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空曲  第三章
作者:言妍
    追魂


    君壯士心未酬,


    即遭天妒,


    駕羽鶴而西歸,


    何其無辜,


    竟使忠義埋君,


    听黃泉魂,


    聲聲悲切。


    嘉靖四十年,歲次辛酉,冬。


    永壽宮大火,繚繞的灰煙在西方天空彌漫成一片!與雪夜凝重的氣息相互糾擾著。


    懷川隨著郭諫臣往南門逃逸,原本寧靜的北京城因為這場突發的火災,人聲鼎沸有如白晝,也破壞了他們所有的計畫。


    在怡春院沒有挾持成嚴世蕃,自己反倒差點入網的事,令懷川十分沮喪。幸好任之峻出手相救,以嚴家女婿的身分阻擋了錦衣衛的搜索,才讓他有月兌逃的機會。


    去年秋天在淳化一別後,任之峻果然中了進士、娶了嬌妻,只可惜這嬌妻是嚴嵩的女兒,富貴中帶著殺氣,禍福仍是個未定數。


    而他自己呢?真如浮萍般失去了根,流浪的日子更似一條不歸路,看不見盡頭。若沒有家變,他或者是另一個任之峻,得功名、娶美眷,但……諸事無常,功名美眷就表示好嗎?看多少人在黃金屋及顏如玉後,只落得殺頭的下場……


    混亂中,他們沿著暗黑的巷弄避開守城兵馬,來到一個排水的地下渠道,一個僅供容身的小孔道。


    “你的運氣還不算太壞,平日這兒也有侍衛的,大概都救火去了。”郭諫臣說︰“而且,現在是隆冬時分,你不必泡在污水里,只要小心冰封路滑就好。”


    “我會注意的,多謝了!”懷川對與他在少林寺一同練過武的老友說。


    不宜久留,也不宜話別,他一說完,就立刻鑽進黑洞中,另一頭將是凍結的護城河。


    餅去的一年,他有大半的時間躲在安徽一個叫鼓溪的小山谷中,一方面藉著歹谷里的草藥治療身上酷刑後大大小小的傷口;一方面撫平內心的創痛,昨死今生,整個人月兌胎換骨,以達復仇之目的。


    他活著是個秘密,只有極少數人知道。在出山谷時,他發下重誓,不除魏順及嚴家不倒的一日,他絕對不恢復原名,諸天諸地為盟證!


    於是,他成了留胡髭、戴草笠的江湖人土狄岸。要殺魏順容易,秋天時,魏順在回邊塞的途中囂張擾民,並無防備,當人頭落地時,雙眼直突,還以為自己看到的刺客是從閻王殿來的索命鬼。


    總督被刺是件大案子,而官府卻誤判為白蓮教滋事,往地方上偵查,使得懷川順利的潛回北京城。


    不過,要對付嚴家父子可困難多了,甚至想接近也得花上一番功夫,因為嚴家樹敵太多,警備森嚴,試著要除奸的人都沒有成功過。


    在朝有內閣次輔徐階,在野有義士王世貞。


    王世貞於夏家父子在保田遇難後,憤而上京,展開一連串的計畫。當他看到還活生生的懷川時,那驚喜自是不用說,兩人激動得如親兄弟般地抱頭痛哭。


    棒世再相逢,就不免談到江南的消息。王世貞一一敘述懷川母親如何扶柩南歸,地方父老如何悼念,還有孟采眉如何進夏家未婚守寡,婦德為眾人所褒揚等等。


    懷川頓時啞口無言。他不該意外的,不是嗎?采眉生於國子監祭酒之家,受孔孟之禮薰陶!守節是她的第二生命,她又怎能不順服呢?


    想起那精致美麗的梅花荷包,所有的情懷已然消失,他內心里只剩下憐憫。最後,他只淡淡地說了一句,〔可憐的女人。”


    “可憐的女人?”王世貞瞪他一眼,“這是你唯一能說的嗎?她可是你的妻子哩!”


    “妻子又怎麼樣?有家對我們這種人而言反而是種拖累,只能當作沒有。”懷川說。


    王世貞想反駁,但他自己的妻兒、老母不也在故鄉長久不見了嗎?終於,他嘆口氣說︰“老弟,你才不過二十二歲,心境竟同我一樣老了,無奈呀!”


    沒錯,江湖歲月催人老!


    以前的夏懷川有父蔭庇護,率直熱情、一身傲骨,人生的目標就是有朝能進天子堂,除盡天下的惡人,懷著滿腔的仁義理想。


    如今的狄岸,熱情已褪、零丁獨行,藐視仁義高調,能讓他安身立命的,只有“復仇”二字。


    情義既然淡如水,生命亦輕如煙,連對遠方的母親和妹妹都無法承擔思念,更何況是沒有見過面的采眉呢?


    地道終於穿過,上了護城河,西方的煙火依然可見。


    懷川以飛快的腳程趁天尚未亮時回到荒僻的野店,和衣倒頭就睡。望著垂裂的梁壁、躺著霉腐的枕被,他不禁自嘲,真是十足的天涯浪客,徹底的粗野與落魄呵!


    今天有緣遇已入翰林院的任之峻,不由得感慨生死富貴一線間,那個曾英姿煥發、相貌堂堂的夏懷川,更像是戚戚然地恍如隔世了。


    *******


    懷川在一陣拍門聲中醒來,他機警地握住手里的劍,“是誰?”


    “我,王世貞。”門外人說。


    懷川立刻打開門。王世貞閃了進來,他那模樣真的很慘,臉皮浮腫、眼布紅絲,頰上還有一大片青影,八成是幾天幾夜沒有睡的結果。


    “又熬夜寫了?”懷川問。


    “沒辦法,嚴世蕃那混蛋天天在催我的『金瓶梅』,他看出了婬心,像吃了藥般欲罷不能。我呢?早是西門慶、晚是潘金蓮,硬給它擠出靈感來,振筆直,連宮中的大火也阻止不了我。”王世貞發完牢騷後,放下當早點的芝麻餅和豆汁,小聲說︰“看到大火,我就想,完啦-.救人一定又不成功了。”


    他們這次要救的,是受洪炳之案影響的人。洪炳是他們志士會的一員,有一身好武功,自願去取嚴嵩父子的命。他在嚴府喬裝臥底了數個月,好不容易才得到嚴世蕃的信任!再趁左右無人時一舉擒住這奸賊。


    可嚴世蕃亦經驗老道,假裝哀求著寫遺,但誰想得到他手里的毛筆竟成為暗器射中洪炳,讓洪炳成為階下囚,當然,也連累了一些無辜之人。


    “本來是有機會的,但偏偏起了那場大火。幸虧是任之峻幫忙,否則我也入大牢了。”懷川無奈的說︰“看來,挾持或暗殺的策略都不是可行之道,要救洪炳他們,似乎不可能了。”


    “有了那場大火,洪炳他們反而安全,因為嚴嵩忙著應付皇上,大概有一陣子管不到刑部的事了。”王世貞咬一口芝麻餅說︰“我在想……”


    “王大哥又有什麼好計謀了?”懷川急促的問。


    王世貞站起身將窗子關緊,並把炭火撥熱一些,又走了兩步才說︰“記得很久以前,先父和我有過一段爭執。先父為官保守,認為要革新政風,除去奸黨,就是不斷地上疏直諫,直到皇上能接受為止。”


    “這根本行不通,看那些直諫者的下場多淒慘就知道了!你我的父親不也都因此喪命,我們不也都因此有家歸不得嗎?”懷川激動的說。


    “沒錯!我當時年輕氣盛,主張刺客暗殺,但先父反對,認為這是以暴制暴,只會使朝綱更壞。”王世貞嘆口氣說︰“想想也對,太操之過急了,反而付出更多的代價。”*


    “文的來不行、武的來也不行……”懷川低頭深思著。


    “連我寫、金瓶梅。看來都極天真,好個異想天開的計策,只徒白了我一堆頭發。”


    王世貞素有文才,知道嚴世蕃、好婬,便想了一招婬施毒計。


    他特選“水滸傳”中潘金蓮通奸的那一段,將其發揮得淋灕盡致,刻劃出男女私欲情色的丑態,極為煽動人心。他每寫完一章,便付油印,油墨中摻有毒液,想讓嚴世蕃以手翻頁時,慢性中毒而死。


    但不知為何原因,毒液並未發生效用。


    “也不見得天真,至少現在嚴世蕃滿腦子的婬,婬心大起,更加放蕩沉迷,連守喪期間都逛妓院,與姬妾們鬼混,他遲早會遭天譴的。”懷川說。


    “可惜天譴仍然來得太慢,讓好人不長壽呀!”王世貞忍不住搖頭嘆氣。


    懷川喝一口豆汁說︰“我昨夜踫到任之峻時倒有個想法。任之峻是屬於徐階那一派的,他們有好幾次想斗垮嚴嵩卻都失敗,我覺得這是兩邊合作的好機會,將在朝和在野的反嚴嵩勢力連結在一起,或許能成功。”


    “怎麼個合作法?”王世貞極有興趣的問。


    “中間要有個媒憑,也就是宮中道土。”懷川深思著說︰“如今皇上信任他們更勝於嚴嵩父子,是個不容忽視的力量。”


    〔那些道土各有來頭,也不是好攀結或惹得起的人物,只怕不容易吧?”王世貞皺起眉說。


    “那些道土大都來自武當山,我若親自去武當山游說,以我父親舊日的交情,應該還有些作用,所以,我想去試試看。”


    王世貞看著他,笑出來說︰“老弟,你可真是後生可畏呀!既能知又能行,連我都甘拜下風,以你的才華,不薦用於朝廷,還真是國家社稷的損失。”


    “王大哥愛說笑了,你是堂堂進士,我只不過是被廢的舉人,怎敢相提並論呢?”懷川說。


    “我可是虛長你十幾歲,依然報不了父仇,同是天涯淪落人呀!”王世貞以豆汁代酒,仰頭一乾,飲盡生不逢時,無法力挽狂瀾之痛。


    臘月方過,雪尚未溶,懷川就馬不停蹄地趕往武當山。馳馳向西,披星又戴月,峰一重、水一重,跨越莽沼荒澤,進入那煙嵐縈繞的叢巒深處。


    於是,他離江南愈來愈遠。那傍海的紹興,有幾個女人正守著空有他名字的墓,在被任務佔滿的心里,那只是一個渺小的點,無暇回首,也無暇牽掛。


    *******


    嘉靖四十二年,歲次癸亥,春。


    一輛由幾個侍衛隨從的馬車,轆轆地穿過紹興城的青石板大街。天灰蒙蒙的,落著絲絲春雨,黑瓦下有燕子斜飛。家丁們時時停下來問路,有人搖搖頭,有人手指著前方,令車里的人有些焦慮。


    跨過一條溪,又是一座湖,彷佛無止盡似的。明明說是紹興,但走過了熱鬧的大街,竟又奔波了兩個時辰才到達一座偏僻的小村,有青翠的稻田、遍山的綠林、疊積的酒壇,仔細的話,還能聞到一點海風的味道。


    這極普通又不見經傳的地方叫竹塘,是馬車的最終目的地。


    車里的人由婢女扶著,雖妝扮淡素,但自那流光閃動的絲綢看出婦人來自官家,與四周的環境格格不入。她就是孟家的二女兒,也是北京李都御史夫人采芬。


    在牆院里迎接的是采眉,她一身自織的淺藍色布衣,烏黑的發只纏了兩個木梳,年輕的面龐看起來極為清純,如她身後秀淨的山水,不紛不雜。


    多少年沒見了?算算孟家由北京貶到南京,那年采眉十五歲,到今天也有五年了。


    兩姊妹相見,恍如隔世,手緊握著,眸泛淚光,但孟家家教一切拘於禮,於是,她們只得強忍住內心的激動。


    采芬第一句話也只是,“說你住紹興,但這里離紹興還遠得很呢!”


    有婆婆和小泵在,采眉不能細說。兩年前,當她哭嫁到夏家時,的確是住紹興,但任駐於杭州的閩浙總督胡宗憲屬於嚴嵩黨,對三具棺木回南方所引起的民憤十分有戒心,再加上嚴世蕃一直想要流空劍,一些無品的地方官就不免常到夏家來騷擾。


    夏氏宗族怕再生橫禍,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只有將夏純甫的遺孀和孤女移至更隱密的竹塘,由一名忠心的老僕夏萬照顧。


    這兩進的小庭院,因采芬的到來,打掃得極為干淨,但仍不掩其土落牆剝的。鄙陋和粗簡。


    夏夫人盧氏因哭夫哭子太過傷心,致使身體不好,眼楮也差不多盲了,需要技著拐杖。巧倩年近十八,遭逢家變,使得那原有活潑的天-早已被消磨殆盡,青春中帶著哀傷,幸好有采眉嫂嫂,才讓她享受到些許親情友誼的寄托和扶持。


    在親家母面前、采芬極為客氣,見到屋後幾畦青綠的菜園時,她說。“你們自己種菜呀……哦!好個田園之樂。”


    見到前廂屋里散布、紡綿和紡織機,她又說︰“你們自己織布呀……哦!當爐又耕織,妹妹真是好能干呀!”


    當她看到那粗木硬床,沒有五彩繽紛的錦帷絲帳,不禁哽著心酸,一句話也說不出,這便是妹妹守寡的生活嗎?


    及至前廳堂,有夏家父子的牌位,采芬拈香祭拜,才敢借機流淚,在心里偷偷地說︰“夏懷川,你太委屈采眉了,她才二十歲,就要這樣過一輩子嗎?”


    但采眉的心卻非常平靜,她侍奉婆婆、友愛小泵,內外持家,謹守了自己的本分。


    姊姊一行人來,她也由巧倩和夏萬的幫忙,砍柴的砍柴、摘菜的摘菜,再以所織的布和村民換幾只雞,巧手做起羹湯,更讓采芬大開眼界。


    夜里,門關上了,兩姊妹同床而寐,這才有機會說點貼心話。


    采眉鋪上了最好的枕被,看看寒磣的四壁,忍不住說︰“二姊一向錦衣玉食慣了,要你和我擠這麼個窄陋處,真過意不去。”


    “還說這話,你這不是要揪我的心嗎?你當年可是家里最嬌的女兒呀!”采芬坐在床緣,手帕抹著掉出眼眶的淚,“你十四歲那年被選封為『霧里觀音』,穿著宮里縫制的『水田衣』,色彩鮮艷奪目,都是沒見過的布料,金織銀編的,好不華麗,還有你頭上的藍孔雀冠頂、珍珠寶石垂掛,說多美就有多美。我們那時就想,你不被封後妃,至少也該是將相夫人,誰知……誰知……”


    “我早忘記那些事了。”采眉違著心說︰“一切都是命,我也不怨誰。”


    “那次的封選,倒像是被誰下了咒似的。我听你說紫姑女神出的青詞牌叫『無情碧』,心中就覺得怪怪的。”采芬說︰“你知道嗎?『雲里觀音』嚴鵑已被夫家休離,京里鬧得不可開交,人人都耳語相傳哩!”


    “嚴家怎麼能允許呢?”采眉驚詫地說。


    “嚴嵩父子去年就倒台,被趕回江西了,難道你都沒听說嗎?”采芬想想又說︰“這也難怪,你在這荒山野村的,什麼都隔絕了。你以為我這次如何能出京?就是你二姊夫以御史的身分來查抄胡宗憲在浙閩斂財招賄的情形。”


    “胡宗憲也倒了?”采眉又瞪大眼楮。


    “他是嚴黨之一,哪能不倒?現在彈劾的奏章,每天堆得比人還高,其所謂樹倒湖孫散,牆倒眾人推。如果你的夏懷川能多捱個幾年,以他的才華志節,今天不正是他意氣風發、揚眉吐氣之時嗎?”


    不想不愁,現在想起來了,還真是泣血含冤,有著無盡的悲憤。采眉走到凸牆前,那兒掛著流空劍,森森的銀白色、牛首紋、連珠紋,失去了主人,也空洞似的像沒有了魂魄。


    盈月下,流光中,她彷佛听見懷川的聲音,充沛凜然地要求“正義和是非曲折”,那樣磊落軒昂的人竟早夭,這不是天妒英才嗎?


    她雙手合十地對著劍在心里說︰“流空若有靈,必能馳馳星月。告訴你,嚴嵩父子惡報已臨,等世人復仇完,就是你們在黃泉路上泄恨的時候了……”


    “抱歉,又勾起你的傷心事了。”采芬輕擁著妹妹說。“不過你放心,朝中已有替你公公和丈夫沉冤昭雪的聲音,皇上遲早會還給夏家一個公道,恢復官爵的,到時,立碑和追封加謐都少不掉,你和你婆婆都會得到應有的補償。”


    “補償?”采眉無聲地嘆息箸,“這對我們算是好消息嗎?嚴嵩父子終遭天譴,我沒有想像中的歡喜,因為再如何大快人心,被誣陷而死的人也活不過來了。我想,我婆婆听了,恐怕也只是一番感慨而已。”


    “是的,死亡就是死亡,悲劇永遠也不可能變喜劇。”說著,采芬的眼眶又紅了,“小妹,可我們都心疼你,不忍心看你這樣無望地活箸……”


    采眉看見姊姊眼底的激動,忙安慰道︰“不!一點都不會無望!我謹記著大姑姑的話,守節女子不同於常人,有著自己的哀樂和期待。我很了解她的意思,這兩年的日子也不算太難,伺候婆婆和織布繡花,心情平靜無波,沒有喜,也沒有怨。”


    “是呀!只差個青燈古佛,否則就是尼姑了!”采芬無奈地搖頭,“才兩年呢!以後長長的幾十年可是一年比一年更難熬,你懂不了夫妻間的恩愛、懂不了十月懷胎及養兒育女的滋味,你沒有兒孫繞膝的機會,白白浪費一生。我……我沒有說守節是錯啦!但總為你覺得不平。”


    “別不平了!若論不平,我守的那個人更冤,連一生都沒有……”采眉說著,又觸動心事,于是轉移話題,“爹和娘的身體都安康吧?”


    “都很好,就是娘心中一直記掛著你。自從你到夏家後,一因路途遙遠、二因怕你婆家多心,不敢來探望,所以我一到杭州,地都還沒模熟,她就催我來看人了。”采芬滔滔不絕的說︰“還有大姑姑,她正畫著『貞義樓』的圖,打算就蓋在她『貞姜樓』的後頭,中間說不定還搭座橋,叫做『雙貞橋』。依我看哪!她很快就會接你回孟家的。”


    一提到大姑姑,采眉就不由得心底一亮,仿佛有種源源不斷的力量支持著自己,她不禁笑說︰“這哪能隨她意呢?”


    “閉關二十三年了,她的意志力可強啦!”采芬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問︰“對了,你小泵許配給人沒有?”


    “許了富陽的杜家。杜家還算仁義,沒有因為夏家家道中落而退婚。”采眉頗感欣慰的說︰“前一陣子還派人來催嫁,但巧倩的心情一直無法調適,也舍不得娘,就耽擱下來了。”


    “都十八了吧?再擱就晚……”采芬憂心的說。


    姊妹倆暫且把那些會教人哭泣的事丟到腦後,擁著被閑話家常,就像以前在京城里的日子,還不知道人間有如此多憂慮的小泵娘們。


    她們說要考秀才的兆綱、說采芬的兒女,說隨夫到陝西的大姊姊采蓮……最後有些乏了,采眉突然想到,“二姊剛剛說『無情碧』如詛咒,你有『風里觀音。的消息嗎?”


    “她呀!就像風,只約略听過她兄長獲罪之事,但不太確切……”采芬打個大呵欠說。


    已過三更天,唱唱私語漸淡。采芬睡了,采眉卻睜大眼望著那在暗夜里發著銀光的流空劍,咀嚼內心種種的情緒。


    她並沒有騙姊姊,兩年來守著這歷經重重悲劇的家庭,有五分是對懷川的情義,有五分則是對婆婆和小泵的憐憫。她原來就知達理,因此,行起來很順心順意,守節也守得平靜無波,更不覺有何難處,連大姑姑給她的灑地銅錢根本就不曾用到。


    但今天二姊的話卻在她心里投下一些漣漪。若小泵嫁人,冤也平復,婆婆百年之後,她剩餘的一生呢?真的也要蓋一座“貞義樓”永遠地閉關禁足到死嗎?


    說實在的,她一直很害怕封閉的環境,記得以前的采眉多愛讀山川風物的,也是姊妹中隨父親出外旅行最多的,母親就常說,她若是男兒,必三甲登科,鴻志在天下。


    而她是女兒,就注定纏上小腳,哪兒也走不遠。如今更可悲,只局限於紹興某溪流源頭的小村一角。


    曾經,紹興對她,是若耶溪畔的西施浣紗、王羲之在會稽山陰的蘭亭會、沈園里陸游和唐碗的淒美愛情,但那些浪漫感動已離她遠去,以後,她為紹興添的,就只是一段平淡的教化故事和一座冷硬的貞節牌坊嗎?


    第一次,采眉感覺到黑夜如巨大的怪獸,包圍著她彷佛要將她吃掉,而那流空劍的光芒,也變得極為微茫,一下子似乎不存在了,連在輾轉的夢中也遍尋不著,只留下壓在心底的苦悶和昏沉。


    *******


    這晌午方過的天空,突然風起雲涌,湖那頭像竄出一條龍似的,一下子陰霾滿布,不一會兒又下起豆大的雨。


    懷川腳上的蒲鞋踩著泥濘,兩、三步就來到一家小店,因有笠帽遮著,身上並沒有濕。隨後而來的是老僕夏萬,他看著雨說︰“應該不會下太久的,我們就叫兩盤芽豆和茴香豆來下酒,咱們這紹興老酒,別處的水釀不出來,少爺一定很久沒嘗過了吧?”


    “別喊少爺,叫我狄岸。”懷川低聲提醒。


    “哦!”夏萬一點也不習慣,事實上,直到此刻他還不敢相信那死了三年的拇笊僖?夠釕??爻魷衷諮矍啊︰木“追碌哪粵Γ??芘?Φ匾?顏飧詈詿軸畹哪凶雍痛憂翱⊥Φ幕炒??胊諞黃穡?聰嗟崩?選*


    店小二一面給他們送酒、一面對別的客人嘀咕,“今年這癸亥真怪,清明節鬧旱,大暑天有寒氣,這會兒秋分又下大雷雨,弄得谷物無法收成,連酒壇子也漏氣,看來盼不了好年冬了。”


    “還不是人惹火了天,天不過是感應時局而已!”那抽著菸桿的客人回答,“那浙閩總督不是在京里自殺了嗎?咱這兒的地方官人人自危,全斗來斗去的不可開交,只有一個亂字能夠形容。”


    “亂的還在後頭哩!”另一個人說,“最近老傳海上的倭寇又要回來了,據說和在江西的嚴……有關……”


    “呸!你不怕殺頭哇?你忘了夏總兵一家是怎麼死的嗎?還敢胡說八道!”前者的菸桿直直地敲了過來。


    小店里立刻人人噤口,彷佛嘴里含著會爆開的火銃。


    案親的名號出現在紹興地方父老的談話中,懷川听了,心中百感交集,不禁大喝一口酒,讓那火辣辣的感覺壓下沉埋的心酸。


    江西指的就是被革職還鄉的嚴家。


    嚴家弄權二十多年,作惡多端,去年被舉發後倒台。然皇恩寬容,並沒有重辦,嚴嵩勒令告老退休,只有嚴世蕃和幾位幕僚被流放。


    這個結果讓在朝和在野的除好人士極為不滿,尤其是曾被嚴氏弄得家破人亡的苦主,包括懷川在內,都咬牙切齒,覺得正義無法伸張,公道不達人心。


    於是,有一股勢力慢慢地聚集向江西袁城,以前吃過嚴家虧的人,明的仇不能報,就暗的來,紛紛南下。


    嚴家深知自己的不仁不義,挾著污來的大筆錢財,結合了一批武林敗類自成一堡壘,目無朝廷,據說流放的人全逃了回來,正計畫要東山再起。


    先是嚴嵩不斷與皇上信往來,提及君臣舊情,再來是嚴世蕃等人想暗殺那些彈劾他們的大臣和撻伐他們的名土,事情有愈鬧愈大的趨勢,正由江西往各省鎊地蔓延開來。


    這就是小店里客人所說的“亂”和“人人自危”。


    這也是為什麼嚴嵩倒台後,夏家的冤案始終無法平反,而懷川不能恢復身分的原因。


    壯志未酬,自然不敢回家。一來是怕母親見到他之後,不再放人;二來是江西危險叢生,每項任務更是像賭了老命去做。而在夏家的心目中,懷川是已死之人,悲傷逐漸平息,如果此刻他再死而復生,又生而復死,不就又引來另一次的痛苦嗎?


    所以,他仍將紹興放在一個極遠極遠的點……


    這次人到江南,還是為了調查嚴家與倭寇掛勾的事,途經紹興,既已到家門口,思親之情便滔滔涌現,忍不住要看,就算只是偷偷地瞧一眼也好。


    誰知夏家族人散躲在各地,門戶已空,懷川花了好幾天才等到進城的夏萬。當時夏萬嚇得魂飛九重天,好一陣子才回過神來,相信大少爺是死里逃生了。


    “雨停了,走啦!”幾個客人的聲音驚醒了沉思的懷川。


    他和夏萬付了錢,繼續向竹塘前進。


    繞過一座小丘陵,竹塘的天氣竟湛藍晴朗,絲毫沒有下過雨的跡象,小小的村落,有著醺酒和咸海味。


    “少爺真的不留下來嗎?”夏萬說︰“夫人若曉得你還活著,心裹不知會有多高興,她近來身子不行了……”


    “萬叔,我已說過理由了,我的沒死是秘密,是反欽命的,如果泄漏出去,會害到許多幫助我的人。”懷川再一次解釋。


    “只是夫人好可憐呀!還有三姑娘……”夏萬說。


    “三姑娘?”懷川皺起眉心問。


    “三姑娘就是你那未見過面的媳婦呀!因為守未過門寡,我們就叫她三姑娘,她人可好啦!”夏萬笑著說。


    是孟采眉!這些年來他隱隱約約會想起她,但各人有各人的命,實在是誰也顧不了誰。他這一片林倒了,護不住她,能有的不過是一份歉意罷了。


    遠遠有狗吠聲傳來,夏萬帶他抄小道,避開好奇的村民。


    濃密的竹叢後有道堅實的土牆,牆里是兩進的空房。懷川記起來了,這是守墓者的屋子,他幼時曾來過幾次,於是問︰“我爹、懷山和……我,都埋在後面的山拗里,是嗎?”


    “沒錯,這也是夫人選擇這里的原因,離夏家墓園近,隨時可以看。”夏萬回答。


    懷川站在一棵老榕樹的陰影下,等夏萬前去探情況。寂靜中,某處有規律的織布聲音傳來。


    沒多久,夏萬在正屋前對他打著手勢。


    懷川輕輕的走進去,迎面而來就是檀木桌上的三個牌位,居中的夏純甫,兩旁是懷川和懷山,香爐灰煙極厚,表示時常祭拜。


    觸景傷情呀,懷川雙膝一跪,想起父親和弟弟,便悲不自抑,淚如泉涌,連連磕頭大拜。突然,夏萬拉拉他,只見門簾掀開,盧氏拄著拐杖慢慢地模索出來,說模索……懷川還來不及閃避,就驚愕地瞪著憔悴蒼老的母親無法動彈。


    夏萬忙指指眼楮、搖搖手,又做垂淚狀。天呀!夏萬忘了告訴他,母親因為哭太多,兩眼全盲了……


    懷川多想叫她、多想和她母子相認,撫慰她所有的痛楚,但只要一出聲,便會前功盡棄。他強忍著,忍到腦門氣沖,忍得五髒六腑都痛,也只能跪地而拜,無聲地請母親原諒他這萬死不辭的不孝子。


    “是誰在那兒?夏萬嗎?你回來了是不是?”盧氏感覺到聲息問。


    “是我。”夏萬忙道︰“我給您買藥回來了,另外也見過夏家老叔公,提到富陽杜家的事,他說倩姑娘的婚期到明年春天就不能再拖了。”


    “是不能再拖了,我這把老骨頭也等不及了。”盧氏嘆口氣說。


    甭兒寡母,悲莫若此,懷川緊緊地咬住牙,握住拳頭。


    “咦?是不是還有人哪?是采眉,還是巧倩?”盧氏因眼盲,耳朵反倒靈敏起來,听出室內不只一人。


    夏萬正要回答,後頭就有門的嘎嘎聲響起,他忙將懷川推到左邊一個放雜物的小斗室里。


    斗室內極暗,懷川由小通光口看見一名女子拿著一小塊布走入正屋,模樣是陌生的。


    她有著極秀麗的臉龐,烏黑的發端整地梳齊,只包了一方藍帕。她身上的衣衫也是藍色的,只在腰間系了一片白裙,如此的樸實無華與村姑無異,但她所流露出來的氣質卻與眾不同,看得出她是受過極好教養的大家閨秀。


    等她開了口,那眉眼間的顧盼神色,那音調輕柔的嗓音,如滿樹繁花,繽紛地映入他的心底,只听見她說︰“萬叔,你藥買回來了呀?大夫說什麼沒有?”


    “大夫沒說什麼,就只換了一劑藥。”夏萬回答。


    “你去歇歇吧!我一會兒來煎藥。”她說。


    夏萬朝懷川的方向看看,才朝庭院走去。


    接著又听到那女子說︰“娘,您模模這布,這回我將棉彈得更細,織出的布是不是更柔軟光滑了呢?”


    盧氏拿在手上,又踫踫臉頰,露出笑容說︰“確實軟,感覺都像絲綢了,給你妹妹當嫁妝正好。采眉,多虧你這一雙巧手了。”


    采眉?她就是采眉?是那個應該成為他妻子的女孩?


    他想到那紅色荷包,而她恰如那株梅花,亭亭玉立,錦心縴口,那句話是怎麼說的……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徹……


    而她也將如寒梅般默默地隱在深谷中,開謝如雪,沒有聲息地被埋沒。


    不知道為什麼,長久的淡漠在初見她的那一瞬間,他對她竟有一種命運糾結的相借感,即使陌生,她今日會到此境地,風月繁華皆空,不也是因為他的緣故嗎?


    她們婆媳閑聊了一會兒布匹,采眉才又扶盧氏到廚房去處理配方好的中藥。


    懷川由斗室走出來,不敢再逗留,怕多留一刻,就會有千絲萬縷纏住他,絆得他不能動彈。再拜一次父親,他匆匆離開,夏萬已在老榕樹下等他了。


    “你確定不留下來嗎?少爺,想想夫人、三姑娘……”夏萬還設法要說服他。


    “萬叔,你明白我的處境,我也不願做個不孝子,”懷川頓一下又說︰“三姑娘真的好,有她在,我也放心多了。”


    “少爺……”夏萬還想開口。


    懷川卻不肯再听,繞過土牆,直直地往村落走去。他本來可以這樣離去,不留一點痕跡的,但竹叢的小道里,巧倩突然出現擋住了他的路。


    巧倩一瞥見戴著笠帽的人,帽沿壓眉,若是平日,她會當他是山樵,不會多看一眼,但今天有夏萬在側,她不免好奇心大起,目光的停駐也久些……可這一停,她的眸子就不禁愈睜愈大……


    不可能……明明是……但他已經死了,墓旁的樹都長大了……巧倩嘴張著,不自主地叫道︰“大哥……”


    行蹤意外的被發現,懷川霎時不知該如何應變。


    是他!雖然有了落腮胡,皮膚也黑了些,眉間染著風霜,眼帶野氣,不太像從前的大哥懷川,但她很確定眼前人就是他!巧倩向前一步,激動地說︰“大哥,真是你,你還活著……我不是在作夢吧?這表示爹和二哥都還活著,是不是?”


    懷川見瞞不過了,忙穩住她說︰“我很希望爹和懷山能和我一樣死里逃生,但就差那麼一步。巧倩,你靜下來听我說,我有任務在身,沒死的事絕對不能告訴任何人,否則會牽連很廣。你懂嗎?”


    “娘呢?你見過娘了嗎?”巧倩仍然情緒高漲。


    “我見了她,但她沒看到我。”懷川加重語氣提醒道︰“巧倩,這件事很重要,娘若知道了,我一定會走不掉,所以……”


    “我不許你走,我要你留下!”巧倩不顧一切的拉住他的手,“三年了,我們生活在絕望中,好不容易盼到你,你怎麼能再拋下我們?”


    懷川看著妹妹梨花帶雨的臉蛋上有著歷經挫折的傷痕,再也沒有以往的天真無邪,親情最難斷,這也是他血仇未報,不敢回首的原因呵!他試著解釋目前的情況,在江西有朝廷及江湖黑白兩道的大對決,他只身投入,不願家人受累等。


    巧倩的心情逐漸平靜,她自幼最崇拜大哥,向來對他的話言听計從,只是抄家創痛太深,心不能平衡。她忍不住說︰“好,我可以瞞著你的事情,但你能不能待一陣子,陪陪娘、我,還有……嫂嫂呢?”


    “巧倩,我有任務……”懷川嚴肅地說。


    他只要手一甩,巧倩也拿他莫可奈何,天涯人終要天涯去,可偏偏屋里的采眉把要熬的藥放在爐上,擔心去土地公祠上香的小泵未歸,於是尋到土牆外的小路,遠遠便看見在拉扯的幾個人。


    她的腳步聲驚動了他們,三個人全回頭望她,表情都很怪異。


    無法形容地,采眉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笠帽人吸引去了。他的臉帶著蒼勁風霜,猜不出年紀,但那眼眸如深潭,蕩漾著神秘的訊息直注入她的眼底。


    除了父親、弟弟及家中僕人,采眉很少跟男人對視過,而且是如此專注,幾乎有些無禮的,但她竟然不能移開。


    天光下的采眉又和在微暗的正屋中不同,她的五官輪廊完全清楚,柳眉杏眼、雪白的肌膚、盈盈的體態,有梅的亭勻,又勝梅一分艷.有蘭的靈秀,又多蘭一分慧。


    言語是形容不出的,懷川行遍天下,大家閨秀少見,但江湖女子卻看了不少,也有環肥燕瘦的,可面孔都很模糊,在他心中還不如一把劍有印象。


    采眉是他第一個清清楚楚地刻劃在腦海的女人,才一眼……不,算第二眼了,不過須臾,所有的細節都沒有路過,他因為太訝異,目光也不禁與她膠著住了。


    她美嗎?他不會講,就是特別,一種很復雜的情緒。


    嚴格的禮教終於戰勝,目不斜視、非禮勿視,突然,她像月兌離邪咒般沉著心,以冷靜的姿態問︰“有客人來嗎?”


    “哦!他,他是我大哥……”巧倩一慌,支吾地說。


    “……的故友,在下名叫狄岸。”懷川立刻接下去說。


    采眉又是一愣,自來夏家,親人離散,更不見什麼朋友,如今乍然冒出一個故友,彷佛從天而降般突兀。采眉仍有禮地說!“既是你大哥的朋友,就請屋里坐,娘見了一定非常高興。”


    走到這一步,已進退兩難,怎麼解釋都不對,只有硬著頭皮回到夏家。


    盧氏听見外面有動靜,人已走到老榕樹下,采眉連忙告訴她有朋自遠方來的好消息。


    “狄岸?”盧氏回憶著,“我不記得懷川有這個朋友呀?”


    “夫人,我和懷川是在少林寺習武時認識的,那算是少年時的往事了。”懷川能和母親對話,不免興奮,甚至有些哽咽。


    他的嗓音比以前粗啞,但盧氏仍察覺到那相似的語調,心一動說︰“你是什麼樣子?和懷川像不像?多高?多壯?怎麼你們的聲音好像呀!”


    懷川的聲音?采眉不禁再看那陌生人一眼,只見他臉帶感情,極為真誠,彷佛年輕了好幾歲,少了些狂野氣息。


    盧氏伸出手要過來模,懷川不敢躲,怕母親會撲空,只好隨她在臉上身上東踫西踫的,直到她觸及他的胡子,才失望地說︰“呀!你不是懷川,懷川是不留胡子的。我……我糊涂了,竟然希望……”盧氏說著,忍不住傷心地流下淚來,惹得大家也都唏噓不已。


    “娘,狄大哥在這兒住些時日陪你解解悶,好不好?”巧倩不顧大哥的反對搶先說。


    “只怕狄先生有事,嫌我們煩……”盧氏說。


    “不!不煩的。”懷川只能說︰“我很樂陪夫人談談關於懷川的事。”


    “講你們在少林寺的事,他很皮,是不是?”盧氏露出少有的笑容。


    “皮得不得了,還和山里的猴子搶桃子吃哩!”懷川順口說︰“不過,那些猴兒也特別愛和他分桃……”


    采眉亦被他的話吸引去。好奇怪的一個人,看來粗直、不修邊幅,卻有著細心體貼的一面,赤子情懷表露無遺。


    依禮,她只能遠遠的退到一邊,除了奉茶外,不能加入、不能好奇,但空間可以隔離、眼光可以不接觸,聲音卻是切不斷的。


    他的聲音,使屋里變得熱鬧,也有了春霖復蘇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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