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鳴天下  第十章
作者:于晴
    她好像作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里,是顯兒來島上的那段時光,這段時光是她最幸福的時候,有時候回憶起來,她都還會偷偷躲在瓜棚下傻笑著。


    她還記得,成親那晚,只有月光,他向來偏冷的嗓音也在那一夜里,如醉人月光,讓她永遠永遠也忘不了。


    他說,從此以後,她就是公孫要白,就是他的人了。


    她本來就姓公孫,但從那晚起,公孫兩個字的意義不再一樣了。


    偶爾,他會帶著她上附近的小小島,那時,他不願公孫要白的名字曝光,便要另外為她取蚌假名,她想叫山風,輕輕的來,輕輕的消失,但只要他回到這山上,她總是會一直守護著他的。


    她不知道他听出來了沒?但那時他只是看著她,沒有否決這個名字。


    她是他的妻子,雖然沒有圓房,但她一直是心滿意足的。有時,他也會吻著她的額面……就像現在正在吻她的……溫溫暖暖的,沒有激情,但令她真正放了心。


    “要白,要白,妳在笑呢。妳在作夢麼?妳這麼喜歡作夢麼?就算這般喜歡,妳可以以後慢慢夢,別急在這一刻。妳醒來,好嗎?”


    醉人的月光又來了,在她耳邊低聲重復輕吟著。她甜甜笑著,想繼續夢下去。


    可是,這擾人的月光老是騷擾著她,每次她正快樂地夢著往昔,就是這道月光讓她睡不安枕。


    “要白,妳不想知道妳房里的秘密嗎?”那月光又拂過她的面了。


    秘密?她好想知道。不過,她想這輩子是沒機會知道了,她想這樣子睡下去,沒有痛苦也不用再吃下去了……


    “那秘密,有關公孫顯的,妳不想知道麼?妳不想醒來親眼看見他麼?”


    有關顯兒的,顯兒……顯兒……


    “顯兒……”她意識到自己逐漸清醒,她申吟一聲,直覺模向床側茶幾。


    快點快點,她的力氣好像不大夠,幾乎舉不起手來。在哪在哪?她記得她入睡前都會擺在茶幾上的,怎麼會沒有?


    她愈模愈緊張,忽然听見有人驚喜喊道︰


    “耶!妳醒了……小心!鮑孫先生,醒了醒了,公孫小姐醒了!”


    恍惚中,她感覺有人扶住她,而顯兒剛步入房內,她來不及跟他說話,就搶過他手里的湯碗,咕嚕嚕的一口飲盡。


    又苦又澀又燙,燙得她眼淚都掉出來了。


    哪來的早飯這麼苦……她抹去眼淚,急聲問︰“還有呢?還有呢?”


    她的聲音又虛又啞,但她顧不了,連忙拉過他的手,確定他身後沒藏任何食物。


    “我的食籃呢?”


    扶她的傅玉,目瞪口呆。


    “山風,妳喝的是藥。”


    淡柔的男聲自她頭頂響起,她一臉疑惑,抬眼直視他,嘴里說道︰


    “你把我的早飯換成藥做什麼……顯兒,你你……”怎麼瘦了,老了,憔悴了,不修邊幅起來了?他的衣衫也沒像往日那樣干淨無皺。


    他的眼直勾勾地望著她,像竭力壓抑滿腔的情緒。


    她忽地發愣,緩緩低頭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再遲鈍地模上她緊閉的嘴巴,最後她又偷偷打量著四周。


    “這里……”才說了兩個字,她又趕緊閉嘴,以免發現其實她是在吃東西的。


    “傅玉,你去請五叔過來。”


    暗玉紅著臉跑了。


    “山風上這里是雲家莊,妳回來了。”公孫顯輕輕捧起她的臉,道︰“妳躺了三個多月,都要過年了。五叔說妳身子有些耗損,頭一、兩年得好好養著身子,之後,會跟常人無異,再也不必受過去的苦頭了。”


    “你騙我。”她悶聲道︰“你一定在騙我。”她拉扯著自己的衣袖。


    “我沒騙妳。”


    “哪有這麼好的事?現在我還在作夢吧?這兒我一點都不認識,哪可能是雲家莊,這也不是我房間……”她嘀咕著。“顯兒,夢境是不是跳太快了?我才夢到咱們成親的那天,突然間我就好了。我運氣沒這麼好,是不是五叔不敢告訴我,其實金綿綿也在我體內了,所以他叫你來騙騙我,我的食籃呢?我還是備著好了……”


    “妳不記得了麼?妳痛不欲生足足五天,五天之後妳昏迷不醒,五叔替妳把脈,確定妳安全無虞,便花了半個月把血鷹跟金綿綿的殘尸引了出來,如今妳體內小有毒素,但已無大礙。”指月復來回輕撫著她的頰面,充滿眷戀。


    “……怎麼引出來?”她疑惑道。


    他俯下頭,輕聲道︰“五叔特別調制的瀉藥。”


    她張口傻眼。她一點也不記得她拉過肚子,那她怎麼排出來的?這不可能在她的夢里發生,她絕不會作這種丟臉的夢,那就不是夢了?不是夢了?


    她正震驚的時候,他覆上她的檀口,輕輕吻著,她本能嚴陣以待,雙手勒緊自己的裙襬。


    她一定要忍忍忍……她張大眼,發現自己一點也沒有那種生不如死的疼痛。她真的好了?以後真的不用再過那種日子嗎?她一時手足無措,很想跟他大叫大喊,哪知他的吻猛然加重,她一時失重倒臥在床,他竟覆上身來,狠辣無比地再吻著。


    她心里激動,開心地抱住他的腰,任他親著吻著,任他……不太對勁,她連連避著他的吻。


    “顯兒,等等,等等,我會痛。”


    他頓了下,急聲問道︰“妳哪兒痛?”


    “我……嘴疼……舌也疼,真的很疼呢,你以前沒吻這麼用力的。”她吞了吞口水,低聲道︰“對不起,我要知道你在等我,我絕不會睡那麼久。你別氣我,下次我不會了……不對,沒下次了。顯兒,我好了!我好了呢!”她又激動地抱著他,眉開眼笑,笑得連眼淚都掉出來。“你活著我也活著,顯兒,顯兒,我不準你當陳世美,我活著你活著……我活著你也活著……”說到最後,她直傻笑著。


    他一時痴傻地望著她,望到她又掉了眼淚。他抹去她的眼淚,啞聲說道︰


    “妳睡著時哪像山風,現在妳這胡說八道的模樣,才是我心里的山風。以後,妳別睡這麼久了,妳有我,何必去夢些亂七八糟的事。”


    她眼淚鼻水直流,也顧不得有多難看,明明開心的在笑,眼楮卻哭得睜不開來,他的掌心一直來回抹著她的淚水,像在擦她眼淚,更像在確定她已經完全醒來。


    “討厭!”她又哭又笑。“別把我鼻水擦了,很髒的……”發腫的眼忽地?到某個人影。她睜了好幾次才看清楚門口站著五叔跟傅玉。


    五叔微微一笑,而傅玉則是面紅如血,眼神游移。


    她開心的張嘴想要叫他們,把她的喜悅大叫出來,但赫然發現她的雙腿還懸吊在床邊,身上壓了個男人,雖然這個男人是她的相公,但光天化日門戶大開的情況下,實在不算雅觀……


    她悄悄地把臉埋進他的懷里,把一臉眼淚鼻水全賴在他的衣上。


    她的夢成真了,想埋在他懷里多久就多久,不必為了保命而殺風景的吃吃吃。


    嘿嘿……嘿嘿……她一直在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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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嘿嘿,她還是在傻笑。


    醒來後的幾天,她處于極端亢奮的情況下,她听話的吃藥,哪怕一天苦個十次八次她都甘願,就是一點不好,喝藥前總是要吃飯。


    哎,如果能不吃,那是最好的了。


    她才清醒半天,已有幾分倦意,便在床上半夢半醒的,隱約地,她听見有人進房,遂掩了個呵欠,含糊不清地問︰


    “顯兒嗎?我再睡一下。”


    “妹妹,公孫先生送前任五公子出門,我瞧傅玉忙著,便替妳送藥過來。”


    是延壽!背對床外的山風立時張開眼。


    “妹妹,先喝了藥再睡吧,嗯?”


    完了完了,是延壽!


    “妹妹?”


    山風咬咬牙,不顧頭暈目眩,掙扎坐起轉身低頭面對延壽。


    “延壽,那個……我還不知妳的真名呢。”她瞪著床面道,前方有淺淺綠綠的衫子,但她不敢抬頭看。


    “我叫傅尹。”聲音笑道。


    “傅尹……那個,那個……妳冒充我成為公孫要白,我很感激很感激……”


    “妹妹,公孫要白死了,以後只有山風,雲家莊里只有數字公子、春香公子跟公孫先生知道,妳以後別再提這事,以免招來禍端。”


    “多謝姐……不是,多謝傅小姐關心。”早知她能長命百歲,當初就徹底在傅尹跟顯兒之間劃下一道長溝。她好後悔,以後再也不敢隨便湊合人了。


    “要冒充公孫要白真不容易呢。”聲音在輕笑︰“我從十一歲那年,就藏在暗處,等著成為公孫要白,說來讓妳見笑,這一目幾行的功夫我練得真辛苦,還不如去習武來得快些。”


    “對不起……”她滿心愧疚。


    “妳不用說對不起,我身為數字公子里的大公子,為妳找出解藥是我該做的事,只可惜,事情直轉而下,冒出個屠三瓏來,我這十幾年來的功夫是白廢的了。”


    “不白廢不白廢,妳的恩情我一定惦在心里,想辦法報答,所以、所以……”


    “所以?”


    她滿面燒紅,抬起臉對上延壽微怔的視線,一鼓作氣道︰


    “所以,請妳放棄顯兒好不好……噫!”她傻住。


    眼前拿下面紗的女子確實是美如天仙,但從左頰到下巴處有一道很長的丑疤。


    難怪要蒙著面,如果沒有這道疤,那真是天上人間唯一的美女了……


    頓覺失態,山風連忙咳了一聲,不再傻傻地瞪著傅尹看。


    “我不是故意要盯著妳瞧……等等,”她又想到什麼,抬眼大叫︰“數字公子都是男人啊!”


    暗尹看著她生動極點的表情,滿眼笑意點頭道︰


    “是只有男人,但妹妹妳排行老九,從今天起,妳是數字公子里唯一的女兒家了。”


    山風顫抖地指著他。“你你你、你是男人?”


    暗尹訝了聲,無辜地問︰“公孫先生沒跟妳說嗎?”他輕輕撢了撢一身淺綠的冬衫,很瀟灑地說︰“我一身打扮也是男人啊。”


    她僵硬無比,張嘴想要說什麼,最後喃喃道︰


    “還好我沒死……不然我死後看見真相,一定後悔把顯兒推給你……”


    暗尹聞言失笑。“妹妹,听說妳以前是個活潑亂跳、想象力令人頭痛的小佳人,現在一看,果然不假。公孫先生何時娶的妻、娶的是誰,莊里都沒人知情,害得當時我看見妳,猶豫不決,後來還是看妳不正常的吃食跟美貌,才猜出妳是誰的。”語畢,他輕咳一聲,趁著她不注意時,眼神繞著別處轉,薄薄的臉皮有些微紅。


    美貌……她不好意思地笑笑。真丟臉,這樣當面說她……不過也無所謂,是胖是瘦是丑是美都好,現在能健康活著就是件好事。


    “粥來了粥來了。”傅玉端著熱騰騰的熱粥,一看山風,又臉紅地撇開目光。“公孫先生離去前吩咐,一定要先吃粥再喝藥,這粥熬了很久,公孫小……不對,是師叔,呃,夫人,快喝吧。”


    她看見捧到面前的粥,直覺有點厭惡,但還是深吸口氣接過,開懷笑著說︰


    “多謝七師兄。”


    “唔……不客氣。那個……夫人……粥易冷,快暍吧。”


    她慢吞吞地喝了一口。


    “好喝嗎?”傅尹又定楮望著她,問道。


    她舌忝舌忝唇,笑道︰“還好。好像沒什麼味道……”還是笑得很開心地喝光光,接過藥後一口氣喝光。身體健康最重要!


    暗尹跟傅玉對看一眼,沒有多說什麼。


    “妹妹,妳再休息一會吧。”傅尹笑道。


    山風點頭,想起一事。“大公子,你今年到底幾歲?”看起來年紀也不大啊。


    暗尹無辜地回笞︰“我今年二十三,跟公孫先生同齡。”


    “……我今年二十五了。”用不著這樣佔她便宜吧。


    “妹妹可還記得當日曾允我,不管發生何事都讓我叫妳聲妹妹嗎?”


    他笑容可掬,幾乎讓人無視他那條疤了。


    “你請叫吧,大哥。”她看見他驚喜的樣子,也不會很在乎輩份年齡了。反正從“姐姐”換成“大哥”,沒人偷戀顯兒,她算賺到了。


    暗玉插嘴︰“妳認的大哥可多了,除了閑雲公子、大師兄外,春香公子提議等妳康復後,以他義妹的身份再嫁一次公孫先生。”


    她一怔。


    暗尹淡淡說道︰


    “江湖便是如此。有名號的、有背景的,人家便看得起妳,妳是閑雲公子的義妹是萬萬不能再提的,但妳若是春香公子的義妹,加以九公子的身份,以後再也不會有人瞧不起妳。至少,公孫顯對妳怎麼了,妳也有後路可退。”語畢,他笑道︰“下午,我再送點點心過來吧。”


    下午不吃藥,用不著吃東西。她連聲叫道︰


    “不不不──我想睡,我不餓,不用送來,謝謝。”


    暗尹攏眉,又跟傅玉互看一眼,兩人無奈推門而出。


    她笑盈盈地倒回床上。哎啊,真幸福真幸福,她笑瞇眼,真的又困了。


    從今以後不用服藥也不必被點穴,想什麼時候睡就睡,想半夢半醒,也不會害她致命,真好。她很珍惜這樣的生活,如果能一輩子都不吃東西那就更好了,她窩在枕邊人的床位,心滿意足地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硬是把她叫了起來。


    “山風,吃藥了。”


    “嗯……”她合著眼,被人扶了起來,乖乖重復道︰“吃藥了。”


    抱著她的人體溫帶點涼氣,她笑著偎進他懷里,張嘴喝了一口。她終于張開眼,看見自己面前的碗不是藥,嘆了口氣︰“要先墊胃真麻煩。”


    “這是城里有名的……”公孫顯話還沒說完,她就深吸口氣,就口喝了半碗。


    他皺起眉。


    她笑著再接過他的藥碗,藥汁真苦,不過多喝一碗就是往常人邁進一步,喝光光,一滴也不剩。


    “好喝麼?如果好喝,明兒個我再差人買回來。”他問。


    “藥很苦,哪好喝……你是問粥啊,我嘗不出味兒來,大概還好吧。”她睡意漸深,掩著嘴︰“顯兒,可以睡了嗎?”


    “嗯。”


    她躺下來,笑著跟他說︰“等我有精神些,我想去汲古閣走走。”


    “好。”他語氣忽柔問道︰“妳有沒有特別想吃的,明天我讓廚房去做。”


    她連想都沒想的搖頭。“我不餓。”


    “胡說,這幾天要不是得配藥喝粥,妳連吃個東西都不肯,如果是為了愛美……”


    “我才沒呢,是真的不餓,也不想吃。”她含糊說,猛打著呵欠。


    “顯兒,你要睡了嗎?陪我睡一下好不好?”


    他只好和衣先上了床,她立即埋進他的懷里磨贈,然後迅速睡沉了。


    鮑孫顯默不作聲地輕撫著她的長發,等她睡了一陣,才捧起她的小臉來。


    她的嘴角還是翹的,白天晚上都是一臉的笑,可見她有多開心多珍惜這次的重生,不可能會糟蹋自己。


    他輕輕撫過她尚帶病氣的臉龐,吻上她有些發熱的小嘴。


    她體內劇毒確實已散,只是……他一夜未眠,一直凝視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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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餅年的時候,她還沒能下床走動,所以都是莊里的人來拜年。她注意到來的都是些她認識的人,傅大哥、三叔、傅尹跟傅玉,其他公子曾到房外,就不再進屋。


    她有些疑惑,但不是很在意。新年那幾天,她笑顏迎人,笑到傅玉都看直眼。


    “妳真這麼開心?”傅玉疑聲道。


    “是啊。現在我身體健康,可以長命百歲,我當然開心。”她笑得眼都瞇了。


    “可是妳都不吃……”傅玉及時改口︰“這幾天妳都待在屋子里,沒感受到新年的氣氛,今晚公孫顯在院亭里設宴,當是吃頓年夜飯,在場的都是妳在莊里的熟人,妳要來嗎?”


    “年夜飯……”她開心笑道︰“好啊。”


    她往年都是在島上過的,今年一定大不相同。哪知,到了晚上,她模模扁扁的肚子,好像一點也不餓,還有點飽飽的。


    這樣仔細想來,自她清醒後似乎沒有饑餓感耶。她想著想著,最後想到床上去,晚上有人叫她起床,在她嘴里硬塞了幾口,她不怎麼想吃,沒咀嚼就全數吞入肚,然後繼續睡她的覺。


    等新年過後的一個月,她終于有力氣能在院里走上半天而不氣喘如牛了。


    這也是幾個月來她第一次看見鏡里的自己。


    她呆呆望著鏡子好半晌,才抬眼看向取來斗篷的公孫顯。


    他只是淡淡看她一眼,便幫她披上斗篷,拉好她的帽子,不讓人窺見她分毫的容貌。


    “走了,妳不是一直想上汲古閣看看嗎?”


    她回神,應聲︰“好。”


    鮑孫顯推門瞧了眼天色,而後垂首注視著緊緊捧住他手的人兒。


    他默不作聲,反手扣住她的手。兩人一塊在莊里步行。


    雲家莊的弟子甚多,每次有少年路過上前拜禮時,她的臉總是快垂到地上,避開來人好奇的打量。


    暗尹遠遠看見她,笑著喊道︰“妹妹,傅玉跟三公子剛從平縣回來,帶了豬腳,廚房正炖著面線呢,妳要不要吃?”


    她回頭急聲叫道︰“要要,留我一份,不,兩份!”


    暗尹一怔,瞧一眼公孫顯,便又笑道︰


    “難得妳有胃口,這次妳絕不會再說沒味道,保證妳吃了還想再吃。”揮揮手笑著離去。


    她又跟他靜靜走了一段,輕聲道︰“這條路有點眼熟呢。”


    “這里跟十三年前一樣,都沒什麼變化。妳每天早上醒來,總拉著我走這條路到汲古閣。第一道門後的籍,誰都能翻讀,妳一眨眼就能看好幾本,從此不忘。有時,五叔他們懶得上閣里尋,便把妳帶在身邊隨時可以問事,妳連第幾真都能說得翔實,傅尹盡力學了,但遠不及妳的過目不忘。”公孫顯溫聲道。


    回憶讓她笑得迷蒙。“那是叔叔們怕我病悶了,帶我四處走走。”


    哪知,不經意的鋒芒,遭人覬覦了。


    汲古閣的第一道門在望,她突然停住腳步,沒再往前走。


    “山風,妳不是想進去瞧瞧嗎?”


    “那不是我的畫像,對不對?”


    鮑孫顯回答得十分坦白︰


    “不是。那是春香以傅尹年幼的模樣,繪成他二十歲時的相貌,這只是我們的布局之一,雖然五叔他們曾帶妳出門過,但他們也知妳的美貌容易為妳帶來災禍,出門皆蒙住妳的面容。看過妳真正容貌的少之又少,我跟春香才有這個計畫,傅尹十幾歲時還不夠穩,如果他是我們最後一步棋,就得萬事周全才能下場。”


    難怪傅玉曾說莊內幾乎沒人見過大公子,原來從十幾年前就開始這個計畫,徹底把公孫要白的相貌抹煞,讓人取而代之。


    “那……當年那畫師的畫還留在你那里嗎?”


    “燒了。”


    “喔……”她突然笑出聲,惹來他微詫的眼神。“顯兒,雲家莊明明是替人留名千世的地方,可我卻從里頭消失了。”想想也真諷刺。


    鮑孫顯扣緊她的手腕,平靜道︰


    “妳哪消失了?妳不是在這里?不是活生生在我眼前麼?”


    她露齒而笑︰“是啊,是啊,人家留名,我留命就好了。唔……顯兒,當年你是看過那畫師的擬畫,跟我現在很像嗎?”


    “一點都不像。”他斬釘截鐵地說道。


    “才怪,你又騙我。”她咕噥著,而後滿面笑容︰“咱們改天去汲古閣,現在先去我的房間,好不好?”她笑瞇瞇地,眼眸一閃一閃亮晶晶的,非常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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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閃一閃亮晶晶,一閃一閃亮晶晶,東張西望看了老半天,本來滿腔的興奮,漸漸被澆熄了。


    “好像差不多嘛……”她走進院子,有些發熱,便把斗篷帽子拉下。


    回到雲家莊後,她養病都在他的房里,這十幾年來他長高長壯,早搬到適合他的新樓房,而她的房間嘛,真的沒變。


    她看看窗前的紅梅,再看看適合小孩泡腳的小泉跟秋千,她笑著來到房門前,回頭看看公孫顯,神秘兮兮地說︰


    “我要打開嘍?”


    若隱若現的笑意噙在他的嘴角,他輕聲道︰“請。”隨即眼神竟然避開。


    哎,她的顯兒在害羞嗎?她暗吃了一驚。房內是什麼?絕不可能是女人嘛,難道是喜房?說起來他們還沒圓房呢,還是鳳冠霞披?他們成親時,因為她得捧著食籃吃不停,干脆省了俗禮,不戴鳳冠……這真難猜……


    “我真的開了喔?”她又問,滿面紅光。


    鮑孫顯淡淡笑了,索性上前替她推開房門。


    她哎呀一聲,叫道︰“我還沒準備好啦!”但還是撩起裙襬,跨過那個令她心跳十足的門檻。


    門後──


    她呆呆地看著這間十分熟悉的寢房。完全沒有任何變化,連個紅色的喜字也沒有,她一頭霧水又回頭看看他,他眼神又移開,她沒有吭聲,來到床柱子,笑道︰


    “顯兒,你看,這是我刻的,那時我才這麼高呢。”她模模與肩同齊的刻痕,原來她也沒長得太高,不像他,跟大哥一樣身高。


    她又模模床被枕頭,似乎有定時換新,但都跟她離去時的一模一樣,根本沒有什麼驚喜啊!


    她滿心疑惑,干脆趴在地上,往床底看去。


    “山風,妳做什麼妳,地上冷得很。”他拉起她。


    “哪來的驚喜嘛。”她抱怨著。


    “我說是我的秘密,妳偏要當成驚喜。”他掩嘴咳了聲,道︰“妳慢慢找吧,我去拿妳的藥湯過來。”


    她注意到他不經意瞄了眼窗前小桌,她狐疑地跟著回頭打量,等她轉身時,他已經先離開了。


    是在桌上嗎?文房四寶都在,沒有什麼出奇之處。他給的暗示實在太少了,她嘆了口氣,干脆拉開椅子坐下。


    幸虧她瘦了不少,不然肯定坐垮這種小孩坐的椅子。那時她年紀小,坐在椅上,腳還有點踩不到地呢,她笑意盈盈地托腮望著窗外。


    她想,應該不是什麼攸關生死的大秘密,那麼,就算找不到也沒什麼關系。


    她瞄到文房四寶,開心地取餅她幼年慣用的筆硯。她在島上常寫信給顯兒,什麼天馬行空都寫,偏他性冷,能在三個月里收到兩封簡信就已經很不得了了。


    她再攤開紙張,準備寫些字,哪知一攤開她就愣住了。


    “誰寫的……”


    要白,妳苦我便陪妳一塊苦吧,不過那黃蓮粉一點也不苦,妳說天邊白雲下有妳,難怪那朵白雲愈看愈像妳。要白,別跑得太遠,早點回莊,我一直在等妳,妳要纏我就纏吧,愛纏多久就是多久,妳要累了,就想想有個人一直在等著妳回來,別飄太遠。對了,下回吃藥,問問老神醫,下藥別下得這麼苦行不行……


    她看看署名“顯”跟年日,這是她剛到島上的日子。


    她記得,那時她寫信給顯兒,抱怨老神醫的藥苦,但只換來最後那句話的短信,哪來這麼長的信?


    她翻了翻剩下的紙,全是寫過的,她又瞧見桌底下有個被遺棄的紙團,連忙抱著一堆信紙鑽進桌底。


    她小心地攤開它,然後一臉疑惑,慢慢的細讀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有人驚醒她的神智,讓她猛然抬頭,撞上桌子。


    “妳何必躲起來看?”公孫顯嘆道。


    這聲音帶點天生的清冷,乍听之下有點漠不關心的意味,也與人頗為疏離,沒有什麼熱情而言,可是、可是……


    “出來吧,妳的面都要涼了,先墊胃再喝藥吧。”


    她一時回不過神來,傻傻盯著他的臉,任著他拉她出桌底下。


    窗外竟然已有暗色,她還沒從剛才的信里轉換心情,看見熱騰騰的豬腳面線,忙著坐下,道︰


    “我馬上吃。”埋頭就吃,一鼓作氣吃完一整碗,再咕嚕嚕喝完藥湯。


    “面線好吃嗎?”他隨口問道。


    她舌忝舌忝唇。“嘗不出什麼味道來。”


    他點點頭,沒有多問什麼。


    她把一迭信小心壓在鎮石之下,然後慢吞吞地關上門,掩上窗。


    房內只有一張椅子,他就坐在床緣看著她的舉動,臉色還是沒有什麼變化。


    她低著頭來到他的面前,十指交扭著,低聲說道︰


    “顯兒,你寫信給我時,都是在我房里寫的嗎?”


    “嗯。”


    “……我不知道那個番麥的種子是你給的,我一直以為是傅大哥給的。”


    “嗯。”


    “還有,我也不知道你給我的九公子腰牌,是要我長長久久,長命百歲……”


    “嗯。”


    她看他反應這麼冷,不由得低聲惱叫︰


    “你寫信又不寄給我,我哪知這麼多啊!”好想踹他一腳,這麼晚才給她看!


    他默默地盯著她瞧。


    她滿肚子的氣立刻消了,面色有點發紅,繼續低著聲說︰


    “那個……你寄給我的信,每回就那麼幾個字,說要娶我,也就是三個字而已,我怎麼會知道、會知道……你一生一世就只要我一個呢。”


    “我沒那麼說。”


    她瞪向他。“有信為證!有信為證!你耍賴!”


    黑眸微有笑意。“那都是幾年前寫的,那時我才十幾歲,年少沖動也不是不可能。”


    “你是年少害躁!”她抗議道︰“哪有人這樣的,我在島上最高興的就是收到你的信,你偏不寄給我,自個兒偷藏,什麼事也不讓我知道!”


    他改練功的事、他上哪找到什麼藥,都寫得仔仔細細,她每封來信都放在一塊,他都仔細的回。


    這些信字字都是情真意切,卻也在信間流露他的憂心,他自然是不肯寄的,難怪每回她收到信都是情緒被隱藏妥當的只字片語。


    “顯兒……你想,我體內是不是還有毒性未消?怎麼我一點也不餓,吃起東西來什麼味道都沒有。”


    “那是妳長年不得不吃,現在自然排斥。以後妳定時吃飯,總會恢復的。”


    她模模臉,又道︰


    “以前老神醫救我命時,因緣巧合改變了我的體質,讓我沒那麼容易生病,現在……會不會又回薄命的路子上來了?”幼年她常听人說“紅顏薄命”,現在她的樣子,跟小時候幾乎是重迭了。


    她寧願跟他長命百歲,也不要這種美貌。


    “現在的妳可是身體健康,哪來的薄命?”他斥聲道。


    她眼珠子老是盯著地上,支支吾吾地說︰“那個……我想,我想,我們就在這里,這里圓房好不好?”語畢,又急促地說︰“床是小了點,但我想硬擠擠也是可以,要是再不圓房,我都老了怎麼生孩子?”


    他盯著她半天,才靜靜地說︰“上床吧。”


    她口水差點嗆住,有點狼狽地扯腰帶月兌衣衫,她手忙腳亂,最後還是他幫她解開腰帶拉下長裙,她臉紅地要爬上床,一腳踢上床板,整個人撲上去……


    鮑孫顯愣了下,及時揪住她的衣角,才免得她一頭撞上床牆。


    她丟臉丟到家了,不敢回頭,馬上鑽進被窩去。棉被好像有些小,早知道就抱個又暖又寬的大棉被來。


    他正要熄去燭火,她叫道︰


    “別熄別熄!”見他回頭看著她,她吞吞吐吐︰“我、我想這種事,總是要、要看清楚……我想看著你,記著你……”


    他聞言,嗯了一聲,便回到床前。


    她眼觀鼻,鼻觀心,雙腿緊緊靠攏,衣衫窸窸窣窣的,顯然他正在月兌衣衫,而且月兌得很順利。哪有這樣的,她緊張得要命,他卻好像沒事人一樣。


    接著,他上了床,背著她放攏床幔。


    好像有點擠,她往內挪了點,偷瞧一眼他的方向。還好,他還穿著中衣,不急不急,慢慢來.


    他跟著躺下,要拉過她的被子,她緊扣不放。


    “妳很冷麼?”


    “不……也不會……”她終于松開,棉被被他扔落地。


    她瞠目結舌。“被子……”


    他揚起眉,訝道︰“妳不是想看著我?”


    “我……是啊……”她想看的是他的臉,不是他的身體。她以為兩人應該埋進被子里,這樣子就……不會這麼害羞……


    他慢騰騰地覆上她的身子,瞧見她正猛瞪著他的臉。他平靜而主動地解釋︰


    “床小了點。”


    “喔……”


    他吻上她的嘴角、吻著她小巧的鼻梁,吻著她如新月般美麗的眼眸。


    “山風。”


    “嗯?”她咬著下唇,暗暗聞著他令人安心的氣息。


    “妳圓房只是為了想生孩子?”


    他沙啞的聲音在她耳畔搔著,讓她癢癢的,讓她一時說不出哪兒癢。


    “嗯……”她有點心不在焉地,隨口道︰“我年紀比你大上兩歲,你這麼年輕,說好的你的孩子都是我來生的,再老下去,你去找旁人生我可冤了。”


    “……就這樣?”他拉過她的右手,竟然吻起她的細臂來。


    她被輕如羽毛般的吻給弄得笑了。“別這樣吻我,很癢……”終于注意到他來回吻著她臂上的齒痕。


    在燭光下,她看見他的一口白牙,不由得心跳漏了一拍。低聲道︰


    “不只不只,我想踫踫你,想成為你名副其實的妻子。咱們從小就在一塊的,我老覺得現在有點晚,好晚好晚……好晚好晚……我想跟你一塊長命百歲……”


    他吻進她輕輕的嘆息。


    “山風?”


    “噫……”她呼吸有些急促。他的手在模哪呢?是不是有點……


    “以後不準再講輩份。”


    “好……”果然不用被子是正確的,她真的有點熱了。


    “不準再提誰年紀大的事。”


    “好……那我老了還是很孩子氣的話你也不準嫌!”


    “這是自然。”他笑道。


    “還有……”她試探地問︰“你喜歡我胖還是我瘦?”


    他眼里抹過亮光,沙啞笑道︰“山風,妳話真多。”


    誰多話啊?明明是他起的頭,但她本來緊張兮兮的,現在好多了。她輕輕環住他的腰身,任著他吻住自己,嘗試地回吻他。


    他的眉、他的眼、他的臉,深深烙在她的瞳眸上,她帶著迷蒙的笑,想起自己躲在桌底下看信時,好想跟他融在一塊,想跟他融成一條命,想……很想很想讓他徹底屬于她的。一想到彼此的生命就要交融,她就掩不住滿面幸福的傻笑……


    那個小小的顯兒,就坐在她房里的椅上,望著窗外的天邊,認真地回她每一封信,她想,如果她看見他那時的表情,一定會感動到唏哩嘩啦地哭出來吧!


    顯兒顯兒……她的顯兒……


    “顯兒……”她小小聲地叫著,有點手足無措的,滿面紅得可以滴出血來。


    “嗯?”


    “那個……你可不可以慢點,我有點喘不過氣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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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燭火燃盡了,本來她睡得很熟,卻硬是被身體反應驚醒。她摀著肚子想翻身,但發現自己被枕邊的男人緊緊摟著不肯放開。


    真奇怪……真奇怪……


    “妳醒了?”他語氣有些沙啞,也有點吃驚。


    “顯兒,好像有點怪……”


    鮑孫顯順著她的手肘移到她的月復部。“怎麼了?肚子痛嗎?”


    “不,我肚子好餓……”話才說完,肚子馬上咕嚕一聲,清楚可聞。


    鮑孫顯取餅衣物,立時起身點燃燭火。一回到床邊,看見她果然摀著肚子,小臉皺成一團。


    他攏眉,將燭台舉起,輕輕撫過她平滑的小骯。“真不是肚子痛?”


    “我餓了。”她臉紅紅,但還是哀怨地說︰“我睡得好好的,突然好餓。”


    餓了是好事,只是不太是時候。他踫踫她還算溫暖的頰面,柔聲道︰


    “妳穿上衣服,我去廚房找點東西來。”


    她應了聲,肚子猛叫著,等他離開後,她才輕輕打著肚子,罵道︰


    “真丟臉。”咕嚕咕嚕的,整座莊園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了。


    她模來衣物,害躁地穿上,任著長發自然披著,然後下床等人。


    她走了兩步,偷偷伸個懶腰。有點酸痛,好幾處被咬的痛感還殘留,他狠她比他更狠,用力在他肩上咬上幾口,哪有人這樣的,仗著床小,把她這樣子……又那樣子……她嚴重懷疑這種圓房不算很正常。


    她輕觸自己的貝牙,一想到咬他的剎那,突然很想把他吃下肚,就連現在,都還有點回味呢。


    她赤著腳縮在椅上,面色紅咚咚注視著燃燒中的燭火。


    想著想著,她又開始傻笑,肚子一叫,她又摀著肚子惱聲嘀咕︰


    “幾個月沒餓過,現在餓得可以吃下一頭牛,真是怪。”


    鮑孫顯一進門,就看見她像個嗷嗷待哺的貓咪,縮在椅子上等飯吃。


    他面容微些柔和,把食盤放在桌上。


    “現在廚房沒什麼東西,妳將就些,明天一早再吃豐盛些。”


    兩碗白飯,一碟微涼的配菜。


    她應了聲,趕緊舉筷埋頭就吃。


    他內心閃過一抹疑惑,但不動聲色,陪著她慢慢吃飯。


    “好吃嗎?”他又問。


    “唔……”雙頰被撐得鼓鼓的,她看他一眼,道︰“還好,沒什麼味道。”


    那就是連肚子餓了也還是感覺不出味道來。但她開始肚子餓是好事,只是不知道是什麼讓她饑餓成這樣?


    “顯兒……你不是很餓吧?”


    鮑孫顯對上她討好的笑,沉默地撥了半碗飯給她。


    “吃慢點。”


    他看著她非常有精神的吃法,暗自驚疑不定。但能吃是福,最好吃得富富態態,這種話他自然不會說出口,免得她胡思亂想,硬是撐胖自己。


    她身體健康就好了。她身體健康就好了。


    “顯兒,以往你老是為我奔波尋藥,以後呢?除了當武先生外,你還想做什麼?”她喘了口氣,總算沒那麼餓了。


    他注視著她,而後用著他天生偏清冷但隱含著溫柔的聲音道︰


    “自然是跟妳一塊繼續走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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