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貴逼人嫁 第1章(1)
“假錢?”
這是疑問,更像是質問,沈緩的,甚至帶點懶意,卻是威懾十足,令捧著帳本恭敬站在席前的李衡不由自主地猛打寒顫。
奇怪了,剛才有冷風刮過嗎?怎麼身後忽然一陣涼?
他偷偷抬首瞄了眼英氣逼人的主子,心里更是發毛,斟酌著接下來的說詞。“那個……就是……”
“多久了?現在才發現。”
仍是淡淡的一句,從聲音、表情皆判讀不出主子的情緒,李衡的背脊更是涼冷。
“今天一發現……就馬上給爺呈上了。”李衡小心翼翼道,即刻補上一張錢票,讓主子看個明白。敢冒死在主子休息時堅持來報告,他也算是盡忠職守了。“初步清查了下,至少已有一年之久,因為這些錢全是從那些貧戶人家來的,所以數目不算太大。”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不然可虧大了。
仲孫隱斜躺在臥席上,雙眸眯成細縫,細細端詳手上的銀錢,半晌,線條分明的唇角意外勾起一抹淺笑,道︰“這個有點意思。”
李衡略微訝異地看向仲孫隱,心頭更加惴惴不安。“爺,您的意思是……”
“如此粗糙的偽錢,怎麼可能沒發現?負責點收的人該換雙眼楮了。”仲孫隱說道,話中並無責怪任何人的意思,听來卻像是要人來領罪似的。
“是新來的,所以疏忽了,不過……我倒是有個發現。”
“說來听听。”
“就是這些貧戶全來自同一個地方——興安城。”見仲孫隱起身,李衡連忙抱著帳本緊張追問︰“咦?爺啊……您要上哪兒去?”
“查假錢的來源。”
“您要親自去?是要出府嗎?”李衡眼楮一亮。
原本忐忑的心立刻飛揚起來,那表示他也可以乘機一起出去蹓躂,不必成天悶在府里跟這些永遠對不完的帳本大眼瞪小眼了,喔,萬歲!
“我去,你留在府里繼續看帳。”
“不是吧,老大——”
可憐的哀號、幾乎噴出的眼淚……主子果然是主子,馬上就能讀出他卑微的心思,並且毫不留情地摧毀它。
“別叫我老大,我不是。”仲孫隱徐徐糾正。
“隱爺——”識相地馬上改口,只見李衡緊抓仲孫隱的衣袍袖角,露出乞求的可憐表情,只差沒跪下來抱住他親愛主子的大腿。“您要『一個人』去?”
“除了假錢的事,還有什麼要呈報的嗎?”仲孫隱不為所動道,對助手的“搖尾乞憐”故意視而不見。
“那個……”盡避心急如焚,李衡仍是個盡職的小忠僕,馬上條理分明地回答道︰“各司爺們要求咱們快些撥款過去,說什麼已經『捉襟見肘』了,沒錢很難辦事之類的,尤其是淮爺那里,催得可凶了……爺,您真的不考慮帶我一起去?”只要爺能答應帶他一起出府,要他做什麼都願意。
“唉——”仲孫隱凝望窗外灰蒙蒙的霧氣,沒來由地幽然嘆息,似有感觸道︰“每個人都管我要錢,殊不知要錢難,管錢更難哪!”
這麼多年來千篇一律的日子,有時還真讓他感到膩了。
“爺,您又犯倦怠病啦?”小忠僕連忙一旁倒茶水,貼心奉上。“其實啊,偶爾出去走走、透透氣也是好的,若是能有個伴兒隨行,那就更好不過了……爺,您確定不要讓我跟……”
“阿衡。”
取餅茶水,悠哉享用。
“在!”
中氣十足,洗耳恭听。
“淮那家伙,一年到頭閑來晃去也沒見他給咱們掙多少銀子,要錢倒是挺勤快的,就擱下他那一份,其他的全先撥付吧。”越是急著想要錢,他偏不給。
“是……”
被點燃的卑微希望再度破滅,李衡略帶失望地在帳本上記下一筆,整個人明顯氣弱,隱爺四兩撥千斤的本事還真是無人能及,看來這回是沒望了,爺根本連听都沒听進他的哀求。
“爺啊,其實我也不是想替淮爺說情……只是覺得……淮爺他有任務在身,必須時常出去蹓躂,花費自然也就大了些,才會這樣求財若渴啊!”就不知他有多羨慕淮爺身邊的小吏,沒事就能跟著出去逛逛。
才想著,李衡旋即對上仲孫隱打量的目光,心頭猛一驚,連忙改轉心思——當然啦,平心而論,在他心目中,他的主子才是世上最好的主子!
偷瞄了仲孫隱一眼,發現銳利的雙眼仍然定在自己身上,李衡連忙再補強心思——跟著仲孫隱做事,是他前輩子修來的福分,就算從此不能出府,他亦無怨無悔!
見仲孫隱調轉視線,李衡這才暗暗松口氣……呼!每次他偷偷在心里有點小抱怨時,就會發現主子在盯他,真可怕!有時他都不得不懷疑他的主子有讀心術,能讀出他所有心思。
“不過話說回來,若不是有爺您坐鎮于此,其他司爺們也難如此快活。”
身為財務大總管,仲孫隱理財生財的能力有目共睹,他跟在仲孫隱身邊多年,主子雖不是府里最有權勢的一個,可連最上頭的老大主子都賞識他,凡事還得讓他三分,畢竟,這年頭“有錢能使鬼推磨”,無論在哪兒,錢就是重要!有錢,就是好辦事!
“阿衡……”
“在!”
“去申請出府令。”
“是……”依然有點不死心,他再探問︰“是要……一張?還是兩張?”
“你自己看著辦。”似有一抹意味深長的淺笑劃過仲孫隱唇角。
算了,還是死心吧!
“我這就去……”主子永遠都是對的,爺要留他在府里,定有他的用意。雖然放棄爭取,李衡還是忍不住再淡淡強調一次自己的重要。“其實阿衡還是有用處的,去哪兒定能幫您的——啊?!”他一怔,瞪圓了眼,訝異道︰“爺……您您……您確定要穿這樣去?”
一眨眼,仲孫隱已換妥衣裳,一副打算出遠門的模樣。只見他一個帥氣旋身,金絲袖袍瀟灑一揚。
“怎麼?太醒目了嗎?”
★★★
一襲亮面銀紫色綢緞繡真絲金線長袍,腰系清透純淨的上等翡翠玉飾,指套閃亮晶瑩的瓖金藍寶指環,隨意束尾披垂的俊逸長發,瀟灑自信,意氣風發。
沒錯,跟平日的裝扮相比,仲孫隱確實已經“樸素”許多,但一身低調的華麗仍是掩不住的貴氣逼人,想不引人注意都難。
瞧,這次他們的任務是“微服出巡”,可打他們來到興安城後,這一路上來來往往的人,無論男女老少,哪一個不是逮到機會就乘機多瞄全身閃著金光的仲孫隱一眼。
爺兒果然是爺兒,一出馬就是與眾不同!
“阿衡。”
“在,老大!”有求必應、有喊必答,向來是他忠心的標記。
“要講幾遍,別叫我老大。”
“是,隱爺!什麼事?”仍然中氣十足。
“你的腳離地了,是準備飛天了嗎?”仲孫隱冷瞟了李衡一眼,淡淡說道。
“沒辦法,實在太開心了嘛!”李衡眉開眼笑道。因為仲孫隱最後還是答應帶他一起出府辦事,令他雀躍不已,連腳步都不由自主地飛揚起來,他開心得都快飛上天了呢!
只可惜頂上刺眼的陽光,照得他有些頭暈不舒服。
“我們不是出來玩的。”他不疾不徐提醒道,冷銳的視線默默被街角聚集圍觀的人群吸引。
“咱們有任務在身,這我當然知道。”身負查假錢的重責大任,他自然不敢輕忽,只是剛出府,凡事新鮮得緊,見什麼都有趣。“我說爺啊,咱們那麼久沒出來,要不要先去那個『錢來客棧』填填肚子……咦,爺,您去哪兒?”慌張的腳步急忙跟上堅定沉穩的步伐。
李衡跟著仲孫隱來到街角湊著人群看熱鬧。在這興安城里,百姓們平日最大的娛樂就是上茶館聊是非、上大街看狗跳雞飛,哪兒有熱鬧便往哪兒鑽去,喜事愛看,喪事也不放過,若是喜事喪事一起來,那可就更是了不得的大事了。
“瞧瞧,來了來了!”有人大喊。
李衡興致被挑起,拋下主子箭步上前,踮起腳尖,跟著引頸翹望,只見一頂系滿紅白布條相間的轎子,隨著鼓樂和鞭炮聲出現眼前,圍觀人群開始騷動起來。
“請問這些人是在做啥?”李衡隨手抓了個擋在前頭的老頭兒問。
“咦?你不知道?是施家在嫁女兒呢!”
“不是啦,是『招贅』才對。”一旁大嬸馬上糾正。
“施家?哪個施家?”
“還會有哪個施家,當然是城南最大戶的施家呀!”老頭兒和大嬸異口同聲,同時轉頭多睇李衡一眼,道︰“這位小扮是外地來的吧?”
“呃……『勉強』算是吧。”李衡含糊道。
“那也難怪了,竟然不知道施家。”逮到了個“適合說話”的對象,大嬸自然不介意浪費一點唇舌,無私貢獻所藏,發揮說長道短的本領。“瞧瞧施家那顆掌上明珠,可是個標致的大姑娘哪,家世又好,只可惜年紀輕輕就……唉,真是可憐哪!”
“怎麼會可憐?太年輕不能成親嗎?”李衡不解。大多姑娘不都是及笄之年就許配給人了嗎?他听不出到底哪里可憐了。
“成親當然可以,只可惜姑娘家還沒出閣就死了。”
“死了?!”李衡驚訝眨眼,再用力瞧了一下,剛才打他面前經過的明明是頂花轎沒錯呀。“不是說正在娶親嗎?”
“是冥婚!冥婚你懂不懂?”大嬸再三強調。
施家是興安城里最有錢的人家,想當施家乘龍快婿的人自然是多如過江之鯽,即使是娶牌位加入贅這等條件,仍是大家爭破頭的搶手事。
“施家姑娘是怎麼死的?”李衡問道。
“突然生了急病,唉,連柳家也救不了她。”
“柳家?哪個柳家?”門外漢又問。
“當然是咱們城里醫術最高明的柳家大夫。”只可惜再多的錢仍無法救回寶貝女兒一命,只好花錢找人完成女兒想出嫁的心願,婚事喪事一起辦。
李衡細細咀嚼眾人的話,腳步暗暗移向仲孫隱,心有盤算地道︰“爺,您听到了吧?是富家千金的婚事呢,說不定咱們又能有大筆進帳了。”他似乎嗅到一股跟“錢”有關的氣息。
仲孫隱聳聳肩,不置可否。這婚禮兼喪禮的場面固然吸引他注意,但周圍一股特殊又略帶些熟悉的味道,卻更挑起他的興趣。
那味兒非常微薄,尤其在這百味雜陳的大街上,一般人更是難以注意到那份特殊。但,他注意到了。
對仲孫隱而言,那微弱的氣息就像是隨著他呼息似地進入他的身體,再竄入四肢百骸,讓他全身血液都跟著沸騰起來,腳步也不由自主地慢慢離開擁擠的人群,循著那股味兒來到大街旁一條不起眼的巷弄前——
一陣強勁狹風掠面而過,有張紙片狀的東西飛至他腳邊。
還未來得及細看,一抹嬌小的白色身影,已緊追著那張玩意兒而來,他直覺伸腳踩住它,卻換來一句尖聲急喊——
“不可以!”
慢了!那張紙已然“橫尸”在他腳底。
白衣姑娘奔至他跟前,情急之下已顧不得男女授受不親的分際,蹲直接伸手捉住他的腳踝想挪開。
仲孫隱單眉微挑,按兵不動,定定垂首望著眼前這一襲白衣、發際插系一朵紅花的年輕女子。
“抱歉,你的腳……”輕柔嬌細的嗓音帶著濃濃泣音。
“我的腳怎了?”他明知故問。
他的聲音似乎驚著了她,只見她渾身一顫,猛地抬頭,淚眼迷蒙地望著他。
“秦……秦大哥?”她猛然起身。
被淚水佔據的模糊視線中,她看不真切他的長相,只隱約感覺一股似曾相識的感受強烈襲來。他說話的聲調,以及流竄于周身的特殊氣息,都像極了某個她認識的朋友……
“誰是秦大哥?”仲孫隱盯著眼前爬滿淚痕的臉龐,皺起眉頭。
老天,踩她一張紙,有必要哭成這樣嗎?
“你不是秦大哥……”她用力眨眨眼,豆大的淚珠從眼眶滑落,視線瞬間清楚許多,聲音同時也沮喪許多。眼前這男人全身上下“金光閃閃”,像日陽一般,閃亮得讓她幾乎睜不開眼。“也對,秦大哥不會穿成這樣……”听來像是在自言自語,卻更像是在咕噥抱怨。
聞言,仲孫隱眉毛揚得老高,對她的結論覺得分外刺耳。
怎麼?他的穿著是哪里礙到她了?有必要露出一副好像是他對不起她的模樣嗎?
“為什麼你不是秦大哥呢?”她瞅著他,毫不掩飾自已的失望,喃喃道︰“秦大哥好久都沒來看我了……”
“很抱歉讓你失望了。”他咬著牙,一字一句道。
天殺的!他為什麼要在這里跟她進行這種無聊的對談?!他真是吃飽了撐著,中邪了!
“其實也不是失望,我只是太難過了,想要別人的安慰罷了……”
她幽嘆一聲,垂下頭,雙肩無力地垮下,無精打采地走回牆角邊,蹲身面對一堆燒得熱紅的火焰。
看來他是遇上痴兒了!仲孫隱聳聳肩,思忖著,正想移步離開,忽然想起腳底下那張紙,他蹲,輕輕將那張中間夾有銀箔的紙片抽出,認真端詳了半晌,才走到她身旁,開口問道︰“你在做什麼?”
“給我朋友錢和禮物。”她回道,忙碌的小手不停地將一疊又一疊的紙片丟進火堆里,听起來又要哭了。
沒錯,那是錢,只可惜不是給活人的,而是給死人用的“紙錢”。
“你朋友?是指施家的千金?”
“嗯,婉婉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淚眼婆娑地道︰“她生前一直想嫁人,現在終于得償宿願,我真的替她好高興……”一襲的白衫代表了告別的憂傷,而發際的紅花則是對婚嫁的賀喜。“所以我來這里送她一程……送上我給她的紅包和禮物……”說著,好不容易忍住的淚水再度潰堤。
仲孫隱盯著她的一舉一動,某種興趣似乎被勾起。
“可你這紙錢看起來跟一般店家賣的不太相同,你是在哪兒買的?”
“我自己做的。”
“你做的?!”他微訝道。
“我知道婉婉不會缺錢,她家人向來給她很多,但我還是想表示一點心意……”
“那你為什麼要一個人偷偷躲在這里?”
“因為施家不讓我們去,我知道他們怪哥哥沒治好婉婉的病,但我知道哥哥們都盡力了,反正沒關系,我只想默默送婉婉一程,就算是在這里,我想她應該也會收到——”她好心疼,婉婉是個好姑娘,這麼早就過世實在可惜,若要先走,也該是自幼就體弱多病的自己才是。
“那可不一定。”他幽幽道。
“什麼意思?”
這小泵娘的行為雖然古怪得緊,但顯然情義十足,他不想潑她冷水,卻還是忍不住提醒她。
“說不定你燒的錢根本送不到她手里,早被一些孤魂野鬼給搶走了。”
“會嗎?”她瞪大眼,驚道。
“當然。”他點頭,神情看起來頗為誠懇,不像會唬哢人。“不過我倒是知道一個方法可以防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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