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白雪王子 第二章
走進臥房、打開衣櫃,伊悔對著里頭的人偶綻起一抹愉悅的笑。
“早安,媽。”那人偶有著一張清秀美麗的臉龐,和藹可親,是他心頭最深處的想望。
依稀記得頭一回對人偶產生興趣,是在六歲的時候。
那日,陽光好毒,他被勒令留在家里,只能無聊地隔著陽台落地窗往下望,有一群五、六歲的小女孩正聚在他家門前玩家家酒。
她們每一個人懷里都抱著一個布女圭女圭,有人扮父親、有人扮母親、還有人扮兄弟和姊妹,一家子長居一處,和樂融融。
他從不曉得家族原來可以這麼龐大,像他,小時候跟保母住,長大換佣人;“家人”對他而言,就像遠在天邊的寒星,可望而不可即。
忍不住想,如果他的家里有許多的成員,天天有人陪伴,是否就不會覺得孤單?
他很好奇,顧不得父親的禁令沖下樓,與鄰居有了生平第一次接觸。
沒想到,她們被他異常的容貌給嚇得尖叫連連、四下逃竄。
他呆了,自己有這麼恐怖嗎?不過皮膚白一點、眼楮是藍色的、頭發是金色的,基本上他還是個人啊!為何要被歧視?
眼底難掩落寞,他轉身才想走,注意力被地上數個女孩們遺落下來的布女圭女圭吸引。剛剛,它們還是她們口中的“家人”,卻如此容易被舍棄不要,為什麼?
“家人是這麼沒有價值的東西嗎?”他自幼喪母,雖有父親,但父親怪他害死母親,父子倆根本不親。
其余的親戚……他們看見他只會說些“好可憐”、“莫非是前輩子造了孽,今生來還債”之類的蠢話。
他有家人等於沒有。一個人好寂寞、好孤單。
每晚入睡前,他都會向上帝禱告,期望一早醒來,發現一切都是夢,他原是個正常的孩子,沒病也沒痛,是個被父母捧在手心中珍視的寶貝。
然而,他的祈禱一直沒實現過。
始終沒有人愛他,他沒有家人。
忍不住彎腰拾起一個布女圭女圭,像擁抱家人般摟入懷里;一股激動的情緒和著女圭女圭軟軟的觸感,與小女孩遺留下來的體溫、香氣,一同滲入心坎。
接著,他听到胸膛里冰封多年的心湖發出清晰可聞的崩裂聲。
莫名的熱氣沖上眼底,他摟著女圭女圭嚎啕大哭,一個小小的心願在心里成形。
沒有人給他家庭的溫暖沒關系,他可以自己創造。
從此,他開始做人偶。
人偶的材料有很多,比如布、黏土、橡皮……但很可惜,至今他仍末尋到任何材質足可表現出人體的柔軟與溫度。
但他絕不會放棄。
而拜此之賜,他做人偶的技術也越來越好。
柄中三年級時,他偶然在美術課發表了一套牛郎織女會,美術老師驚為天人,未經他同意,擅自送它們出國參展,贏得首獎。
之後,“伊悔”這名字便在人偶界傳揚開來。
前陣子更有藝廊前來與他交涉展售他作品事宜,被他一口拒絕,趕了出去。
白痴,會有人販賣自己“家人”的嗎?
他的人偶是非賣品;可能的話,他連看都不想給人看,不過被送到美國參展那一套大概是收不回來了。
但他會謹記此教訓,固守堡壘,一生一世不讓任何人侵入半分,甚且……
“不悔兒——”
天外一記呼喚嚇得他手一抖,險些將手中人偶摔落地面。
不會吧!他不敢置信地眨眨眼,不是將家里每一扇門窗都釘死了?怎麼齊珞薰的聲音還能這般接近?
“伊不悔。”隨著話語落下的是一陣敲擊聲。
咚咚咚,好像……就在他的陽台上,可是,他住二樓耶,難不成——
放下人偶,伊悔一個箭步沖過去,拉開窗簾,落地窗外,一個人正吊在花台邊朝他揮著手。
“嗨!”齊珞薰笑得好開心。
而伊悔,他昏了。
伊悔從來不是個沖動的人。
事實上,他很冷漠,國中讀三年,班上四十個同學,他只跟一個人講過話,那內容是這樣的。
“這是什麼?”班長問。
“假單。”伊悔答。
“為何請假?”
“生病。”然後,他就跑了。
升上高中,他本來也打算這樣干的,卻倒了八輩子楣踫上齊珞薰。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麼?”吼聲如雷,連他本人都嚇一跳,原來他的嗓門也不小嘛!
“爬窗啊!”手下一個用力,齊珞薰利用擺動,順勢將身體甩進洞開的落地窗內,躍入他睡房。“我雖然不大聰明,但也不至於連自己在做什麼都不知道吧?”
他被她的動作嚇得腦袋一陣暈眩。
她卻無知無覺地逛起他的臥室。
“想不到你一個男孩子,房間收拾得倒挺乾淨的。”不像她,東西丟得亂七八糟,一件道服可以翻過來、轉過去,連穿半個月不洗,直到它發霉,扔進垃圾桶里了事。
所以說男孩子跟女孩子哪有什麼固定模樣?嚴鑼胡說八道。
“你……”伊悔咬牙,渾身發抖。
“咦?”她看到床上的人偶。“你又做新人偶啦?”手才伸過去。
“不許踫!”暴龍發狂了。“誰準你進來我房間亂逛的?”
“你啊!”一副他別賴的樣子。
如果不是怕她摔死,他何必開窗?不過他現在後悔了。
“滾出去。”他跳腳。
“可是……”她才進來耶,這麼快就要她走,不嫌殘忍些?“讓我再待十分鐘好不好?”
他一雙眼瞪得像要暴出眼眶。
“五分鐘。”她討價還價。
他整個身子沐浴在熊熊怒火中。
她心頭猛一跳。“我馬上走。”好可怕,再待下去,怕他不將她拆吃入月復了。
一步一步往後退,她來到落地窗附近。
伊悔瞠目結舌,她想干什麼?
齊珞薰躍上陽台。
他嚇得魂飛九重天。“喂——”她該不會是想……
下一秒,她朝他擺擺手。“再見,我明天再來找你喔!”
“站住。”他急喊。
但來不及了,她已一個翻身,自二樓躍下。
“齊珞薰!”他沖到陽台邊。
“我在這里啊,不悔兒。”她站在一樓的庭院對他揮手。
他突然覺得全身的力氣都消失了,雙腳一軟,整個人癱倒在地。
她在地面看到了。
“你怎麼了?不悔兒。”語氣無限關懷。
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直勾勾的視線怎麼也無法自她臉上栘開。
靶激上天,謝謝過路神佛,她沒事,那個混帳、專生來磨人的混球還活著。
一股濕意在頰上蔓延,不知為何如此難過,可他揪緊的心都疼起來了。
“不悔兒,你病了嗎?”詢問月兌口而出的同時,她正爬上他家水管,準備二度攀入他房間。
“你給我站住。”他絕對受不了第二回驚嚇。
“可是……”她放心不下他啊!
“下去,到大門邊站好,我過去幫你開門。”雖然腳還抖著,他還是強撐著落地窗站起來,不管怎麼樣都好,他不想再看到她做任何危險動作。
“什麼?”真的假的?他願意放她進屋了?
從這一刻起,齊珞薰得到了自由進出伊家大門的機會。
因為伊悔為了自己心髒著想,給了她一把大門鑰匙。
這算是多年艱苦熬成婆嗎?她不曉得,只知道,從來不許人接近的伊悔難得為她敞開了一扇窗。
她,變成了獨一無二的例外。
***
修長的手指來回不停地舞動著,伊悔整個人陷入瘋狂的忙碌中。
他身邊有三具人偶,一個“媽媽”、一個“爸爸”,還有一個“女乃女乃”,現在正在做“爺爺”。
不必靠眼楮觀察,他的手指自然對肌肉的起伏、突出的血管、骨骼的形狀、深邃的黑眸……擁有獨一無二的感受力。
曾有人說過,他做的人偶仿佛可以透出生命的光輝。
當年未經他同意,便將他做的人偶送出國參展的老師就問過,為何他做的人偶如此栩栩如生?
原因只有一個,他是在塑造自己的“家人”,不是人偶。
所以……“該死!”手下一個用力,才塑好的模被掐碎。他憤怒得發抖,理想中的人偶不是這樣的。
他的“爺爺”應該有張被風霜侵蝕的滄桑臉龐,五官威嚴卻不失慈祥;黝黑的眼底充滿人生的智慧與幽默,不是這般……譏諷、而且憤世嫉俗。
他做壞了,可是……改不過來。
無論他如何反覆重來,腦海里抹消不掉的都是那副畫面——三天前,爺爺帶他上醫院的經過。
“這是您的孫子嗎?”護士小姐問。“好漂亮。您家媳婦是哪一國人?一定生得很美,才能幫您生出這麼好看的孫子。”
“沒有啦!”伊爺爺笑得曖昧。“是你不嫌棄。”
“我說的是真的,這麼漂亮的孩子很少見呢!不知道他是哪兒不舒服?”
“呃……”
旁邊突然冒出一個聲音。“那孩子是白化癥患者,眼楮下好,今天來做檢查的。”
“白化癥!那不是一種單基因遺傳疾病?”這一瞬間,在護士小姐眼里,他已經從一個漂亮的孩子變成了病人。
“是啊!”
“既然知道家族里有遺傳病因,干麼還要生孩子?”護士小姐無心的話讓伊爺爺當下臉色大變。
“這不是我們家的孩子。”伊爺爺吼得好大聲。“我們家才沒有遺傳病,他是鄰居的小孩。”
“是……是嗎?”護士小姐瑟縮了下,轉頭望向伊悔。
他沒有說話,卻仍可感覺到一旁,爺爺如針似劍的銳利目芒。
他不是伊家的孩子?這種話以前女乃女乃說過、姑姑說過……很多很多人都說過,甚至,他爸爸在午夜夢回時,也曾如此祈求過。
但明明他就姓“伊”啊!為何他不是伊家的孩子?
那麼他是誰家的孩子?
“我不是任何人的孩子。”茫然低語著,他的視線在已成形的三具人偶中游移。
它們才是他的家人,其他人都不是。
丟下塑壞的模,他走進“媽媽”懷里,輕輕地貼入那副看起來十足柔軟芬芳的胸膛中,期待被驕寵的感覺降臨。
他做的人偶很像人,神采像、氣質像、模樣也像。
那白皙的肌膚下浮著淡藍色的血管,里頭好像有血液在流轉,隨著心髒的鼓動,一下、一下、又一下……
“可惡!”焦急地推開人偶,為何只是像?他听不到心跳的聲音、感受不到那份溫暖,一切仍是白搭。
“廢物、全是廢物。”一把掃開所有人偶,他四肢大張躺在地上。
他一輩子也創造不出屬於自己的家、自己的家人嗎?
眼眶好酸,他合起眸,感覺到有種濕熱的液體滲出狠角。
已經數不清這是第幾次失敗了,他好累。
不想再努力了,他想睡覺,就這麼一睡不醒也無所謂,睡吧、睡吧,且讓他永遠地沈睡——
***
當齊珞薰拎著兩盒便當來到伊家,看到的就是這副像台風掃過的可怕模樣。
“不悔兒?”記憶中,他愛人偶若痴,怎會讓人偶倒了一地?
一一將它們扶起,她瞧見倒在人偶堆中的伊悔。
“伊不悔!”隨手把便當一放,她走過去,扶起他。
手掌接觸到他在衣服外的肌膚,被上頭的高溫嚇了一大跳。
“不悔兒?”天哪,他在發燒耶!
“退燒藥、退燒藥。”她滿屋子團團轉,急著找藥給他吃。
“找到了。”虧得他生活習慣好,什麼東西都有固定的放置位置,換成她家,怕就是找上三天三夜,也不一定找得到想要的物品。
進到廚房,倒來一杯開水,她扶起他。
“吃藥了,不侮兒。”扳開他的嘴,她剝出一顆藥丸放進去,努力想叫他吞咽,他卻一無所覺。
“怎麼辦?”看著藥丸半晌,她一掌將藥丸捏碎,扔進水杯里,攪勻,不能吞藥丸就喝藥水吧!
但他卻連藥水都喝不進去,她急得有如熱鍋上的螞蟻。
瞧見幾案上的電話,她放下他,跑過去打電話回家。
電話響了三聲。“喂——”那頭,有人接起了電話。
齊珞薰一下子認出大哥的聲音。“大哥,是我小薰,問你一個問題噢!如果有人生病發燒,卻沒辦法吃藥,該怎麼幫他退燒?”
“用酒精擦他的身體,再不然讓他睡冰枕也行。”齊家大哥說。
“我知道了,謝謝。”說完,掛斷電話,沒听見後頭還有一句話。
“不過最好的方法還是送醫院治療。”齊家大哥徒然對著已無回應的話筒說。
此刻齊珞薰只記得一件事——彎腰扛起伊悔送上二樓臥室,將他平放床上,然後,她翻遍他家急救箱,找出一瓶酒精,準備幫他擦身子。
既然要擦身子,就要月兌衣服。
幸好這方面她經驗豐富,學校里那些企圖欺負他的混球都曾被她月兌衣警告過。何況月兌起他的,手腳更形俐落,三、兩下就剝光他的上衣。
“哇!”乍然出現的美景讓她血脈一時僨張,差點流鼻血。
她上頭有七個哥哥,小時天天跟著哥哥洗澡,看慣了平坦寬闊的胸膛,不過就比她的硬上一些、多長幾根毛,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不過伊悔的卻大大不同,他的體毛稀少、色淡、皮膚又白又細,還散發著淡淡的粉紅色光澤,直可媲美上等瓷器了。
“好漂亮,真想模一把。”當然,她不會只是想,言出必行是齊珞薰的好習慣。
所以她不只模了,還連模好幾下。
但是,觸模之下才發現,觸手的溫度高得嚇人。
“糟糕,差點忘了他正在發燒。”趕緊取來一條毛巾,稍微浸濕酒精,輕輕擦拭起他的身子。
前胸、後背都擦完了,她看著他的褲子。“忘了問大哥,下面要不要擦耶?”
她苦惱著,好半晌。“應該沒關系吧?多擦一點,燒退得比較快。”想到就做,她伸手解開他的皮帶。
床上的人兒輕輕抖了一下。
齊珞薰抽出皮帶,解起他的褲頭。
伊悔的震動更大了。
其實在酒精擦身時他就被那陣冰涼驚醒了,但全身無力,怎麼也睜不開眼楮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直到有人打起他褲子的主意,這下子不想醒也不行了。
努力與疲乏戰斗許久,他終於張開眼,同時看見齊珞薰剝下他的褲子。
“你在干什麼?”他張嘴,才發現喉嚨痛得發不出聲音來。
當然,那人也不會察覺他的掙扎,兀自快樂地拿起沾滿酒精的毛巾擦拭他的月復部。
然後,她的視線定在他的男性象征上,一秒、兩秒、三秒……轉眼三分鐘過去。
他終於儲備夠說話的體力。“齊、珞、薰!”一字一頓,怒氣像海嘯排山倒海而來。
她一驚,毛巾落在他的男性象征上。
“唔!”好冷,他全身一抖,咬牙切齒。“你在搞什麼飛機?”
“你醒啦!”她好快樂地拎起毛巾。“大哥教我用酒精擦身子可以退燒,我正在幫你做啊!”
狠瞪她一眼,他吃力地想要抓起一旁的棉被掩身,卻無能為力,只能恨恨地喘著氣。“把毛巾放下來。”有得遮總比沒得遮好。
“咦?”她看看毛巾、看看他。“你要毛巾干麼?你又沒力氣爬起來自己擦,不必客氣啦!我來幫你擦就好了。”
“就是不要你擦。”他尷尬地在床上蠕動著,只想找個什麼東西遮丑。
老天啊,就算在父親面前,他也沒這般過,沒想到卻被一個女同學給看光了,真是丟盡伊家祖宗十九代的臉。
“為什麼?”望著掙扎的他,她想了好久。“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別害羞啦,你是病人嘛!在醫院里,病人和護士也不會分性別、彼此啊!況且我從小就跟哥哥們一起洗澡,男人的身體我看慣了,不會在意的。”沒說的是,如他這般美麗的胴體還是生平首見,真想流它兩滴口水以茲贊美一下。
伊悔一聲不吭。不是不想說,只是太羞恥了,語言功能暫時當機。
他只顧著移動,努力掙扎好久,雖然沒搶到一絲半縷遮身,卻幸運地翻過了身子,保住“寶貝”見光死的可能性。
齊珞薰看著他的果背,以及白皙、挺翹的臀部,吸了下口水,恍然大悟。
“原來你是想擦後面啊,早說嘛,我就幫你翻身啦!”然後,毛巾落到他臀上。
伊悔整個人一僵。
她手掌罩著毛巾在他的臀部來來回回畫著圓圈。
他全身雞皮疙瘩直冒。“夠了,你住手。”他尖叫,聲音都破了。
“什麼?”她真的“住手”了;但手掌還是緊緊貼著他的臀部。
“請你的手離開我的。”忍無可忍,也顧不得虛弱的身子是否經得起這場怒火折騰,他發飆了。
她嚇一跳,慌忙拿著毛巾跳離他身邊。
他強撐著身子爬起來,取餅床頭櫃上的電話叫救護車。
基本上,他對於生和死並無太大的渴望;但怎麼樣也不願落在她手上被凌虐至死。
打完119,他全身的力氣也耗盡了,虛月兌地癱平在床上。
她小心翼翼地站在他身邊,良久,一句話不敢說。
但他實在喘得太厲害,一口氣像隨時會斷掉,她忍不住必心詢問。“不悔兒,你很難受嗎?”
他冷哼一聲,不說話。
她也知道他在生氣,憂心忡忡立在一旁,不敢吭聲。
五分鐘過去,救護車還沒來,伊悔的神智卻逐漸渙散。
“不悔兒。”她試探性地再喚一聲。
這回,他連哼都不哼了。
她嚇得淚水飆出眼眶。“不悔兒?”湊近他身邊,瞧見他整個人已失去意識。她想也沒想,捉起一條棉被裹住他,扛起人就往樓下沖。“別怕喔,我立刻送你上醫院。”救護車來得太慢,還不如她自己送人就醫呢!從小,她什麼不行,就體力最好,一定可以及時送他進醫院的。
跑吧,她努力、拚命地往前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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