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靈劍(五)烽火  第二十三章 烽火
作者:小林子
    像是風一般,蕭子靈在這樹林間穿梭著。


    身旁的枯樹向後拋開,被這氣流卷下的殘葉也像是大雨般幾乎就要遮蓋住了蕭子靈的視線。


    腳下沒有停,只是偶爾地用手撥掉了黏在臉上的冰冷葉片。


    他實在是受夠了。


    與外界的消息已經斷了將近一個月,眾人不急,可是自己卻不能不急。


    憶情怎麼了?玄武怎麼了?那該死的胡人又是怎麼回事!


    直到,血腥味沖進了鼻里,蕭子靈才停下了腳步。


    枯樹上懸掛著的,不是迎風招展的花。而是,發著惡臭的,人的尸首。


    暗褐色的血在地上染成了一片不祥的黑,在這被不知名大火燒毀了的森林里,增添了令人渾身發麻的顫栗。


    “喀攸麼!”


    陌生的言語遠遠傳了來,伴隨著十幾個人奔跑的聲響。


    沉重的腳步,刀鞘撞擊的聲音。


    “靈兒?”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輕拍。蕭子靈回過了頭,眼前正是二莊主淡然的表情。


    “回莊吧,這不是你應該看到的東西。”


    察唯爾的戰,已經由江南的華親王代為呈上來了。


    上奏朝廷的戰情瞬息萬變,今日玄華王爺勝,明日就傳出了敗情。


    眼見前線一節節地後退,京城里卻似乎沒有要加一兵半卒給華親王的意思。


    右丞相一天一封奏章,要玄武帝派兵增援,可玄武卻是似乎成了個木頭皇帝似的,對于階下跳腳的重臣,頂多就是微微瞄過了一眼。


    皇上您到底是怎麼了?真要讓華親王戰死沙場您才甘心嗎!


    有一天,右丞相在朝上咆哮著,于是,玄武朝上第一個下天牢的重臣,就是鐵英。


    吊詭的是,朝上甚至沒有人眨一下眼楮。鐵英瞠目結舌地,就這樣被硬生生拖下了朝。


    “華親王依舊沒有動用江南的精兵。”杜楊攤開了地圖,指著南方。“然而,探子回報,十天前,新城糧倉在夜里開了。”


    “真要等到逼近他的江南城,他才急嗎?”玄武坐在龍椅上,凝神盯著桌上的地圖。


    “只怕不能不急了,幾乎就要兵臨城下。”杜揚微微皺了眉。


    “想開點,杜將軍。要是他守不住,至少也除了一個內患。”玄武苦笑著。


    “只怕內神通外鬼。”


    “如果他真如此,日後也沒有臉自稱炎黃子孫了。”玄武嘆著。


    “若真愛惜臉面,就不會任憑百姓哀嚎遍野。”杜揚冷冷說著。


    “……魯兒列如何?”


    “今日正是要與皇上提及……日前去到魯兒列的大使……連同原封不動的和禮,已經被送回了。”


    “什……”玄武這次才是變了臉色。


    “只怕……”


    喝,喝!


    太子一拳一拳嚴謹地打著,額上細小的汗珠在陽光底下微微發著亮。一個太監捧著外衣,一個太監捧著潔白的汗巾,兩個婢女低頭站在石桌旁,桌上除了幾盤小點心之外,還有個像是翠玉雕成的大茶壺。


    玄慈在打拳,玄英趴在桌上吃著糕餅,偶爾看了看玄慈,然後繼續小口小口地咬著。


    潔白的玉石桌面上,玄英頸上戴著的一枚紅玉,擱在了桌上,顯得特別的醒目。


    “大禍臨頭了,還打拳?不知死活。”一個小男孩從假山的另外一頭走了過來,對著玄慈冷冷說著。


    “……二弟?”玄慈收了拳。


    “知道右丞相下了牢的事情嗎?”二皇子走了近,然後停了下來。


    “咦?”玄慈驚疑地看著二皇子。


    “告訴你,你母後已經沒人撐腰了。”二皇子冷冷笑著。“父皇早就想廢後,這下子你們可要好自為之。”


    “哪里听來的胡言亂語!”玄慈怒極,走近了一步。“母後大量,卻叫你們得寸進尺了!?”


    “父皇已經有四年沒臨幸過華清殿,這件事後宮里何人不知?”


    聞言,玄慈臉色大變,走了近便是一拳迎面打去。


    想是沒料到他說打就打,二皇子直到鼻血流下了地,還依然不敢置信地看著玄慈。


    “你打我?”二皇子下意識地捂上了傷處,才發現是滿手的血。


    “血……血!”二皇子尖叫著。“我流血了!太醫!太醫!”


    揮舞著血淋淋的雙手,二皇子倉皇奔出了御花園。


    “糟了。”玄慈低聲說著。


    此時,吃完了餅,玄英正舌忝著手里的碎屑。玄慈本來還在微微的心慌,然而見到了玄英這等的動作,也連忙跑了過來拉開玄英的手。


    “手髒,別舌忝。”玄慈連忙說著。


    玄英抬起頭看著玄慈,眯著眼楮可愛地笑了一笑。


    “唉,算了,沒嚇到你就好。”玄慈抱起了對他而言還是一樣嬌小的玄英,感嘆地說著。“頂多,就是罰跪了。”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玄英低聲說著。


    “嗯?怎麼了,英弟?”


    本來要把他抱回殿里的玄慈,愣了一下停下腳步。


    “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居。言我朝往而暮來兮,飲食樂而忘人……”


    玄英低低吟唱了起來,而此時玄慈才見到了眼前的玄武帝。


    “心慊移而不省筆兮,交得意而相親。伊予志之慢愚兮,懷真愨之歡心。願賜問而自進兮,得尚君之玉音……”


    玄英繼續唱著,而玄慈連忙把他放了下來,自己跪了倒。


    “奉虛言而望誠兮,期城南之離宮。修薄具而自設兮,君曾不肯乎幸臨。”


    背完了以後,玄英像是期待什麼似地看著玄武。


    “告訴我,你為什麼唱這首?”玄武低下了頭,低聲問著。


    “因為,沒人幫母後寫。所以,我就只好幫母後唱。”玄英笑著。


    “……你是在怪朕?”听得這句話,在場的十幾個人幾乎全都跪了。


    “皇上饒命!饒命啊!三皇子不懂事!”


    “父皇息怒!”玄慈也連忙喊著。


    玄英拉著玄慈的衣服,躲在了玄慈的身後。然而表情卻是倔強的。


    “……你知道朕是誰嗎,玄英?”玄武沉聲問著。


    “皇上。”玄英看著地上說著。


    “……你這副脾氣是皇後教的嗎?”


    “當然是啊,因為我只有母後還有皇兄教我啊。”


    隨著兩人對話的緊張度升高,玄慈不自覺地雙手向後護著玄英了。


    “……你幾歲了?”玄武問著。


    閉著嘴,玄英不說話了。


    “英弟四歲了,父皇。”玄慈低聲說著。


    “……誰讓你替他答話的?”


    “皇上息怒!息怒啊!”一旁的太監婢女連忙磕著頭喊著了。


    “……玄慈,你說呢?該當何罪?”


    “……玄慈認錯,任憑父皇處置。”玄慈的眼楮微微闔了上。是了,倒讓二弟說對了。


    案皇身後,捧著兩卷黃絹的太監,正憂心地看著自己。然而,該來的還是要來的。


    一卷廢後,一卷廢太子。


    “壞父皇!”玄英抱著玄慈,瞪著玄武。“壞父皇!”


    “英弟!”玄慈喝著。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玄英啜泣著。


    “……說的好。”玄武不怒反笑。“不過,教得出這對皇兒的女子,我倒真想再見見了。”


    “擺駕華清殿!”一旁的太監連忙喊著。


    玄武只微微一愣,看向了身旁依舊趴伏在地的太監。


    太監沒有抬起頭來,整張臉還是埋在沙地上。


    “……你們起來吧。”


    “謝皇上!”


    走了幾十步,玄武才回過了頭。


    玄英和幾個太監宮女正在連忙扶玄慈起來。


    三皇兒才華洋溢,太子卻能得人心。


    天下有望了……只是,希望自己能把這天下留給他們了……


    年方二十七,但是心境卻已然如此蒼老了嗎?玄武苦笑著,繼續往華清殿走了過去。


    一邊,拿過了太監手里捧著的兩卷聖旨,交給了一旁的杜揚。


    “毀了它吧。”


    杜揚接了過,隨著身後的御林軍一起緩緩離開了。


    然而,經過兩位皇子身邊時,杜揚卻用眼角余光掃上了三皇子胸前的那塊紅玉。


    血般的鮮紅,卻又透亮而圓潤。


    記憶悄悄地蘇醒。


    這一個晚上的氣氛,格外地詭異。


    皇上先是拿下了右丞相,擒下了九族,卻又讓內侍送了九龍玉環去華清殿,同時親筆題字“勤學愛民”四字給兩位皇子。


    皇宮里沸沸揚揚。原本以為廢後之事大抵已定的奴才,從自己的床底拉出白綾扔進了火場。


    然而,皇後本人,卻是臨窗展信。


    魯兒列已進四川,火燒燃眉之急。


    速退進宮,其余再議。


    收起了筆,封好了信,皇後輕輕推開了紙窗,一個宮女低著頭緩緩走了過來。


    “子丑處。”皇後低聲說著。


    “是。”宮女盈盈一個躬身,消失在暗夜之中。


    戰事如何,這個皇帝也是不可能對我提及的。皇後對著銅鏡,暗暗想著。


    那麼,他知道魯兒列進了四川嗎?飛將軍是不是守得住?自己……要主動去提及嗎?


    然而,又要以何種的說法,來回答這消息的來處……


    難,難,難。難在一介女流之身,難立廟堂之上……


    是了。


    “皇……皇後娘娘!”奉命把守監牢的隊長連忙跪了倒。


    一身黑衣前來的皇後,直到揭下了蒙面的黑紗帽,才讓眾人認了出來。左右環顧了一會兒,皇後輕啟朱唇︰


    “禍從口出這句話,不曉得大伙兒記不記得?”


    “是……是……”


    皇後重新戴上了黑紗帽,緩緩走了進。


    在場的十人低下了頭,不敢吭聲。


    “……誰?”一個蒼老的聲音從幽暗的牢里傳了出來。


    重重的回音。皇後走在既濕又熱的天牢里,一間一間尋著聲音的來處。


    “誰?是誰?誰來了?時候到了嗎?我要見皇上!見皇上!”雖說把鐵鏈搖得啷啷作響,卻也只有徒增牢里的惱人回音。


    皇後皺著眉,看向了一間關著人的牢里。里頭一個剛被吵醒的老婦人用著空茫的眼神看著她。


    皇後等著一會兒,那老婦卻只是咬著唇,沒有意料之中的求情。


    皇後輕嘆一聲,又走過了幾間有人的牢房,此時,此起彼落的呼喚聲響遍了整座天牢。


    “小姐!二小姐!”


    皇後沒有響應,因為,她看見了自己的父親趴在牢門上,用著渴求的表情看著自己。


    白發似乎更多了,臉上也多了幾條深深的皺紋。看起來,蒼老了不少。


    “我來看大家了,爹。”皇後微微福了身,然而眼神卻沒有應有的悲傷著急之意。


    “謝天謝地,听說沒有牽連到你,是不是?我還以為妳真狠心,眼睜睜看著家里人下獄也不過問一聲……我……”


    “別說了,爹,孩兒已經想到了法子。”


    皇後湊近了父親的耳邊,輕輕說著。


    “求爹給皇上提醒一聲,四川要地,易守難攻,務必留意。”


    “……為何如此?”右丞相皺了眉。


    “就說如今最怕的便是南北合擊。皇上……應該會懂的。”


    “皇上不曉得嗎?”


    “就怕他不曉得,多少提醒一句也是好的。”皇後重新站直了身,輕聲說著。“再者,也是唯一活命的希望。說不得皇上高興,就此饒了大伙兒也不一定。”


    “……慧娘……”


    “言盡于此。”皇後轉身走了出去。


    “峨嵋已經退了。”華山舊時的掌門對著華清雨說著。“你打算怎麼辦?”


    “師門基業毀于一旦,我難辭其咎。”華清雨淡淡說著。


    “……君子不吃眼前之虧,你說這是什麼喪氣話。”舊時掌門低聲罵著。


    “……師父,您帶大家走吧。”


    “那你呢?”


    “我帶幾個師兄弟,死守華山。真要是胡人來擊,抵御不住……就以身相殉。”


    “……你死了,華山以後怎麼走得下去。”盡避臉色難看,舊時的掌門還是勉強說著。“莫要忘了,華山派就剩你一個傳人了!”


    “……師父,您老人家先別激動。”華清雨此時才終于正向看著這舊時的掌門。“您只是一時心急,才會如此說。師父,您忘了清江師兄嗎?”


    “……什麼意思?”


    “等清雨死後,華山就交給二師兄吧。”華清雨說著。“比起我,華山還更需要他。”


    “胡說!清江武功未成,根本未成氣候!”


    “師父……”華清雨看著自己的師父,低下了聲音,甚至是帶點請求意味的。“請您多想想吧,武功可以再練,下一代也不見得不會青出于藍。再說……掌門的武功,與這門派的興衰,本就沒有這絕對的因果。”


    華山全派東遷,可說是從來也沒有過的大事。在胡人的腳還沒走進華山之前,日子可以說是捏在手掌心過的。


    華清雨為了部署防守華山的事,根本就無暇多顧。更何況,華山舊時掌門一天里起碼就要勸上三個時辰。


    所以,許許多多的雜事就落在了清江的身上。舉凡飲食、飲水、雇車、雇壯丁、整理必須帶走的先人遺物,還有尋覓這一千多人暫時落腳的地方。


    不只是山上的門人、雜役,山下的佃農也必須要一起帶走。


    誰先走,誰後走,誰負責開路,誰負責殿後,誰負責張羅三餐,誰負責護送貴重的貨物,小至如何包裹才能保護祖師爺的畫像,大到沿途行走的路線以及如何隱藏行蹤,華清江整天就像是轉不停的陀螺,就連吃飯也都動著腦筋。每天醒來就是被眾人拉著問,等到終于有時間想想是不是有什麼地方不周全,以及以後可能會遇上的問題時,就已經是將近深夜。


    這時候,華清江還不曉得自己將會繼任掌門的事。


    取下了牆上的畫像,華清江輕輕拂去了灰塵。


    畫里的男子約莫也有四十了,劍尖指地的他,表情就像是在問畫前的人︰懂不懂?


    非常的傳神,尤其是那帶有點責備的表情。


    小心翼翼拆下了畫框,把畫卷了起,裝在竹筒子里,華清江把這幅畫跟一些銀子一起收在背囊中。


    “師父,徒兒本也想一起留在華山的。”華清江低聲說著。“可是,清雨要我保護剩下的人,我也無法推辭……師父,您會怪徒兒嗎……徒兒是不是讓您蒙羞了……”


    叩叩。


    “誰?”華清江抬起了頭。


    “是我……能談談嗎?”


    听這聲音,彷佛是掌門師弟的夫人?


    華清江草草收好了背囊,才打開了門走出房間。


    “弟妹深夜前來,有什麼要事嗎?”


    “打擾師兄歇息了。”披著頭紗的柳練羽低聲說著。“不瞞師兄,練羽有一事相求。”


    “有事弟妹請說。”


    “……師兄幫我……幫我勸勸清雨好嗎?”柳練羽的話說到一半時,已經哽咽。


    “弟妹……”


    “清雨……清雨不該死的,就算他是掌門也不該!”柳練羽低聲喊著,眼淚更是一滴滴沾濕了薄紗。


    “師弟的心意已定,我也勸過了,沒用的。”華清江連忙也低聲說著。“弟妹休急,回去吧。日日夜夜在他耳邊勸著,枕邊人的話師弟也許就會听。”


    柳練羽低下了頭,搖了搖。


    “弟妹,不是師兄不幫你,而是……清雨的性子,越來越是硬了,他決定之後,十之八九不願改了。”


    “……求師兄……”


    “莫,莫要再求,我真真已經盡了力。一天十人問,十天百人問,我已經苦勸了上百次。師伯勸無用,我勸無用,如果師妹再勸也無用,只怕就沒人可以說得動他了。”


    “那麼……練羽只得與夫君共進退了……”柳練羽冷冷說著。


    “……師妹,我勸你一句可好?”


    “若是勸我走,師兄也可以不用勸了。”


    “不,師妹,听我說。”華清江輕嘆一聲,低聲說著。“如果師妹真是顧念著夫妻之情,那,師兄勸你一句可好?”


    “……師兄請說。”


    “替清雨留個後,好嗎?至少帶走師弟的骨肉,傳承香火。”


    像個游魂一般,柳練羽回到了自己的臥室。


    對面的房,華清雨正在拭劍。


    最近,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就會緩緩擦著自己的劍。


    雖說不想去想,不願去想,可是見他對著雪亮的劍身露出淡淡的笑,心里何嘗不是苦得像是千刀萬剮。


    不想去想,不願去想,可是這骨肉叫自己怎麼留?


    自從新婚之夜過後,他就不曾再踫過自己。面對著對自己總是有所微詞的父親,自己卻是有苦說不出!


    知道自己容貌已毀,知道自己身上臉上那些突起的丑陋疤痕,就算是自己看見、自己模見,也是渾身的惡心與顫栗!


    要他納妾,他也不肯,外人說他們鶼鰈情深、說他有情有義,可自己……可自己卻得去承受他們心中千千萬萬的指責……


    生不出……生不出……結縭將近兩年,蹦不出個娃兒來!


    死了算了,死了就一了百了,死了就不用去想他是不是在想著別人!


    “我要留下來!”突然發難,柳練羽沖進了對面的房,對著陷入回憶之中的華清雨尖聲叫著。


    “……夫人?”像是驚愕的,華清雨看向他這個婚後本是變得溫厚敦婉的妻子。


    “我要留下來,我決定了。”柳練羽冷冷說著。


    “不是說好了,你帶著大家去跟青城派會合?”訝異地說著,華清雨放下了劍。


    “既然是夫妻,就讓我跟你共生死。”


    “不成,夫人。你留下也只是多損傷條人命,更何況青城掌門……”


    “爹爹不會反對的。”柳練羽走了近,摘掉了面紗,露出了禿著頭的,可怖的頭臉。


    雖然有些不忍的表情,不過華清雨沒有轉開視線。


    “除非,我懷了你的孩子,不然我不走。”柳練羽走了近,懇求似地看向了華清雨。“既然你要去找他,至少留一個孩子陪我,好不好?華師兄!”


    “胡說些什麼。”華清雨收劍入鞘,別開了眼。


    “你真要我說出他的名字?同床共枕兩年,你真當我是個聾子不成?”


    “師妹……”


    “求求你了,華師兄……”


    “妳……醉了。”華清雨走過了她的身旁,走出了屋。


    屋外的天邊掛著根月鉤兒,浮雲偶爾飄過了,這大地便是一片的漆黑。


    等到柔柔的月光再度照上了華山頂的枯樹,華清雨發現了自己又走到觀霞居。


    久無人居,陰森森的院子。


    華清雨走了進去。


    柳練羽說要留,華清雨竟然也由得她去。


    等到最後一批人都走了之後,遙望西方,遠處的草原上也有了點點的營火。


    “真要等敵人上了山,只怕不敵。”華清雨淡淡說著。


    “可不見得他就會攻上山。只要我們躲好,也許……”


    “只可惜,華山派的名聲,就算是胡人,也只怕是听過的。”輕輕笑著,華清雨駁回了一個小師弟的提議。


    “那麼,師兄的意思是趁著夜,殺入敵陣?”


    “擒賊先擒王。”


    穿上夜行衣,仗著輕功潛入了敵營。


    迎面而來的,就是軍人身上特有的汗臭。


    柳練羽捂住了口鼻,感覺到一陣的厭惡。


    “這胡人身上的騷味兒,可比我一年沒洗澡的時候還臭哪。”一個師弟低聲笑著。


    “別說笑了,辦正事要緊。”華清雨低聲說著,繼續往前輕輕走著。


    可就是拿下了敵方將領的頭顱,千軍萬馬殺上前來,也可以將眾人剁成肉醬!


    柳練羽拉著華清雨的衣服,悲從中來。


    “莫要怕,跟著我走就是了。”華清雨伸出了左手來拉,又是那種讓旁人欽羨妒忌的溫柔。然而,她曉得,打從小時相識開始,他便是如此地對待著自己了。


    像個大哥,像個朋友,卻從來就不曾像個丈夫。


    主帳里甚至還是亮著的,帳外站著的士兵比想象中的還少。


    眾人齊身飛撲而上,在這些胡人還來不及張口呼救的時候,華清雨一行人就已經點倒了所有的人。


    手到擒來!華清雨一刻也沒有停留,跟著兩個師弟旋風也似地竄身進了帳里。


    三把寶劍用著雷霆萬鈞的威力掃了上,本來也沒有想過全身而退,自是個同歸于盡的招式。


    帳里還有五個兵士,一見到來敵便也擋在了主帥之前。


    這時間刀劍交擊的火花甚至比此時點在主帥桌上的巨燈還亮。


    總算之前早有盤算,在兩個師弟應敵的時候,華清雨一個縱身越過了眾人,一招追星奪命便筆直刺了向前,要將這胡人將軍立斃當場。


    然而,眼前卻是晃過了兩條人影。


    主帥桌前,竟然是坐著兩人!


    只這一頓之間,就已夠高手對招出入生死十來回。


    華清雨的劍鋒才偏向了胡人的將軍,將軍身旁的漢人便已出招!


    不曉得是如何拔刀,甚至看不清對方的臉面。


    沉重而巨雷也似的刀擊落在劍上,招招都讓自己甚至無法持劍!


    震耳的巨響驚動了帳外的人,然而當他們月兌身竄進帳里之時,華清雨便已與那漢人交上了十二招。


    不,說得精確些,是堪堪擋過了十二招。


    然而,眼前只見到對方衣衫的邊角,甚至還不能看出對方招式之時,手中的劍便已被震離了手。


    “不要!”柳練羽尖聲哭喊著。


    然而,華清雨卻只見得到對方的刀了。


    如此的艷紅,如此的詭麗,甚至讓自己移不開眼楮了。


    然而,不能說是毫無遺憾的……


    他到現在,甚至還不曉得他的名字……


    咚咚咚。


    箭矢深深射入遮箭牌的聲音,即使是在山嶺上,似乎也能听得清晰。


    數百枝弓箭整齊劃一地從武威關城牆上射下,磅礡如大雨。


    面對著高聳的城牆,盾牌手護衛著軒車,從一開始一步步的逼近,到了約莫百丈遠,便再也無法向前。


    強弓勁弩,這東邊的大國似乎真是有著雄厚的兵力,一點都不像是已然兩面受敵的窘境。


    “已經十天了,這武威關可還像是大石一般的硬。”胡人的將軍一字一字慢慢說著。


    “傳聞中的飛將軍可不是省油的燈。”身旁的另一個將軍,用著流利的漢語說著。


    “這樣下去根本無法攻城。”胡人的將軍繼續一字一字說著。“兩旁都是大山,根本繞不過。我想就是鵬鳥,只怕也飛不去。”


    “再等一段時日,會有人來幫。將軍休急。”


    “這句話十天前便已說過了,姜將軍。”


    “那位自有乾坤妙計,先鋒將軍只須捺下性子好好與這飛將軍周旋即可。”


    “……冷公子的意思,我自是不會有二話。可這時日若是拖得太長,我等得住,但是這些弟兄可要心急。”


    “不會太久的。”


    “可冷公子如今卻似乎還在營里,真要有何妙計是不是……”


    “我說的那位,不是冷公子。”


    “……此話怎說?”


    “冷公子確是人中龍鳳,可是……也始終只是一個傳話之人。”


    “我不信。”胡人的將軍皺起了眉。


    “等你真正見著了那位,就會信了。”這位漢人的將軍突然朗聲笑了。“就連姜某也一直到死過了一次之後,才也信了。”


    “你前世莫非就已遇上了那位?”胡人的將軍問著。“那位莫非已然百歲?”


    “真要說,可要整整說上了一天一夜。”漢人的將軍悠悠說著。“不過,我比那位虛長了幾歲倒是真的。”


    “我不信。難不成你是惡魂投體的不是?”


    “唔……應該說是被閻王爺送了回的,還沒來得及過奈何橋。”


    “……還是不信。”


    “好好,念你沒見過,就不再苛求了。不過,就算你咬著牙說不信,事實就是事實。再者,就算你不信他,冷公子你信得吧?”


    “自然。”


    “這不就成了?”


    “可是……”


    “放一百個心吧,一定破得了。”


    “你為何如此的肯定?”


    “因為……我不曉得還有誰比我更清楚武威關的。”這位漢人的將軍冷笑著。


    鵬鳥飛不過關,信鴿自也是的。


    不過,倒也不需了。


    想是對于這破關已然有了十分的把握,如今副帥帳里的冷雁智研究的並不是武威關了。


    只見他對著京師周圍的山嶺城牆沉吟著,紅綠黑三色的小旗部署在了每一道關口。手里還捏著不少紅旗綠旗的冷雁智,在反復地推演之後,便心煩氣燥地將手中的紙旗擱在了一旁,對著地圖發起呆了。


    尤其是,那極為南方的山嶺。


    蝴蝶山莊只剩下了一副空殼,里頭的人不知去向,甚至就連墳墓也遷了。


    對于這戰禍,倒是用了明哲保身的好法子。


    不像是那華山……冷雁智冷冷笑了。螳臂擋車。


    可就是山莊通風報信,也多不了多少的阻力。察唯爾一路北上也堪稱順遂,只卡在江南。


    ……會在江南嗎?那兒明媚的風光與這山莊是有些像,要是我也會選江南……江南久攻不下會是因為他們在嗎?


    輕輕畫著紙上的江南,冷雁智低聲念著。“等到大事定了,我再親自去尋你。不然這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可要錯過了……”


    “將軍,糧車已經到城下了。”


    來人輕拍房門,低聲說著。


    “終于!”窗上的男子翻身而起,順手拎起一旁的外衣,大踏步走出了房門。


    兩道劍眉倒豎,雖說沒有一把好胡子,不過生得倒也端正。


    “開城門了嗎?”


    “沒將軍的親諭,副將軍不敢開。”


    “好,我去看看。”


    披上戰甲,男子從城牆上俯視東城門。門外護送糧草劍弩的兵士正不住擦著汗。


    可敬他們千里僕僕而來。


    “廖將軍在嗎?”男子朗聲說著,聲大如雷。


    “廖將軍半途受了風寒,一病不起。”一個副將搖著手令。“有勞飛將軍派人出城點收,我們就不進城了。”


    飛將軍握著拳。這路途並不遠,也沒生什麼瘴氣,就只是冷了些。難不成就這麼時運不濟?


    “將軍,若不收,糧倉可要見底了。”


    “……西城門現下如何?”


    “依舊是不溫不火地拖著呢。”副將低聲說著。


    “……等來人走後,讓人送信回京,請聖上再遣。”


    “……將軍,這一往一來只怕又要耽擱上半月。緩不濟急啊。”


    “軍令在身,只怕不得不如此。”


    是也想過停下這弓箭的防御,然而一旦減緩,這狡猾的胡人就又大膽逼近,有一次甚至就要讓軒車到了城門。從此之後就再也不敢掉以輕心。


    除此之外,敵方總是在日間進擊,夜里總是無聲無息。


    臆測著可能是敵方故意設下的陷阱,夜里這位飛將軍可也是沒得安穩睡過一整晚。


    相對的,敵營中卻是夜夜笙歌。接著的深夜時分,除了幾個拿著火把巡營的軍士,也似乎是每個人都能睡著好覺。


    這邊是日夜提心吊膽,那處是好整以暇。除了每日的進逼,也沒有太大的場面出現。


    就這樣,又過了十日。眼見倉庫里的糧草跟箭枝都要見了底,每個人也都是面容憔悴。可胡人卻是不曉得是否因為吃好睡好,這士氣看來是一點萎靡都沒有。


    再過了十日,便是人人面有菜色。


    拿捏著利害,飛將軍俯視著敵方的陣容,愁眉不解。


    “探子回報,敵軍中堅只怕在月內就會到。”副將在將軍耳邊低聲說著。


    “糧草呢?”


    “前兩日理應就要到了……”副將的聲音有些頹喪。“希望只是因為大雪,拖累了一些行程……”


    “這雪……才剛開始下……”飛將軍負著手,看著天空。有如棉絮般的、冰涼涼的雪片貼在了飛將軍滿布著胡渣的臉上,融了化,沿著臉頰緩緩滑了下來。


    “糧草再不到,大伙兒只怕就要捱餓了。”飛將軍緩緩說著。


    “……將軍,月前的補給,那副將還在城外守著呢……”


    “什麼?”


    “就在城外十里處候著……說是外患當前,也曉得將軍的難處,在下批糧運抵之前,就先扎在城外,等著將軍差遣。”


    “……難為他們了。不過,延後了行期,只怕聖上怪罪下來……”


    “聖上寬厚,定不會為難,大伙兒可也不是想替聖上分憂嗎?”


    “……定清,我總覺得你像是叫我犯軍令啊。”飛將軍苦笑著。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本就是讓將軍應變處置。更何況聖上少有苛罰……”


    “不能因聖上仁心就枉顧軍令。軍紀不嚴,是要如何帶兵?”


    “所以,定清才不敢明說啊……”副將也嘆了氣。


    “存糧還剩幾日?”


    “不多了,至多再撐個六日。”


    “……上蒼保佑……”


    心急難耐,那胡人的將軍在主帥帳里踱著步,一刻也停不下來。


    眼見半個時辰將過,此時帳幕才讓冷雁智掀了起來。


    見到了冷雁智,那將軍便連忙走了上前。


    “冷公子,可一個月過了。”


    “我道是什麼大事,將軍未免也太急了一些。”冷雁智無奈地嘆著。


    “不得不急了,存糧只剩半月,大哥的兵卻要一個月才到。這三天如果再沒進展,我可也打算先退了。”


    “不可。”冷雁智堅定地說著。“就這十日之內必定見分曉,將軍若退,則功虧一簣。”


    “冷公子為何一點都不擔心?萬一有什麼變量,這五千精兵可會餓死于這蒼茫雪地之中。”


    “因為這武威關的存糧一向只有月余。”從帳外又走來了那位姜將軍,順道卷進了幾片的雪花。


    “可他們自有補給。”


    “……所以,這一點將軍就可以放心了。”冷雁智淡淡笑著。


    “病死?又病死?”這會兒,就連飛將軍也有些膽寒了。“真是病死?不會是有人害死?”


    “軍醫已然驗過,與先前的廖將軍同樣都是受了風寒……再加上急著趕赴軍需,又遭大雪……”副將哽咽地說著。“如今,一行人正冒著風雪在外相候……將軍……”


    “主將殞命,這城門是萬萬不能開的。”飛將軍一字一句說著。


    “難不成就要坐困城中,面面相覷直至活活餓死?”副將軍感傷地說著。“若將軍真執意如此,屬下敢領一千精兵而出,與這胡蠻子一決生死!”


    “只怕是白白損耗兵力罷了,這一千對五千,是有去無回。”


    “將軍……屬下敢請先試軍糧。”副將軍抱了拳。“連同運糧將士,一起試了這糧草。”


    “……你若有何變故,這武威關難不成就叫我獨自來守?”


    “將軍。”副將單膝跪了倒。“運糧將士帶來了消息,察唯爾南方為禍,京師兵力已無法外調。除了糧草,不會有援軍了……將軍,求您天下保存這三千軍士。”


    “韓將軍……”幾個守在附近的士兵,也一起上了前。“就讓屬下來試吧,就算是死了,也只是替武威關省了一口糧食。”


    他曉得,有些毒,只要先前服有解藥,就能免于毒發。再要不然,若是死士,自也服毒如飴。所以……只能讓自己信得過的人試了……飛將軍遲疑著。


    敵方那有如挑釁一般的進擊,依舊進行著,也依舊是在日出後的一個時辰。


    站在城牆上,俯視著依舊井井有序的敵方,飛將軍像是喃喃自語般地說著。


    “是我餓得久了,起了妄想嗎?都說是野蠻子,可這陣法……”


    “將軍,韓將軍來了。”一個士兵低聲說著。


    飛將軍連忙把頭轉了過去。前日吃了供糧的副將,今早也是神采奕奕地上了城牆。


    “定清,身體有什麼不適?”


    “好得很哪。”副將豪邁地說著。“就只是昨晚心急,試了太多,結果脹到了天亮。不過,蹲一蹲茅廁,也活蹦亂跳了。”


    幾個士兵小心翼翼地偷听著。


    “看來這兩批糧食是沒有什麼問題。”飛將軍如釋重負。


    “不過,月前那批,只怕有些舊了,這味道可差的……”副將夸張地搖了搖頭。


    “呵……這倒還是小事。要是平安度過這關,退敵之後,我定恭請聖上給大伙兒加菜打氣啊。”


    “在此先謝過將軍了。”副將抱了拳。


    “大伙兒半個時辰一班,分三批去填肚子吧。”飛將軍笑著。“瞧你們這口水都要滴成河了。”


    “我只怕忙壞了伙頭軍。”副將嘆著氣。


    深夜,寒風,大雪。


    胡人的將軍坐在馬上,睜大著嘴看著武威關。


    不是為了什麼雪中賞月,更不是想要嘗嘗這中原的雪味道是不是跟家鄉一樣。而是……真的是閉不上了。


    “我瞧這法子也是不成的。”姜將軍一面騎著馬來,一面跟身旁馬上的冷雁智說著。“到時京師的軍力只怕也會留一萬,再加上一個杜揚,這計謀不見得會成。”


    “京城里真會留一萬精兵?”冷雁智問著。


    “要是我,最少就會留一萬……冷公子請看,武威關開了。”姜將軍指著遠方的城門。


    深夜的武威關,有著險惡的天險以及雄偉的城牆,可卻緩緩打開了城門。


    城內一片的漆黑,簡直就像座死城了。


    眾人一直等到一小隊人馬出城後,才拍了馬上前。


    翻身下馬,先頭的一個男子匍伏在地。


    姜將軍也下了馬,緩緩走了近,扶起了那名男子。


    “辛苦你了,定清。”姜將軍低聲說著。


    “有請將軍再入武威關。”韓定清哽咽地說著。


    “此後,就仰仗姜將軍了。”冷雁智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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