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紅  第十章
作者:恭媞
    她悄悄地來到他床前。外頭正吹著風下著雨,只是來到他的寢宮,什麼風雨都已被阻擋在門外。


    案上放著他新批的奏摺,在這樣潮濕的夜里看起來竟像是筆墨未乾。她凝視沉睡中他的容顏,此時他身著單袍,黑發披散,睡夢中仍輕攏的眉是折磨她心的爾雅。


    是什麼事在他夢中仍困擾著他?藥兒忍不住向前,探出的手卻又乍然停止在空中。你呀……不禁失笑。只是來看看他的,看他最後一眼,然後無聲地告別。來之前一直這樣告訴自己的不是?


    藥兒輕聲嘆息,遠方卻在這時響起雷聲。她瑟縮了下。還記得,當她還是一株花草的時候,生是怎樣在風雨交加的夜為她搭起棚子。


    不管你心底是誰,不管你眼中還有沒有我,我都無法對你忘情吧。畢竟……執著了那麼久啊。“你知道嗎?芍藥又名將離,是人們別離時最愛相贈的花。”當年生溫文爾雅的聲音仍在耳畔。將離……


    手中的筆管握得愈加緊了。今天來,只為一個目的。


    只是、百年來想念的、牽掛的︰心痛的、苦苦追尋的,就要這樣無聲息地被淡忘嗎?


    總要留點什麼吧?總要……留下些什麼吧?


    她唇一咬,終究無法否認自己怯懦但仍存在著的私心。從懷里掏出一方帕子,白絹上有一朵用工筆畫的紅花,嬌嬌艷艷地。


    藥兒輕聲走到案前,手中紫毫筆沾墨。她的手顫抖著,仿佛又回到那時,生在她身後,握著她的手教她寫字的情景。


    您大概認不出我的字跡了吧?她忽然怔怔地想。隨即挽袖,在緝上落下幾行宇。


    然後,就該告別了。從此不再見。


    將帕子連同紫毫筆放在案前。他明日也許會發現,也許不會。發現了或許也不會放在心上。無論如何,這些都不是她所能預料的了。


    起身,再次走到他床前深深凝望他,“這是我最後一次這麼看你。”她輕聲地用唇語說道,不知怎地,視線竟模糊起來。


    就容許我再縱容一次吧,我的……恩人啊。


    終究伸手撫上他郁抑的眉心。如果能就此讓他一生再無不如意,該多好。


    眼前濃密的雙睫卻在此時振動,翻起一雙如潭的眸子。


    她驚呼一聲,退開去。不遠處便是打著盹兒的宮人太監,要是被發現……


    然而她的驚慌沒有持續多久。


    “是……藥兒嗎?”仿佛仍在睡夢中的呢喃,少年朦朧的眼看了看床前的女子,沒有該有的警覺與防心,他微微一笑,又閉上眼楮。


    “是我。”她傾身,眼淚掉了下來,“是我、是我。”耳語著,卻好想大聲讓他知道。


    您在夢中仍記得我的名字嗎?藥兒是讓你安心的人吧?在這樣險惡的人世處在這樣的地位……


    鮑子,您多保重了。只願來生,如果我這罪孽之身仍能有來生……


    能夠做您窗前、對您微笑的那朵花。


    默默起身,再回眼,終是離去。


    雨仍下下停,浙浙瀝瀝地,大地仿佛只余雨聲和宮外值漏刻的宮人聲響。


    “丑時三刻——”


    這方,白絹平穩躺在案上,襯著紅花,短短三行墨色吐露娟秀,伴著雨聲音韻。


    縱董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


    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


    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MAYMAYMAY


    窗外驟雨未曾得歇,而那些落在他心上紛紜離亂的絲雨,亦不能夠輕易散盡。


    他靜靜坐在她的床頭,兩人就這樣沒有針鋒相對、沒有猜忌質疑,寧靜的半日閑散,一如那夜他擁她在懷,細數傳奇野聞里的姚黃魏紫是何等樣貌何等情哀,彷佛是隔世的事情。


    枕畔一聲輕喟,他穩定心神。


    “紫。”見她已經醒轉,姚黃幫著扶她坐起身。


    “你……”魏紫迷蒙的眼楮只望了他一眼,隨即又別開去。


    “紫,我知道你怨我,也不願意原諒我,但是你的怨,針對我一個人就夠了,實在不需賠上你自己。”


    “……你太抬舉自己了。”


    “你在桃君面前一意求死,我並非木人。”魏紫抿唇下語,姚黃長嗟一聲,“紫,這樣子彼此折磨,我也厭倦了。”


    “厭倦?好啊,你厭倦了,難道我就樂在其中嗎?”魏紫不知為什麼,聲音竟仍發顫,“我早就要你殺我,這話從未變過。”


    “不,我不是要取你性命。在桃君面前,難道我的心意你還看不分明?”姚黃迫著魏紫正視自己的眼楮,“我不要再受任何前提約束,我只想要你回到我身邊。”


    “只要……我?”


    “對!只有魏紫。你要入魔,我陪你;你需要精氣真元,就由我度給你。那些凡問男人能夠給子你的裨益,難道我不能給你更多嗎?”


    “你不怕……我吸乾了你?”


    “我想我修煉千年,起碼能夠供養你凡人的一世。能有你一世的相伴,那麼即使我重墮六道輪回,又有何不可呢?”他笑道。


    “你、你擅離仙職,天界又如何能夠干休?”他說這話,不可諱言地,她確實有一瞬間的甜蜜與虛榮,然而,更深沉地敲醒她的,是驚怕。


    她伯什麼?若真是求茲得茲……


    “這的確是一個小小的困擾。”姚黃的笑意不減,“不過你放心吧,既是我帶來的麻煩,我一定會處理,不會波及你的。到時候、如果真的擋不過了,也許我必須要違背此刻我對你的承諾,希望你能夠諒解。如果我沒有魂飛魄散,如果我還有來世,我想還是跟你約定……”


    “夠了!不要再說了!”魏紫極力想維持自己表面上的平靜卻不可得,她苦笑道︰“你說這些話是什麼居心?還想再戲弄我一次嗎?你千年的修行,怎麼可能就此奉送?你從來就不是那麼態意妄為的人。”


    “過去也許不是。”姚黃眸光靜定,波瀾不興,“過去我以為我認為好的、正確的,對你來說也會是一樣。但是你讓我明白了,我不能用我所以為的方式去愛你。我不要我們最後只能漸行漸遠,那麼我只有揣摩你要的感情。”


    “為什麼……”在她選擇那樣決裂的方式背叛他們的感情之後,“現在才這麼對我說……”


    “不會太遲的。紫,只要你願意。我們為什麼不可以重來?”


    “不、太遲了!已經破碎的你要怎麼讓它還原?”


    “我願意等待。”


    姚黃從她唇上偷得一個淺淺的吻。


    他的唇輕輕地踫觸到她的,修長的手指撫上她的臉,繞到她頸項後。


    清新的花香混成一種獨特的香氣,交纏。魏紫下由自主地閉上雙眼,—股熟悉的感覺漫上心頭,突然有種想掉淚的感覺。


    等待……她等了這麼久,終於等到他這一句話。


    終歸是命吧,或許這是上天對她放縱這麼多年來的懲罰……


    MAYMAYMAY


    風雨中,一褐一紅兩道影。


    青年執劍,冷冷地看著眼前女子。他並不在乎她眼底倔傲的眼神,橫豎她終將滋潤他的桃木劍,為他的成仙之路再鋪一段紅錦。


    MAYMAYMAY


    “來不及了。”她低語,“你不需要再祈求我的原諒、揣測我的想法,我不再恨你,不再猜忌你,但同時……”別開臉,“也不願再愛你了。”


    “紫,這是你的真心話?”不是不知道她對他的絕望,但難道真的已經太遲了嗎?他有些無措。她說不願、不願再愛……


    他拉住她,強迫她的視線和自己的接觸,“為什麼要這樣勉強自己的心呢?讓我對你證明吧,我會讓你願意再愛我的——”


    “我累了,若你對我還有一絲情意,就請你離開吧,我會真心感激你。”她打斷。請別再說什麼愛不愛,那只會令人軟弱。魏紫心底想著,聲音有些哽咽︰“別提什麼約定、什麼承諾,我並不想再受到束縛。”


    “那麼你為什麼哭?”見她如此,他有些不忍,卻沒有放開她。“你為什麼哭?你明明不這麼想,卻要讓我離開你,好再次尋死嗎?不,我不會再這麼做了。”


    “我說過,我的生死不為你,你無需為自己攬上責任。”


    “可是我在乎!”他隱約知道她心底在乎的癥結,卻又無法言明,“紫,順從你的心吧,不要顧忌什麼,我們都忘了過去,回山里去,像當初那樣……”


    MAYMAYMAY


    “我不會束手就擒。”紅衣女子揚袖,抹去嘴角鮮血,“要殺我就憑本事!”


    “哼,我從來不曾期待過束手就擒的妖魔。”青年氣定神閑,“若不是你,我早除了你那牡丹同伴。如今道途相遇,我又豈可再任你們危害人間?”


    MAYMAYMAY


    “不可能再像當初那樣了。”她不著痕跡地掙月兌他的手,“我很感激你今天對我說的這些,我……我很珍惜,真的。但是,這樣就夠了,我不能讓你為了我,放棄這麼多年的努力,你懂嗎?”


    “不,你為什麼要這樣想?這不是犧牲不是放棄。”他急忙說︰“是我願意做的,不只是為你,也是自私地為我自己啊!自私地想把你留在身邊,有你陪伴。”


    “那麼,我並不願意。”她接口,並沒有太多的考慮,心中只有同樣的信念。


    “我不願意背負這樣的結果,我的背景與過去已經太沉重,你就當我……終究是個福薄之人吧。對不起,我也有我的自私。”


    她的語氣悲傷而平靜,听得姚黃心頭一陣慌。


    “紫……”說吧!說吧!把一切都向她坦誠,那麼再沒有隱瞞,可以听見彼此真正的聲音。姚黃突然有個沖動,“我……”


    可魏紫突如其來的驚慟表情讓他的話止在嘴邊。


    MAYMAYMAY


    若是罪,我當與你同伏誅。


    水氣氤氳她的臉頰,大雨末歇,晨中天光是一片暗蒙,彷佛絕望鋪天蓋地。


    所有你存在於這世上的證據都凋亡。


    那麼你呢?你還在不在?


    MAYMAYMAY


    “藥兒!”


    撕心裂肺。魏紫拾起一把碎末、數朵紅瓣,極悲之後只剩無聲。


    雨依然連綿而滂沱,將她的衣濕濡,她的發凌亂。


    她在這一場傾城的雨中戰。長劍比她的思索更快,指向了對面的青年道人。


    “你必須為此付出代價。”


    聲音淒冷,在雨聲中被濺淋得更加寒。


    也許藥兒錯待她,也許藥兒怨責她,可她終究是與她作伴百多年的唯一情分。


    主僕為際,卻情同至親。


    “很好。”褐袍青年也早被潑得濕。他臉色凜然,將透水的衣袍纏起,桃木劍在雨中依舊颯颯生風,亟待再度的血腥。


    “且慢,桃君。她負傷未愈,念在過去的情誼,這一戰可否由我代替?”


    桃君望向姚黃,眼里飽含深意。


    “你心意已決?那好,與魔同道,即是我輩之敵。”


    桃木劍劃過數轉,業已飛擊姚黃,而姚黃一個翻身,拔過了魏紫手中的劍,迎戰上去。


    手腕起落,命懸於斯,紅英繽紛墮。


    姚黃一身布衣,在纏綿的隆雨之中與桃君的身影交錯,魏紫手中無劍,竟只能看著姚黃在桃君的劍勢威逼之下踉艙而心驚膽跳、袖手旁觀。


    他,這是何苦?


    姚黃素來不是用劍之人。


    魏紫想要提起五內一股真氣,然而,或許是桃君果真有幾分能耐,她只覺得隨著氣在自己的四肢百骸流竄,也將蔓延全身骨節的痛楚一起牽動。


    一股腥甜涌上來。姚黃依舊不改臉上的微笑,他拭去嘴角的殷紅,然後才回望魏紫,給予她一道安心的眼神。


    ——不必如此。真的,姚黃。我的仇就用我的血來索。


    魏紫心中一慟,綻開臉上淒楚的笑,著手取下自己手上鐲,以及發上釵。


    “姚黃,你斗不過我的,回頭是岸。”青年劍招凌厲。


    “我回頭了,只不過我看見的是她。”姚黃忍住來自肩上的創痛,硬是接下桃君分筋錯骨的劍式。汩汩的血色不斷地擴散暈染他的衣襟,卻未曾听見他的叫呼。


    仿佛痛的人,是另一個。


    “臭道士!”


    一絲凜冽直破風而來。他警覺地知道要閃躲,卻終究還是敵不過來者之疾。


    桃君左手模上自己臉頰,一掌的血泊。回身只見魏紫氣喘力竭,抱著懷中半個人高的長弓拚命地咳,一柄精致的金箭已半個箭身沒入他身後的合抱樹身。


    “紫!”姚黃驚慟喊道,一個縱身飛至魏紫身旁,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軀。


    “你又何苦這般勉強自己?”舉掌作護心印,抵住魏紫後心,他急急運氣欲平撫她岔亂的內息。


    背後傳來一股溫醇而堅毅的掌觸,她心中一酸,仿佛真正絕念什麼。魏紫旋身一轉,輕輕推開那溫柔的力道。和血壓下喉頭腥甜,她靜靜說道︰“我的恩怨,由我自己了結。”


    姚黃一震!望向她決絕的眼神。他一向很明白魏紫固執的程度。原以為替掉她的劍就能暫時阻卻她急切的仇念……他微微苦笑。即使現在手無寸鐵,恐怕她也不惜以肉身與桃君拼個同歸於盡吧。


    也罷,他眼中閃過一道異樣眸光。


    指分氣絲,他迅速在魏紫身上下了一道無形禁制。


    “姚黃?!”魏紫驚聲,一身競無法動彈,只覺一股溫醇氣息在身周泊泊流轉,而漸穩厚。然後將自己緩緩托起,送向丈外一棵盤根老樹旁。


    “無需驚慌,這道禁制片刻即解。”


    魏紫見到他歉然的一笑,恬適一如從前所認識的姚黃,心頭卻無來由一股心悸。卻听他言中有未竟之意︰“倒是……”言語已隱於風聲。


    以姚黃為中心,一道綿厚氣流滾滾翻騰而起。花開花謝飛滿天,遍地打落的殘英再度盤卷於雨勢當中,隱聞喧肆的風雷之聲。只見在桃君與姚黃的四周,形成一圈紅染的氣牆,直待落紅繽紛墜地,氣牆仿佛才消隱於無形。


    “不論是何因果,我都已應允了將一同面對。紫,你便讓我一回好嗎?”他靜淡笑向魏紫,仿佛爭的只是小兒女氣事。


    “我……”怔怔看著他似乎越見蒼白的面孔,魏紫心緒一陣凌亂,不知該說什麼。她的心跳如擂鼓,似乎有什麼更重要的訊息遭她遺落了……


    一旁已沉默半晌的桃君蹙眉道︰“姚黃,你可是破釜沈舟了?竟在此時設下結界?”


    設結界彷若立下生死狀,不到一方生死已判,禁界不會解開。雖然在結界之內,施術者的術力有增幅的效益,然而卻會耗掉倍乘的精氣。最糟的情勢,是在結界之內的兩人都同歸於盡。一般而言,若非深仇大恨,或為鏟除窮凶極惡的魔物,等閑修道者不會大耗精血布下結界。修為若桃君之境,也不曾思及驅動這道術法。


    有什麼妖物值得自己犧牲修為?桃君無意理解這種凡夫的心緒。劍在他心弦,向來只為斬妖而撥彈。一柄桃木劍,豈懼多殺傷?頰上分流的絳薄之色隨雨跡溶入斑褐衣襟,褐袍青年冷漠一笑。


    “百年相交,竟為一妖物而恩斷義絕。”桃君斂下眼睫,泯去眸中最末一絲晴意,“姚黃,你既入魔道,我也不再手下留情。”啟簾,一道精灄神光進射而出。


    姚黃一凜,棄下手中長劍,挽弓當挽強的道理他是識曉的。


    平胸抱氣,結指為印。他已無反顧之途,為了魏紫。


    “桃君,得罪了!”


    舉凡仙人或修道者,大多練有法器,獨獨姚黃卻無。他生性無爭,不願為此傷神,至多以本命精氣結印為法。以本命為器,雖是驅轉自如,卻頗耗氣神。他本不擅攻勢,面對不可小覷的桃君,只能竭盡靈識運思。如何以己之長攻彼之短,方寸很快已有了計較。


    指掌圈兩儀,兩袖分畫無數圓滿,隱淡的金色流光由他胸前推射而出,遽結雨浪,濤勢如化干堆雪,滾滾向桃君翻襲而去——速戰速決才是良策。依自己的修為,結界是無法撐持太久的。


    指捏劍訣,褐衣束發的道裝青年冷然淡視。翻袖一轉,桃木劍瞬即騰躍而起,嗤嗤劃斷雨線,凌空破去——未料劍勢一緩,已受阻於前。


    雨浪分向多道,往中央煞劍聚攏,勢氣奔放。重重層辦狀如牡丹,恍附本命,向花芯處覆擁而入。空氣中溢滿潮冷而濃郁的牡丹花息。


    桃君心神一窒,神情罕然一緊——不曾料到結界之內,姚黃的術法竟可登極至此。眼見本命桃木劍已受制於空,如風雨飄搖之勢又下得動彈。他劍眉一挑,回掌並指,默念法訣。


    起——斑褐木劍應聲側轉,疾疾躍向長空。


    長劍如罩罡氣,緩緩以回旋之態帶起風虎之嘯,層層穿破氣浪,終於返向桃君身旁。凝空不動如山。見眼前氣海已消弭於無形,桃君反手將桃花木劍收攏於背後劍囊,肅容望向姚黃。


    丈外傳來驚惶的喚語︰“姚黃!”是仍不得動彈的魏紫。


    只見姚黃已半跪於地,一縷血絲自唇角泌出。桃君心中亦一動,“以本命為器最易自傷。姚黃,你仍執迷不悟嗎?”


    “我還未認輸哪,”他一聲朗笑,勉力支起,拭也不拭唇邊殷紅,也不曾看向魏紫。雙掌翻空,交於頂天會穴。他勁漫指尖,凝氣聚神。


    “小心了,桃君!”一道真氣疾射而出,璀璨如烈火流金,竟然阻住結界數丈內漫天的雨勢。凝空盤旋。


    桃君神色一凜,腳踏方位。


    “住手,姚黃——你會死的!”死,對仙人而言,幾乎意味著魂飛魄散——況且是現在耗盡氣血的姚黃。魏紫終於恍然方才心悸的緣由。


    死又如何?血紅其實是一種蒼涼的顏色,不斷從他體內流瀉而出,滋養盤空的金氣成璀璨,連雨氣的色澤都換成淒厲。


    “住手!我說過不再愛你了,你何須自作多情?”她顫顫吐出慣然的無情字句,試圖截斷他枉然的執念。


    一點一點的紅艷珠子不斷淌下,浸染姚黃胸膛。一如階前點滴,何時至天明。


    拭又如何?不拭又如何?拂了塵埃又落塵埃,他的心從來不是明鏡台。


    他覺得腳步有些虛浮,是了,還差最後一步……


    轟——


    奔雷霎響,銀電劃過,滯空的金氣奔流而泄,盡化風刀雨箭,襲向桃君——他已焚敕符,足踩七星步伐,肅容以待。


    “姚黃,你這執迷不悟的偽君子——”她空無而絕望的言語。


    為什麼執迷下悟?他也曾對一個女子這麼問過哪……是誰?是誰呢?他空蒙的眼對上頹倚於老樹上紫衣女子的眸——那是一雙蘊含無盡悲傷的眼。是了,是了,她的名字叫……


    風刀劃破七星屏障,雨箭長驅直入——桃木劍自劍囊直襲而出,凌空欲斬斷箭雨。陣陣殘花紅雨紛紜而落,一片芯辦著落於桃君眉間,仿佛依戀不去。是桃花,桃君一怔,瞬間失神。


    姚黃一震,雨箭頓止。


    桃木劍去勢末止,直刺姚黃——劍身穿出,劍柄抵住胸口,那直教人椎心刺骨的力道將他直直撞向另一棵老木。


    踫!劍尖刺入干身,姚黃胸口的劍柄猶晃動不止。他嘔出最後一絲氣力。


    一陣亂流飛竄,結界化於無形。


    魏紫睜大眼,不可置信地望著,仿佛一切都在須臾,眼前究竟是何景象,競有一時不可分。不知多久,一聲淒厲的尖叫劃過細雨斜風。


    “不——”魏紫只覺雙腳攤軟。踉艙地奔至姚黃身旁,看到面無血色的他,她忍不住彬坐在地。貫穿他胸口的桃木劍,讓她不知如何是好。“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麼傻?我都說我不要愛你了……不要愛你了……”


    “這是我的自私啊。”胸口的傷讓他四肢百骸皆痛疼,他吸了一口氣,抬頭對她微微一笑。“我想要你好好活著,但是……對不起,我終究無法與你相伴到老。”


    “不會的!”她有些驚恐,手不自覺地緊攬住他的,想要他了解,“你讓我等了千年,又怎能再讓我這樣朝朝暮暮?你听著!就算枝枯骨爛,我也陪著你!”


    “紫,”他喚了她一聲,纏纏綿綿,“但願我能就這樣一直喚著你……你是我千年來解下了的思念,你現在還感受不到嗎?”


    “我……”她搖搖頭,眼淚滴了下來,淌上他修長的手指,“我不要感受,每回我只要一對自己承認,你就要離開我了……這太殘忍……”


    她的話讓他心中一陣酸,他又何嘗願意呢?只是……


    胸口傳來巨痛。他咬住牙,只剩這唯一的機會可以訴說啊。對他的魏紫。


    “這或許就是我的劫數,我終究還是逃不過這一關。”他定定地凝視她,“但我也不想逃。成仙這個念頭讓我與你相處、相知,我感謝並且慶幸,甚至因為如此,我已不枉此生。”他頓了頓,拭去她眼簾上的淚,“只是,對你實在有太多的歉疚,我總是帶給你痛苦……然而我好希望你快樂。”


    “不是這樣的……”她低語,“我……”


    “我是真的自私,不值得你的愛。就如同我無法眼睜睜看著你在我面前死去;就如同我希望你活下去找到你真正的快樂︰我是自私的。如果你愛我,請你成全我的心願。如果你不愛我,那就更不需要為我感到痛苦了。”


    魏紫靜靜听著,並不說話。姚黃見她如此,嘆了口氣,移開視線,看向桃君。


    青年的唇邊有一道血,卻仍筆直地站著,他正看著眼前這對戀人,眉宇間漫著疑惑。


    “桃君,”他平靜地開口,帶點懇求︰“你放過她好嗎?”


    青年聞言,眉微蹙,正要開口。


    “姚黃,你錯了,你以為我真的不懂你嗎?”魏紫開口打斷,忽然釋懷一笑。


    “你說你自私?難道我就不自私嗎?不!我偏要由我自己的心,我就是要到黃泉路上與你作伴,兩個人都不孤單!”


    說著,順著他的視線,她見到青年,想著他無情的木劍,心里悲慟冷硬起來。


    “我不需要你的放過,今天我就用我的血來祭藥兒、伴姚黃!”


    她勉力站起,回過頭記憶他最後一眼。同時,給他一朵最明媚的微笑。“讓我陪你吧,你可不許忘了我的樣子,或讓我尋不到你。”


    “紫!”


    不理會他的呼喊,她心一凜,旋身,一把長劍霎時飛向桃君。


    青年反應亦靈敏,他知魏紫重傷,此乃最後意氣。反手一揮,一面銅鏡上手。


    “姚黃,你怨不得我。”青年沉聲道,同時銅鏡凌空而起,匡瑯一聲,魏紫的長劍落地。


    “啊!”她退了數步,嘔出一口鮮血淋灕。立於風雨中,只覺身旁有萬縷金光,刺得她睜不開眼,如同火光般灼燒著她。


    她咬著唇,卻忍不住縮起身子。就這麼著吧?再忍一忍——


    “不要傷她!”


    “姚黃你!”


    熟悉的擔憂聲與青年訝異的聲音不預期地躍入耳中。她恍惚的神智忽然再清醒下過。他!他?


    一道暖暖的光霎地飛過,攏住她全身,讓她再無所謂痛苦,然而卻讓她更害怕。


    “姚黃!”他胸口的血止不住地涌出,躍入她再清明不過的眼瞳。“住手!住手——”你這是何苦?終是斗不過桃君的,那是你的本命花啊!怎可拿來護我?


    察覺她的目光,他朝她的方向一笑,想讓她釋懷,給她安心。


    風風雨雨、恩恩怨怨,如果這是我貪戀你的代價……


    “紫,再見了。”他清朗的聲音乘著風飄入她耳中。


    瞬間,桃君一個指訣,那道籠罩魏紫的暖光應聲而散!


    “不——”


    為了你,我願意執迷於不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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