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心柳成蔭  第四章
作者:蘇荻
    走出雙飛樓,茵茵就著頂上那抹黯淡月光,踏在彎彎曲曲的青石路上。


    累了一天,總算也該是她休息的時間。


    腰酸背痛腿更疼,她邊走邊交互搥著兩邊肩膀,不時敲敲脖子、扭扭腰月復筋骨,覺得左腿舊疾似又復發,這幾天痛得幾乎令人睡不著。


    她怨懟地抬首望著黑壓壓的天空,一雙清靈澄眸沾染了些水氣,找不著半顆星子讓她吐訴心情,難過得垂下頭,負氣地抬起左腿,朝地上拳頭般大小的石頭用力往前踢,想藉此發泄--反正她沒人可以欺負,又不像馬雲盼可以任意踢倒椅凳、亂扔東西的。


    “哎喲!痛……”


    怎知這一踢,身子失去平衡摔一大跤,率先著地撞在石子地上,簡直疼痛難當。


    “自作孽,不可活,可我怎麼這樣倒霉呀?”很想很想哭的茵茵就坐在烏漆抹黑的甬道上,一邊揉著,一邊哀聲嘆氣。


    說也奇怪,再怎麼說,那塊被踢出去的石頭不該無聲無息,夜深人靜,照理說總該有些聲響吧?不管是滾到地面、飛進林子里,或者撞到什麼東西,都會有那麼點動靜的呀。


    難不成--茵茵驀地停止抱怨,東張西望瞧著四周,雞皮疙瘩一顆顆冒起,不知不覺地沒了疼痛。


    “這石頭敢情是妳的杰作?”


    冷颼颼的聲音從林子里飄了出來,嚇得她當場跳起來鬼吼鬼叫。


    “誰?是誰?是人就說話,不……不是人就別說話!”語無倫次亂喊一通。


    陡地,一個俐落的身影自林里縱出,晃眼間站定在茵茵面前,涼風習習,揮動他的衣袂發絲,頤長俊逸的體型教她一眼便辨識出來--很明顯地,她二度遇到了這位冷酷陰沉的莊主了。


    茵茵露出迷惘的神情,先前的害怕倒是一掃而空。


    “莊主,您怎麼老是躲在林子里嚇人?奴婢已經被您嚇第二次了。”


    “如果不是妳踢了這塊石頭,我也不想出聲嚇妳。”他的嗓音冷漠,手上就抓著那塊石頭,臉上表情不置可否。


    茵茵臉色一白,不住地顫抖起來,趕忙又“咚”地跪下去。


    “對不起,對不起,奴婢不曉得莊主在林子里,才會放肆地亂踢石頭,砸中了莊主--”


    “這石頭並沒有砸中我!”他截斷她的話,不舒服的感覺復涌心頭。“妳起來吧,不要動不動就下跪,尤其是在這種石子地上。”


    “謝謝莊主。”茵茵感激地起身,實際上,那一塊塊銳利小石已經劃破了她的膝蓋,滲出一點血絲。


    “都這麼晚了,妳才要回房睡覺?”


    “是的,莊主。”


    費雋淳直覺地俊眉鎖皺,過了會兒,想起曾經交代的事情,于是問道︰“我要妳盯緊二夫人的一舉一動,妳都有照做嗎?”


    “有……奴婢幾乎寸步不離地盯著。”即使如此,聲音還是小如蚊吶。


    “那麼,她和二莊主相處得怎麼樣了?”意識到事情並不如想象中安寧,一雙銳利的眸盯緊她低垂的臉部表情。


    “這……”要說嗎?說馬雲盼都讓二莊主打地鋪,然後莊主一定會大發雷霆地前去質問馬雲盼,接著,到最後倒霉的還是她自己。


    見她滿臉躊躇,費雋淳神情陰騖地提醒。“妳最好記得!在這兒不容許有人撒謊,如果妳敢有一點點的不誠實,我保證明天的妳將不知身在何方。”


    噢,她是不是被衰神給附身了?茵茵抬起臉,欲哭無淚地扁扁嘴。


    “是這樣的,二夫人和二莊主做了約定,一個月內都不圓房。”她沒再隱瞞地說出事實。“二莊主真的很可憐,為了不讓人知道這事,還在新房里打地鋪睡覺,奴婢看了也很不忍心,可是--”


    “夠了!”森冷目光嚴厲一凜。他萬萬沒料到這個馬雲盼瞻敢提出這種要求,更不相信翰淳竟是如此忍氣吞聲。


    這真是太可惡了!


    “很好!”繃緊了聲線,怒濤在胸中翻滾著。“既然妳家小姐這般悖逆婚約、不知好歹,我也不會再對她客氣。”


    “莊主……”茵茵好不安哪,他現在的表情陰沉得嚇人。


    他冷冷瞪視她。“妳放心,我不會揭穿這事,但妳也听到了,二莊主即將出遠門,等于是稱了她的心、如了她的意,所以,在這段時間內,她最好別做出任何有違門風的苟且事情,否則,我一定讓她生不如死!”


    倍……苟且事情?茵茵張著小口瞠大了眼楮。


    “妳應該看得出來,妳家小姐看著我的眼神,就像蒼蠅蚊子追逐腥羶之物那樣,她在想什麼,妳總不會不知道。”


    “我……”茵茵撐大鼻孔,慌張地急忙搖頭。“奴婢不知道!奴婢真的真的不知道!”


    “不管知不知道,總之,我必須繼續利用妳。”他逼近她一步,唇角勾了抹又冷又沉的笑容,茵茵的腳底像生了根,動也動下得。


    “莊……莊主。”她打著哆嗦勉強擠出話來。“奴婢……從明天開始就換到廚房工作了,所以……”


    “這又是她的主意?”


    覺得自己好象間接害了馬雲盼,茵茵總覺良心上過意下去。“也不是,是我自己笨手笨腳。”囁嚅地垂下螓首。


    “很好,正中我下懷。”費雋淳的聲音一字一字穿透茵茵的耳膜,直達髒腑,引她心神悸動。“那麼從後天開始,妳就是服侍我的貼身侍女!”


    霸道而不失威嚴的宣告,徹底蒼白了她的臉。


    “什……什麼?莊主的貼身侍女?


    腿在發抖、手在顫動、臉在抽搐,腦筋像漿糊黏和在一塊……茵茵呆了又呆,什麼都無從想了。


    天清氣朗的十一月,秋末的樹林覆著蕭瑟寒意,幾只麻雀吱喳停落枝頭,又啾啁地展翅飛走。


    偌大的廚房在大清早便動了起來,生火的生火、洗菜的洗菜、剁肉的剁肉,外頭還有劈柴的、汲水的、打掃的、澆灌花圃的……眾人來來去去的,好不忙碌。


    接到命令後,茵茵捧著洗臉水,跛足來到一處華麗精美的屋宇前,深深地哈了口氣,伸手敲擊門板。


    “進來吧。”


    听到房內傳出響應,雙手不受控制地抖顫不停,差點沒把水盆兒打翻。


    拜托,別再抖了!茵茵咬牙憋著氣,極力穩住手腕。


    小心翼翼地踏進費雋淳的房里,將水盆放到象牙架上,張大眼珠,赫然發現盆里的清水在幾番折騰下已潑出大半,茵茵心下一驚,連忙轉身望著來時路。


    糟了!地板被她弄得濕漉漉的,若是沒注意就踩來踩去,恐怕整間屋子都會髒兮兮的。


    想到這里,茵茵慌張地想找條抹布擦地板,這一轉頭,視線卻被那個剛起床沒多久的身影給吸引住。


    罷睡醒的費雋淳,上身只披了件白色薄衫,有意無意地露出古銅色的結實胸膛,他的頸間系了條皮繩,繩上懸了塊翡翠玉石,玉石中央似乎瓖有某種金色物體,在晨曦斜射的光芒下顯得異常耀眼。


    而他的一頭長發未經梳整,只是懶洋洋地垂散著,那張俊逸卓絕的側臉浮漾著幾許疲憊,下顎冒出青綠色的蔥狀胡髭……這幅景象無疑是十分特殊的,至少,茵茵長這麼大還不曾服侍過男人。


    察覺這丫頭像二楞子似的盯著自己,費雋淳也不點破,徑自步下床榻,走到水盆前洗手洗臉。


    他突來的動作將茵茵呆滯的思緒猛然抽回,她不敢怠忽地急忙過去遞上干淨毛巾。


    “對不住,莊主,奴婢把您的地板給弄濕了,待會兒……”


    “不必,這兒每天有人打掃,放著他們自然會處理。”接過毛巾,費雋淳也沒看她,轉而走向屏風後頭預備更衣。


    “喔。”茵茵縮縮脖子,響應聲幾乎細不可聞。


    “妳還楞在那兒做什麼?”


    “是,奴婢馬上出去。”捧起水盆,她毫不遲疑往門口走去。


    “等一等!”渾厚低沉的嗓音透過屏風更形威儀。“妳懂不懂規矩?幫主人更衣是妳的工作之一。”


    “什麼?”茵茵緊張地歪了歪嘴巴,盆里的水又潑出一大半。頓了頓,倉卒放下水盆,硬著頭皮繞到屏風後端。


    “對不起,奴婢以為……”


    “我沒時間教妳每件事情,妳最好去請教別人。”他有些不耐地厲聲打斷她。


    “是,奴婢明白了。”深吸口氣,茵茵顫著手服侍他穿上一件件衣服。可想而知她的臉又紅又燙,視線亦不敢亂飄,深怕瞧見不該瞧的東西。


    換好衣服後,費雋淳正要走出屏風,發現她的手就像抽筋一樣抖個下停。


    “妳的手沒事吧?”


    茵茵嚇一跳,粉臉灼熱紅燙,急忙將手擺到身後。


    “沒……沒事,一點事也沒有。”


    “那就好,我現不要外出辦事,晚間會返回府里用膳,到時妳在倚虹廳里候著。”沉吟半晌,費雋淳緩下語氣對她說道︰“還有,別怠慢了客人,沒事的話去問燕總管有無需要幫忙的地方,懂了嗎?”


    “懂,懂。”


    懂是懂,問題是,她不確定自己幫不幫得上忙,畢竟,她近來運氣不佳,挺了一肚子的“霉氣”,只怕忙沒幫上,反倒搞砸事情了。


    “真不明白,莊里僕役奴婢一大堆,莊主干嘛要妳這瘸了腿兒的丫頭當他的貼身侍女?而且先前當差的玉寧做事一絲不苟,讓莊主滿意得很,就不懂好端端地換了妳究竟是為什麼?”燕總管嘴里嘀咕個沒完,手上抄寫動作卻也不見停頓,邊翻帳冊邊發牢騷,那張臉兒始終垂著沒抬起。“我看妳呀,動作粗魯,手腳不俐落,走起路來慢慢吞吞、搖搖晃晃,講話沒規沒矩,做事又漫不經心,腦袋記不住東西,喊人也老是喊錯,每件事都要人吩咐才會去做,妳連咱們莊里最新進的婢女都不如,妳知不知道?”


    听著燕總管對自己連串的“負面評價”,茵茵的五官早已扭曲成一團。


    “也難怪二夫人都不想讓妳繼續在她身邊當差,哼,要不是看在妳是蓮媽的女兒,以妳這種資質,我根本不會留妳在府里工作。”


    茵茵保持安靜不敢吭聲,深怕隨便開口說話又要惹得他不高興。


    “總而言之--”沉聲一頓,燕總管總算“高抬貴頭”,將銳利的焦距對上她畏縮的頭頂。“我對妳相當不滿意,妳曉不曉得?”


    她點點頭,表示曉得。


    “妳沒有嘴巴可以回答嗎?”重擊桌面,燕總管愈看她愈是不順眼,真恨不得馬上將她攆出莊外。


    先前看他氣得手指發抖,就知道他會不爽地拍桌子,茵茵沒被嚇到,反而鎮定地仰起下巴,大聲回答︰


    “是的,燕總管!我知道您非常不喜歡我的瘸腿。”


    “知道最好!要是妳在莊主身邊服侍個不好,我定讓妳難看。”盡避他的臉色仍舊不太好看,但在拍完桌子後似乎緩和不少,他深吸口氣又道︰“莊主今早出莊巡視產業去了,他跟我交代過,說有什麼事盡避吩咐妳去做,讓妳盡快熟悉這兒的環境和規矩。”


    “是,不管燕總管要奴婢做什麼,奴婢都會努力去做的。”


    燕總管的眼光不自覺又瞟向她那條瘸腿。“看到妳這條腿兒,怎麼說我也不放心……算了,妳就去花園幫忙除除雜草、修剪枝葉,順便摘束花擺在莊主的齋里。莊主喜歡花,每天我都讓人給他弄上一束,今天就讓妳學著去弄吧。”


    “喔。”


    “好了,快去快去,別杵在這兒礙眼。”他嫌惡地道。


    “是,奴婢告退。”


    像逃難似的從執事房里跑出來的茵茵,慶幸罰站被罵了半個小時後,總算得以呼吸新鮮空氣,而不是重復地去聞那一屋子的烏煙瘴氣。


    下意識地模模臉頰,懷疑自己真有那麼討人厭嗎?


    或者……她低下頭去看那彎曲的左腿。像她這種瘸腿的跛子連當丫鬟都不夠資格,只配到街上乞討去?


    唉,還不夠坎坷嗎?她苦澀地問著自己、問著老天爺。


    來到一大片廣闊的花園里,茵茵請教了幾個正埋首在花叢里工作的家僕,于是便挑了一處尚未綻放的水仙花圃,卷袖開始幫忙,吃力地跪著雙膝,認真而專致地拔除新長出的雜草,並且施水灌溉,檢視每一朵花兒的生長情形。


    到了接近正午的時候,茵茵在園子里摘了一束純白色鮮花,嗅著淡雅香氣,朝莊邸東邊走去,準備照著燕總管的話,將花放在莊主房的瓷瓶里。


    “柳茵茵!”


    有人連名帶姓地喊她,倒叫得她有些怔忡,懷疑自己是否耳背了。


    “喂,妳是不是柳茵茵?”來人刻薄跋扈的嗓音已到了身後,並且很不客氣地推了她一把。


    茵茵惴惴不安地回頭,以為這說話的女子在莊里有著重要身分,怎猜得到,她的穿著打扮和自己差不到哪去,表明她不過也是個小小奴婢,但她的氣勢卻相當凌人,舉手投足間驕傲得不得了。


    “妳是?”茵茵蹙起眉頭,心里多少有些不爽快。


    “妳連我是誰都不知道?”一雙單鳳眼略為揚起,她嗤聲地撇撇唇。“我叫玉寧,這兒的奴婢下人們見了我,還得喊聲玉寧姐,妳曉不曉得?”


    “不曉得。”唯一曉得的是,茵茵知道這女子就是原先服侍莊主的貼身侍女,但不明白她對自己的敵意從何而起。


    “我想說代替我的丫鬟長得什麼德性咧,嘖!”玉寧蠻橫地捏住茵茵的下顎,將臉湊近仔細端瞧。“不過是比我年輕些、稚女敕些,但看妳這條瘸腿,我就此妳強得多,憑什麼妳可以取代我在莊主身邊工作?”


    雖然茵茵縮了脖子,看似很畏懼她的態度,但還是睜大了眼珠子,一直瞪著玉寧的那張臉看。


    “看什麼看?我雖然大了妳幾歲,可我的樣貌也不輸妳。”玉寧神情不悅地甩開手,對這個柳茵茵有張精致粉女敕的臉蛋兒很是不平衡。


    “玉寧姐,咱們待在莊里都是為討口飯吃,妳這樣為難我,對妳又有什麼好處呢?”茵茵小心翼翼地開口了。反正她和自己身分相同,也不怕她對自己怎麼樣。


    “怎麼說我動作都比妳俐落些,而且待在莊主身邊有不少好處,現在我被派到二夫人房里服侍,簡直就是惡夢一場!”收斂了張牙舞爪的表情,玉寧不甘願地望著別處,肚里可說是積了堆悶氣。


    原來如此啊!茵茵恍然大悟。


    “我懂了,妳就是因為這樣才對我不滿的啊。”


    “妳知道那是最好!”玉寧愈想愈生氣。“若不是妳,我也用不著淪落到那個臭婆娘的身邊去。”


    “臭……臭婆娘?”哇哇,茵茵難以置信她居然敢用這三個字來罵馬雲盼,這……這真是罵得太好了!


    她這輩子過得孬種,連私底下都沒敢向人說馬雲盼的壞話。


    而這個玉寧,哇哇,實在太勇猛了!茵茵喜上眉梢地露出傻眼的笑容。


    “做什麼這樣看我?”玉寧兩手叉腰,站著三七步,狐疑這個笨頭笨腦的丫頭做什麼用崇拜的眼光看著她。


    “妳……可以再罵一次嗎?”


    “罵什麼?”玉寧莫名其妙的。


    “就是妳剛剛罵二夫人的那三個字呀。”


    “哼,我可不怕妳告狀,大不了我卷鋪蓋走人就是,她是臭婆娘、女瘋狗、母夜叉、死賤貨!”她一口氣罵完,心里可舒坦多了。


    “哇……妳好厲害啊,連罵人都可以這樣順暢,是我就不行了。”茵茵真想為她用力鼓鼓掌,不過她手上還抓著束花,只好暫時忍住。


    玉寧瞪著這個傻呼呼的笨丫頭,覺得她未免太過“單純”了些,她是來找她算帳的,不是來讓她崇拜的!


    “妳沒長腦袋瓜是不是?”


    “當然有啊,只不過每個人的構造不一樣。”茵茵誤會了她的意思,“蠢蠢”地為自己解釋。“像妳可以及時想出很多罵人的話,我卻不能,可見得我們的腦袋瓜裝的東西不大相同。”


    玉寧還想再罵什麼,但看這丫頭又是這麼“白痴”與“天真”,到了喉嚨的話硬是吞了回去,決定不跟她計較了。


    “妳這束花是要拿去『雋齋』的是不是?”


    “是啊。”


    “像這種整束白的花,莊主最是不喜歡,妳最好去換一束五顏六色的。”


    “真的嗎?”茵茵楞了下。“我還想說白色看起來純淨無瑕,放在房里最是適合了呀。”


    “那妳就錯了,我服侍了莊主快兩年了,他的嗜好與習慣我最清楚,妳快去換一束吧,免得挨了罵說我沒提醒妳。”玉寧冷冷地說。


    茵茵感激地猛點頭。“謝謝妳呀,玉寧姐,我這就立刻去換束花。”


    “嗯。”


    待茵茵拐著步伐離開,玉寧的臉上出現了得意的竊笑。


    “哈,莊主只喜歡單一顏色的花,妳真弄了束五顏六色的花擺在他齋,恐怕……嘿嘿嘿……”


    華燈初上,明月高懸,倚虹廳里正值用膳時間。


    相同的地點、相同的人物,不同的是每個人心里各有疑問、各有心結,掛在臉上的表情也回異于前日。


    鐵冀雲,故作瘋瘋癲癲地一再勸酒,自恃酒量其佳,沒人喝得過他,于是乎灌了一壺又一壺,酒興方酣,嘴里淨說些無關痛癢的話。


    費翰淳,若有所思,心事重重,有一箸、沒一箸地夾菜,一塊圓潤腿肉夾落盤中間還渾然不覺。


    費雋淳,神色自若地與鐵冀雲喝酒敘舊,眼角卻不時來回逡巡著二弟與鐵大哥那位面帶寒霜的女徒弟,腦子里突地想通了什麼。


    馬雲盼,從頭到尾臭著一張臉,沒想到茵茵竟莫名其妙地成了費雋淳的貼身侍女,瞪著茵茵的眼光像要將她千殺萬剮般,心里非常不是滋味,這刻又不能發飆,只好隱忍著。


    在一旁的茵茵可心驚膽跳了,在發現二夫人用著殺人的目光把她削成一片片後,趕忙側對著她,站在費雋淳右邊,藉以避開她恐怖的視線。


    “這麼說,鐵大哥是決定後天一早便出發了?”放下手中的酒杯,費雋淳接過茵茵捧著的溫毛巾擦手,他們總算又談回了正題。


    “是啊,叨擾了這些天,山珍海味也吃得差不多,再不返回江湖上活動活動筋骨,我這身好體格可要走樣了。”鐵冀雲豪氣干雲地拍著腿笑道,接著掉轉視線到費翰淳的身上。“我說費二弟呀,”邊說邊為他杯里斟酒。“你能陪著嬌妻的日子也只剩這兩個晚上了,可得好好把握住呀,知不知道?”話里淨是揶揄意味。


    馬雲盼板著臉孔“凶”了鐵冀雲一眼,強忍著壞脾氣沒有說話。


    費翰淳楞了下,極不自然地擠出窘迫笑容,同樣沒有答腔。


    “鐵大哥,你酒喝得多了。”費雋淳平靜說道。“時候也不早,咱們各自回房休息吧。”


    “是啊是啊,裝了一肚子黃湯,確實有些困了。”鐵冀雲打著呵欠起身,接著在他那女徒弟的耳邊說了什麼,舉手一揖,兩人便先行告退。


    “大哥,那麼我也回房了。”費翰淳神思不屬地道,也沒理會馬雲盼,徑自步出倚虹廳。


    在這個時候,馬雲盼卻突地站起來。“茵茵,妳跟我出去一下,我有話對妳說。”預備轉身離去。


    “……是。”逃不過的還是逃不過,茵茵認命地答。


    “等一等!”費雋淳伸出手,正好擋住了茵茵的去路。“有什麼話在這里說就好。”


    “這……”馬雲盼沒料到他會阻擋,又察覺他正望著自己,一時意亂情迷地紅起雙頰。


    “弟妹該知道茵茵是我的貼身侍女,而我人就在這兒,妳要找她應該要先經過我的允準。”


    知道莊主護著自己,茵茵心里不禁有些感激。


    “大哥,是這樣的。”陰沉的神情被燦爛的笑臉給取代,馬雲盼的聲音更變得溫柔甜膩,活像麥芽糖似的。“您也知道茵茵是女乃娘的女兒,女乃娘很想她,所以我才想帶茵茵回去讓她們母女倆聚一聚。”


    “她們要見面隨時可以見面,我並沒有限制她們母女在一起。這個時間已經很晚了,茵茵還得服侍我就寢,待明天我會讓她去找蓮媽。”拂袖起身,費雋淳沒再多看馬雲盼一眼,邁開步子朝廳外走。“茵茵,走吧。”


    “是,莊主。”茵茵很快地追上他的步伐,把討人厭的馬雲盼丟在腦後,覺得自己像打場勝仗,不禁有些暢快。


    而費雋淳並沒有直接回房,倒是朝著雋齋走去。


    “奴婢先進去為莊主掌燈。”茵茵機伶地搶前一步。


    “嗯。”他看了她一眼,知道她多少學聰明了些。


    想盡辦法拖著左腿跑進齋後,茵茵迅速點燃兩盞燈燭,靜靜地候在一旁,眼角余光有意無意地掃了眼那瓶嬌艷燦爛的花束。


    她把花圃里那些當季盛開的花兒各摘一朵,煞費苦心地湊齊好幾種顏色。現下整個齋彌漫著濃郁花香;雖然很香,由于氣味大不相同,茵茵聞著聞著覺得有些刺鼻,不由得慢慢皺起眉頭。


    好象有哪里不大對勁?茵茵湊近花瓶,左瞧右瞧,總覺這雜七雜八的花兒擠在一塊兒好不對襯,顏色也突兀了些。


    想想,莊主怎可能喜歡這樣的花呀?難道……


    “啊!”摀住嘴巴,茵茵似乎想通了什麼,兩只眼楮瞪大如銅鈴,接著懊惱地放下手,難過地嘆了口氣。完了,早該知道那個玉寧不懷好意的。


    “妳在啊什麼?”


    冷冷的聲音忽爾出現耳畔,茵茵驚慌地抬起頭,見費雋淳已經跨過門檻走進來。


    “莊……莊主。”


    “怎麼了嗎?”


    她懊喪地瞥了眼那束花,又將頭垂了下去。


    “莊主,你會不會覺得齋里的味道不太好聞?”她怯懦地問,決定先行自首,說不定他就不會大發雷霆了。


    經她提醒,費雋淳確實也覺得這入鼻的香味有些混濁難聞,雨道視線很快地搜索出來源,那束插在花瓶里的“大雜燴”,引得他神情不悅。


    “這花是妳的杰作?”


    “對不起,我馬上把花收走。”茵茵正要伸手,卻被他突地按住,溫熱指尖輕壓在她手背上,她反射性地縮回。


    “莊……莊主?”


    費雋淳同樣被自己未經思考的舉動給嚇了一跳,他怔忡地望著自己的手,半晌,像個沒事人地按住桌緣坐到椅子上。


    “不礙事,摘了就摘了,何況我只在齋里待一下。”


    “是。”


    頓了頓,他有此一問︰“是誰教妳弄束五彩繽紛的花在我齋里?”


    “因……因為燕總管沒說清楚莊主喜歡什麼樣的花,所以,奴婢就擅作主張,後來才發覺這麼弄實在不好看,味道也不對……”她囁嚅回答。


    “既然這樣,那麼妳好好記得,我喜歡單一顏色的花,而且只要摘個幾朵便成。”


    “是,奴婢下次一定會記得的。”她急忙點頭。


    “嗯,那妳先回去休息吧。”


    “是,奴婢告退。”不知怎地,茵茵覺得今天的莊主很奇怪,他明明是個冷酷威嚴的人,可有些時候,卻又會對自己好溫柔。


    像剛剛,他居然沒發脾氣,只是微微地皺了下眉頭,也沒任何責問口氣,甚至,他還踫了下自己的手……


    茵茵像被鬼附身般,邊走邊盯著自己的手,兩粒眼珠子慢慢擠成斗雞眼,到最後撞上一棵大樹--


    “哎喲喂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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