噴火女神  第七章
作者:亦影
    “別想了。”易任風抬起頭,不耐煩地將倪雲由發呆狀態拉回來。


    倪雲看了他一眼。


    “昨晚又沒睡好?”易任風喚來侍者替她換掉已涼的咖啡,口氣平淡地問。


    “也許吧。”


    “今天的報紙看過了嗎?”他突然又問。


    “沒有。”


    “阮氏垮台了。”


    “是烈搞的鬼?”


    “十之八九。”


    倪雲淡淡扯了抹笑,眼楮盯著前面的濃黑色液體。“阮子衣呢?”


    她的口氣依舊平淡,卻讓易任風一眼看出內心的疼痛。


    “烈什麼也沒說。”


    倪雲喟嘆一聲,“還記得十年前嗎?那時候在日本初次遇見你們,只覺得你們都很高貴,好像是遠在天邊的人,無意間走進我的生命。”


    “其中以烈為甚?”他看出她內心的想法。


    當人回憶往事的時候,她回憶的,究竟是那一時的人,抑或是那一時的心境?


    “如今,我是你們其中的一員。”倪雲沒有回答他。答案彼此早已心知肚明,毋需再揭示。


    易任風沉默。


    “為什麼我是你們的師姐?”倪雲抬起臉看他。


    “烈的決定。”


    “沒有原因?”


    “或許妳應親自去問他。”易任風不想插手他們兩人之間的問題。


    是真正的好哥兒們,所以他不會自作主張地做什麼事以促進他們兩個人的感情發展。


    他所要做的,就只是在後面支持她。


    他相信她的能力,亦相信這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不對我提任何建議?”


    易任風搖頭,“我一直相信妳。”


    “即使有一天,我不再是倪雲?”她的語氣突然有些低沉。


    “或許那時妳可以再叫作宮本晴子。”


    倪雲終于無奈地笑出聲,半側過臉,用手支著頭,“我以為回不去了。”


    她已將這麼多的東西交給了那個男人。還剩下什麼可以帶走?


    “沒有人必須一直戴著面具。”他淡淡地看著她,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未來的路,上天自有安排的。”她看向窗外的日落。


    連續一個禮拜的胃部不舒服讓倪雲十分難受,迫不得已,她走進自己向來不喜歡的醫院。


    “倪小姐是平日工作太勞累了,再加上心情不好,才會導致胃部消化困難。”醫生開了一張證明給她。


    倪雲接過道了謝,走出看診室時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她認出那一抹身影,尾隨著她走到另一個看診室外面。


    “子衣,檢查結果出來,妳確實是懷孕了。”倪雲站在外面,听到女醫生的聲音從里面傳出來,然後是阮子衣微弱的聲音。


    “王阿姨,您確信沒有錯嗎?”


    “錯不了。”


    “如果現在墮胎會不會有危險?”沉默了片刻,阮子衣問道。


    “已經一個月了。”


    “孩子沒有爸爸。”她有些空洞地說,聲音里透露出無助和難過。


    醫生淡淡地嘆氣,“妳應該叫那個男人負責。”


    “他不會在乎的。”阮子衣無奈地說。


    診室里有長久的沉默,突然,她看見診室的門被打開,一臉慘白的阮子衣出現在倪雲面前。


    見到倪雲,她有片刻錯愕,著急地要從她身邊走過。


    “阮小姐。”倪雲叫住她。


    阮子衣停下腳步,“倪小姐。”


    倪雲走到她身邊,看著她還無變化的肚子。“妳打算不要它?”


    阮子衣沒有回答,她低下頭,長長的頭發滑下,掩住眼里的難過。


    “對不起,我無意偷听。”她想她觸到自己內心某些疼痛的角落,“是安德烈的孩子?”


    阮子衣點點頭。


    “或許,妳該讓他知道,他也許會安排妳……”據倪雲所知,阮家的財產已經因阮振唐販毒事件的曝光而一夜成空,連房子也被沒收了。


    阮子依搖搖頭,“倪小姐,妳要我去求他收留我嗎?”


    倪雲無言以對,她清楚地感覺到眼前女子的改變,她斂去了幾分天真的神色。


    思及此,她的手指不由得因阮子衣的話而顫抖。


    “你不恨他嗎?”很久之後,倪雲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


    “我恨他,他利用我奪取案親的信任,讓我成為阮家的罪人。”


    而這一切的恨又出于什麼?大家都經歷過同樣的心境,毋需以言語交流。


    “從前的戶口里還存有一點錢,雖然已經不多,但省吃儉用還可以過完這幾個月。待打掉孩子休養幾天後,出去找工作,大概就不會這麼困難了。”不想在原話題上打轉,阮子衣淡笑著。


    倪雲笑了笑,又低頭看了一眼她平坦的小骯。那里即將有一個生命要消失!


    生命總是無辜。


    “阮小姐已經決定好了?”


    “是。”


    或許她不該再做任何可笑的安慰,這一切只是枉然,她清楚。


    倪雲仍舊只是看著她的小骯,“如果妳不想接受安德烈的安排,必要時可以找我。”


    “謝謝妳。”知道她與他是同伙,阮子衣不想說太多,“我想我可以應付得了的,妳不必牽掛。我一個人在外面租了間小鮑寓,還算應付得來。”


    從前的確是過慣了大小姐的生活,但一夕之間,家庭變遷,淪落至此,生活一瞬間發生了大變化,是該學著適應。


    “倪小姐,沒事的話我先走了。”許久,見倪雲沒有發出聲音,阮子衣出聲打破沉默。


    待倪雲回過神來,阮子依已從她身邊走過,縴細的身影逐漸消失。


    “去了這麼久,很嚴重?”


    倪雲由門外走進屋里,將皮包交給張媽,坐在大廳上看報紙的安德烈聞聲抬起頭。


    “沒什麼,去醫院時剛好有一個學者在那里教授身心保養方法,就停下來听了一下。”


    “有什麼收獲?”


    “幾句從前在心理上看到過的話,非常無聊。”她伸手梳開額前的瀏海,走到他身邊坐下,想到下午與阮子衣在醫院里的談話,“你的阮小姐呢?把人家的家庭弄成那樣,你也該負點責任吧?”


    “這是職責所在,師父在訓練我們辦事時,從來不教事後解決的方法。”他無所謂地聳聳肩,彷佛所說之人與自己一點關系也沒有。


    “你真不是個好人。”


    “我從來沒說過我是。”


    “甚至是非常無恥的人。”


    “我以為妳再清楚不過。”


    倪雲笑了笑,對他的態度無可奈何。她早清楚的不是嗎?


    一切不過就那麼一回事,多麼的無趣。


    她抬頭看了眼時鐘,估計晚飯的時間快到了,便叫管家將飯菜準備出來。


    安德烈摟著她的肩膀走向餐桌,仍舊同從前一樣,紳士地為她拉出坐椅,然後自己在她對面坐下。


    “今天下午,我在醫院里遇見阮小姐。”


    安德烈的動作沒有因這句話稍停片刻,只是淡淡地響應︰“哦?”


    “她看起來很不好。”


    “突然什麼都沒有了,這樣很正常。”


    倪雲盯著他,在心里嘆氣。她頓了片刻,又開口︰“我們在婦產科外面踫面,她懷孕了。”


    “懷孕了?”他稍稍頓了下。


    她點頭,“是你的孩子。”


    “她打算如何處理?”


    “她打算打掉。”


    “這個女人,一句話也沒有與我商量。”他的嘴角勾出一抹弧度,說得像是諷刺,又不甚在意。


    “你要孩子?”


    “是我的,我當然不會放棄。”


    “阮子衣呢?你又怎麼處理?”


    安德烈懶懶瞥她一眼,“不覺得妳又問太多了嗎?”


    “孩子有危險,母親的情況也很差。”


    “這可不好。”他仍舊是一派優閑,蹺起二郎腿,轉頭看向她。“既然妳是女人,應當比我更了解阮子衣的想法,妳說我該怎麼辦?”


    “你不也當過她的情人?這種問題拿來問我,太小化了你的作用。”


    “那麼我該派人把她接過來?”


    “這也許是個好方法。”她淡淡地說,語氣有些自嘲。


    他何必說得像是依照她的意思?倘若他不想,她的意見根本一點作用也沒有。


    她感到諷刺。


    “怎麼?這回倒是慷慨大方了。”安德烈睇著她不明顯的表情。


    “這話說得太嚴重了,我以什麼身分來慷慨?”她听出他話里的意思。


    安德烈笑了笑,拿起電話吩咐司機將阮子衣載過來。


    原來他早已有她的住址。


    倪雲感到自己所說的一切,原來都如此多余。


    “原來你早就知道了。”安德烈放下電話時,她冷冷地說。


    “有什麼我應該不知道?”


    “不,你的確該知道,是我太多管閑事。”


    安德烈不發一語地看著她。


    “阮小姐什麼時候來?”


    “待會兒。”


    “我去叫張媽整理客房。”倪雲站起身要離開,手臂突然被他拉住,然後整個人在他突加的力道下跌入他懷里。


    安德烈好整以暇地抱著她,臉上顯現一抹淺淺的笑意,“不問問我,為什麼讓她懷孕?”


    “我應該問嗎?”


    “這一回,我允許。”


    她無奈地笑了笑,“可我早已無心听你的理由。”


    “妳總是在心里對自己說,我讓妳太失望。”


    “不,我說過,你已讓我絕望。”一有絕望,便無所謂的希望或失望。倪雲微笑,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從他懷里站起來。“我去吩咐張媽。”


    來到飯廳時,張媽正將一盅湯端到餐桌上,倪雲走過去。“張媽,你去收拾一間客房,待會兒阮小姐會過來。”


    張媽停下動作,有些奇怪地看向她。“小姐,先生已經吩咐過了呀。房間都已經準備好了,妳看。”她指著餐桌上的東西,“補湯也已經弄好了,先生吩咐說阮小姐需要進補。”


    倪雲一陣錯愕,“他這麼快就吩咐了?”


    原來,他一直在等著看她的下一步動作,也等著看她如何心痛。


    倪雲嘴角浮起一抹笑,“他總是那麼神速,讓人措手不及。”


    張媽似乎有些明白其中涵義,便打住不再說下去,以免惹上麻煩。


    “做妳的事吧。”倪雲淡淡地吩咐了句,便轉身上樓。再次下樓時,已換上一套外出服。


    “小姐要出去嗎?”張媽看她又走下來,注意到她穿著的變化。


    “我得去一趟服裝店,宵夜時叫先生和阮小姐不必等我了,剛剛店里打電話過來說有一筆復雜的帳目需要我過目。”她一邊說,一邊走向門外。


    “小姐稍等一下,先生的司機已經被派去接阮小姐,我打電話叫公司的司機過來。”張媽尾隨在後。


    “不必,我可以自己過去。”


    “小姐……”


    倪雲沒有理會她的叫喚,徑自離開安宅。


    回不來了!她對自己說。


    這間房子,再也沒什麼意義了。


    路過服裝店時,倪雲在店門口駐足,看著里面燈光燦爛、顧客和店員來來往往。


    這是城市里最繁華的一隅——


    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大規模服裝店,她曾付諸過心血的地方。


    半晌,她轉身繞過人行道,朝大街的另一個方向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天空突然下起滂沱大雨,這在冬天是罕見的。


    路上的行人不約而同地朝各自的目的地奔跑,用手遮著頭。


    倪雲躲到路旁的一家珠寶店外面,轉過身時,看到里面展示著的一條藍色水晶項鏈。她把臉貼在落地窗的玻璃上看進去,上面的字清晰可見——海洋之戀。


    許多蔚藍如同大海的水晶項鏈皆喜歡引用這個名字。


    卻沒有人認真地想過,愛是否真正如同海洋般。


    例如她對他的感情。


    一開始,她自以為可淡然地看待他在這麼多女人之間流連。


    但愛是自私的。她如何與自己所愛的男人以不相愛的形式在一起?


    玻璃窗上映射出她蒼白的容顏,眼里淡藍色的光更顯得突兀。


    這是最清澈的顏色,比起一無所知的白和神秘黯淡的黑,它帶有憂郁,因此更顯透徹。


    這顏色讓她想到,原來她的感情亦是如此清澈,如同眼眸。


    他坐視了十年,也視而不見地度過了十年。


    原來,這一切竟是如此可笑。


    熟悉的黑色大型跑車在公路上緩慢駛過。


    司機一邊開車一邊東張西望,雨水打在車窗上,模糊他的視線。


    倪雲隱進角落里,看著司機撐傘下車,沿途找著什麼,又坐進車子里。


    隨後,車子揚長而去。


    她從角落里出來,離開了珠寶店。


    “沒有找到?”安德烈坐在大廳的沙發上,口氣依舊平靜。但不同往日的是,臉上沒有了一貫的笑意。


    這表情極其危險,即使沒有直接將怒意表達出來,也足以讓佇立一旁的司機恐慌起來。


    “是,整條街都找遍了。服裝店也去過,里面的店員說今晚沒見到小姐。”


    “會不會出了什麼事?小姐要出門時,明明告訴我要到服裝店處理帳目的。”張媽小心翼翼地說。


    安德烈沒有開口。她要他親自找她嗎?這個女人。


    他沒來由地感到憤怒。


    安德烈不悅地看向窗外的滂沱大雨。沉默許久,突然又出聲︰“打電話把易先生叫過來。”


    “搞什麼鬼?”易任風一邊看著手表,一邊朝安德烈走過去,臉上的不耐煩十分明顯。


    拜托!現在是半夜三點耶!


    泵且不問時間早晚,光是窗外的滂沱大雨便令他懶得出門。


    易任風坐到沙發上,習慣性地燃起一根香煙。


    “倪雲去你那里了嗎?”安德烈沒有理會他的不悅。


    “沒有。”易任風收下打火機,瞥了他一眼,“她還沒回來?”


    “我以為你會知道。”


    “你這邊的人,自己都看不好,我怎麼會知道?”易任風絲毫不驚訝倪雲的失蹤。


    安德烈看著他不甚在意的表情。“已經出去一個晚上了,服裝店里的店員也說沒見過她。”


    易任風沒有開口。


    這時,女佣來到安德烈面前。“先生,阮小姐吵著說要離開。”


    “安頓好她,我現在沒空上去。”他不耐煩地揮揮手,女佣應聲而去。


    易任風即刻明白事情的始末,他有些諷刺地看著安德烈,“你準備找回她,然後讓她一輩子不明不白地與你在一起?”


    安德烈沒有回答。


    “男人花心很正常,不過腳踏兩條船也是極危險的。烈,別告訴我你不明白這個道理。”


    “你自以為很清楚情況?”安德烈的口氣有些不耐。


    “或許不,我從不想插手你們的事。不過從某些角度來講,我承認自己偏向倪雲。”


    安德烈不想多費口舌與他談論這個問題。“叫你公司里的人去找她,馬上。”


    易任風拿出手機按了幾下,對著電話吩咐幾句,便又掛上。


    “放心吧,我的人效率一向不差。”


    “我也相信。”安德烈斂去剛才的不悅,起身走到吧台。


    “烈,你露出了馬腳。”


    “哦?你看出什麼?”


    “你自己清楚。”易任風拿起他放在桌上的另一杯酒,臉上帶著高深莫測的笑容。“倪雲說你總是自以為是。”


    “我不否認。”安德烈擴大笑意,“你還真有本事。”


    “再怎麼說,我也是你師弟,差不到哪里。”


    “這些話等我找到你師姐時再說。”他將酒杯放下,看到方才的女佣又走下樓,“怎麼了?”


    “先生,阮小姐執意要走。”


    “你看,女人就是這樣麻煩。”安德烈站起身,朝易任風笑說,“看來我得上去關心一下,否則這個晚上別想睡覺了。”


    易任風冷冷地看著他,“我以為你打算不睡了。”


    “原來我也這樣以為,不過既然事情已交到你手上,相信應該沒問題才是。”說完,他轉身和女佣朝樓梯走去。


    身後傳來易任風的聲音︰“別太貪心,烈,否則你會後悔。”


    安德烈停下腳步,沉吟半晌,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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