自成的親信,怎會輕易投降?皇上說是孫兒多心,便下旨要李養純駐守汝州。緊接著的幾天,捷報頻傳,皇上龍心大悅,日日擺宴,歌舞升平。孫兒在督察院心神不寧,一次無意中經過內閣,見到自渭南突圍而出的兵士,才知道,半個月前襄城天降大雨,七天七夜未停,糧草接濟.不上,孫老將軍的人馬無法攻城,偏偏李養純在汝州嘩變,老將軍不得已回撤,功虧一簣。而且——李自成趁機與李養純兩面夾攻,逼得老將軍敗走渭南。十萬火急的奏折——竟被壓了半月!女乃女乃,半個月意味著什麼?渭南的將士餓得連樹皮都吃了,他們甚至拿不起刀劍,用什麼來守護大明的江山?宮里的人都在粉飾太平,他們在隱瞞實情——孫兒當夜遞上折子和諷文,然後,然後就落得——”
僻里啪啦,檀珠散落滿地。
老夫人一閉眼,淒愴道︰“半個月……一切都太遲了。”
墨白恨恨地捶胸,嗓音嘶啞,“女乃女乃——是孫兒不好,孫兒害了老將軍!如果早知道會如此……老將軍不如待在獄中,至少,可以免去無妄之災……”
如此江山!江山如此啊!
老夫人摟著孫子,忍住將要絕堤的淚,哽咽道︰“大將軍寧肯陣前馬革裹尸,也不願苟且偷生——他不會怪你——”
墨白在祖母懷中,熱淚再難抑制,悶聲慟哭。君臣之前,他不曾哭,因為他的淚只會令奸賊得意;濯衣和母親之前,他不曾哭,因為他的淚只會是懦弱的表現,只會令她們更加無助,但是在祖母面前,他終于可以毫無顧忌地宣泄……
祖孫二人不知悲傷了多久,逐漸平靜。
墨白道︰“女乃女乃,孫兒沒有把此事告訴娘,孫兒擔心她會接受不了……”
老夫人沉吟片刻,“罷了,這件事兒先壓下,我回頭自會與她談。子攸,無論官職是幾品都好,莫要忘記你的初衷。”
“是。”墨白點頭,忽想起濯衣,臉上微微泛紅,“女乃女乃,還有一件事兒……”
老夫人輕嘆道︰“是不是為那個叫濯衣的丫頭啊?”
墨白一怔。
“你也用不著奇怪,拙政園的里里外外有何事兒瞞得住我?”老夫人望著外面雲卷運疏的天空,拐杖輕擊地面,“說說丫頭吧。”
墨白扶著祖母坐下,屏退丫環,才將自己與濯衣的相識訴說一遍。
一開始,老夫人的臉色陰晴不定,但後來,慢慢緩和下來。沉默半晌,她幽幽地說道︰“丫頭出身如斯,難得一片豪爽的性子,摯誠待人。”
“是啊,女乃女乃。孫兒為阻止朝廷和玄冥島在此時開戰,只有出此下策。當日,我們身陷玄冥島的水牢,濯衣對孫兒情深義重,不惜違背家規,實在令孫兒憐惜。盡避她出身市井卻善良無邪,比起虛偽做作的人,豈非更加難能可貴?”
老夫人語重心長道︰“子攸,婚姻乃是人這輩子最重要的環節之一,稍有不慎,便會貽誤終生。楚姑娘之所以吸引你,是因為她性格潑辣,極為罕見。但是,你有沒有想過,未來,當新鮮過去了,你將面對怎樣的現實?不要心血來潮,妄許定論,更何況你們之間的溝壑遠不止此——官與盜,自古不兩立啊。”
墨白微笑著搖頭,語氣堅定︰“女乃女乃,孫兒不是一個輕易許諾的人。所謂"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既然許下諾言,就不會食言。女乃女乃,人生得一知己不易,孫兒不想在年老之時留下遺憾。”
老夫人仰望長身玉立的墨白,感慨不已——孫子大了,不再是圍在她身旁左右撒嬌的稚童,欣慰之余,難免幾分酸澀,“子攸……墨家娶媳婦兒畢竟不似平常人家,楚姑娘想人墨家的宗譜,就必須配得上墨家的榮譽——如果,楚姑娘當真和你緣定三生,女乃女乃自然不會不近人情。”
“女乃女乃是同意了?”墨白喜上眉梢。
“先別急著高興。”老夫人的拐杖敲敲地面,“我並沒說同意,只是不反對。前提條件是,子攸,你的娘親同意才行。這一點——你須尊重她。”
“女乃女乃,可是娘……”墨白為難地皺皺劍眉。
老夫人終于露出一絲淺笑,“孫兒,楚姑娘是你選的人,難道你對她沒信心,又或者是——你對自己沒信心?”
一句話,墨白啞口無言。
當墨白攙扶老夫人重新回到遠香堂的時候,遠遠地就听見那邊熱鬧的聲音。一尊太湖石後,老夫人止住了腳步,低聲說︰“別急,讓我先看看。”墨白自然明白祖母的意思,眼光不由自主地飄到堂內,不看還好,這一看,差點暈過去。
楚濯衣一腳穩穩地踩在地上,而一腳則壓在椅子上,紅袖挽起,左臂撫腰,右臂忙碌著指點,“表小姐讀多,知道五經也不奇怪,這很了不起嗎?我出個題,你也未必答得出!”
寧似韞滿臉漲紅,嗔道︰“楚姑娘盡避說就是。”
“俗話說︰人吃五谷雜糧。你可知道,"五谷"指的具體是那些糧食?”楚濯衣“格格”嬌笑,明媚動人。
“我——”如寧似韞這樣的大家閨秀,素來只讀一些類似《詩經》、《女戒》之類的,怎會注意到有關糧食的問題?她回眸瞅瞅上座的姑母,寧氏也是一臉尷尬,半天沒吭氣。
“五谷雜糧指的是稻、稷、麥、豆和麻。”楚濯衣眼眸轉動,“成語里面有一個叫做“五谷不分,四體不勤"的吧,不知是什麼意思呢?”
寧似韞倒抽一日氣,強自鎮定,“似韞不曾接觸,確實不知五谷,實在汗顏。”
楚濯衣冷笑道︰“民以食為天,連最基本的常識都不知道,你們又有何資格瞧不起我?”
寧似韞揚起一抹沒有笑意的笑,“楚姑娘,表哥身居高官,談笑有鴻儒,來往無白丁。你認為大雅之堂,高談"五谷"合適嗎?”
楚濯衣把玩著發辮,淡淡地道︰“白是什麼樣的人,你們比我清楚。他讀的是聖賢不錯,可肩上挑的更是治國安邦的重任!作為他的妻,若只讀些感傷花花草草的也未免太過無知!”
寧氏聞此言,秀眉一挑,曬道︰“你來說,子攸的妻該看哪些?”
楚濯衣略一思索,十分無奈,“比方說"公羊傳、母羊傳",還有,還有那個什麼"粘鍋蔗"之類的吧!”
寂靜,寂靜,鴉雀無聲。
堂上的女子們面面相覷,一頭霧水,不知所雲。
畫嵐雙手一拍,熱切地道︰“楚姑娘好厲害,不愧是少爺選的人,果然博學。真是太深奧了……畫嵐無知,連听都沒有听說過。”一臉崇拜和敬仰,眸中亮晶晶,散發著無限光芒。
“呵呵……”楚濯衣一扯嘴角。你當然沒听過,連我也沒听過呢!記得以前無意中听白提起過那幾本,不過時間長了,她也不確定有沒有記錯,反正是信口胡扯,誰管他對不對呢。
幾位堂夫人听罷,都對濯衣肅然起敬,心想︰人不可貌相啊。
惟獨寧氏蹙眉不展,“一派胡言,哪里有這種?”
楚濯衣收腳緊走幾步,撐身貼近,嘿嘿笑道︰“夫人,人外有人,你沒有看過的一定很多吧!總不能說,夫人沒看過的就不存在,對不對?”
“放肆!”寧氏氣得一拍桌子,震得茶壺茶碗嘩啦啦作響。
濯衣笑嘻嘻跳開,自言自語道︰“唉喲喲;惱羞成怒了呢。”
“咳咳——”威嚴的一聲止住堂內的喧嘩。
“太夫人?”眾女見狀,紛紛萬福,就連寧氏也恭恭敬敬地下來行禮。
墨白朝有些發呆的楚濯衣使眼色,示意她快點施禮。誰知,濯衣筆直走來,兩眼直勾勾望著他,兀地怒喝︰“這是怎麼回事兒?”
包括墨白在內,所有的人都嚇一跳,不明白女夜叉在發什麼無名大火。
楚濯衣眸中噴火,素手一抬,指著他紅腫發紫的額頭,“你給我說清楚!”
墨白這才弄清楚她的意思,頭皮發麻道︰“卓衣,我沒有事兒,真的。剛才……剛才進詞堂的時候,都忘了自己已不是小孩,還想就這樣直挺挺走進去。結果——一下子撞倒了門楣上,那,就成現在這樣子了。”
楚濯衣眼都不眨一下,悶哼道︰“從進這個門開始,你就不老實了。白,你知不知道你的眼楮會害你一輩子?因為——它藏不住東西!”聳聳縴肩,“算了算了,你不想說,我也不勉強,免得人人都以為我是母老虎!”以袖為他輕拭額前沁出的血絲。她的白,該是完美無缺的。既然,他自己都不懂得珍惜,別人說再多也是枉然。
“濯衣。”看出她的不悅,墨自抓住她的小手,輕輕喚。
楚濯衣掙開,轉向老夫人,落落大方地一揖,“太夫人好。”
老夫人不著痕跡地細細打量,看著濯衣真情流露的一面,眼中劃過異樣的光芒。她不動聲色道︰“你是楚濯衣?”
原來滄浪之水,可以濯纓,可以濯足,亦可以濯衣阿。
楚濯衣沒有絲毫扭捏,而是爽朗地回答︰“不錯,我是楚濯衣。”
老夫人一揮手,止住欲語的寧氏,徑自道︰“你喜歡我孫兒?”
“女乃女乃——”墨白低吟,驚訝地蹙眉。
面對如此直白的問題,楚濯衣呵呵笑起來,朗聲道︰“太夫人夠爽快!可惜,我人在墨家,這個問題顯得太沒意思!”
老夫人也笑了起來,似乎對她的快言快語很是欣賞,微睨一眼四周的人,她靜靜地說道︰“倘若,我說你的身份配不上墨家呢?”那口吻不是疑問,而是肯定,近乎于宣判。
楚濯衣臉色一沉,旋即又漾起笑臉,帶著嘲弄,“太夫人的話是代表太夫人自己的看法。我和白之間,任何人都沒資格說"不"!我根本不稀罕墨家少女乃女乃的名分,那算什麼?你們喜歡誰都好,與本姑娘無關!反正——”與墨白兩兩相望,“反正白喜歡的人是我!要娶妻的人也是他,旁人無權過問!”
寧氏指著她的鼻尖,氣憤地將所有修養拋諸腦後,“無恥!沒有一點女孩子的羞恥心!子攸,你怎會帶回一個這樣蠻橫的女子?啊?你太讓娘失望了!”
墨白不忍母親生氣,忙為她輕拍脊背,柔聲勸道︰“娘,您先別氣。濯衣她不是有心頂撞您……她是個很好很好的姑娘,相處一段日子,您一定會喜歡她。”
寧氏急喘,“我一定……一定被她氣死。”
墨白眼神淒傷,痴痴地瞅著母親,那糾纏迷離的目光簡直如同他的父親墨賢在世的時候一樣,寧氏一陣恍惚,仿佛見到了午夜夢回的丈夫,心口悶痛。
“子攸,”她幽幽低嘆,“你一定要娶她嗎?”
“望娘成全。”墨白懇切地說。
寧氏吁一口氣,“你只能娶她為妾。”這已是最大的退讓。
“不!”楚濯衣在眾人之前搶白,“我不答應!墨白若娶了我,就斷然不許再娶別的女子!”
“你說什麼?”寧氏一眯眼,對她的驚世駭俗不能理解,“是你自己說不在乎墨家的名分,到頭來不還是要爭?楚姑娘,做小委屈你了嗎?”
楚濯衣沒理寧氏,大大的眼楮一眨不眨望著墨白,“一個男人,只有一顆心,怎麼可以將它分給兩個女人?情是可以分割的嗎?”她從來不知,三妻四妾在世家中是多平凡的事兒,她只知道,男人和女人之間,就應該像阿爹和阿娘那樣,生死如一。
記憶中的濯衣,總是嘻嘻哈哈,大而化之,豪邁得視天地若無物。曾幾何時,她的瞼上會有這樣懵懂的表情,宛若一只初涉塵世的刺蝟,因周遭的陌生而警剔地豎起尖銳的刺。然而,小刺犯的臉上明明浮現著倉皇與無助……
墨白感到難受。
太夫人的鳳頭拐杖重重一敲,威嚴地道︰“都別再吵了!此事,我自有主張。濯衣丫頭,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倘若兩個月內你能勝似韞,我就同意你和子攸的婚事;若是不能,我不許子攸與你再見面。那——就請你離開拙政園。”
一語既出,四下嘩然。
新月如鉤,滄浪亭。
清幽淡雅的院落中,陣陣秋風拂過,清爽怕人。如此美麗的景色,畫嵐卻搓著手走來走去,不停地長吁短嘆,根本沒心思欣賞。
楚濯衣托著尖尖的下巴,眸光隨她的身影左右逐流,眼花燎亂。
“畫嵐,你轉得我頭暈啊。”
畫嵐緊張地坐下,“楚姑娘,你一點兒都不急?”
“急什麼?”她好笑地問,慢條斯理地拾起一塊糕餅,細細品嘗。嗯嗯,沒有在四季坊吃的味道妙。哎,“天下一絕”的極品不是在任何地方都能吃到的呀。
“太夫人和你的約定呀!”畫嵐急躁地說,“這個約定對你重要啊。表小姐琴棋畫樣樣精通,乃是我們蘇州第一才女。楚姑娘……你真有把握嗎?”雖然說那些“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論表小姐不甚精通,但文采和女紅方面,楚姑娘恐怕不是她的對手啊。
楚濯衣似笑非笑,“那依你說,怎麼辦才好?法子是太夫人提的,規則是墨白的娘出的,我能說什麼?再著急也沒用,如此不如不想,總之,車到山前必有路!”
畫嵐一拍石桌,叫道︰“楚姑娘,我有個法子,雖說是臨時抱佛腳,但總比坐以待斃好。”
楚濯衣不明所以,“啊?”
畫嵐抓住她的袖子,熱心道︰“我讓琴、棋、三位姐姐來幫你惡補一下。不是有兩個月的期限嗎?咱們補一點是一點。”
楚濯衣微笑道︰“畫嵐,你為什麼對我這樣好?”其他人都在看她的笑話啊。
畫嵐月兌口而出︰“姑娘是畫嵐的救命恩人嘛!”垂下頭,“何況,少爺……少爺喜歡楚姑娘。”
楚濯衣望著她,訥訥地道︰“畫嵐,你——”
正欲說什麼,人影問動,換去一身青衫的墨白頭戴儒巾,白衣勝雪,漫步走來。畫嵐見狀,猛地站起身,一萬福,匆匆離去。
墨白回頭瞧瞧,哺哺道︰“走得這麼急?”
楚濯衣不理他的自言自語,只管吃喝。
墨白坐到她身邊,微笑道︰“晚飯時沒吃飽嗎?”
她哼了一聲,邊吃邊含糊不清道︰“想吃東西,不可以啊?堂堂墨家,還怕被我吃垮不成?”
墨白抿抿唇,“這般吃下去,真有可能。”
她看也不看他,賣力地嚼著嘴里的糕點,懶得瞎侃。平日里,她的話最多,一旦沉靜下來,別人反而不習慣。
墨白溫言道︰“濯衣……你在生氣?”
“不敢!”
墨白壓下她拿著糕點的小手,“還說沒有?你明明就在生氣。你是在氣我當時沒有站在你身邊,是不是?”
“不。”她松開手,也沒了吃的興趣。細長的睫毛猶如兩排小扇子,輕輕顫動,掩蓋著不為人知的心事,“我不會強迫你。”
“濯衣。”
她仍不願抬起頭看他。
“濯衣,”墨白伸手抬起她的臉蛋兒,好不容易吐出幾個字︰“對不起。”
楚濯衣想推開他,卻被他摟得死緊,偏偏又怕傷到他,也不敢用內力,氣得干脆掄起粉拳猛捶他的胸膛。
“你混蛋!墨白!這算什麼?家中既有嬌妻人選,你為何要來招惹我?”
墨白任她發泄,猶自抱著她顫抖的嬌軀,待她一點一滴平靜下來。
楚濯衣捶累了,窩成一團,委屈地大哭。她哭得一點都不優雅,不似中的美人那樣梨花帶雨,嚶嚶涕位,而是孩子般地嚎啕痛哭,沒有絲毫形象可言。
墨白揪結的心驟縮,輕撫著她柔軟的發絲,傷透腦筋。他寧可濯衣大吼大叫,也總好過這樣哭下去啊。他料不到,越是烈性的女子,哭起來越是嚇人。這一哭,就像是要流盡一輩子的淚水。
“濯衣,不哭了。”
楚濯衣忿忿地哭道︰“我想哭,要你管?”
“你是我的娘子,我當然要管,哭壞了身子,我心疼。”墨白憐惜地道。
“收起你的花言巧語,這些話不知道騙了多少女子!”楚濯衣雙手抵著他,圓圓的眼楮紅腫不堪,“我不信你——也不要你了!”
墨白一僵,嘴唇微顫,“你……你說什麼?”
“我說——我不要你了!”楚濯衣被他的厲聲嚇一跳,隨即吼道︰“你凶我?又不是我的錯!”
凝視著她凶巴巴的樣子,墨白兀地漾起一絲絲笑。
“你……你笑什麼?”陰陽怪氣。
墨白輕輕捧起濯衣的臉,親呢地貼在自己的額前,“濯衣,你可知道我最喜歡你的是什麼?就是你——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率性呵。不想解釋什麼,只想告訴你,一旦我喜歡上一個女子,即使出現了比她好千百倍的人,也不能改變我原本的心。誠如你所言,每個男人只有一顆心,怎能分給兩個女人?何況,保管我心的女子還是個巾幗不讓須眉的龍女呢。”
楚濯衣挑眉,“你想說的是女海盜吧!”
墨白見她終于不再發脾氣,戲謔道︰“咦?我似乎沒有說自己喜歡的人是誰,真奇怪啊,你竟然知道!”
楚濯衣毫不客氣,“不是我,還能是誰?誰敢覬覦你,我打得她滿地找牙!反正我也想過了,你若背叛我,大不了把你剁碎了丟到海里喂鯊魚!大家一拍兩散,好過我再痛哭一場!”不劃算,剛才哭一頓,嗓子又于又痛,渾身都沒力氣,不干!不干!下回說啥也不干了!
墨白故作可憐,輕嘆道︰“哎,家有河東獅……”
“哼,家有河東獅?未必呢。”楚濯衣冷笑道,“你家里面那麼多規矩,我八成沒戲,你還是另尋良配吧!”說著就要拂袖而去。
墨白一把從後因住她的柳腰,溫柔地將她揉進懷中,“人海茫茫,你要我去哪里找我的良配?濯衣,你不會知道,我有多感激上蒼能讓我遇到你。所以,千萬——千萬不要輕言分離——那對我太殘忍。”
濯衣背對著他,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但是能听得出他語氣中的寂寞。
“白?”她覺得有些不對勁兒,想回過身,卻被制止。
“別看我。”他將下巴壓在她的肩頭,“不管如何,都不要輕易放棄——未來還很漫長,我希望和你一起走。倘若你真的贏不了表妹,不要緊,我會終身不娶,一輩子只將那個位置留給你。好不好?”
“呆子,呆子!”濯衣猛地回身,摟住他的脖頸,語帶哭腔,“你若是一輩子不娶妻,墨家不是絕後了?我開玩笑的,我真的一點都不稀罕那個名分,如果我通不過考驗,那你就娶寧姑娘。我才不是抱怨,更不是說氣話!我不恨你,只要你快快樂樂就好!即使身在玄冥島,我也會為你高興。你知道我是龍女,龍女當然要回到大海中去的嘛。”
墨白深深地望著她,心中翻江倒海——
說得如此輕松,但若真有那一天,我怕你回到的不是大海,而是一轉身就躲進沒人知道的黑暗中偷偷哭泣——而那淚水,將會變成一片汪洋大海。
其實,這小女子一點都不堅強;
其實,她的心最愛哭泣,比畫嵐更加敏感;
其實,她堅強的外表是脆弱的防線,一旦被突破,就會全面崩潰……
他俯下頭,小心翼翼地捕捉她嫣紅的唇,柔若燻風。
楚濯衣愣住了——這……這是什麼?
她錯愕地任他妄為,到醒過神兒時,已經被人家佔盡了便宜。野蠻地推開他,她下意識地以手捂住漲紅的臉蛋兒,羞澀不已。
“你……你敢欺負我?”
“濯衣!”一時忘情,心神迷醉,當清醒過來之際,他才弄清自己做了些什麼。老天啊,他對她一直是“發乎情,止乎禮”,不敢有絲毫褻讀,如今怎會……
“臭呆!”楚濯衣一跺腳,赧然嬌叱,“讀你的"公羊、母羊傳"去吧!什麼萬般皆下品,惟有讀高?呸!”一溜煙跑開了。
鮑羊傳、母羊傳?一下子,他想起了白天濯衣回答娘時說的話——
“你來說,子攸的妻該看哪些?”
“比方說"公羊傳、母羊傳",還有,還有那個什麼"粘鍋蔗"之類的吧!”
岑寂片刻,滄浪亭爆發出一陣大笑,驚得群鶯亂飛。
什麼叫“公羊、母羊、粘鍋蔗”啊!應該是《公羊傳》。《谷粱傳》和《戰國策》才對吧!
斷章取義。望文生義。
炳哈,他今日算是受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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