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香  第六章
作者:樓雨晴
    那天過後,朱玄隸果真如她所言,不再出現在她面前。


    他需要一點時間,厘清滿懷的紛亂。


    他對香灕,到底是什麼樣的心態呢?對她的渴望,從一開始就有,吻她、抱她,單單純純只因為他要她,這當中絕無半點輕浮狎玩的心態,然而,這強烈的渴求,代表的又是什麼?


    只是身體的滿足?


    還是……


    他要的若只是她的身體,直接拖她上床不就好了?用不著以強勢壓人。幾回的親密接觸之後,他很清楚香灕抗拒不了他的調情與誘惑,對他這個情場浪子而言,生女敕的她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但,他卻選擇了適可而止……


    他要的,不只是她身體上的臣服,還包括心靈。


    他朱玄隸幾時在意過女人的心了?以往,來來去去的女人不知凡幾,這些女人當中,又有幾個是真心愛他的?他從來都不當一回事,更不會拘泥于此,只除了香灕……


    要不,他干什麼花工夫去逗她、鬧她,看她氣紅了嬌顏,對他破口大罵的可愛模樣?這對他有什麼好處呢?他又不是變態。


    可,他是真的享受和她在一起時,那份難得的恬適與自在,對她的迷戀,除卻糾纏,還有一份心靈的渴求。


    他不明白這樣的眷戀算什麼,這一生不曾有過,他好迷惘。


    能夠永遠嗎?他自問。


    他對她是認真的,但這份情又能持續多久,他對這顆浪蕩成性的心沒把握。


    若給不起一輩子的專一,他是不該再去招惹她,這對她不公平。


    然,他又如何舍得下她?


    回答他的,是一室的悵惘迷離──


    ◎◎◎


    朱玄隸的消失,讓香灕清靜了好一陣子。


    沒想到他是這麼好商量的人,這讓香灕很意外,在她的印象中,早將他定位為死皮賴臉的爛痞子了。


    這會兒,他趁了她的心,擺月兌了糾纏的她,應該要覺得正中下懷才對,然而,只有她才知道,在她內心深處,已悄悄浮起了揮之不去的失落……


    甩甩頭,壓下不該有的情緒,她強迫自己將全副精神放在眼前的繡品上。


    再過半個月就是義父的壽辰,她得趕緊將這童子拜壽圖繡好才成。


    才剛全神貫注地準備下針,奴兒慌亂的叫聲由遠而近,傳入她耳中──


    “小姐、小姐,不好了──”


    “什麼事這麼大驚小敝?”香灕起身迎向她,穩住她嬌喘吁吁的身子。“瞧你,大著肚子還冒冒失失的。”


    “沒時間管那個了!小姐,我剛才听夫人說,老爺被關進刑部大牢了!”


    “什麼?”香灕愕然驚叫。“怎麼會這樣?”


    “好像是老爺被指稱勾結外邦,通敵叛國。”


    通敵──叛國!


    這四個字,有如一記巨鐘,敲得香灕腦海嗡嗡作響,那可是連誅九族的殺頭重罪啊!


    她並不怕死,但是義父年紀大了,怎堪再受此折磨?何況,再過半個月就是他的壽誕了……


    驀地,她抓著奴兒的肩,急道︰“不可能的!義父的為人我很清楚,以他的志節風骨,絕不可能做出這等大逆不道的事,他一定是受人誣陷,一定是!”


    “小姐,你先別激動,我們都相信老爺,但是唯今之計,是要想想如何營救老爺啊!”


    聞言,香灕松了手,泄氣的跌回椅中。“有什麼方法可想?我們里里外外全是婦道人家,如何與人周旋?要不了多久,搞不好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了。”


    “那──”奴兒猶豫了下。“臨威王爺呢?你何不去請他幫忙?”


    香灕輕顫了下,再次听人提及朱玄隸,難言的復雜滋味在心頭激蕩。


    “不可能的。”她無力地搖搖頭。


    上一回,她才把話給說絕了,是她堅持不再與他有所牽扯,他怎麼可能回過頭來幫她?


    “不去試試怎麼知道?王爺那麼喜歡你,我相信他不會見死不救的。”


    香灕揪緊了心。難道──她必須以美色為交換條件?這難道是她逃不開的宿命?


    深吸了口氣,她毅然點頭。“好,我去!”


    義父待她恩重如山,如果沒有他,便沒有今日的宋香灕,今日,即便是犧牲自己,她亦在所不惜!


    ◎◎◎


    香灕發現,她想得太天真了。


    王府戒備之嚴謹,她根本就不得其門而入。


    “這位小扮,麻煩你,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見王爺。”


    “王爺豈是你要見就能見的?去、去、去,別來煩我。”


    “可是──”香灕蹙著眉,本想說她是王丞相的女兒,但是如今,義父已成罪犯之身,她說了又有何助益?


    正愁眉不畏時,大門霍然大開,一身錦衣華服,嬌美無雙的妙齡少女被簇擁而出。


    她沒多想,趕忙走上前去。“這位姑娘──”


    “什麼姑娘!見著雙月郡主還不下跪!”一旁的侍女厲聲喝斥。


    “郡主?”香灕錯愕著。她是听說朱玄隸有個絕艷小妹,就是她嗎?


    來不及反應,便見朱瀲彤一巴掌往身畔侍女揮去。“大膽,這兒豈有你說話的余地!”


    挨了巴掌的侍女,悶著聲不敢再多言。誰不知道這備受驕寵的郡主,行事只憑自身喜惡,哪會顧慮別人的心情。


    這郡主脾氣恁大,求她有用嗎?香灕開始不確定了。


    想歸想,她還是決定姑且一試。


    “呃,郡主,民女有要事求見王爺,可否請你通融……”


    “見我大哥?”朱瀲彤正視她。


    這女子樣貌生得不錯,很像大哥會看上的類型。


    “進來吧,我差人去問問大哥的意思,他見不見你,就看你的造化了。”


    “是,多謝郡主!”香灕既意外,又感激地道謝。


    原來,這雙月郡主也沒想象中那麼難相處。


    ◎◎◎


    沒一會兒,香灕被請進了房。


    “香灕,你怎麼來了?”朱玄隸起身迎向她。


    香灕悄悄抬眼,見他的神情並無任何不豫之色,忐忑的心這才稍稍安穩。


    “怎麼了?苦著一張受虐小媳婦的臉,我今天可沒欺侮你。”他低笑。


    “我……”她真的笑不出來。


    “方纔之事,我全听說了,你放心,我會交代下去,下回你來,絕對不會再受到這等無禮待遇,別介意了,好嗎?”


    “不,不是這樣……”她什麼都不是,有什麼資格介意呢?


    朱玄隸沉默了下。


    “那麼,是為了王丞相的事嗎?”既然她難以啟齒,他就代她說了吧。


    朱玄隸這一提,香灕兩滴清淚旋即掉了下來。“王爺,我求你,救救我義父好嗎?我……我……”


    “別急,香灕。”他輕輕拍撫她,柔聲道。“這事很棘手,我不是不幫,而是需要時間。”


    香灕凝著淚,不語。


    “王丞相剛正不阿,屢屢得罪了嚴國舅,兩人不合之事,早已眾所皆知。今日早朝時,嚴國舅參了你義父一本,通敵叛國一事,震驚了朝野上下,無人敢保他,何況,嚴國舅手中握有你義父勾結外邦的親筆信函,鐵證如山。就算明知王丞相含冤莫白,一時之間,我也無法可想。”


    香灕一听,更是淚花紛墜。“不會的,我相信義父,他是這麼忠君愛國……無論如何,請你救他,只要你救回他,我……我的一切全隨你……”


    朱玄隸眉心一蹙。她的意思是,要以自身為代價,以期盼他伸出援手?


    也許吧,至少這樣一來,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擁有她,並且不需覺得愧疚。


    但是……這真是他要的嗎?


    無法深入思考什麼,他被她的淚弄亂了心神。


    “好、好、好,香灕別哭,我答應你就是了。”他將她擁入懷中,細細安撫。


    好特別的感觸,原來真心憐惜一個人就是這樣的心情。


    ◎◎◎


    一連七日,香灕坐立難安,日日上門詢問情況,卻總是見不到朱玄隸的人。


    她開始惶惶不安地猜測,他是否刻意避不見面?


    通敵之罪,非同小可啊!這麼敏感的罪名,一個弄不好,連他都會有事,他的確沒必要為了一個女人,放著安逸日子不過,無端端惹禍上身。


    這麼一想,她更加食不知味,寢難安枕。


    義母日日以淚洗面。弄得她更是心力交瘁。


    “不會的,小姐。王爺不是這種人。”這是奴兒的安慰之言。


    “但願如此。”她將所有的希望都放在朱玄隸身上了,他可千萬別讓她失望才好啊!


    消極地一日等過一日,直到──


    “小姐、小姐!老爺回來了!”


    香灕驚跳起來,懷疑她是否听錯了。


    錯愕了好半晌,她撩起裙擺,拔足往前苑飛奔。


    “爹──”站在廳口,見著落魄的父親,淚水瞬間盈滿眼眶,直到父親朝她張開雙臂,她才激動地投入他的懷抱。


    “爹!”


    “傻丫頭。”王丞相目中有淚,欣慰地輕拍義女的背。


    好一會兒,兩人稍稍拉開距離,她傻氣地抹著淚,問道︰“爹,這是怎麼回事?”


    “全賴臨威王爺傾力相助,為父才得以洗刷冤屈。”


    “你是說──”朱玄隸?他一直信守諾言,四處為她奔波?


    “多虧王爺不眠不休,明察暗訪,苦心用盡,這才得知城外有個人臨摹的工夫出神入化,于是施了點小計,讓那人坦誠受了嚴國舅指使,推翻那封通敵的偽造信,這才還了為父清白。”


    香灕不知該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惰,好強烈的撼動揪緊了心房。這一刻,她突然好想、好想見到他!


    “香灕,你去哪?”身後的王丞相不解地追問。


    “向王爺道謝!”丟下這句話,她已不見人影。


    ◎◎◎


    “宋姑娘,你來得真不巧,王爺正在休息。”


    “沒關系,我只是看看他,不會驚擾到他的。”


    “那……好吧。”王爺交代過,宋姑娘是王府的貴客,他可沒膽子得罪。


    瞧一干僕人戰戰兢兢的模樣,香灕不禁莞爾。


    這情況比起第一回,差異何止天壤。


    放輕了動作步入寢房,呈現于眼前的景象,令她眼眶驀地一熱。


    衣未寬,鞋未月兌,他等于是沾枕便睡。


    他──竟累到這種地步!


    凝望著他深深刻劃著倦意的俊容,不難看出他定是多日未曾合眼。


    原來,這些日子,她之所以尋不著他的人,是因為他正不分日夜,馬不停蹄地為她忙碌,而她,卻不明究理地心生猜疑,誤解了他……


    道道熱流在心頭沖擊,她必須努力吸氣,才能壓抑住奔騰的心緒。


    為了讓他睡得舒服些,她伸出小手,替他月兌了鞋,並且小心翼翼地在不驚動他的情形下為他寬衣。模索到腰際時,一樣眼熟的小物品忽然吸引住她。


    這……不是她的香囊嗎?


    這是她自己縫制的,她不可能認錯,但文怎會在他身上?


    莫非──是那一夜?


    長久以來,他一直隨身攜帶嗎?那是不是表示……


    她在他心中,應是多少有些份量吧?


    否則,他又何必如此……


    難言的柔情在心田泛開,她輕勾起一抹笑,將香囊放回他的懷中,繼續動手替他解開上衣。


    “嗯……”朱玄隸模糊地低吟一聲,睜開了眼,對上她清麗的臉龐。


    “香灕?你怎麼會在這里?”低啞的嗓音,猶有未清醒的濃重倦意。


    “來向你道謝,並履行我的承諾啊!”她含羞帶怯地道。


    意外得知他對她亦有幾分真心,就已足夠,她注定是他的人了。光是他做的這一切,便有絕對的資格得到她。


    “我不記得你給過什麼承諾。”他咕噥幾聲,翻身想繼續睡。


    香灕順勢替他月兌去外袍,一步步寬衣解帶。


    真是“忍無可忍”!


    朱玄隸反手一拉,將她扯入懷中。


    “唔──你的衣服──”還沒月兌完。


    “宋香灕,我累得要命,沒力氣做你想做的事,


    你安分點,別再招惹我了!”


    寥寥數語,說得香灕滿臉通紅。


    “玄──玄隸……”


    “嗯?”他將她摟得更密,無意識的哼應。


    “謝謝你。”


    “嘖,閉嘴,睡覺!”


    “我是真心的。”沒得到響應,她又喚了聲︰“玄隸?”


    微仰起頭,才發現他早已睡得不省人事。


    輕輕地,她笑了。


    柔順她偎回他的胸懷,她安心地閉上了眼。


    多日來,她首度安穩入睡──在他的懷抱中。


    ◎◎◎


    花明月黯飛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


    衩襪步香階,手提金縷盤。


    畫堂南畔見,一晌偎人顫;


    為奴出來難,教郎恣意憐。


    字箋上,寫著剛毅豪邁的四行字。


    香灕了然地一笑,抬首問︰“奴兒,他人呢?”


    “怎麼?才多久不見,就這麼急著見情郎?”用腳趾頭都猜得出上頭寫了什麼。


    這臨威王爺也真夠大膽了,這麼綺艷的幽會詩他都敢寫,明目張膽地勾引人家大閨女,也不怕老爺拿刀追殺他。


    “你到底說不說啦!”


    “我敢不說嗎?你不跟我沒完沒了才怪。”原來戲弄小姐這麼好玩,難怪臨威王爺樂此不疲。


    “奴、兒!”


    “好、好、好,我說!你不要再過來了。”她一點都不想見識什麼叫“一尸兩命”。


    “王爺要我傳話,就像詩上提的那樣,『今宵好向郎邊去』,如果你要是不方便出來,他也不介意你『衩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他絕對會恣意憐愛你。”


    嫣頰火紅地燒燙起來。“他真的這麼說?”


    以朱玄隸的個性推測,這的確像是他會說的話。


    “難不成是奴兒造謠生事?”好一句“為奴出來難,教郎恣意憐”!真不愧是浪蕩情場的臨威王爺!


    “你……你可別亂想,我們才沒有那個……”她期期艾艾地解釋著,都快無地自容了。


    “哪個?”


    “就是……就是……唉呀,死奴兒,你明知故問!”要不是奴兒的表情太曖昧,她實在不想愈描愈黑。


    “哼、哼!一臉的春風得意,還說沒有!”


    “真的沒有啦!”


    “你想說他也是正人君子?別逗了!”


    “是真的!”這些日子以來,他們往來頻密,但是除了相互倚偎、換取輕柔繾綣的親吻之外,再無其它了。


    他的吻,甚至不若以往那般熱烈激纏,那股狂肆的索求真的收斂了很多。


    “那……小姐,你打算怎麼辦?”奴兒的神色突然認真起來。“有沒有逾越禮教的行為姑且不論,你們過從甚密之事,早已人盡皆知,你的名節怎麼辦?”


    香灕搖搖頭,苦惱地蹙起眉。“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他喜歡我,我當然看得出來,但是這樣的喜歡能持續多久,誰又知道呢?”


    “那麼你呢?你喜歡他嗎?”


    “那還用說!”她連想都沒有想。


    一直到後來,她才發現,其實早在第一眼,他那浪蕩的神采便眩惑了她,她的心早已淪陷。


    而以前她一直以為她愛的人是蕭銘誠……


    如今想來,那根本不是愛,只是患難中相互扶持所衍生出來的惺惺相惜,就因為這樣,在面對蕭銘誠舍她而就名利時,她覺得悲憤,覺得難堪、覺得無顏苟活,但卻沒有泣血椎心的痛苦;傷感過後,她仍然可以瀟灑地拋開。


    但是如果……如果朱玄隸這麼對她……


    不,她無法想象!扁是假設,心就好痛!


    如果這不是愛,那麼,還會是什麼?


    是的,她愛他!


    但是他呢?


    不需多說什麼,由她的神情中,奴兒已明了一切,這樣的痛,她嘗過,沒人會比她更清楚個中滋味了。


    “愛上一個無心的男人很苦,小姐。”她所愛的男人,與朱玄隸有一個共通點──


    對女人可以多情,卻無法長久地對同一個女人認真。


    不過,至少王爺對小姐是絕對的珍愛,而她呢?


    什麼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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