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影伴樵郎  第九章
作者:杜默雨
    許念青看完大紅色的請柬,臉卻變綠了。


    “爹,這怎麼回事?為什麼我馬上就要成親?”


    “念青啊!”許巡撫笑道︰“爹早就和鐘家談好親事,你遲早也是要娶鐘家大小姐的。”


    “半個月後就要成親了,這怎麼來得及?”


    “鐘家有錢,許家有權,婚禮上要準備的東西,吩咐一聲就可辦的妥妥貼貼,你只要安心當個新郎倌就好了。”


    “爹!”許念青千方百計想挽回。“我明年還要赴京會試,您不也催我早點上京安心念?娶了妻子以後,不是要把人家給丟在家里嗎?”


    “丟在家里有什麼關系?爹娘幫你看著媳婦兒,你別發愁。”


    “您們應該問問我的意見……”


    許巡撫拉下了臉︰“婚姻大事,本來就是父母作主,你能發表什麼意見?而且這樁婚事雙方家世相當,郎才女貌,正是天作之合也。”


    “我是有才!我滿月復經綸,今年剛過了鄉試,是個舉人!”許念青在屋子里走來走去,顯得焦躁不安。“可那個鐘大小姐,听說是一個愛玩的小泵娘,前些日子還鬧了個砍柴郎求婚的笑話,我跟她一定個性不合啊!”


    “我和你娘個性也不合,還不是打打鬧鬧一輩子,養了你們五個兒子?”


    “這……”許念青終于說了真話︰“您明知我中意的是江漢才女呂菡萏!她會作詩填詞,人又文靜賢淑……”


    “哎!她爹不過是個開鋪的窮酸秀才,就算你喜歡她,也不能娶她當正室。”


    許巡撫略一沉吟︰“我看這樣好了,等你明年考上進士後,再回來娶她當偏房,這樣她也不委屈。”


    “她不會做偏房的。”許念青急得踱了幾步。


    “你別繞屋子亂走,看得我頭都暈了。”許巡撫命令道︰“念青,你坐下來,爹跟你詳細說分明。”


    許念青掀了袍擺,滿臉不悅地坐到椅子上。


    “那鐘老爺的岳父家世代屬官,目前還有好幾個親戚在京城辦事,你既然明年要考會試,上了京城總要拜會幾個有頭臉的人物,屆時只要你岳父寫封信,不管你考不考得上,在京師總是有條門路。”


    “爹,不會吧?您才外放湖北這幾年,在京師的人脈都斷光了?你也可以寫推薦信啊!”


    “唉!這你就不知道了,爹在這里當巡撫,雖說是個正三品的官兒,可京師那些人哪把我看在眼里?一個心眼兒不高興,在皇上面前參你老爹一本,咱們就回家喝西北風了。”


    許巡撫又用指頭蘸了茶水,在桌面寫上幾個名宇︰“這些就是燕家幾個大老爺,還有他們的門生、親家,現在哪一個不是當朝的紅人呀!餅去我在京城就是牽不著這條線,如今有機會結成親家,怎能不把握呢?”


    “爹,說來說去,都是為了你!”


    “我都是伸進棺材一半的人了,我圖什麼?我是為了你們兄弟啊!”許巡撫發揮著說教的本領︰“不單為了你以後的仕途著想,還有你大哥、二哥在南邊當個七品芝麻官,他們也需要有人提攜一下,謀個好缺啊!再說你三哥、四哥行商做生意,大江南北四處往來,更需要鐘家的照顧。”


    許念青皺著眉︰“所以,成親不是我一個人的事了?”


    “就是兩家的事!務必要兩家相得益彰,越早成親,越是有利。”許巡撫滿意地喝茶,看來這個?兒似乎開竅了。


    “那菡萏怎麼辦?”


    “你還管呂姑娘?要嘛取來當妾,不然讓她另覓良緣啊!”


    許念青愁眉不展地回房,長長嘆了一口氣。他是一個念過聖賢的舉人,向來遵禮守法,又哪敢違背父母之命?


    他拿起了毛筆,想要寫信給呂菡萏,卻又不知從何寫起,只好咬著筆桿,向著滿園春色怨嘆了。


    ***


    深夜靜寂,東風無力,一個高大身影行于街巷中。最後,他來到了鐘府大宅西邊的竹屋。


    竹門虛掩著,夜風時急時緩地吹著,揶動了門上的竹風鈴,響著依然清脆悅耳的咚咚聲。


    于樵推開竹門,借著月色,他看到竹榻旁多了一張木幾,上頭擱著一架琴,而竹桌邊也多出好幾張凳子,桌面上是沒有收拾干淨的瓜子殼,還有一個棋盤,兩碗黑白棋子。


    鐘家兄弟果真有心,把他的竹屋變成喝茶聊天的好地方了。


    于樵苦笑著,蓋屋求親的事情過去了,每個人都恢復他們正常的生活,為什麼獨獨他的心情不能平復呢?


    其實不只他無法平復,還有一個人也不能平復。


    幽幽細微的歌聲從屋後傳來︰“我是一只迷途雁喲!飛得好遠,飛得好累,遍尋不著我家鄉喲!我是一只迷路蝶喲!星月無光,前路茫茫,迷失花叢無出路喲!”


    于樵心頭一緊,馬上沖出竹屋,只見小蝶坐在屋後牆邊,用雙臂抱著弓起的雙腳,下巴抵在膝蓋上,低聲唱著歌兒。


    他的腳步聲讓她抬起頭來,原本淒迷的神情驀然綻出光采,她忽地跳起來,興高采烈地道︰“阿樵哥哥,你終于來了!”


    于樵沒有說話,也沒有上前扶她,就杵在原地看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蝶影起身急了,不覺頭暈目眩,她扶住了竹牆,欣喜地道︰“我一直在等你,你為什麼到現在才來呢?”


    “很晚了,小蝶你該回去睡覺。”


    “不要!”蝶影撲上前,雙手環住了那壯實的身軀,哽咽道︰“小蝶就是要等阿樵哥哥,等你帶我走。”


    “小蝶要成親了……”于樵輕輕地揉著她的頭發,心頭酸楚不已。


    “我不要嫁給那個呆子,我只要嫁給阿樵哥哥啊!”蝶影放聲大哭。“你帶我走啊!你帶我走啊!”


    “小蝶,這不成的。”于樵覺得自己的心已碎成兩半,但他還是要狠下心來和她告別。“我和我爹明天就回白雲山了。”


    “你帶我走啊!”


    “我爹不會同意你來的。”


    “我親自跟伯伯說,我要當他的媳婦,我會孝順他!”


    “你是大小姐,合該嫁給好人家享福……”


    “不要!”蝶影淚眼婆娑︰“不能跟阿樵哥哥在一起,我要享什麼福?整天關在房里當少女乃女乃,悶都悶死了!”


    “你以後會習慣的……”


    “我從來就不習慣,從小到大,我哪天不跑?哪天不玩?每個人都罵我,說我沒有姑娘家的模樣,只有阿樵哥哥不罵我,還陪我到處玩……”蝶影扯緊了于樵的衣襟︰“你要回去,就帶我走啊!”


    于樵拂去了沾在她臉上的發絲,極盡溫柔地道︰“小蝶,你要做一個乖女兒,听你爹娘的話……”


    “我不听!我不听!阿樵哥哥,你以前不是這樣子的,你說你喜歡我!”


    “小蝶乖,你听我說。”于樵按住了她顫動的肩頭,望進她純真的淚眸︰“我爹年紀大了,我要听他的話,不能惹他生氣,你知道嗎?”


    “我也不想伯伯生氣呀!”蝶影不解,為何豪門有錯!


    “我爹跟我說了一些事,你知道他的腳為什麼會殘廢嗎?”


    “伯伯說他掉進山溝里,摔斷了腿。”


    “不是這樣的。”于樵慢慢地述說著︰“他說,很久以前,他曾經喜歡一個權貴人家的小姐,兩個人感情很好,可是後來被小姐的爹知道了,非常生氣,認為他只是一個卑賤的竹工師傅,就叫人打他一頓,把他的腿打斷了。”


    蝶影楞楞地掉下眼淚,原來伯伯也有刻骨銘心的過去啊!


    “後來伯伯又娶了你娘?”


    “我爹沒有再說下去,他只說,不願看到我受傷害。”


    “不會的!”蝶影用力地搖頭︰“我爹不會那麼壞,他不會打人。我再叫大哥、二哥幫我們說話……”


    “你忘了刨兒的故事嗎?他帶著小嬋私奔,結果被安了罪名下獄。”


    “我爹也不會陷害人,他一向是地方上的大善人!”


    “可是你如果跟我走了,你想會如何?你的未婚夫是個舉人……”于樵的聲音略為沙啞。“你未來的公公是巡撫大人,誰知他們會怎麼對付我啊?”


    “不會的!不會的!就算你的腿被打斷了,我也可以照顧你一輩子!”蝶影聲嘶力竭地喊著,她不敢相信世情真是如此險惡。


    于樵勉強牽出一個笑容︰“丫頭,別傻了。你還需要人家的照顧,又怎能照顧我呢?”


    “我可以!我會采野菇、燒豬肉……”


    “總之……小蝶!”于樵輕柔地撫模她的臉頰,天知道他是多麼願意照顧她呵!“我不願讓我爹擔心,你也不應該讓你爹娘擔心。”


    “你真的不肯帶我走?”那溫柔的撫觸讓蝶影呆了,忘了流淚。


    “阿樵哥哥要小蝶幸福快樂。”于樵的手掌滑了下來,壓抑下心里最激動的熱情,轉身就走。


    “阿樵哥哥!”蝶影喚住了他,聲音絕望而空洞。“你真的要走?不理我了?”


    “我沒有不理你……”


    “我的頭發亂了,你幫我梳頭。”


    于樵轉過身,小蝶仍站在原地不動,但她整個神色都變了,她的目光似乎注視著好遠好遠的地方,不復前一刻的熱烈,瞳眸也失去了光采。


    她攤開手掌,上面臥著那把他親手做的竹梳。


    于樵的心又糾緊了,他沒有說話,拿起竹梳轉到小蝶身後,取下發髻上的竹蝴蝶,再拆散她的頭發,柔和而緩慢地為她梳發。


    竹梳依偎著長發,溫柔流泄而過,婉轉地傾訴衷曲。


    一梳梳到底了,竹梳還是得離開長發,即使梳齒上仍纏繞著幾縷發絲,亦隨夜風吹走了。


    于樵呆望越吹越遠的斷發,雙手捧著小蝶的長發,人也怔忡了。


    蝶影一動也不動,喃喃地道︰“小蝶再五天就出嫁了,出嫁的時候,我要帶著一個秘密,那是在白雲山上的秘密,只有我和阿樵哥哥才知道的秘密,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秘密……”


    于樵正為她編著發辮,手指一轉一繞之間,逐漸變得不穩,眼前一片模糊,再也分不清何處是他的手指,何處是她的辮發。


    一滴豆大的淚水滴落在蝶影的頸項間,她身體顫抖了一下,于樵感應到那份顫動,他也驀然驚醒了。


    他放開長辮,大步站到她的面前,把竹梳和竹蝴蝶塞在她的手里,再以宏亮有力的聲音大聲道︰“小蝶,再見了。”


    這次他說完就跑,盡力地跑,不顧一切地跑,永遠跑離她的生命!


    從頭到尾,他不讓她看見他的淚。


    蝶影沒有響應,只是望著于樵離去的方向,任松散的長發飄飛在無邊的夜色中。


    ***


    黃昏時刻,一群野雁由南向北飛過天際,嘹亮的啼叫聲響遍了原野。


    晚風吹動“安定客棧”的旗幟,獵獵作響,于樵望了一眼天邊紅霞,從水井打上一桶水,提進了客房。


    這是他和父親于笙住進各棧的第三夜。前天一早他們父子倆離開水月寺之後,于笙就開始發病,于樵心里焦急,不敢夜宿車中,為父親找到了這間客棧安心休養。


    于樵提水進屋,見父親仍在熟睡,便又悄悄掩門出去。


    他轉到了廚房,一個女人正俯身察看小炭爐上的藥湯。


    “七嫂,我來端藥了。”于樵喊她。


    錢七嫂站起身,笑道︰“是小扮啊!這藥湯還煎不到時候呢!再等一刻鐘吧!”


    “七嫂,多謝你了。”于樵誠懇地道︰“這兩天你們幫我請大夫、熬藥,又幫我爹調配菜色,可我只有一點銀子……”


    “誰跟你談銀子了?”錢七站在大灶前,正在大火快炒山菜,嗶嗶剝剝的油爆聲響遍廚房。“還要多謝小扮幫我們劈柴呢!”


    錢七嫂站回大木台前,又開始忙著切菜切肉。“小扮,大家都是出外人,互相照顧是應該的,你先幫你爹治好病再說。”


    “恐怕……”于樵囁嚅著︰“付不出房錢……”


    “哎!小扮你別客氣了。”趙五飛也似地跑進來,向錢七道︰“六號桌要炒一盤醬爆肉、一只鹽水雞、炸溪蝦、酸菜肚片湯、三大碗白飯,再打兩斤白干嘍!”


    “知道了。”錢七把炒山菜倒在盤子里。


    趙五隨之端起山菜,又回頭向于樵笑道︰“付不出房錢先賒著,改天路過再還就行了。”


    錢七嫂轉身到櫃子找酒壇子。“小扮,我們知道你的難處,你就別想那麼多,仔細看著藥湯,待會兒趁熱端給你爹喝吧!阿七,小扮他爹的粥煮好了嗎?”


    錢七滿頭大汗,雙手忙著和鍋鏟奮斗。“早熬好了,在那邊慢火悶著,小扮,你自個兒倒嘍!小虎他娘,再切一塊姜過來!”


    眼看錢七夫婦忙得不亦樂乎,于樵不敢叨擾他們,等待藥湯熬得差不多了,他便端了藥湯和魚片粥回房。


    經過廚房和客棧大堂相隔的布簾子,于樵張望了一下,果然生意興隆,高朋滿座,不只有住房的客人,還有專程來此大快朵頤的饕客。


    張三、李四、趙五和趙五嫂忙著招呼客人,在大堂內穿梭忙碌,個個帶了笑臉,陪客人聊天打屁,整間大堂顯得熱鬧無比。


    于樵轉回身,抬頭看到牆上釘著一個香案,三炷香前供奉一雙女人的繡花鞋,他不覺楞了一下。


    向來人家拜的是神佛祖先,哪有人拜繡花鞋呢?


    他滿月復狐疑地回了房,見父親已經起床,半倚在牆邊,右手拿著刻刀在一塊竹片上面比劃著。


    于樵放下藥湯︰“爹,您好些了嗎?怎麼又坐起來了?”


    于笙道︰“我躺了兩天,睡得太足了,想到還沒有完成的心經,忍不住就起來刻劃。”


    “爹,您先前在水月寺熬夜趕工,累出病來,現在我們要回白雲山,您也不要再勞累了。”


    “本來想在水月寺做完,還是來不及……”


    “爹,您先養好身子,回家再慢慢做嘛!”于樵將藥湯送到父親面前。“等哪天刻好了,我再送回水月寺。”


    于笙見到兒子若無其事的模樣,心里百感交集。當他不得不拆散一對小兒女時,他也明白兒子心里的痛苦,可是他非得這麼做不可呀!


    小蝶變成父子倆的禁忌,誰也不主動提到她的名字。這些日子來,于笙為了及早遠離這個是非之地,每天熬夜雕刻,加上前塵往事如潮襲來,在身體和心神上承受極大的壓力,其實他早就病了。


    于樵見父親發呆,忙道︰“爹,喝藥了,我來喂您。”


    “不用了。”于笙接過藥碗。“我們還有銀子付房錢嗎?”


    “他們幾位大哥說先欠著,以後再還。”


    于笙輕嘆著︰“我在水月寺刻經是還願,他們幫我醫腳,又讓我吃住,我怎能收他們的錢呢?既然銀子都花光了,不如明天我們就退房吧!”


    “老人家您嫌我們安定客棧嗎?”張三從打開的房門走了進來,手上端著一盤鹵豬心。“上房幾個客人喝醉了,要我們撤菜,這碟豬心都還沒上,我就拿過來給老人家吃,請你們不要嫌棄。”


    “我們哪敢嫌棄?你們真是好心……”于笙覺得心頭熱熱的。


    “看你們父子的樣子也知道,大家都是窮人家出身的,如今我們兄弟稍微發達了,不愁吃穿,理當幫幫人家啊!”


    于樵心存感激,大聲道︰“多謝三哥了。”


    “好了,老人家您慢慢吃,我出去忙了。”


    于樵笑道︰“我爹不老,他才四十出頭。”


    張三回頭一笑︰“呵!真是看不出來呢!頭發全白了。”


    “歲月催人老呵!”于笙不勝感慨,低頭咽下了藥湯。


    案親是老了,于樵偷偷注目于笙,心想最近為了他和小蝶的事,著實讓父親操心了。


    如果小蝶能有好歸宿,他又能讓父親安心,那他幾欲撕裂心肝的苦楚也不算一回事了。爹說得好,時間會淡忘一切。


    于樵阻止自己再想下去,他服侍父親吃完晚飯,又幫父親抹了頭臉手腳。夜色漸深,于笙感覺疲乏,沉沉睡著了。


    于樵收拾好碗碟,到廚房挖了一碗白飯,站在灶邊囫圇吞著。


    “小扮,您怎麼光吃飯不吃菜呢?”進來打酒的錢七嫂喚著他。“客人都散了,他們幾個兄弟忙了一天,現在外頭吃消夜,一起去吃吧!”


    盛情難卻,于樵來到外面大堂,四個兄弟正在吃吃喝喝,李四熱情地喊著︰“小扮,快過來喝一杯!”


    喝了酒,吃了肉,大家的話題便打開來了。


    錢七拍了拍于樵的肩︰“小扮,你那輛推車做得真精巧,我家小虎跳上跳下,老窩在上頭的竹屋子睡覺,他很喜歡呢!”


    “小虎喜歡,我再去砍木頭,做一輛小車給他玩。”


    “小虎都十歲了,還玩什麼?”錢七大聲道︰“你要做推車給他,不如教他怎麼做推車!”


    于樵問道︰“小虎不是上村塾念嗎?”


    “他哪是念的料?我只是讓他認得幾個字,將來不要被人家欺負了。論到討生活,畢竟還是要學個本事啊!”


    “就是啊!”李四大口吃著炒牛肉︰“一技在身,受用無窮呵!就像你錢七會做菜,硬是把咱們安定客棧撐了起來。”


    “是幾位哥哥會講話,把客人都給招呼來了。”錢七推辭著。


    張三喝下一杯酒︰“一年前,誰想得到今天啊?”


    “多虧了姑女乃女乃……”趙五突然拍腿道︰“哎呀!今天忘記給姑女乃女乃上香了。”


    另外三個拜把兄弟立刻瞪了過來,趙五趕忙起身︰“呵!呵!我快去燒香磕頭,求姑女乃女乃保佑我們。”


    “請問那個姑女乃女乃……”于樵終于提出疑惑︰“就是供在後頭的那雙銹花鞋嗎?”


    李四感性地道︰“繡花鞋是姑女乃女乃的遺物。如果不是姑女乃女乃送我們珠寶,我們哪有錢頂下這間客棧?趙五和錢七哪能把家人接了過來?我們又哪有好日子過呵?”


    張三一邊剝著花生殼,一邊述說著︰“不瞞小扮你,過去我們四兄弟專干沒本錢生意,去年夏天,有一天晚上,有個小泵娘在隨願寺上了我們的船,說是要回武昌……”


    于樵越听越耳熟,自從他和小蝶在水月寺重逢後,小蝶就把飄流到白雲山的經過詳情告訴他,還不忘擔心那四位可憐的大叔。


    “等等,三哥!”于樵打斷了張三的故事︰“你們說得那個姑女乃女乃,是不是眼楮大大的、嘴巴小小的、皮膚白白的、個子矮矮的、性子直直的,然後……很愛哭?”


    趟五回到了座位︰“小扮你都說對了,姑女乃女乃悲天憫人,落淚如甘霖呵!”


    于樵盯住了趙五鼻梁上的微小凹痕︰“你還被她用硬饅頭砸了?”


    四個人微微吃驚,怎麼張三才講了故事的起頭,于樵就知道後面的情況?


    “對了,七哥的兒子叫小虎,還有一位遭了冤獄,一位家鄉鬧水災。”


    “這……”四個人好象看到神仙似地。“你……你是姑女乃女乃派來的嗎?”


    “什麼姑女乃女乃?她是小蝶啊!”于樵被牽動思緒,再也難忍相思之苦,他猛然站起,跑到後頭香案,將銹花鞋緊緊地端在懷里,像是懷抱著他的小蝶一樣。


    “哎呀!小扮,這不能拿啊!”四個男人也搶了進來,伸手要奪。


    于樵抓得很緊,大聲叫道︰“她不是姑女乃女乃,她沒有掉到水里淹死,她是我的小蝶啊!”他的語聲逐漸哽咽,終至無聲。


    四個人好不容易把于樵勸回桌前,錢七嫂又溫了一壺酒,眾人終于從于樵夾纏不清的述說中,抓出了頭緒。


    李四驚嘆著︰“原來姑女乃女乃沒有淹死,飄到白雲山了。”


    錢七贊嘆著︰“原來姑女乃女乃和小扮是一對,可怎麼拆散了?”


    趙五悲嘆著︰“原來姑女乃女乃後天就要出嫁,難怪小扮傷心。”


    張三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指了指于樵,只見他一口又一口地喝著悶酒,此時已是醉眼迷蒙。


    “小扮,你喝醉了,我們送你回房。”


    “不!我和小蝶喝她的女兒紅,她醉了一天一夜,可我天亮就醒來了,我才不會醉!”于樵大聲說著,臉皮脹得通紅,他直直瞧著銹花鞋,開始唱起歌兒來︰


    “我是一個砍柴郎喲!無錢無勢,沒田沒地,只有一顆火熱心喲!手拿繡鞋,思念妹妹,刀割心肝苦難言喲!淚珠滾滾,黑發飄飄,我與妹妹生別離喲!漫漫長路,重重高山,今生無緣來世見喲!”


    趙五嫂和錢七嫂在旁邊听了,拿起了手絹兒不住地拭著眼淚。


    拌聲蒼涼,飽經世故的張三等人長嘆一聲,心頭也悵然了。


    ***


    于樵一覺醒來,天已大亮,他發現自己躺在一間陌生的客房,連忙起身找回父親歇息的房間。


    于笙已經坐在床上雕刻竹片。“大夫剛剛來過了,他說今天吃完兩帖藥,休養一天,明天就可以上路了。”


    “好啊,”于樵用手抹了抹臉︰“我今天再去幫三哥他們劈柴,答謝他們的照顧。”


    “阿樵!你喝酒了嗎?”


    “唔……”于樵覺得口里仍有些酒氣,忙道︰“昨晚三哥他們邀我吃消夜,可能喝多了。”


    “我听到你在唱歌。”


    “是嗎?我大概醉了,記不得了。”于樵急著出門,想要避開父親的盤問,房門一打開,看到趙五領著一個中年人過來。


    “小扮,這位大爺說要找一位于師傅,應該就是你爹吧?”


    “是誰要找我?”亍笙抬起頭來。


    那中年人仔細瞧了于笙,大聲笑道︰“于師傅,果然是你!听水月寺的師父談起的時候,我就猜是你啊!”


    于笙遇到了故人,也露出難得的笑容︰“阿忠兄,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哎呀!二十年不見,你怎麼老成這個樣子?”葉忠望向身邊的于樵︰“這就是阿樵啊!長得這麼壯了。”


    于樵不知道這位不速之客是誰,只是點頭微笑。


    “葉嬤嬤近年來怎麼樣?我好想念她。”于笙問。


    “我娘她人很好,老當益壯,算命的說她會活到一百二十歲呢。”


    “那是你們行善人家的善果啊!”于笙笑著。“噯,阿忠兄快請坐,瞧我高興得忘記招呼你了。”


    “大家是老兄弟,客氣什麼?”葉忠直接坐到床沿,更顯示出兩人的老交情。


    “阿樵,你過來。”亍笙喚過兒子。“這是葉忠伯父,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他的娘親──我叫她葉嬤嬤,你該叫一聲葉婆婆,親手把你接生了下來,葉嬤嬤也是你的救命恩人,我們父子欠葉家的恩情,一世也報不完。”


    “于師傅,說什麼恩不恩情的,太見外了吧!”葉忠呵呵笑著。


    “葉伯父。”于樵喚了一聲,他還是不懂葉家的恩情是怎麼一回事。


    “阿樵不認得我了。”葉忠審視著于樵的面容︰“這孩子長得真好看呢!阿樵,你小的時候,喝過我家娘子的女乃,我還讓你當馬騎,你大概都忘光了。”


    “我真的記不得葉伯父了。”原來淵源是如此深厚啊!于樵問道︰“葉伯父怎麼找到這里來呢?”


    “是這樣的,我娘想在家里設個佛堂,可找遍了整座城,就是找不到雕工精細、法相莊嚴的佛像;後來我到水月寺探听,想請師父介紹雕佛師博,他們提到于師傅,又說你回白雲山,我就雇了馬車一路尋了過來。”


    于笙道︰“既然是葉嬤嬤要的佛像,我一定全力以赴,不過若是木工的話,可能比較生疏些。”


    “于師傅刻工一流,二十多年前就名傳天下,是竹雕也好,是木雕也好,找到你就沒錯了。”葉忠看著于笙覆在被單下的雙腳,緩聲道︰“要不是那件事……”


    于笙打斷了他的話,轉向于樵道︰“阿樵,去幫葉伯父倒杯茶來。”


    于樵倒了一壺茶,回到房門前,正听到里頭的葉忠說︰“那天,我娘也踫到大小姐,她們……”


    葉忠一听到房門外的聲響,立即閉了口,和于笙交換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于笙道︰“阿樵,你去幫三哥他們做事,我和你葉伯父聊天。”


    于樵悶悶地來到客棧後頭的柴房,一斧又一斧劈著客棧所需的柴火,忙碌的工作不能讓他忘記疑問,更不能忘記懷里的那雙繡花鞋。


    汗水涔涔滴下,化入了泥土之中,無跡可尋,于樵望著地上的水漬,他不懂,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


    這個平空冒出來的葉忠,令他百思不解,既是他們父子的救命恩人,為什麼父親從來沒有提起呢?


    自從父親反對他和小蝶的婚事後,他總覺得父親隱瞞他許多事情,幾次欲言又止,卻還是沉默地低頭雕刻。到底,父親要告訴他什麼話呢?


    或許回到白雲山以後,他可以慢慢問父親。且不管葉忠的事,但是,明天小蝶就要出嫁了,難道就為了這些不明不白的原因,亦或只是畏懼世俗的門戶之見,從此就讓他的小蝶折了翅,再也難以快樂飛翔嗎?


    想到那夜她的淒楚、她的黯然,他的心又扭絞了起來。


    一直到了午夜,他仍坐在廚房門檻思索。


    “小扮,你不去睡嗎?”張三等四人吃完消夜,也準備就寢了。


    “我在想一些事情。”


    “你爹和那位葉大爺還沒睡嗎?”


    “他們應該睡了,明天葉伯父要用馬車送我們回白雲山。”


    “今天多謝小扮幫我們客棧劈柴,夠用上三個月了。”李四陪他坐在門檻上。


    “姑女乃女乃……我是說蝶姑娘明天就要成親了,方才我們兄弟上香祝禱,祝小扮一路順風,祝蝶姑娘婚姻幸福……”


    “不!她不會幸福的!”于樵驀然大喊。


    錢七坐在柴推上,蹺起二郎腿︰“嫁給不喜歡的人,當然不幸福了。”


    趙五模模自己鼻子的傷痕︰“說不定姑女乃女乃過得不開心,拿了碗盤砸人,哪天砸傷她老公,就被休了。”


    張三搖頭道︰“姑女乃女乃又愛哭,像個小孩子一樣,還不知道她未來的夫君會不會哄她呢?”


    于樵听得受不了了,他站起來大聲道︰“只有我能哄她開心,她喜歡我,我喜歡她,她只有跟我在一起才會幸福快樂!”


    張三道︰“姑女乃女乃善良天真,她對我們這些窮苦的陌生人都這麼好,既然她喜歡小扮,又怎會嫌棄你的出身呢?”


    “她沒有嫌棄我,是我……”于惟捶著牆板,用力捶出他的悔恨。“是我不要她的……”


    李四道︰“小扮你這樣就不對了,姑女乃女乃對我們恩重如山,我們都希望她幸福,你這樣對她,不符合我們的期望喔!”


    趙五跟著敲邊鼓︰“好男兒敢做敢當,要愛就去愛,還管那麼多?就算你爹對蝶姑娘有成見,只要以後你們小倆口好好孝順他老人家,我們哥兒再幫你說情,老人家再有天大的怒氣,也都消了。”


    錢七道︰“是啊!嫁到大戶人家又如何?大老爺不專情,白白辜負了我們的姑女乃女乃,那是把姑女乃女乃送到一個大墳墓啊!”


    于樵想到蝶影從此抑郁寡歡的憔悴模樣,他突然心急萬分,此刻,所有的阻撓都不再是理由了。


    “我要去找她!我說過,絕不再讓她為我哭泣!”


    四個男人露出了笑容︰“這才像個男子漢!我們兄弟就等你這句話!”


    于樵豁開了一切顧慮,胸臆重新燃起熱情,他迫不及待地就要跑出去。“我要回武昌!”


    “小扮,等等!”


    “不能再等了,一旦明天拜過了堂,什麼都來不及了!”于憔頭也不回地向前跑。


    “哎呀!”四人趕緊牽出騾子,追向于樵︰“我們有騾車啊!等等啊!我們也跟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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