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影伴樵郎 第十章
鐘府大宅深處,蝶影臉上涂了水粉,抹勻胭脂,身穿大紅嫁衣,面無表情地端坐在梳妝鏡前。
她把手上的竹蝴蝶向後一遞︰“幫我把它別上了。”
“大小姐!”正在梳頭的李嬤嬤道︰“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這里好多金釵鈿釵讓你挑,不要再插這一支不起眼的木片了。”
“這不是木片,這是一只會飛的竹蝴蝶。”蝶影仍舉著竹蝴蝶︰“別上了。”
李嬤嬤勉為其難地接過去,故意放慢梳髻的動作,打算趁小姐不注意的時候,插上另外一支金釵。
“大夫人來了。”小秋打起簾子,亮麗的天光讓蝶影微皺了眉。
燕柔走到蝶影面前,左右打量,攏了攏她嫁衣的纓絡,笑道︰“蝶兒今天很漂亮,要嫁人畢竟是不一樣了。”
“我是不一樣了。”蝶影淡淡地道,她望著鏡中精雕細琢的人兒,幾乎快不認識自己了。
燕柔在心中一嘆,蝶影越接近出嫁日,個性變得越是沉靜,整天躲在房里不肯出來,即使小秋小冬拉她到院子玩耍,她也只是坐在樹下發呆。
鐘府每個人都說大小姐懂事了,真正像一個名門閨秀。可是燕柔從女兒空洞的眼神中知道……蝶影丟了心。
幾上擺著竹蝴蝶,燕柔見蝶影低頭搓弄指頭,便把竹蝴蝶收到自己的衣袖中。
“娘,還我。”蝶影還是看到了。
“蝶兒,有些事情,你總該忘記的。”
“還我。”蝶影的聲音冷得嚇人。
“以後你要對夫君專一……”
“你不還我,我就不嫁。”
燕柔不得已,只好掏出竹蝴蝶,放回蝶影的手掌中。
蝶影握緊了竹蝴蝶,再默默地藏到貼身的懷里,她抬起頭來,清晰地道︰“娘,有些事情,是永遠不能忘記的。”
燕柔心頭一震,的確,她曾刻意要忘記一些事情,可是……她仍然不能忘!
如今見到女兒心灰意冷地出嫁,她好象看到二十多年前的自己,她已經嘗盡心死的滋味,難道她忍心讓活潑的女兒從此變成一潭死水嗎?
燕柔思緒雜亂,隨口吩咐了幾句話,便離開了房間。
吉時已到,許念青前來迎娶,蝶影照著禮俗拜別父母,燕柔不舍地送到大門口,望著娶親隊伍逐漸遠離,不覺滴下了眼淚。
“小妹,總算把女兒嫁出去了。”前來觀禮的燕興站在她身邊,笑道︰“當母親的都舍不得女兒出嫁呵!你大嫂嫁三個女兒,就哭了三次。”
“大哥!”燕柔以絲巾拭淚,也是笑著︰“養了十八年,總是心頭上的一塊肉啊!”
“這次鐘家和許巡撫聯親,我當大舅的也有好處,以後若有人托我說項辦事,我和巡撫府那邊更好講話了。”
“大哥都退隱好幾年了,還有人來找你攀門路嗎?”
“畢竟我曾是朝中命官,你幾個兄弟也還在朝當官,有事情的話,人家還是會請我們燕家出面的。”
“其實,許大人也很樂意和我們結親,大家都有利益。”燕柔感慨地道︰“為了擴大你們男人的權力範圍,總是要拉上我們女人一生的幸福。”
“小妹,你說得太喪氣了。女人就是要嫁個有出息的丈夫,才是一輩子的幸福。”燕興望向西邊的竹屋︰“如果真把蝶兒嫁給那個砍柴郎,那真叫作命苦嘍!”
“事情都過去了,大哥就別說了。”
“還是要提防些,妹夫還有幾個姨太太,她們的女兒也算是你的女兒,你當大夫人的合該留意管教,不能再讓這種事情發生了。”
燕柔把視線從竹屋挪了回來,轉身準備進去。“大哥進來和我家老爺喝茶吧!”
燕興還是興致勃勃地道︰“處理這種事,就是要眼明手快,及早解決。妳和妹夫心腸太好,鬧了老半天,砍柴郎求親傳遍城里城外,總是有損顏面。不如就像以前一樣,直接把他打得半死,看他還敢不敢來鬧!”
“什麼打得半死?”燕柔心中一驚。
“以前啊……”燕興躊躇一會兒,有點不自在地道︰“反正事情都過去二十多年了,跟你說清楚也無妨。”
“什麼事?是那個人的事嗎?”
燕興左右張望一下,見幾個家丁在台階下清掃炮仗紙屑,便壓低了聲音道︰“小妹你那時可真大膽,跟雕刻工匠搞大了肚于,還想跟他私奔。爹知道以後,就叫三弟帶人把那個工匠拐到城外,狠狠的打,重重的敲,就是要把他的腿打斷,一輩子爬不回來武昌城!”
燕柔睜大了眼,不敢相信父兄是如此凶殘狠毒!
燕興又道︰“這種事情見不得光,爹的處理是對的,總算保存我們燕家名聲,你也平安無事嫁給鐘善文。這麼多年來,小妹你可是過盡好日子了。”
“那……那他……後來怎麼了?”
“誰還管他死活啊?反正他不再出現,我看他早就餓死街頭了。”
“我……後來生了一個兒子……”
“邢個死小子啊!”燕興搖頭笑道︰“你兩個兒子都成材了,還管那個雜種?”
“大哥,他是我生下來的,不是雜種!”
燕興被燕柔憤怒的目光嚇了一跳,忙道︰“反正是一個該死的小子,既然墮胎藥打不下他,生下來又不能見人,當天四弟就拿出去埋了。”
“埋了?活生生埋了?”燕柔極力壓抑著自己的激動。
“我也不知道,你寫信到京師問你四哥好了。”
燕興突然有點害怕,這二十多年來,小妹的個性已經磨得溫婉柔順,怎麼此刻她的眼神又像過去一樣激狂呢?
他啜了一口口水,好象是安慰自己似地。“小妹,你剛剛也說,事情過去就算了。爹和我們兄弟都是為你著想的,你就安分當你的鐘家主母吧!我進去找妹夫聊聊,晚上大家還要到許府喝個痛快呢!”
燕柔呆立原地,思潮洶涌,難以平息。
她的父親和兄弟們當官久了,習慣判定別人的生死去留,而她和于笙的下半輩子,就讓父兄給判死了。
原來是她錯怪于笙了,他不是無情郎,他是被逼得離開她啊!
她還記得那時,于笙信誓旦旦地告訴她︰即使我是一個貧窮的竹雕師傅,但我有一雙手可以賺錢,我絕對可以給你幸福!
這不也是阿樵那孩子的神情嗎?
她驀然醒悟,心頭大驚,她絕對不能……不能再讓蝶影重蹈她的覆轍!
“阿康!阿康!”她喚著正在掃地的家丁。“快幫我備轎,快!還有阿福你,你去找小春,叫她快去城北找葉嬤嬤,小春知道地方的。”
“大夫人要去哪兒啊?”阿康邊跑邊回頭問。
“我去許大人家,我不能讓蝶影嫁給許念青!”
“嘎?!”所有听到的人都楞住了。
***
喜氣洋洋的嗩吶響徹雲霄,鑼鼓樂聲穿越大街小巷,一群又一群的大人小孩擠到許巡撫的大宅前,想要一睹許鐘兩大家族聯姻的盛況。
許念青翻身下馬,提了錦袍走到花轎前,準備迎接新娘入門。
他臉上褂著僵硬的笑容,自昨夜接到呂菡萏的斷情詩之後,他的一顆心就被揉成了千萬碎瓣,可是今天,他還是得強顏歡笑娶新婦。
“新郎倌,你可以踢轎門了。”王媒婆笑呵呵地告知他。
反正他已變成一尊木偶,就任憑父母媒人擺布了。正待舉腳虛踢,突然听到有人大喊︰“踢不得!踢不得!”
許府家丁找尋說話的人。“誰在這邊鬧事?”
“是我們兄弟!”張三駕著騾車,沖散了人群,直往花轎停放處而來。
騾車還沒有停下,眾人就看到一個高大挺拔的男子跳下車,拼命地向前跑,雙手一揮,撥開了阻擋他的許府家丁,一個箭步就沖到花轎前。
“哎呀!是大個子老兄!”跟著花轎前來的鐘融風大吃一驚。
“是蓋竹屋子的砍柴郎耶!”群眾有人認得他。
于樵看也不看許念青,對著轎簾子喊著︰“小蝶,我來了!”
“請問你……”許念青阻止了上前要拉于樵的家丁,很有禮貌地問。
“你是那個舉人?”于憔站得很直,頂天立地,無懼于對方的功名地位。
“在下許念青……”
“許兄弟,你今天不能娶小蝶,小蝶是我的!”
此語一出,群眾嘩然,花轎的轎簾也微微晃顫了一下。
王媒婆趕過來推于樵︰“許公子今日大喜,你在鬧什麼呵?這里可是巡撫大人的府第,你不怕大人把你拿下了?”
“我怕什麼?當官的可以隨便拿人嗎?”于樵以宏亮的聲音道︰“凡事講求道理,我和小蝶兩情相悅,我們想要結成夫妻,一輩子共同生活,我今天來帶她走,我有做錯什麼事嗎?”
“這……沒道理啊!”王媒婆差點口吐白沫。
“許兄弟!”于樵轉向全身喜紅的許念青,從頭看到腳。“小蝶不喜歡你,你這個呆子模樣也不可能給她幸福,你們在一起不會快樂的,所以還是請你不要娶她。”
“喂!砍柴郎!”許念青已經猜到來人的身分,他並不生氣。“你也不用這樣子說我啊!可是……父母之命……”
“那是你們父母商量的事惰,他們問過小蝶?問過你嗎?今天要過一輩子的人是誰?不是那些隨便決定婚事的老人家啊!”于樵振振有辭地道。
許念青讀破了聖賢,就是沒有看過這種突破禮教的狂人,他心中暗地叫好,卻不知怎麼收拾這個場面。
于樵不再理會許念青,他面對大紅轎簾,聲音變低了︰“小蝶,是阿樵哥哥錯了,我很想你,我不能看到你不快樂……”
他的聲音隨之揚高,周圍每個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我于樵從來不認為自己出身低,我有力氣、有本領,絕對能讓你過上最幸福的日子。就算有人阻撓我們,要打斷我的腳,我也不怕。沒有了腳,我還有兩只手,一樣可以照顧你、疼愛你,只要我于樵還有一口氣在,一定會永永遠遠珍惜你!”
圍觀的群眾都听呆了,好多姑娘更是感動得頻頻掉淚。
燕柔乘轎趕至,鐘融風擠了過去︰“娘,這怎麼辦?大個子來搶親了。”
“就讓他搶好了。”燕柔笑著。
“嘎?”錘融風不解地望向娘親,又望向于樵。
于樵望著紋風不動的轎簾,漸漸地感到心慌,難道……小蝶真要嫁給許念青了?他又上前道︰“小蝶,你……為什麼不說話,如果你不要我……”
“我要你……”顫抖而微弱的聲音從轎子傳來。“阿樵哥哥,我一直要你的……”
于樵狂喜,他大步向前拉開轎簾,粗魯地扯出鳳冠霞帔的小蝶,再伸手掀去了她的紅頭巾,只見她滿臉淚痕,不斷涌出的淚珠兒仍在刷洗著她的紅妝。
“嗚……阿樵哥哥!”蝶影也不管旁邊都是人,放聲大哭,掄起小拳頭捶著于樵的胸膛。“你好壞,為什麼到現在才來?你不要我了……”
“我要妳啊!”于樵心疼地想擁她入懷,卻被鳳冠擋在胸前。
蝶影正懊惱頭上那頂壓得氣悶的鳳冠,現在又擋住她和于樵的好事,地想也不想便摘了下來,摜到地上道︰“我不嫁了!”
“你不肯嫁給我?”許念青好不容易逮到機會講話。
“我又不喜歡你,人家才不要嫁你!”
“你怎麼不早說啊!”許念青高興得快發狂。
“你又沒來問我!”
真是一個嬌蠻的小泵娘呵,果然不合他的脾性,許念青想起了文靜婉約的菡萏,他眉眼有了笑意。
眼看一無所有的砍柴郎都能理直氣壯地求親,而他是一個有功名、有前途的有為青年,更應該有勇氣去追求他的姻緣啊!
他走開了幾步,從看呆的家丁手中牽過白馬,一躍而上。
王媒婆喊著︰“許公子,你去哪里啊?”
許念青咧嘴大笑︰“我去呂家鋪,我要去向菡萏姑娘求婚!王媒婆,一起去吧!再讓你賺一筆媒人錢。”
馬匹奔馳而去,群眾興奮不已,跟在後頭去看另一場熱鬧,而出來探看情形的許巡撫卻氣昏了。
蝶影依偎在于憔懷中︰“阿樵哥哥,好吵喔!他們在干什麼?”
于樵揉揉她的發,又模模她的頭,笑道︰“我也不知道,反正你不會嫁給那個呆子了。”
“阿樵哥哥!”蝶影抬頭望他,大眼恢復了光采。“這次我們不能再分開了。”
“不會了!”他撫著她的臉頰。“呵!哭成大花臉了,我幫你擦一擦。”
他掏出布巾,拄她臉上抹著,笑道︰“愛哭鬼!”
“是你惹我哭的啦!”蝶影的聲音在布巾後頭抗議。
“蝶兒,阿樵,我們先回去吧!”燕柔走了過來,臉上掛著笑容。
“娘!”蝶影不安地扯住了于樵的衣角。“你不會再拆散我們了吧?”
“不會的。”燕柔微笑著。“娘回去跟你爹說清楚,再把你嫁給阿樵。”
“真的?”兩人十指交握,眼里都是驚喜。
此時,又有一輛馬車趕了過來,于樵看著眼熟,但他心里已經有了準備,他帶著小蝶迎向前去。“我爹來了。”
丙然是葉忠的馬車。葉忠拿了一張竹凳子下車,正待要扶于笙,于憔忙搶上前去,背了父親下車。
于笙按住竹凳子,嚴厲地道︰“阿樵,你為什麼不听我的話!”
“爹!”于樵有了反抗的勇氣。“沒有什麼理由可以阻止我和小蝶在一起呀!包何況鐘伯母也答應我們成親了。”
“不行,你不能娶小蝶。”
燕柔走上前,認出了葉忠,又望向于笙的腿,緩聲道︰“以前的事是燕家不對,我已經知道你不告而別的原因了。”
“妳知道?”于笙沒有太驚訝的表情。“你不該知道,也沒有必要知道。”
“我還是知道了。”燕柔語氣平靜地道︰“你的腳是為我而殘廢,可是,即使你怨我的話,也不要連累他們下一代啊!”
于樵和蝶影終于明白了,原來于笙當年愛的大小姐就是燕柔!
“我從來沒有怨過你。”于笙不去看那依然令他動容的臉龐。“他們就是不能成親。”
“爹,為什麼?你總要給我一個原因啊!”于樵又握住小蝶的手,不願意再放開。
蝶影也緊握那厚實的手掌,含淚道︰“伯伯,我真的很喜歡阿樵哥哥啊!”
燕柔深深地望向于笙︰“你成全孩子吧!”
“你們……你們為什麼一定要我說出來呢?”于笙指節按在竹凳子上,青筋一條條地浮現。
“天意如此啊!”葉忠冷眼旁觀世間兒女情長,不覺長聲慨嘆道︰“這里沒別的人了,于師傅,你還是說吧!”
于笙眉頭深鎖,一頭灰發讓他倍覺蒼老,他望著燕柔,神情淒迷,他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道︰“柔妹,阿樵是我和你的親生兒子,他和小蝶是親兄妹!”
一句“親兄妹”讓于樵和蝶影震駭莫名,兩人同時松了手,又同時望向對方,在彼此的眼里,他們看到了不敢相信,但也看到了絕望。
燕柔似乎一下子沒有听懂,一時之間並沒有反應,她想了一會兒之後,看看于樵,又看看蝶影,竟然哈哈大笑道︰“原來如此!真是天意啊!”
“娘!你怎麼了?”蝶影拼命地掉淚,她已經夠震驚難過了,娘親還笑她?而且她從來沒見過娘親大笑,這情景格外令她害怕。
“呵呵!蝶兒,我們回家找你爹吧!笙哥,阿忠,也請你們到鐘府一敘。”
燕柔繼續笑箸,她真的很愉快,她已有二十二年沒這麼開心笑過了!
***
鐘府的大廳上,鐘善文和燕柔坐在上首,葉嬤嬤和葉忠坐在右邊位置,于笙勉為其難地讓于樵背了進來,坐在左邊上位。
于樵站在父親身後,看到站在梁拄邊的小蝶,心痛如絞,那形單影只的小小蚌子失了依靠,讓人又痛又憐啊!
如今又有誰能去疼愛她呢?于樵大嘆,事情不應該是如此結局啊!
蝶影仍然穿著紅色嫁衣,她仿若置身事外,低著頭,垂著眼,認真地用指甲摳柱子,把一條上了好漆的柱子摳得斑斑駁駁。
經由燕柔私下的簡略概述,鐘善文已經明白了怎麼一回事。雖然燕柔講起于笙時表情有點歉疚,但他並不生氣,早在新婚之夜,他就知道她非完璧,在看過她的身子之後,他更懷疑她生過孩子。然而二十多年來,燕柔一直是個賢妻良母,更是他的好幫手,對于她婚前的事,他能有什麼怨言呢?
包何況事關蝶影的幸福,他一定得出面處理。
他望向擠在門外、窗邊、廊下的家人,大聲道︰“你們沒事的統統走開,丫鬟也都下去。”
眾人以為老爺要和于樵談親事,大家正打算看熱鬧,無奈鐘老爺一聲令下,姨太太、兒女、丫鬟、家丁們只好做鳥獸散。
燕柔開口道︰“和雨、融風你們兄弟倆留下,順便把門窗都關起來。”
鐘和雨和鐘融風巴不得留下來,連忙勤快地把門窗關上閂緊。
鐘善文望向室內的其它八人︰“好吧!咱們一件事一件事慢慢談。”
燕柔向鐘善文點點頭,道︰“葉嬤嬤,今天要請你說明白了,阿樵怎麼會是我和笙哥的兒子呢?”
鐘家兄弟驚異地望向于樵,這大個子是他們失散多年的兄弟?
“阿樵終究還是要認了娘親。”葉嬤嬤回想當年︰“大小姐,那時候孩子是生下來了,但燕老爺趁你睡著的時候,叫一位少爺抱出去挖個坑埋了,我偷偷跟在後面,趕緊把孩子掘了出來,幸虧阿樵氣足,一時沒死,我就抱回家養了。”
葉忠接下去道︰“那時候于師傅也在我家養傷,說起來慚愧,當初就是三少爺帶我打斷于師傅的腿,可我平時跟著娘親拜佛,心中很不安,于是回頭尋了于師傅,把他接到家里照顧。幾個月後,阿樵也抱回來了,就這樣,阿樵跟了他的親爹。”
燕柔既激動又欣慰,原來孩子真的沒死,而且還由親爹養大!她按下與阿樵相認的沖動,又問道︰“葉嬤嬤,為什麼上次在水月寺不跟我說呢?”
“二十年前,于師傅就要我們母子倆發誓不說。”葉嬤嬤有意無意地望向于笙。“于師傅說,大小姐已是鐘家的夫人,這事絕不能讓鐘家知道,就讓一切事情當做沒發生過,他要大小姐在鐘家過著幸福的日子,所以他會隱居起來,更不會叫阿樵認娘……”
“葉嬤嬤!”于笙打斷了她的話,臉色微窘。
燕柔幽幽地望向亍笙︰“你又哪知什麼才是幸福呢?”
于笙一楞,看到面色尷尬的鐘善文,兩人交錯出復雜的目光。
大廳沉寂了一段時間,只听得柱子邊傳來刺耳難听的聲音,原來蝶影拿著竹蝴蝶使勁地刮著柱子。
鐘善文喚道︰“蝶兒,別刮了,吵死人了!”
蝶影誰也不理,仍是低頭賣力刮柱子,連木屑都給磨了下來。
“哎!老爺!”燕柔提高了音量,笑道︰“蝶兒還是很頑皮,一點都不像我們呢!”
“就是啊!”鐘善文萬般不願意地道︰“本來就不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嘛!”
啪的一聲,蝶影手上的竹蝴蝶應聲而斷,她望向父母,一直含在眼里的淚珠兒終于落下,小嘴扯得扁扁的,放聲大哭道︰“人家才沒了阿樵哥哥,你們也不要我了啊?”
“又哭了?”燕柔搖頭道︰“幸虧沒在路上說,不然蝶兒一哭,全城的人都知道這件事了。”
“你們不要我,我當然要哭了。”蝶影哭得理直氣壯,滿臉涕淚。“你們要趕我走了,可是……我去哪兒啊?”
“蝶兒,你小聲一點好嗎?”鐘善文不得不放大聲音,企圖蓋過蝶影的哭聲,“爹娘還是要你這個女兒,可是今天一定要告訴你︰你的親生父母是刨兒和小蟬。”
“嗚!”哭聲條然停住,蝶影淚濕的羽睫一動也不動。
“蝶兒,小蟬曾是我的丫鬟……”燕柔打算解釋。
“我和小蝶說過刨兒和小蟬的故事。”于笙難掩臉上激動神色,什麼親兄妹,原來都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呵!
燕柔微笑道︰“那我就不用多說了。”
葉嬤嬤問道︰“刨兒不是出獄不久後就死了嗎?”
“唉!”燕柔長長嘆了一口氣。“我一直把小蟬帶在身邊,刨兒出了冤獄後,我和老爺就放小蟬出去成親。可是沒幾個月刨兒病逝,我怕小蟬撐不住,又把她接回鐘府,過了三個月,蝶兒早產了,生下孩子的那天晚上,小蟬失蹤,隔天發現她在刨兒的墳墓前撞碑自殺……”
蝶影已經听過這個故事,但今天听了,分外心痛,她舉起雙手,看到自己圓圓短短的指頭,想到伯伯曾說這雙手像刨兒,她再也忍不住揪心瀝血的酸楚。“哇!我的爹娘死了啦!”
鐘善文苦惱得揉揉太陽穴。“你的爹娘還在這里啊!妳不要咒我死呀!”
“蝶兒就是這個脾性,跟小蟬一樣直性子。”燕柔拭著淚水。“我連著兩年生下和雨和融風,失血失得厲害,小蟬听信偏方,兩次都劃了手臂,擠出整整一碗熱血讓我喝……你們說,我怎能不疼她的女兒呢?”
“娘啊!娘啊!”蝶影痛哭著,不知是為哪一個娘親而哭。
鐘善文嘆道︰“小嬋對夫人好,我也感激在心,所以夫人要假裝懷孕生女,我就答應了。後來我見蝶兒活潑可愛,越來越疼愛她,早已忘記她不是我的親生女兒,要不是今天情非得已,我也不想說的啊!”
“爹啊!爹啊!”蝶影又是衷衷哭著。
“又來了,我還沒死,你別哭呀!”鐘善文撫著額頭,大嘆道︰“每次听故事看戲就哭,誰幫我勸勸她?”
于樵今天認了娘親,又找回小蝶,他早已滿腔狂喜,只是礙于諸多長輩在場,他不好意思上前哄小蝶。此時鐘善文的話有如一股助力,他立刻奔到她的身邊,模模她的頭道︰“丫頭,別哭了呀!”
“我……”蝶影哭得鼻子都紅了。“嗚,阿樵哥哥,我爹娘好疼我……”
“所以你要當個乖女兒呀!”
“可是……可是人家也沒有爹娘了……”
“你的爹娘坐在那邊,怎會沒有爹娘呢?”
“我的娘也是你的娘……”她有點迷惘了,緊緊鎖住那對濃眉大眼︰“阿樵哥哥,我們是親兄妹嗎?”
“當然不是了。”于樵笑著回答她。
“我有一對好爹娘,還有一對死去的爹娘……”蝶影哭昏了頭,腦筋一下子轉不過來,又是哇哇哭道︰“我搞不清楚啦!你們關系好復雜,我不管,我只要和阿憔哥哥在一起就好了!”
“呵!別哭了!”于憔心疼地摟她入懷。“阿樵哥哥會永遠和小蝶在一起。”
“在一起不分開了……”
“對!不分開了。”于樵拿出布巾,本想為小蝶擦臉,但布巾抹過她的胭脂水粉,已經變成一條大花帕,他只好塞回懷里,以自己的掌心包住她的臉頰,撫拭她的淚水勸著︰“別再哭了,把你這身漂亮的衣裳都弄髒了。”
指月復溫熱,柔情款款,蝶影收了淚,也想伸手去模于樵的臉,一看到手上斷裂的竹蝴蝶,臉又垮了下來。“竹蝴蝶斷了啦!”
“我再做一只給你。”
“不要啦!我只要這一只!”
“好!我去找粘膠來接合,表示我們曾經分開,最後又如膠似漆在一起了。”
蝶影紅了臉,用力捶著于樵的胸膛︰“又說肉麻話了。”
于樵抓住她的手,瞧著她的圓短指頭︰“哈!你的指甲縫真有不少紅漆呢!瞧這根柱子都被你摳得月兌皮了。”
蝶影想要掙回手,“人家就是喜歡摳嘛!”
“別摳了!”于樵拿出布巾,挖著她的指甲縫。“我幫你剔一剔。”
一對小兒女旁若無人地剔指甲,在場諸人除了于笙以外,每個人見所未見,都看得目瞪口呆了。
鐘善文感觸良多,世間父母處心積慮為兒女安排婚事,但真正能促成幾對佳偶呢?與其自己費心傷神,拆了神仙鴛鴦,為何不歡歡喜喜讓有情人終成眷屬呢?
鐘和雨連連驚嘆︰“原來就是要這樣子哄女人啊!”
鐘融風不解地道︰“我也幫我娘子畫眉,可是她老不高興。”
“那是你把人家的眉毛畫歪了呀!我說二弟,咱們要學著哄女人,還得跟大個子多學一些招術才行。”
“不是要叫他大哥嗎?”
“我才是你大哥啦!”鐘和雨捍衛著自己當大哥的地位。“我們應該叫他一聲大妹夫。”
鐘善文清了清喉嚨,準備做結論︰“今天在這間房子所說的事惰,就到這里為止,請大家放在心里就好。”
鐘和雨道︰“爹娘放心,我和融風絕對守口如瓶,大妹還是大妹,我還是當我的大哥,風一樣的吹,太陽一樣的從東邊出來……”
鐘融風接腔道︰“大哥,不一樣啦!大個子搶親成功,我們的大妹夫變成砍柴郎了。”
“這兩兄弟真風趣呵!”葉嬤嬤笑道︰“鐘老爺,既然事情已經講明白了,兩邊長輩又都在這邊,我老身就權充個媒人,給阿樵和蝶兒說親事了。”
鐘善文大喊一聲︰“對了,還有這件事要處理呢!阿樵有本事,又疼蝶兒,我可以放心把女兒嫁給他,夫人……”
燕柔頷首示意,將目光移至于笙身上。
錘善文心里明白,轉向于笙道︰“于兄,你不介意我們蝶兒的小孩脾氣吧?”
“小蝶是個可愛的孩子,只要小倆口過得快樂,我樂觀其成。”于笙露出多時未見的笑意。“一切悉听鐘老爺尊便。”
“那我就作主了!”
“反正今天是黃道吉日……”鐘善文發揮大老爺的本色,開始發號施令︰“和雨,你打開門窗,把府里所有的人都叫過來;融風,你前年成親的紅蟒袍還在嗎?快帶阿樵去換裝。夫人,再請你帶蝶兒進去梳妝,整整儀容。”
“爹要做什麼啊?”鐘家兄弟異口同聲問。
鐘善文指向站在一塊的小兒女︰“做什麼?讓這對糖人兒成親啊!”
***
三個月後
水月寺後山山房內,于笙坐在桌前雕刻佛像,他注目楠木紋理,以刻刀仔細刻劃出菩薩的慈眉善目。
陽光灑在桌面上,木頭著了光,仿佛有了靈性,散發出一股幽淡的楠木香,再慢慢地滲入了于笙體內,使得他的手指和刻刀更靈活了。
暖意來自和煦的日光,也來自坐在身後的燕柔。
燕柔靜靜地坐著,全神注視于笙雕刻。
很久以前,她帶小蟬逛進一間竹鋪子,第一眼就被于笙專注雕刻的模樣所吸引,從此以後,她常常過來看他雕刻,每當小蟬和刨兒在外頭院子嬉戲玩耍時,她就是坐在于笙身邊,一個看,一個雕,在默默無語中,刻鑿出彼此最深的愛戀。
此刻,兩人仍然默默無語,臉上皆帶著溫柔的神情。
蝶影和于樵在門外探頭探腦。“阿樵哥哥,娘不悶嗎?她看爹好久了,兩個人就是不講話。”
于樵噓了一聲︰“小聲點,爹那人本來就不愛講話,我們不要吵他們。”
“可是我要跟娘講話啦!我要打听四弟和許念青堂妹的婚事。”
“我們等晚齋的時候再過來問,多一點時間讓他們相處吧!”
兩個人牽著手離開水月寺,蝶影不解地道︰“娘每逢初一、十五才來,難道她不想爹嗎?”
“哪個爹?”
“還有哪個爹?就是水月寺這個爹啦!”
“娘和你爹……我是說我岳父,他們才是夫妻啊!”
“哎!我爹還有四個姨太太,少得了娘一個人嗎?”
“可是,爹說刻完這尊佛像之後,我們就要回白雲山了。”于樵看著悠悠浮雲。“我曾經問娘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去,她只是笑。”
“對呀!”蝶影也是模不著頭腦。“娘說小孩別管大人的事,可是,我好希望他們能在一起。”
兩人走過蓮花池,竹心師父正在那兒喂烏龜,蝶影忘了方才的煩惱,開心地跑過去︰“大師父,我也要喂。”
“來吧!傍你玩。”竹心將飯碗遞給她。“小心別被烏龜咬到了。”
“不會啦!”蝶影跑去敲敲幾個縮頭縮尾的龜殼︰“醒醒,吃飯啦!別睡覺了!”
被驚嚇的烏龜紛紛爬進水里,這些日子來,它們已經快被蝶影敲破殼了。
“阿樵哥哥,烏龜不理我啦!”蝶影嘟起了嘴。
于樵笑著抓起一只烏龜,放在自己的手掌上︰“來,讓你喂了。”
竹心微笑道︰“蝶姑娘真是活潑,不過你不用這麼費心,只要把飯粒灑在地上,烏龜自然會來吃了。”
“真的嗎?”蝶影睜大眼,仍然拿著飯粒塞進烏龜的嘴巴里。
“呵呵!就這麼簡單!”竹心拿回飯碗,將飯粒撥灑到地上。“想吃的就會過來吃,不想吃的就睡覺去嘍!”
于樵放下那只可憐的烏龜,讓他自己去啄食。
“好了,我也該回去了。”竹心手拿飯碗,撿起了一根樹枝,邊敲邊走,口里唱著︰“過去事已過去了,未來不必予思量,只今便道即今句,梅子熟時梔子香。”
拌聲遠去,蝶影拉了于樵的衣袖︰“他在唱什麼啊?”
“我也听不太懂,好象是說只管現在就好,不要去管過去未來。”
“好深奧啊!”蝶影的肚子發出聲響,“不過我一听到梅子熟,口水就流了出來,肚子也餓了。”
于樵哈哈大笑,拉起了愛妻的手︰“走,我們回竹林子,看早上埋的叫化雞熟了沒?”
“哇呵!”蝶影高興地隨他跑了起來。“燜好幾個時辰了,早就該燜得香女敕可口嘍!”
“再怎麼香女敕可口,也沒有你好吃。”于樵眉開眼笑地望著她。
“壞!”蝶影一拳捶了上來,臉紅如火。“阿樵哥哥最壞了。”
“小蝶,怎樣?今晚再來對你使壞?”
“你敢?我呵你癢!”
“來呀!追呀!”
綠竹林內,一對小夫妻互相追逐嬉游,笑語朗朗,歌聲無歇,竹蝴蝶在黑發上翻飛,翩翩舞進了竹林深處的小竹屋。
《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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