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靈劍(六)舊時的情分  第三十章 舊時的情分
作者:小林子
    眾人淋了一身的雨,可在各自洗過熱水後,還沒有回房,就聞到了香氣濃郁的姜湯味了。


    “一定是憶情煮的。”蕭子靈對著自己師叔笑著,也拉著他去了憶情房里。“先喝點再睡啦,別糟蹋了。”


    同樣也是剛洗過熱水的謝衛國,本就要直接回房睡了,給蕭子靈這一拉,也是只能迷迷糊糊地跟著走了。


    “師叔坐。”蕭子靈把謝衛國在桌邊的椅上按了下,就去幫唐憶情了。


    不出蕭子靈所料,唐憶情一洗過熱水,就去廚房弄了姜湯。此時才剛拿回房,要分盛給他們呢。


    “先給謝大俠。”唐憶情舀了一碗給蕭子靈。


    “當然啦。”蕭子靈笑著,連忙把姜湯小心地端給了謝衛國。


    “師叔,喝點姜湯再睡吧,不然會著涼的。”蕭子靈說著。


    “借花獻佛。”謝衛國挑了眉。


    “吶,師叔,此言可是差矣。”蕭子靈說著。“人說,有錢出錢、那個有力出力……呃……總而言之呢,就是各司其職。”


    “你師父听了,不把你的頭扭下來不可。”謝衛國嘆著氣。


    “呵……呵呵……”蕭子靈可愛地笑著,可他其實也有點昏沉沉地想睡了。


    “喝碗熱湯下肚,等會兒睡得比較舒服。”唐憶情笑著。“子靈,來,這是你的。”


    “喔……”蕭子靈連忙也去端了。


    就在兩人都小心喝著姜湯時,唐憶情仍在忙著。


    “怎麼啦,憶情?你不喝嗎?”蕭子靈問著。


    “我去給他……送姜湯去,等會兒再喝。”唐憶情指著隔壁房,忍不住笑著。


    “……不成不成,我去。”蕭子靈放下了自己的姜湯,饒有其事地說了。


    “怎麼,端碗湯呢,也有人搶著去?”唐憶情笑著。


    “可不是呢,如果……”蕭子靈正要說著時,就讓謝衛國打斷了。


    “給他去吧,端湯這種事情怎麼可以給師叔做呢。”謝衛國說著。


    蕭子靈呶著嘴看著謝衛國,唐憶情在一旁也是低聲笑著了。


    “那就麻煩你,子靈。”唐憶情遞給了蕭子靈一副碗匙,含笑說著。


    “我去去就回來,你先喝湯啊。”蕭子靈擠眉弄眼地給唐憶情使了眼色後,就走了出房。


    唐憶情還在笑著,坐了下來也開始喝著姜湯了。


    “要我說,你比蕭子靈有用多了。”謝衛國一邊喝著湯,一邊感嘆著。“早曉得如此,就拿這小子早點換了你來。”


    唐憶情忍不住又低聲笑著。


    “……你救回的人,有什麼不妥嗎?”謝衛國低聲問著。


    “……舊時的一個朋友。”唐憶情微微笑著。


    “可我瞧我家的小師佷暗地里瞪了人家好幾眼,還以為他曾經惹毛了這個寶貝師佷。”謝衛國低聲說著。


    “……沒錯。”唐憶情卻也是笑著。


    “有好戲看了。”謝衛國小聲地說著。


    “我想也是如此。”唐憶情同樣也是小聲地在他耳邊說著。


    『喲!講什麼悄悄話,這麼神秘。』


    蕭子靈一進房,見到的就是兩個人正在咬耳朵。于是就是挑起了眉。


    “正在講你的壞話。”謝衛國認真地說著。


    “我的壞話?”蕭子靈叉了腰。


    “別擔心,只說了兩句……欸?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唐憶情問著。


    “不然呢,還要我喂他不成。”蕭子靈嚷著,不曉得是故意還是忘了他們與那華清雨只有一牆之隔。


    “……”看著蕭子靈,唐憶情只是無奈地笑著。


    “你要對他好,可不表示我也要對他好。”蕭子靈走了過來,拿過了自己的姜湯,自顧自地喝了起來。“給他端過去就已經是給了他天大的面子,喝不到是他自己沒福氣。”


    “……還是我去吧。”唐憶情無奈地笑了笑。


    “……隨便你。”蕭子靈呶著嘴。


    不只是沒喂他,就連那已經熄掉的燈都沒有替他點上。


    當唐憶情走進華清雨房間時,就只能苦笑了。


    然而,這倒好,趁著這黑暗,也避得開被他認了出的尷尬。


    唐憶情走到了桌旁,拿過還有著熱度的姜湯,走到了華清雨的床旁。


    那病重的華清雨,只是勉強睜開了眼楮。


    “先喝點姜湯,明早我們替你找個大夫。”唐憶情低聲說著,將華清雨扶了起來。


    “……多謝……”華清雨沙啞地說著,就要自己去拿那碗。


    “別……”唐憶情正當拒絕,可想到了這人一向自尊甚高,這話也只說了一半。“這碗燙,小心拿。”


    “多謝……!”


    磅!


    丙不其然,手才一抖,那熱湯就灑了一地,還摔碎了一個瓷碗。


    就連唐憶情也沒閃過,一半的下擺也給湯灑了上。


    濃郁的姜香味登時溢滿了整個房間。


    “……抱歉……”那人低聲說著。


    “……不要緊,我另外端一碗來。”唐憶情低聲說著,離開了他的身旁。


    『憶情?沒事吧?』隔壁蕭子靈的聲音傳了來。


    “沒事,只是不小心灑了。”唐憶情一邊回答著,一邊往房外走著。


    “……你就是唐憶情?”床上那人低聲問著。


    “……是的。”唐憶情回過了頭,低聲回答著。“怎麼了?”


    “……多謝救命之恩。”那人只是說著。


    端過了另外一碗姜湯,唐憶情這次親自喂給了華清雨喝,而華清雨沒有再拒絕了。


    在嘴邊輕輕吹涼了姜湯,才送到了華清雨嘴邊。如此喂了沒幾口,一顆有些溫熱的淚水就滴到了唐憶情的手背上。


    溫厚的姜湯,香醇的氣味。唐憶情有些愕然了。


    “多謝……”那人哽咽著。


    “……謝什麼呢?舉手之勞而已。”唐憶情有些無奈地笑著,繼續吹涼著下一匙的熱湯。


    『唐大俠,幫主讓我來打掃。』門外有人敲著門。


    “請進。”唐憶情說著,繼續喂著。


    『……欸?怎麼沒點燈呢……』


    “……別點!”瞄見了火光,唐憶情連忙就是轉身喝著。動作之倉卒,甚至灑上了一些姜湯在華清雨的手上。


    而听見了唐憶情的喝止,那丐幫的弟子就是連忙搧熄了手上的火折子。


    『對……對不住!』那兩個丐幫的弟子連忙道著歉。


    “……不要緊。”唐憶情自知失態,也是低聲說著。


    而華清雨,則是睜著眼楮,似乎想要看清著唐憶情的臉。


    “喝完了,就睡吧。”唐憶情繼續喂著,低聲說著,而華清雨也是沉默地繼續喝著了。


    只是,一雙眼楮徒勞無功地調著焦點,卻怎麼也看不清眼前之人的面容。


    “內息耗弱,外寒內燥,五髒失調……嘖……”


    一早請來的大夫,瞧了華清雨一眼,就已然頻頻搖頭。如今才搭上了脈,一顆頭更是搖得彷佛要掉下來似的。


    一旁的蕭子靈看來是隨時準備好要去接頭了,一見到了大夫搖著的頭終于停了下來,也跟著松了口氣。


    “死不了。”大夫最後有了結論。


    早說啊。蕭子靈沒好氣地看著這個大夫。


    “可也跟不起我們這舟車勞頓吧。”謝衛國沉吟著。


    另外一頭,華清雨卻是疲憊地看過了整個房間,可就是昨晚的人沒再出現了。


    『……憶情……』


    听得了蕭子靈的問話,華清雨就是連忙听著了。


    “說是去買些蔬果,路上好給你解饞。”謝衛國說著。


    “真的?”蕭子靈高興地說著。


    “……請問……”華清雨連忙問著。


    “……何事?”謝衛國問著。


    “那位唐憶情大俠,他是……”


    “他師叔。”搶在蕭子靈之前,謝衛國說著,還指了指他。


    蕭子靈沒有好氣地雙手叉在胸前,倒也是無法辯駁。


    “……可看來好是年輕……”華清雨低聲說著。


    “……我師叔他老人家駐顏有術,怎麼?懷疑嗎?”瞧了華清雨臉色,蕭子靈就是起了捉弄之心。


    “……不……我怎會懷疑,只是……”


    “華清雨,論輩分我可大上了你一輩,對著我唐師叔,要叫唐師叔祖,曉得嗎?”


    華清雨?謝衛國挑了眉。


    “師叔祖?……這……等等,為何您曉得……”


    糟……曉得說溜了嘴,蕭子靈卻是開始裝了傻,四處瞧了去。


    “大俠,您適才……”華清雨用著沙啞的聲音繼續問著。


    “啊!憶情也該回來了,我去幫他!”轉過身,蕭子靈就是連忙逃了走。


    “欸!”謝衛國卻是留他不及。搖了搖頭,回過身卻是見著了華清雨著急的樣子。


    “大俠……”


    “……我是現在才曉得你就是華清雨。”謝衛國說著。“別問我,問我那鬼靈精的師佷去。”


    “您也是他師叔?”華清雨問著。


    “嗯……你放心,華山也算是一大宗家,曉得了你是華山後人,我自會好生禮遇。”謝衛國低聲說著。“可先抱歉了,告辭片刻……我與我師佷有話要好好談談。”謝衛國挑著眉。


    “他是世界上最壞最壞的人了!”三人另闢密室說話,蕭子靈眼見“事跡敗露”,就是揚起了聲嚷著。


    而听過了蕭子靈的“細說從頭”,唐憶情卻是早已尷尬不已,也是一再地躲著謝衛國詢問的眼神。


    “你不怨他?”謝衛國問著。


    “……”唐憶情搖了頭。


    “我們憶情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所以才不怪他。”蕭子靈說著。“我可不會忘。”


    謝衛國還是一直看著唐憶情。


    “若你有難言的苦衷,我不怪你。如今既然重逢,你可要與他一同躲了開?”謝衛國問著。


    “……躲?”唐憶情抬起了頭,卻是不懂。


    “……你之所以躲著七師兄,莫不也是為了華清雨?”謝衛國問著。


    “啊……不!並不是的!”唐憶情卻是連忙否認著。“如今我與他只有舊時的情份。”


    “……你無須瞞我,若你真……”謝衛國說著。


    “謝大俠,確是如此,我又何須隱瞞?不瞞您說,我已是準備走了的。若是讓他認了出,只是徒惹麻煩罷了。”唐憶情苦笑著。


    “走?為什麼你要走?”蕭子靈連忙問著。


    “我想了一夜,覺得這是最好的辦法。如今他重病在身,需要人照料,可我卻已是不願相見。”唐憶情苦笑著。“長久一來,紙必包不住火,所以我想了又想,還是決定先與謝大俠跟你告辭了。”


    “……我先說,你走我就走。”蕭子靈卻是說著。“他可不關我事。”


    “……子靈走,我也會一起走的。”謝衛國說著。“我得送他去軟沙崗。”


    “好吧,那我們就把華清雨丟下來吧。”蕭子靈做了個結論。


    “可是……”唐憶情遲疑著。“這麼一來,不就……”


    “對喔……”蕭子靈說著。“可是沒辦法啊,算他倒霉吧。頂多我們給他留條棉被?”


    “子靈啊……”唐憶情看著蕭子靈,只能苦笑著。


    “……怎麼啦,那劍可是插在你身上啊。我還沒忘,你自己就先忘了?”蕭子靈嚷著。“你對他這麼好干嘛?別忘了他還娶了老婆,他不會感激你的!”


    “……我又何嘗需要他的感激呢?”唐憶情柔聲說著。


    “……可是……”蕭子靈又提高了音調。


    “子靈……”唐憶情拉著蕭子靈的手,柔聲說著。“我們別為了他吵,好不好?”


    “……我又沒有要跟你吵……”蕭子靈低聲說著。“是你先說為了他要走的。”


    “……可也沒辦法啊……”


    “有辦法。”謝衛國說著。“瞞過他就成了。”


    “……可只怕終究紙包不住火……”唐憶情低聲說著。


    “包不住又怎的?你自己定了住,有我們在,還怕他對你如何?”謝衛國說著。“難不成嘴里說著忘了,其實心里還在怕著?”


    “……謝大俠說的對。”唐憶情喃喃說著。


    華清雨是不能走的了,而一行人等著南軍營區傳來的消息,也商議著要走要留的問題。畢竟留下無妨,只是若待在鎮上,照他們之前鬧過的那一場,只怕沒多久這兒也會讓他們搜上了。


    “而且我們還有一個累贅。”蕭子靈沒有好氣地說著。“先說好,到時候要走,我顧不得他……”


    然而,說著說著,瞧見了唐憶情有些黯然的神情,蕭子靈卻是連忙說著。“我不是怪你留他下來啦,憶情,要怪就怪他怎麼一直黏著你不放啊。”


    可人家躺在床上,是怎麼黏著他不放?听見了蕭子靈明顯的偏頗之言,謝衛國要下肚的一口茶差點噎著。


    唐憶情也是忍俊不禁著。


    這人哪,若是我殺了誰,只怕也只會嚷著那人怎麼撞到我劍上來了。


    “不過人說大隱隱于市。”丐幫一個年輕的弟子恭恭敬敬地說著。“若是幫主願意,這鎮上有著一棟大宅。幫主不妨先委屈些,當作是帶著幼弟回來養病。”


    “……繼續說。”謝衛國看著那個弟子。


    “弟子在這鎮上當了兩年的地保,薄有名望。若說幫主是弟子長輩,想是無人存疑。再者,弟子可讓人放出風聲,說幫主一行人遠遠逃了去北方。”


    “可這兒就是軍營的北方啊。”蕭子靈說著。


    “沈督軍一向多疑,心機也重。”那弟子低聲說著。“若讓弟子前去游說,更只怕那夜之事就此擱下。”


    “真的?”蕭子靈張大了眼楮。


    那弟子笑得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你叫什麼名字?”謝衛國問著。


    “弟子章能道。”那年輕的弟子恭恭敬敬地說著。


    “入幫多久了?”


    “恰好十二年,幫主。”


    “……你今年幾歲?”


    “二十有一。”


    “……你要如何勸得那督軍?”


    “和戰之後,各軍論功行賞,若此時出了差錯,只怕功名富貴毀于一旦。”那弟子依舊行著禮。


    “你一人前去?”


    “是。”


    “不怕?”


    “……想我與那沈督軍,亦有五年的交情。年年奉禮,歲歲請安,那沈督軍之妻亦是弟子做的媒人。五年經營,用在一朝。”


    “可那督軍真會有所顧忌?”


    “所以弟子才要前去提醒。”


    “……若你……”


    “若弟子不才,便是無能。幫主只管連夜移駕,不須顧及弟子。”


    “……此事若成,我必當好生酬謝。”謝衛國低聲說著。


    “……幫主。”那人卻是跪了下來。“救命之恩,十年栽培,弟子粉身碎骨亦不足為報,幫主休言酬謝。”


    在心中暗暗吃驚于丐幫的底基,唐憶情一路跟著回那莊宅,卻是有些心不在焉了。


    “怎麼了?想著何事?”謝衛國低聲問著。


    “……沒想到貴幫聲勢之隆、人才之眾,在這亂世之際,根本竟然毫無動搖。”唐憶情真心佩服著。


    “……我也是直到今日才曉得。”謝衛國卻是這般說著,沒有再做響應。


    “師叔這幫主可做得比玄武還威風哪。”蕭子靈低聲與唐憶情說著笑。


    “你這話可是一褒一貶。”唐憶情提醒著。


    “本來就是啊……唉,算了,別提了,越提越是擔心。”蕭子靈喃喃說著。


    這一夜,眾人都無法睡穩。那弟子獨自一人前去敵陣,生死未卜不說,只怕一不留神,那上萬的大軍就要沖進了這小小的村鎮。


    唐憶情也是一夜沒睡,坐在了桌邊只等著一有風吹草動,就是拔劍而起。


    然而,一直等到了皓月當空,那鎮上卻依舊是靜悄悄的。


    只有從華清雨房里傳出的,斷斷續續的咳嗽聲。


    那是掩住了口的,壓抑著的劇咳聲。想那華清雨本是華山後起之秀,更曾接掌掌門之位,如今落魄敵陣,重病在身,除卻照顧的丐幫弟子外,竟是無人理睬。


    想著想著,心里一酸,唐憶情站了起身,輕輕推開了房門。


    華清雨的房里,依舊沒有點燈。


    昏昏暗暗的,加上了那時來時斷的劇咳聲,更是顯得淒涼。


    屋外的荒草還沒來得及除去,屋里更是飛著吸血的蚊蟲。


    就著黯淡的月光,那枯槁的面容更是讓他心痛。雖說是換上了新衣,身上也洗刷過了,可就是一臉雜亂的須發,竟是無人理會。


    想當日他是如何的玉樹臨風、神采飛揚。輕輕閉上了眼,唐憶情只是一嘆。


    “誰……”那沙啞無力的聲音只是低聲問著。


    搖了搖頭,唐憶情轉身離去了。看著月光下離去的背影,華清雨只是繼續痴痴地望著。


    “咳……唔……咳咳……”咳嗽聲仍是繼續著,華清雨也依舊無法入睡。


    惱人的蚊蟲一再叮咬,卻是無力趕驅。


    然而在這危急時刻,仍舊記得留給他一方之地,就已然是莫大的恩澤。又怎能怪那粗心的弟子,在百忙混亂之中,忘卻了替他鋤草驅蟲?


    咿呀……


    那有些老舊的房門被打了開,先前離去的人已然捧著一個水盆進了房門。


    他緩緩走了近,華清雨也是靜靜看著。燈火依舊沒有點燃,可那人卻忘卻了,今晚的月光,已經足夠讓這久處黑暗之中的男子看清他的樣貌。


    “……你就是唐憶情……”華清雨低聲問著。


    “嗯。”那人只是低聲應著,表情沒有什麼變化。一直走到了桌邊,才將水盆放了下。


    嘩……


    那人在盆里擰著面巾。


    “你坐得起來嗎?我替你擦擦臉。”那人低聲說著。


    于是,掙扎著,華清雨從床上起了身。


    等到坐了定,唐憶情便是取餅了濕冷的面巾,走了上前為他擦拭了。


    冰冰涼涼的面巾,小心翼翼地擦著,那人身上熟悉的體溫跟氣味,讓華清雨的心里就要炸開了。


    等到擦過了臉,唐憶情便走了回水盆處,再度擰了毛巾,順道取了剃刀。


    看著他再度走了過來,凝神為自己刮著許久沒有整理的須發。華清雨強忍著沖動,沒有去踫觸那彷佛幻影一般的人兒。


    蔽過了臉,唐憶情又替他擦了一次臉,又走了回、又擰了面巾。


    這次他手上拿的是梳子。


    “轉過身去,我替你梳梳。”唐憶情低聲說著。


    糾結著的亂發,一一梳了開。他的動作很輕、很小心。


    等到那頭亂發已然被梳得平順,唐憶情口中說著要他歇息,便捧著水盆再度離去了。


    手指微微動了動,華清雨似乎想要將他留下來。然而,嘴才剛開啟,卻又靜靜重新閉了上。


    睜著眼楮,看著緊閉的門扉,華清雨還是沒有入睡。


    門外的蟬鳴,本是吵雜不休,此時卻是柔和悅耳。


    靜靜听著那蟬聲,華清雨本沒想到他會再回來。


    輕輕推開了門,唐憶情又走了進來。見著了他依舊睜著的眼楮,只是一笑。


    “我找不著驅蟲的草,反正我今晚不想睡了。”


    那人走到了他床邊,輕輕坐了下來。


    他的表情柔和而平靜,彷佛自己先前加諸在他身上的仇恨以及鮮血不曾染污過他一般。


    華清雨靜靜看著他的側臉,看他為自己驅著蚊蟲,只覺得心里漸漸的也有了平靜。


    本來以為已經死去的心,漸漸恢復了跳動。被寒冰凍結了的胸膛,融成了一池的春水。


    “快睡吧。”唐憶情輕輕說著。


    傍那弟子說中了。


    等到了天亮,依舊沒有敵軍的動靜。而等到了弟子來歸,便是面稟了自己幫主。


    “那督軍自是曉得輕重。”章能道笑著說了。“只可惜平添了六條亡魂。”


    “怎麼說?”謝衛國問著。


    “那夜俘虜四處奔散,逃走之人自是不計其數。”章能道苦笑著。“只是我小看了沈督軍,那夜之事本已是無人提及。”


    “被封了口?”


    “是的。”章能道說著。“不到一個時辰,那夜的軍士便受命封了口。更連夜……連夜挖掘埋尸坑。”


    “埋尸坑?”


    “說著那夜有人潛入,俘虜四散,于是格殺勿論。”章能道比了手勢,沉聲說著。“為免事跡敗露,便將不及逃出的六名俘虜以及戰死的兵士,換過衣物、斬手斷腳,送入埋尸坑中。”


    一旁听著的唐憶情,捂住了口,像是要嘔了。


    他自曉得的,柳練羽自是已然凶多吉少。


    “……那死的人有沒有……有沒有……”蕭子靈著急地問著。


    “貴重的俘虜都早已送上北方。”那人低聲說著。“否則沈督軍又豈敢先下手為強。”


    松了一口氣,蕭子靈坐回了自己的位子。


    “那人可真是一個狠毒的角色。”謝衛國低聲說著。


    “是……”那弟子低聲回答著。


    “憶情?”見著了身旁唐憶情蒼白的臉,蕭子靈低聲問著。


    依舊捂著自己的嘴,唐憶情只是搖了搖頭。


    “你是不是病了?還是沒睡好?”蕭子靈擔心地說著。“我扶你回房去好不好?”


    唐憶情點了點頭。


    “不去!不去!一千個不去!一萬個不去!”捂著自己耳朵,蕭子靈嚷著。


    “我沒叫你去啊,我說我要去而已。”唐憶情連忙阻止著蕭子靈。


    “我沒去你也不能去。”蕭子靈說著。“犯得著為了那個死女人去冒險?”


    “柳姑娘……不,華夫人……她是個值得敬佩的女子,我不忍心讓她葬身在有如……有如亂葬崗一般的地方。”唐憶情低聲說著。


    “她值得敬佩?”蕭子靈生氣了。“這算是以德報怨嗎!她之前欺負于你的行徑,也是值得敬佩?”


    “……我知道你為我不平。”唐憶情低聲說著。“可如今人都死了,往日的種種就算了吧。”


    “既然算了,你還管她做什麼?”蕭子靈說著。


    “……算是為了我自己……我……心里頭不舒服……”唐憶情低聲說著。


    “怎麼不舒服?”


    “……你沒見過她的臉,她……那張臉是我害的,一生的幸福也葬送在我手上,我……只要想著,心里就好難過……”


    “……憶情,你听著。”蕭子靈沉聲說著。“那一劍……是沒刺穿你的心,如今你才能站在這里。難過……我就不難過!想起了那一天的情景,我就難過到恨不得把那個華清雨也一起送上黃泉路!”


    “……子靈……”


    “不去!”


    “……子靈……”


    “不去不去!”


    “……就當是為了我?”


    “……”


    “……子靈……”


    『嚷得這麼大聲,當我聾了?』謝衛國推開了門,無奈地說著。


    “……師叔啊,你听听憶情說的什麼話,他要去收埋那個華夫人的骨骸!”


    “……就讓他去啊,他又沒叫你去。”謝衛國說著。“就讓他一個人去挖開那百人尸坑,在那殘臂斷腿堆里撿選著他要的尸塊。組合了以後,還給華清雨。”


    最後的一句話,說得有些重。唐憶情微微抬起了頭,看向了謝衛國。


    “我怎麼能讓他一個人去做這種粗重活兒?”蕭子靈紅著眼楮。“如果他真要去挖,我就也一起去。”


    “……子靈……”唐憶情看向了蕭子靈。


    “……不過,你們都別煩惱了。”謝衛國低聲說著。“已經有人去了。”


    唐憶情兩人都看向了謝衛國。


    “不是我。”謝衛國聳了聳肩。“我還指揮不動那個沈督軍。”


    天才亮,一個小統領就帶了四個士兵扛著木架來了。


    見著了軍隊,唐憶情與蕭子靈本是擔心了一下,然而,隨著那小統領的臉色從嚴肅到了諂媚,那顆心總算才放了下來。


    “真是慘啊,那一個晚上。”小統領一邊揭著白布,一邊搖頭晃腦著。


    “刀劍不長眼楮,可正踫巧著柳姑娘腳上不方便,就這麼香消玉殞了。”


    一邊說著場面話,小統領一邊展示著架上的尸首。


    不但所有的傷口都已然被縫綴了起來,還換上了一襲華美的新衣跟一頭編織得妥妥當當、插著珠釵子的假發。


    就連那恐怖的臉,也都畫上了厚厚的一層胭脂水粉。身上也灑上了很厚的一層鮮花來掩蓋尸臭。


    蕭子靈拉著唐憶情的衣服,而唐憶情也是擔心地緩緩走了近細瞧著。可在那層胭脂水粉下,依稀是可以辨認著正是屬于柳練羽的可怖臉龐。


    “怎麼回事?”蕭子靈小聲問著。


    “我們督軍發現時,已經太晚了。三申五令著要厚葬柳姑娘,以慰青城掌門哪……可惜,只可惜在那場混戰當中,華山掌門不知去向,只怕是給賊軍擄走了,我們督軍也已經下了十萬火急的追緝令,務必要尋回華公子……”


    蕭子靈已經偷偷在笑了。


    “……欸……不曉得葉大俠……”那小統領小聲問著。


    “他有要事在身,先走了。”謝衛國說著。


    『大哥……』唐憶情低聲驚呼著。


    “啊,當然!那是當然的了!”小統領撫掌說著。“葉大俠日理萬機,自是不便久留了。唉,只可惜,只可惜不及發覺公子夫人竟然就在我軍受苦,否則早日救出……”


    『他就是沈督軍那里的章能道。』章能道低聲跟蕭子靈說著。


    于是,在那個“章能道”的滔滔大論中,蕭子靈忍不住就是一直笑著了。


    “那天晚上,我發現時,他就已經站在這里。”


    夜里,指著華清雨屋外的一個地方,謝衛國微微笑著。“我還以為他要動怒了。”


    “……大哥曉得了嗎……”唐憶情低聲說著。


    “從頭到尾看著。”謝衛國笑了起來。“我還偷偷叫幾個小的去買了壇酒,要陪我七師兄藉酒澆愁。”


    唐憶情的臉頰有些紅了。


    “……只是,後來,他卻笑了。”謝衛國低聲說著。“我沒看過他笑得這麼開心過……我本以為他是氣得發狂,怒極反笑了,可是……他卻說……他直到那個時候,才曉得你是真的不再惦著他了……”


    唐憶情沉默不語。


    “舊時的情分……他本不懂你指的是什麼。直到那天晚上,他才懂了。”謝衛國看著他,也是笑著。“不得了,我師兄這次是真的在你身上放下了心。”


    “原來他本來還不信我。”唐憶情低聲說著。


    “越聰明的人,就越放不開心胸。”謝衛國說著。“他說他記掛著你身上的毒,卻也不願逼你回去。讓你在外頭散散心,等你想回了,再回去吧。”


    “……我……”唐憶情紅了眼楮。


    “……他在鎮上的客棧,明早就要走了。如果你想見他……快些去。”謝衛國輕聲說著。


    “我……”唐憶情哽咽著。


    “我七師兄如今只怕要比華清雨還要讓你心疼了。快去吧,去吧……”


    “我……”唐憶情捂著自己的嘴。


    “怎麼?遲疑著什麼?”


    “……我……可我……本就是要與他……”


    “舍不得死別,卻舍得生離?”


    “我……”


    “我說了他的去處,去不去就由你了……反正,他也讓我別說。”謝衛國回到了自己房里。


    “大哥?我進來了。”


    來人輕輕敲了門,本來正在看的男子,就是抬起了頭。


    唐憶情推開了門,緩緩走了進,再緩緩闔上了門。而男子只是靜靜看著。


    “大哥。”唐憶情走到了男子面前,垂著頭,絞著手。


    “……讓我看看你,來……”男子微微笑著,放下了。


    于是,唐憶情緩緩抬起了頭。


    “你清瘦了不少,這些日子吃了苦嗎?”男子低聲說著。


    您也是啊……看著同樣清瘦不少的男子,心里一酸,唐憶情就是不住地掉著淚了。


    “好端端的,哭什麼?”男子低聲說著,拉過了唐憶情的手臂。“心里好過了一些嗎?”


    雖說還說不出話,唐憶情只是不斷點著頭。


    “我只是想你,所以來看看。我在這里,是衛國說的嗎?”


    唐憶情又是點著頭了。


    “……我明明讓他別說的……”


    “大哥……”唐憶情鼻頭一酸,就是撲身向前抱著他了。“憶情不懂事……”


    “情之一字,果然既苦又澀。”男子輕輕說著。“聖賢所言不虛。”


    “對不起……”


    “可兼又甜美入心,熱人血脈。”男子低聲說著。“人世走過這一遭,值得……值得……”


    “大哥……”唐憶情低聲泣著。


    “好美的發……青青,贈我一縷,聊慰相思,好嗎?”輕輕撫著為了自己解下的發,男子柔聲問著。


    “今世已是大哥人,何況三千煩惱絲……”唐憶情低聲說著,輕輕握了握男子的手掌。“若是大哥喜歡,就剪了去吧……”


    “你隨我師弟行走,可是要去軟沙崗?”在他枕邊,親密呢喃。


    “是的……更是要去尋那玄武帝……”唐憶情低聲說著。


    “別去了,軟沙崗已經沒有人在了……”男子低聲說著。


    “什麼?可是……”一時情急,從床上撐起了身子,那頭秀美的長發也就披在了男子赤果的身體上。


    “要去尋玄武帝,就去尋吧。想去軟沙崗看看,也就去吧……”憐惜地捧起一縷長發,男子看著那對清亮的眼,柔聲說著。“只是,別去江南。”


    “……江南……”


    “江南將有是非起。”男子低聲說著。“莫要靠近。”


    “可大哥……”


    “若是有緣,兩年之後與你重逢江南樓……西湖側……”男子低聲說著。“若是無緣,與你來世再做夫妻。”


    “大哥……”唐憶情顫著唇。


    “我本以為,真能與你共偕白首。”男子柔聲說著。“這才許下諾言,萬分的抱歉……”


    “青青與大哥同生死。”唐憶情低聲說著。


    “……”男子只是靜靜撫著他的發,憐惜地搖著頭。


    “大哥不許青青相陪?”唐憶情低聲說著。“大哥還怪著青青?”


    “我本農戶貧家子,若非師門相救,此時只是無名河邊骨。”男子低聲說著。


    “從哪里來的,回哪里去,你又何必隨我枉送性命。”


    “我本唐門逆子,若非大哥愛憐,此時只是一縷異鄉魂。”唐憶情哽咽著。“從哪里來,回哪里去,大哥為何不許我生死相依。”


    “……我舍不得……”男子低聲說著。“再說,若是你來,會亂了我的心。”


    “……兩年之後,江南樓、西湖側,等不到大哥……但願黃泉路上,大哥等我。”


    “……好。若你不來,我也不怪。”男子低聲說著。


    “……若我不來,只會是因為……在了前頭。”唐憶情淒苦地笑著。“大哥莫要心急,等不到大哥,青青不過奈何橋。”


    “青青……”緊緊擁著唐憶情,男子低聲喚著。


    ——第六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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