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疫 第1章(2)
湯舍停定腳步,注意到母親斜前方還有個人影,他撇眸,遞過目光。
“你好。”拾心適時問候。
湯舍回以禮貌的笑容。他知道這名穿著雪白禮服,羽毛裝飾,像新娘一樣的女子。今晚,很多人在討論她的來歷,說是無國界飛來的純潔天使淑女,大家听了都在笑,他沒有,他同情那些人,他們笑得讓正義使者一一列入黑名單。
“你是駱家的拾心?”藍凱特記起這位特別的嬌客。
“媽認識她?”湯舍低聲問。
“藍家的媳婦人選。”藍凱特看兒子一眼。“要成為湯家的,我也不反對——”
“你要讓爸娶小老婆?”湯舍回了母親一句。
藍凱特狠瞪兒子。
湯舍哈哈笑道︰“我想爸沒那個膽。”
“你最好也沒有。”藍凱特警告兒子的不正經,臉龐轉向拾心。“拾心,你要找的老師應該就在房。”親切地給她指了方向,推兒子上陣。“我讓我的兒子帶你過去。”
“媽!”湯舍不願當帶路的紳士,另有正事要找母親談。“我要你見見千瑰——”
“那女孩,我在電視上見過。”藍凱特一口駁回兒子的要求。“現在,你只負責帶拾心去房。”
“媽,拜托你講點道理!”湯舍抗議。
“你有什麼意見?”藍凱特不悅地挑眉。“你媽我就是你的道理,照我的話做。”
“這太——”湯舍掙扎。
“姑媽,”一個聲音解救了他。“我帶她過去。”
是他親愛的表哥!這會兒,絕對是——
親愛的!湯舍感激至極地走向出現于廊彎的藍獲,抓握他的右手。
“萬事拜托。”湯舍說。
“可以了。”藍獲眸光低斜,睥睨表弟的雙手。
湯舍松開雙手,高舉起來。“我這是感謝,真心的。”
“隨你。”藍獲推開表弟阻擋的身軀,走離廊彎,來到角廳前,伸手就牽住拾心。
拾心抬眸,皺一下兩道細巧的眉。
“由我來帶領拾心,”藍獲聲調沈緩地說,眼神也一樣,慢慢地從拾心臉上流轉,看往藍凱特。“姑媽。”
藍凱特眼尾飛翹,微昂下巴,瞅著佷子。“阿獲,你知道這位駱小姐是藍家的重要客人吧?”
“知道。”藍獲握緊拾心的手,欠身告退,旋往長廊底端的樓廳。
“看樣子這位駱小姐成為藍家媳婦的機率遠遠大過成為湯家的……”湯舍搖著頭,假情假意地惋惜一番。“真可惜呢,媽——”
藍凱特回眸瞪著兒子。“沒出息。”輕斥了句,她裙擺一提,轉身走開。
“媽——”湯舍追著母親,苦聲苦氣。“你見見千瑰,花不了你多少時間——”
“我的時間很貴。”
“我付你錢,拜托嘛,媽——”
藍凱特不再回應兒子,走下寬弧樓梯,隱入午夜舞池中。
那些人還在繽紛地跳著。
藍獲說︰“我的交際舞也是跟凌老師學的。”
進入看不見樓下舞池的無人廊廳,拾心反抗地掙月兌藍獲的掌握,她停定雙腳,不再前行。
“我跟凌老師學的是禮儀課程。”她回應他。
藍獲側過臉龐,盯著她。她雙眸亮刺刺,柔荑握成拳。他維持著她沒再與他前行的那一步,沈聲問︰“我冒犯你了?”
拾心不說話,咬咬唇。他很無禮!居然還提凌老師!凌老師絕對不會教人做出強吻這種事!
轉開臉龐,拾心要遠離這個無禮的男人,就算在無國界那沒規沒矩的混亂區域,她也沒遇過這樣的男人。她拉著裙擺快步走,幾乎跑了起來。
“駱拾心同學——”男人的腳步聲跟在背後,似乎,她怎麼跑都甩不掉悠悠穩穩慢行的他,他那惱人的低沉嗓音亦不放過她。“淑女不該穿著騎馬裝在走廊奔跑,上課遲到同樣是無比失禮的事。那顆隻果你吃了嗎?”
猛地立定雙腳,裙擺落蓋繡著鏈條紋飾的精致晚宴鞋,拾心回首,皺眉,歪頭,瞅著藍獲,彷佛他說了什麼不可理喻的荒謬言詞。
“我若不讓你的法學概論通過,你該重新學的就不只是禮儀課程。”
拾心臉色愀然一變,潔白的額心更加顰緊。
“你連講台上教授課程的老師都記不住,可見完全沒在听課——”
“無國界沒法沒天。”拾心沖口道。
“這里是隻果花嶼。”藍獲接著說。
拾心全身一凜,轉頭奔跑。什麼隻果花嶼?什麼爵稱大家族?什麼藍家宴會?她身上穿著無國界雪霧色的禮服,她父母之間不曾有法,她本就與這個地方格格不入!
上什麼貴族淑女學校?
赫斯緹亞的火爐融化不了她身上野蠻的北國寒雪!
拾心第一次看到校名刻鑿在粉紅大理石,確實驚艷,心情上甚至可說是雀躍。她在無國界沒見過粉紅大理石雕砌的校門,上頭還佇立著女神像。
她在神話故事里讀過赫斯緹亞,說是宙斯最大的姊姊,掌管火爐和家務的女神,代表家庭穩定。
換言之,走進這座粉紅校門,她們便是貞潔又懂得操持家務的淑女?好玄妙的校訓!
拾心入學第二天就忘了。
上課鐘響過了,拾心急著回校舍換掉騎馬裝。她迷路了。騎馬時迷了路,騎馬對她而言不難,可在偌大的雜樹林找對路子實非她所能,她一個新學生,淑女本領尚未上身,蠻女絕技倒是出月兌得精湛,听說沒多少學生能在林子里風馳電掣——這太破壞形象。隻果花嶼的名門千金小姐們,大都遵照校方規劃的馬道高雅矜持地展演淑女派騎術。拾心初來乍到,跟不了她們的步調——不是跟不上。她的速度快得背離了校規準則,進入禁止跑馬的樹林,橡實一顆一顆落,打在她頭上、額上,像在對她的闖入做懲罰,她原本扎好的長發被樹枝勾壞了,一頭黑亮雲浪狂飛卷。
早晨的風很大,在禁地自由穿梭。馬鞭不斷地揮動,她拉緊韁繩,騰空越過綠草坡坎,順風奔下湖畔小徑,岸上一片罌粟花海,她胯下的馬匹越跑越興奮,像要將她顛入湖中,她不感害怕,穩當地駕馭著它。她的第一堂馬術課,跑得太過暢意,違逆了課堂宗旨。陽光如同一張限制的薄膜包罩她,她听見鐘聲傳揚,回頭望著樹林,不見校園建築,找無目標重返。
這匹馬和她一樣,新來的,從另一個世界來,不守規矩,不識途,該急的時刻,慢慢踱,步調節拍出奇優雅。悠閑的鳥兒棲在她肩側,脆聲鳴啼。她閉上眼楮,撥撥長發,睡著似的平靜。鐘聲沒多久就停了,她的馬術課還進行著。
馬蹄達達不絕,不吵,很平和、悠遠,彷佛她被帶到了千里萬里之外。不知過了多久,她再次听見鐘響,睜開眼,發現置身于密林之中。繁茂厚重的濃蔭遮蔽了天光,沒有一絲澄亮篩落葉縫,有種陰天幻覺,風聲如雨。馬兒發出一陣嘶鳴,不安地擺動高昂的頭。拾心拉拉韁繩,放開一手,撫著它的脖子。不要慌!不要慌!接下來的課與法律有關,對她而言並不重要,如果她走出這片闃暗迷林,她自然會去上,如果走不出去,代表她不需要法。迷路當下,拾心如此自我安慰。
她坐在馬背上,踽踽獨行,直到一個嗓音喝住她。
“你真大膽,越出邊界了!”
拾心凝神,但止不住隨之而起的驚惶。
矮坡上,一排高大黑影,個個亮著雙眼,看起來像怪獸,朝下沖來。
拾心倒吸口氣,欲掉轉馬首。馬兒意外地不受控制,騰高前蹄,差點將她摔離馬背。
“新來的?”強悍的力量拽緊馬勒,穩住她的坐騎。
拾心前傾,抱住馬脖子。
“我沒見過她。”
在這不見天日的密林里,拾心看不清說話者樣貌,她猜想他們是馬術課巡場人員。他們一共四人,騎術精湛,專門找尋落單或少數存心違規的大小姐們。她的第一堂馬術課,一下動用了三人來找她,不曉得校方會不會將她退學?
拾心打直腰身,調整坐姿,重新抄起韁繩。
馬首前的其中一個黑影訕笑地露出白齒。“大小姐,騎到這邊來,你可是第一人哪……”
“我迷路了。”拾心垂首,扯了扯韁繩,平撫躁動的馬蹄。
“這可真危險。”第三人的聲音傳出。“教練沒跟你說隻果花嶼的樹林很不安全嗎?”密林里的警告听來陰森森。
先前的訕笑嗓調拔高音量,突兀地笑得鳥兒驚飛,一座沉睡密林瞬間醒活,松鼠躍跳,翻葉撥枝,細絲金陽斜穿,打亮她的臉龐。
口哨聲起,男人說︰“不錯嘛,大小姐,不枉費我們今天跑這一趟——”
“應該是無國界來的那一個……”男人討論起她的來歷,下了批注——
“難馴。”一個辭續發陣陣大笑。
拾心撇首,尋著月兌解難堪的路。“對不起,上課鐘響了。”她說。
男人止住笑聲,其中一人朗朗地道︰“跟上來,你是得受教,比任何人更需要。”
“大小姐,這里與無國界大大不同——”
“收斂收斂你的野性,雖然這用在床上可以挑起男人的征服欲……”
男人們包夾著她,一人在前兩人在後,像押解逃犯地將她帶到密林出口。很快地,她看見學校的跑馬場,前方男人往旁旋退,拍打一下她的馬,馬兒長鳴奔向陽光大好的林子外。
跑馬場那頭,有四人騎馬迎來。
“駱拾心同學、駱拾心同學?”
他們語氣恭謙有禮。
“你沒事吧?”看她一頭散發,馬裝沾了落葉,關懷問候不間斷。
“駱拾心同學,你沒事吧?大家都在找你。”
他們才是真正的巡場人員。拾心盯著他們整齊的制服和帽子,恍神半晌,回頭遙望樹林。
“怎麼了?駱拾心同學——”
拾心收整思緒,搖搖頭。
“馬匹交給我們,這堂課的交通車剛放完學生,你搭這班車回校舍——”
一名巡場人員協助她下馬,慎重地說︰“駱拾心同學,法學課很重要,我們會請司機以最快的速度送你回去更衣。”
拾心頷首。“謝謝。”再回眸,瞟眺密林。
密林里的三條黑影策馬飛竄。
“要是被逮到,就死定了!我們沒踏出樹林,那些巡場的應該看不到吧?”
“所以,別把事情搞大,學生的話還能取得原諒,現在會被當成變態處置——”
“藍獲那家伙交了好運,能光明正大出入女校,近距離接觸眾多窈窕淑女——你們猜猜,他會不會在那其中選蚌妻子?”
“以藍獲而言,真是如此——”
“那可精采了!”
“哈哈哈哈哈……”
藍獲是由于謹言慎行,有著近乎出家人般的冷淡自持,而獲得自家長輩一致推舉,成為女校法學課程教師。藍獲對這份額外工作不期待,不厭煩,簡單說,即是“無感”。
他並不會因為今天得到女校教課,便把事務所的工作排開。他從不費心備課。他通常掐準時間配置好案件,見預定見的委托人,處理好事務所案件該進行的程序後,才花十九分鐘驅車前往同樣位在帕帕維爾湖區的赫斯緹亞女校。
他一向掌控得很好,不曾遲到或早到,上課鐘響停止的那一秒,他絕對是不移不動站定講台,面對滿座女學生直視的目光,開始單調的講課。
今日亦然,不,今日非然。他遲到了,在路上踫到前所未有的怪事——運隻果的貨車以一種詭異的方式滑退,于他車頭前一公尺處煞住,貨斗陡升,成千上萬紅的綠的紫的和金的隻果,咚隆咚隆砸滾引擎蓋,漫至擋風玻璃,猶若洪水淹來。
藍獲沒有一次見過這麼多隻果,即使這座島叫做隻果花嶼,他們要吃隻果還得靠進口,遑論在公路上遭遇隻果海嘯。所有的駕駛都呆了,堵塞在隻果亂滾的公路上,沒人壓輾這些果子往前駛,更甚,有人干脆下車挑揀,倚著車門率性啃咬起來。
藍獲也下了車,雙腳踩地,盯著滾至鞋尖的隻果。他撿起一顆紅的,走向肇事貨車駕駛座邊門。門開著,駕駛座上無人,副座同樣無人。交通事件排解單位趕來後,還是沒找到人。這怪事耽誤了藍獲,待他抵達女校已是上課鐘響完畢一刻鐘。
看了看腕表,藍獲忽覺此舉多余。綜合大樓的門房早告知他遲到了多久,學生乖順耐心地自習等他。他拉好袖口,收低抬起的手腕,雙眼朝彎回的街道式走廊與空橋瞅望,腳下步伐依舊,不緊不慢,無聲而內斂。
上課時間的走廊該是空無一人,藍獲正想著,拐過廊角閱覽廳,一個奔跑的身影就朝他撞來。
“對不起!”穿著騎馬裝的女學生甩擺亂發,閃離他身前,歉然地回睇他一眼,急匆匆跑上連接走廊的空橋。
藍獲方才沒瞧見她出現在哪層樓的走廊,可能是從電梯出來的,他順著她移動的方向轉頭,只見她在這肅靜的建築里奔得一步比一步快,像逃生,或許也是上課遲到,長發飛晃得狂野,沒扎沒綁,這樣上馬術課可真危險。
搖搖頭,藍獲掩斂雙目,勾唇淺笑。他是來教法學的,馬術與他無關,西裝上殘留的發香卻是教他失了一會兒神,眼簾映出光點,他沉吟,伸手,長指自下領片挑出一個閃亮小東西。是耳環,寶石形狀很怪異的耳環。審看許久,藍獲皺凝眉頭,又失笑。真不知是哪班的學生,顯然是個偽淑女。
握實掌心,藍獲暫收這只叛逆耳環,再瞥看腕表,他邁步行過空橋,進入位在對面穹頂走廊的教室。
“藍老師,”一進教室,校方行政人員即來向他報告。“今天開始有個新學生,這是給您的點名單。”
藍獲接過活頁夾,行政人員退出教室,他站上講台,隨手擺放活頁夾,開始上課。他從不點名,台下有多少學生對他而言都一樣,新的舊的無分別,她們裝扮一式,發型制服全按校方規定,哪張臉配哪個名字並不重要。
“老師,我們感受不到你上課的熱情。”
幾分鐘而已,有人猝然發出嗓音。
“老師,你是不是很討厭看到我們?”
這些青春淑女可是鼓足了勇氣,說出心里話。
“倘若一個學期的課上完,藍獲老師連我們誰是誰都不清楚,是不是很失禮?”
藍獲停止寫板子的動作,旋身看著台下的女孩們,就在這時,另一個女孩試圖以一種不引人注意的方式走入後門。女孩大概沒料到他會轉身,身形頓了頓,微撇臉龐對向講台,很快又轉開低垂,靜靜移行,落坐最後一排的空位。
藍獲認出這位遲到的女孩是在走廊撞上他的那一位。她換下了騎馬裝,穿著和大家相同的蝴蝶領洋裝制服,但頭發依然沒來得及梳綁成學校規定的公主頭樣式,恰好掩住她掉了一邊耳環的耳朵。藍獲下意識將手探進西裝口袋,模模那個小東西。女孩始終低著頭,看也沒看講台一眼。
藍獲于是拿出路上撿來的那顆隻果,走下講台,繞到最後一排座位,把隻果放在遲到的女孩桌邊,宣布地說︰“那麼,我們來點名吧——”
“駱拾心。”
男人的嗓音追趕似地黏著她。
“駱拾心——”
她跑出了藍家大屋,他還不放過她。
“拾心——”越叫越親昵,恍若他已認識她許久。
他不知道她討厭人家叫她“駱”拾心,當他在課堂上這樣點她的名時,她手也不舉,頭也不抬,僅如抗議似地悶聲反應。但,此時此刻,他喚她拾心,她還是只想抗議。
“你到底想怎樣?”擺月兌不掉尾隨的腳步聲,她乍然駐足,回首面對他。
藍獲直直走向奔出門廳的她,牽起她的手,說︰“宴會還沒結束——”
“我想回去。”她細柔的聲線在喘、在發抖。“我不屬于這里——”
“你將會成為藍家媳婦。”他打斷她的嗓音。
她嚇著,抬眼,眸光顫爍。他凝眄著她,就像不曾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般,深深地對著她,模她的發,模她戴有水滴狀垂墜耳環的耳朵。
海浪在不遠處拍打庭院邊境石垣,煙火也仍在敲叩宇宙疆界大門,這個夜晚,天地熱熱鬧鬧,雜聲多,他的嗓音竟可以清晰到宛若一種核心。
“拾心,我的課,你一堂也不能缺席。”他低俯俊顏,把唇貼在她喘息的嘴上,像是要她保證,又說了一次——
“千萬記得,別缺席,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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