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巧要出嫁  第八章
作者:杜默雨
    麗日當空,柳條兒拂過池塘水面,蕩起一圈圈的漣漪。


    七巧回到夏府,瞥一眼熟悉的庭園景色,隨即踏穩腳步,走向大廳。


    時候到了,就該面對,有話直說,沒什麼好害怕的。


    “夏老爺,我們周家最高就只能出三百兩了。”


    周文德等著回話,好整以暇地坐在一邊吃糖餅,吃得嘴巴干了,拿起茶碗,一聞到那淡得幾乎無色無味的茶水,又皺眉放了回去。


    “周三公子。”夏公明滿頭大汗,肥油直冒,直接哀求道︰“既然你有意結親家,看在我拉拔閨女十九年的份上,聘金三百兩未免太少了。”


    “是啊,夏老爺養女兒辛苦了。”周文德起身,彬彬有禮打個揖道︰“夏大小姐秀外慧中,蕙質蘭心,聰明能干,宜室宜家,實在是位不可多得的好對象。可是呀,還只是個大閨女,就傳出夜宿牛家的丑事……唉……”


    那一聲長長的嘆息引得陪在一邊的夏仲秋一陣恐慌,忙向父親道︰“爹,你別計較聘金了,快將妹妹嫁了,免得她又做出丑事。”


    “爹,我不嫁姓周的!”


    七巧踏進門檻,開門見山,毫無畏懼地看著眾人。


    “妳?!”夏公明一見到她,立刻發作,跳起來吼道︰“妳回來得正好,我問妳,妳到底還要不要臉,竟然跑去睡牛家?!”


    “爹,我那天不舒服,就在牛家妹妹房間睡下了。”七巧想到那晚竟被小蟲嚇暈,不覺臉蛋又燥熱了起來,但她仍很鎮定地繼續道︰“後來豐富之家的米家姊妹見我沒回去,趕來看我,她們來,孩子也帶過來,既然孩子來了,安老板和陳先生也跟著過來幫忙照顧,接著大夫來了,多多小爺煮的消夜又特別香,牛家附近的街坊鄰居全過來瞧著……”


    然後,整個蘇州城都知道她那晚睡在牛家了。


    清者自清,七巧倒覺得好笑,她何必解釋得這麼清楚?


    “很有趣。”周文德依然笑容滿面,直勾勾地盯視七巧。“但畢竟還是敗壞大家閨秀的清譽了,這下子蘇州除了我,可沒人敢娶妳了。”


    七巧不作聲,懶得理會他的“善心”。


    “雖然妳和令尊在開店這方面意見不同,不過妳放心,妳若嫁來周家,我照樣讓妳出去開店,還要再幫妳擴充店面,廣開分店。”


    “謝謝周三公子,可我絕對、絕對、絕對不會嫁你。”


    “周兄,我妹妹實在太無禮了。”夏仲秋忙著先安撫周文德,又急道︰“妹妹,人家周三公子親自上門談婚事,他是尊重妳,這番誠意妳要心領……”


    “周三公子若尊重姑娘,就不會寫出這種文章!”


    七巧早有準備,從袖筒里拿出一張紙,抖了開來,標題正是最近流傳江南一帶的“金蓮頌”,作者就是周文德。


    “哈,果然是知達禮的大小姐。”周文德見她珍藏自己的文章,喜出望外地道︰“還請夏大小姐指正一二。”


    “是的,我讀過了,虧你寫得出這種文章!”七巧穩住自己的氣勢,今天她單打獨斗,一定要贏。


    “你將姑娘當作貨色品評,還分類各種形狀的小腳,安上什麼好听的『蓮瓣』、『金月』、『香柳』名稱。你有沒有想過,你玩賞的是什麼?就是為了滿足你這種怪癖而幾乎殘廢的女人小腳啊!”


    夏公明和夏仲秋不料從小文靜溫柔的七巧竟會高談闊論,眼楮嘴巴張得老大,因為過度震驚,反而忘了責罵。


    “還有,我知道你已經有三個小妾了,就憑這點,我也不會嫁你。”


    七巧將那篇文章撕了,對半再撕,撕了又撕,最後將紙屑灑了滿地。


    “妳!”周文德臉皮抽跳,嘴唇歪抖,再也擺不出俊美的笑容。


    “這……纏小腳是很痛,”夏仲秋結結巴巴地,試圖面面俱到打圓場。“可是周三公子……才情並茂……”


    “三妻四妾有什麼不對?!”夏公明大吼道︰“妳爹我還不是娶了五個太太!妳是嫁過去當大太太,還得擺出賢慧的榜樣給底下的姐妹們效法,不要落了個夏家沒有家教的口實!”


    “爹,我不當大太太,我沒有雅量容許我夫君有其它女人。”


    “妳說這什麼話!妳娘怎麼教妳的?!”夏公明氣得胡子亂顫。“周三公子還在這里,妳把我們夏家的臉都丟光了!”


    “夏老爺別動怒。”周文德皺了皺鼻子,恢復俊美儀容,笑道︰“夏大小姐,妳沒雅量容下我的小妾,可我卻是胸襟寬闊,有容乃大。瞧,這外頭說三道四講妳的閑話,我周文德完全不計較,也是要娶妳進門啊。”


    “我知道,你家繡莊的總管走了,帶走了十幾個好手藝的繡娘,你想我過去主持繡莊,是不是?”七巧直言道。


    “妹妹,妳怎麼知道?”夏仲秋興奮地道︰“周兄說妳嫁過去了,不但是自己人,女紅又好,一定可以振興周家沒落的繡莊生意。”


    “夏兄!”周文德兩眼翻白,趕忙制止夏仲秋說實話。


    “果然周三公子只是找個幫手罷了。”七巧更加肯定了。


    “難道夏大小姐目前不是在幫牛老板嗎?”周文德不服氣地反問。


    “不是。七姑娘小鋪是我自己的事業,牛老板只是出資者。”


    “用的就是他的銀子,不就是他的事業?”


    “我要跟周三公子解釋清楚。所謂出資,就是拿出一筆錢,交給別人去經營生意,然後坐收分紅──”


    “妳說的我都明白。”周文德打斷她的話,嘴角勾起,不懷好意地笑道︰“可有一件事,我也要教夏大小姐明白。牛老板是大老板,手里有的是錢,他想幫哪個姑娘開店,銀子隨手就拿出來了,將來還不知道要娶幾個老婆來服侍他,左擁右抱,好不快活,連我都要瞠乎其後了。”


    七巧慢慢握起拳頭,臉色變得慘淡,抿緊唇瓣不願回話。


    “是呀。”夏仲秋也勸道︰“妹妹,商人重利,牛青石見妳賺錢,又想拿回二千兩,說什麼也想挽留妳,當然百般對妳好、欺騙妳的感情,妳千萬不要上當了。”


    “哼!”夏公明鼻孔里哼出了一聲。“同樣是當大太太,妳自己放亮眼楮,看是周家體面,還是牛家體面!”


    七巧心頭一震!或許,牛青石不會欺騙她的感情──事實上也沒有任何跡象顯示出他故意博取她的好感,他對她總是那麼平淡、有禮、疏離──然而,以他的能力是極有可能娶妾的,這一點她從來不懷疑。


    可是那晚,就算他只有一只手臂可動,他還是擁緊了她、護衛著她,焦急地呼喚她;在她醒來時,見到的就是一張極其擔憂的臉孔,那兩只黑眸深深地凝視她,彷佛要將她的每一口呼吸都看在眼里才放心。


    在睜眼的那一剎那,她竟期待這個片刻可以天長地久下去。


    但,抱住一個昏倒的姑娘並不等同于他喜歡她,他待她好也不表示他不會娶妾,更何況,說不定他對她的退婚仍耿耿于懷。


    那麼,她將自己的心掛到他那兒,不就成了懸在樹上的枯藤?飄飄何所似,大風吹來,離枝而去,四處飄蕩,天地流浪!


    好淒涼!七巧心口酸澀,失神地拿指頭撫模左手腕的銅錢手煉。


    周文德見她不說話,心想夏家父兄一番恐嚇果然奏效,又洋洋得意地道︰“牛青石也快完蛋了,他要是不能將貢米送進宮中,咱當今皇上是聖德仁慈,不至于砍人啦,可他牛記糧行的招牌就砸了。”


    “他揚州貨棧的青桿米早已上路,這兩天就會運抵北京,如期讓萬歲爺吃到最新鮮的好米。”


    “什麼?!”周文德大驚失色。


    “周三公子。”七巧冷眼看他。“你做了什麼事,我也不揭穿,就你這等陰險害人的手段,我更看不起你。”


    “粗魯!這是一個姑娘家講的話嗎!”夏公明不悅地道。


    “爹,總之一句話,我絕對不會嫁給周三公子。”


    “妳嫁不嫁他,還由不得妳決定,在家從父……”


    “爹,請原諒女兒不孝,只要你一天逼我嫁人,我就一天不回家。”


    七巧眸光晶亮,語氣堅決,說完便轉身離去。


    “不肖女!站住!傍我站住!”夏公明氣得跳腳。“仲秋,你這個呆子,還不快去拉你妹妹回來?!”


    “這……男女授受不親……”夏仲秋猶豫了一下,這才跑到門邊,驚道︰“嚇!丙然大腳也有好處,妹妹跑好快!”


    “笨蛋,叫前面看門的攔住她呀,別再讓她跑了!”


    “啊?”夏仲秋這才如夢初醒,趕緊跑了出去。


    “呼!”周文德喘了一口氣,抹掉剛才嚇出來的額頭汗水,隨即臉色一沉,擰起嘴角。“牛青石果然好角色,想得周到!”


    “周三公子,這親事我們再慢慢談……”夏公明轉回笑臉。


    “不談了。”


    夏公明笑臉僵住,剛才還劍拔弩張的胡子垂了下來。


    “可惡!憑什麼我比不過那頭牛!”周文德咬牙切齒地道︰“三百兩,我周文德娶定你們夏家大小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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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嫁周文德,那她要嫁誰?


    七巧一路跑回鋪子,腦袋里轉來轉去的竟是這個問題。


    她用力搖頭,甩去不斷浮現腦海的牛青石臉孔。她誰都不嫁,一心努力賺錢還債,總成了吧?


    她心頭一緊,腳步便慢了下來,拿右手去抓左手腕的銅錢手煉,輕輕扯著帶子,再將那枚銅錢摩挲了又摩挲。


    她該如何向神仙祈求?而神仙又要怎麼幫她呢?


    方才回家拒婚,她似乎在氣勢上略勝一籌,但她還是滿心空虛,好象踩高蹺走路似地,很不踏實。


    不知不覺,她竟然走過了自己的七姑娘小鋪,站在牛記糧行前面。


    “七姑娘,找我們老板嗎?”熱心的湯元立刻招呼她。


    “我……啊!不……”


    “我這壺枸杞菊花茶正要給您提過去,您就先在這兒喝一杯吧。”


    聞到淡甜的茶香味,七巧一顆心不覺怦怦跳了起來。


    好久以來,每天總有這麼一壺茶從糧行提到小鋪去,讓她一整日聞得清香、喝到好茶;那是牛青石擔心她刺繡耗費眼力,特地要湯元每天燒一壺明目清血的枸杞菊花茶,默默為她調養身子。


    當然,這不是他告訴她的,而是采隻旁敲側擊問出來的。


    “老板在後頭看帳呢,我為您引路。”


    湯元熱情極了,他哪不知七姑娘在老板心目中的份量。


    “老板,七姑娘過來找您了。七姑娘,請進。”


    牛青石坐在桌前,右手搭在算盤上,左手正在核對帳本,顏掌櫃站在他身後瞧著,另一張桌上則坐著薛掌櫃,也是忙著寫字記帳。


    “啊,我打擾你們了。”七巧見到屋內的陣仗,忙道︰“我走了。”


    “七姑娘有事?”薛掌櫃耳聰目明,眼明手快,趕緊起了身,笑道︰“老顏,我們去瞧瞧伙計有沒有在偷懶。”


    兩個年紀有一把的掌櫃笑嘻嘻地你推我擠,身手矯健地離開帳房。


    午後天光一片耀眼的亮白,相對地,屋內顯得有些陰暗。


    “對不起,牛老板,你正在忙……”七巧低頭絞著手指頭。


    “沒關系,夏小姐,請坐,有事請說。”牛青石很客氣地道。


    “唔……我剛才回家了……”


    “我听采隻說了。”


    他都不擔心她?不怕她再也出不了門?七巧抬起頭,見他又去看帳簿,語氣冷淡,漫不經心,頓時令她一顆心如墜深淵,一籮筐的話全堵在喉頭,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我還是不打擾你。”她聲音略微沙啞,只怕再說就要哭了。


    “妳回掉周文德的提親了?”牛青石這才蓋上帳簿。


    “是的。”七巧提起精神,帶著賭氣的口吻道︰“也不是每件事情都要麻煩牛老板,我自個兒的事情,我自己就可以解決。”


    “做得好。我相信妳做得到。”牛青石又拿起另一本帳簿,翻了開來,眼楮放在帳本上,道︰“前幾天听妳跟姑娘們批評那篇談小腳的文章,我就知道妳的決心和本事。”


    他是在跟他的伙計訓話嗎?七巧瞪了眼,拿出帕子扭成長條,用力一扯,打了一個結。


    要拒絕周文德,當然得靠自己,不然牛青石跟她非親非故的,他憑仗什麼當說客!


    不知為什麼,自那晚他抱過她之後,每回見到她,他嘴巴就像被線縫死了似地,不然就是語調淡得出水,甚至不過來陪她結帳,關門後就叫湯元陪她回豐富之家,再也不親自送她,彷佛拒她于千里之外。


    她忽然明白心頭空虛的原因了。


    她今日之所以會有勇氣拒婚,完全是因為他帶她走出了閨閣,給了她一片新的空間,讓她重新審視自己所求所想的生活;她不只感激他對她所做的一切,也在不知不覺中,漸漸喜歡上沉穩的他。


    因為心意篤定了,所以她更明白自己該走的路,更渴望他能陪她熬過這段不得不讓父親生氣、母親煩憂的“叛逆”日子,可是一直默默支持她的他卻突然抽了身。


    是否他認為已仁至義盡,報恩夠了?


    她又將帕子扭了一個死結,決心弄清楚他的想法。就算要她死心,她也要死得理直氣壯、心甘情願、無怨無悔!


    “牛老板,我問你一件事。你怎麼不娶妻?年紀很大了呀。”


    牛青石不料她有此一問,愣了一下,這才緩緩抬頭注視她。


    “早先我跟著伯伯忙,沒想到這;後來開了糧行,更忙,常常幾個月不在家,早出晚歸的,沒空談親事。”


    “你是大老板,應該有很多機會。”


    “不,他們怕嫁了女兒要服侍我爹,更怕生出一個傻小子。”


    “哈!”七巧忍不住綻開兩朵梨渦。“牛老爺子才不傻,他是個好人,我讓蟲子給嚇暈,我沒哭,他倒哭得像個小女圭女圭似的,這麼善良的老人家怎會被人誤會了呢?我看呀,那些胡說的人恐怕才是傻子呢。”


    牛青石無法再將目光放回枯燥的帳簿上,那無聊的白紙黑字絕對比不上她的明媚笑靨。


    “妳能了解我爹,我很高興。”


    七巧臉一紅,又問︰“如果你遇到好姑娘,你會主動上門提親嗎?”


    “目前還沒遇到。”他保持鎮定地道。


    七巧心口莫名一窒,指頭用力將帕子打了一個結。


    沒錯,她在家不從父,出嫁也可能不會從夫,所以她不算是他心目中的“好姑娘”嘍?


    “你會娶妾嗎?”她繼續打結。


    “嗯?”牛青石很難得地抬了眉毛。


    不回答就表示會娶了吧?七巧自然而然將目光放在他的左手,無法想象這只曾經抱過他的臂膀,又跑去抱其它女人,然後再來抱她……


    啊!不想了!七巧將帕子扯得死緊。對了,以後也會有別的姑娘幫他刷背,將一張粉女敕女敕的小白臉蛋貼在他結實的肩膀上……


    啊呀呀!不想了,說不想就是不想了!她更死命地用力打結。


    “你你你……你如果娶妾,我我我……我就……”


    她能怎樣?她又不是他的大太太,她哪管得了那麼多事!


    “夏小姐?”牛青石等著她把話說下去。


    “我就不理你了啦!”


    七巧話一出口,頓時全身發熱,滿臉通紅。他去娶他的大老婆中老婆小老婆,妻妾成群,兒孫滿堂,跟她又有什麼關系呀!


    七巧惱極,就將手中扭結成一團小球的帕子朝他丟了過去。


    才扔出去,她就後悔了。今天她是怎麼了?像個瘋婆子又吵又鬧的,恐怕牛青石也要被她嚇得退避三舍了。


    眼角輕瞄,竟見那團手帕球掉進了他的懷里,正讓他拿了起來。


    糟了,撿不回來了,她干脆一扭身,轉頭就跑。


    “夏小姐!”牛青石喚住她,本想將那團打滿小結的帕子還她,心念一轉,便握緊在掌心里。


    凝望著那半邊紅撲撲的臉蛋,一股念頭隱隱約約盤升而起,如絲如縷地糾纏上了心,那也是他這幾日來刻意避開不去想的感覺。


    他能不去想、不去管嗎?既是避了開去,為何又放心不下?


    每晚,總是遠遠地跟著她回去的腳步,看她走進豐富之家後猶不忍離去,就痴立街角,直到被湯元發現,笑嘻嘻地請他回糧行為止。


    呃,身為一個老板,監督伙計“送貨到家”乃是天經地義之事。可是,他這樣遮遮掩掩的像什麼話!這不是他向來的作風啊。


    是否,他應該正視他如此珍惜、重視、呵護她的原因了?


    他不覺撫上自己的心口,深深吸了一口氣。


    “夏小姐今天好象對牛某人很感興趣?”他故意以輕松的口吻道。


    “誰對你有興趣啊!”七巧背對著他,十足十的埋怨口氣,腳步已經邁了出去。“沒事我走了。”


    “我明天一早出發到四川。”


    “四川?!這麼遠……”七巧腳步頓住,心頭一揪,低聲問道︰“一定得親自去嗎?”


    “這是例行的買賣行程,而且兩年沒見那邊的商家;照理說是必須去拜訪一趟。”


    “去多久?”


    “少則兩個月,多則……如果還要去其它地方辦貨,那也說不定。”


    “唔。”七巧低下頭,輕撫手腕上的銅錢。


    “等我回來時,大概秋涼了,快近年底了。”


    “那時候很冷了,你要多加件衣服。”她簡直是不知所雲。


    “妳這段期間照顧好自己。”牛青石注視她低垂的睫毛,長長的,像是一把扇子,遮掩了她明亮的大眼;他突然有一股沖動,想要走向前看清楚那對會笑、會哭,似秋水、如晨星、又常常偷覷著他的美麗眼眸。


    他猛地站了起來。“如果妳爹再為妳安排婚事……”


    “我會拒絕。我一定會死守鋪子,賺錢還你。”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心底的念頭呼之欲出,身隨意動,立即大步跨向前,再無猶豫,定楮看著她,心念翻騰似浪,說出來的話卻是︰“這一路上我會幫妳留心好人家,特別是符合妳心意的香門第的公子。”


    四目相對,七巧不敢相信她所听到的話,她都明示暗示得如此明顯了,他卻一竿子打翻,直接將她打成狼狽不堪的落水狗!


    那他干嘛這樣子深深地凝視她!好象要將她看穿似地,害她自作多情,以為他就要說出他心底最真實的話……


    “牛老板,你為我做的,夠多了,我再也不要了!我想嫁誰,我自己去嫁,不必你幫忙!”


    她死心了!七巧忍住幾欲奪眶而出的淚水,說完就跑了出去。


    “夏小姐!”


    牛青石想伸手拉回她,卻是遲疑了一下,只得眼睜睜看她跑過糧行,消失在外頭的天光里。


    他做了什麼該死的事?!他做買賣的明快果決個性哪里去了?!


    心緒一團混亂,他將掌心里的帕子捏得更緊,立刻追了出去。


    湯元趕了過來,縮頭縮腦地道︰“老板,我們船隊上貨了,還得請你過去瞧瞧。”


    “這就去。”牛青石沉住氣,將帕子收進了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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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度日如年。


    七巧懶洋洋地趴在桌上,臉蛋枕在右臂,左手將一個肥胖的木頭女圭女圭從中間打開,里頭露出一個一模一樣、尺寸稍微小一點的女圭女圭,她將女圭女圭拿出來,再從腰間掀開,里頭又露出一個小女圭女圭。


    “好有趣。這就是俄羅斯國來的神奇女圭女圭?”


    “這里頭到底藏了幾個女圭女圭啊?怎麼拿也拿不完呀。”


    “我數過了,一共是十二個,由小到大一字排開,那可好看了。”


    “哇!這畫的俄羅斯國姑娘都是藍眼楮呀?她們看出去的東西是不是變成藍色的?”


    “這問題大概只能問牛老板了。這女圭女圭就是他送咱七姑娘的。”


    “嘻嘻,她想牛老板了。”


    幾個姑娘在她桌前吱吱喳喳,七巧置若罔聞,將女圭女圭一個個拿了出來,排列站好。


    大大的水藍眼楮,小巧的上翹嘴唇,卷曲的黃頭發,色彩艷麗的異國服飾,十二個大小女圭女圭朝她露出神秘難解的淡淡微笑。


    牛記糧行的船隊離開三天,她也失眠三天了。


    那天她故意遲些才過來開店,沒去碼頭送行。采隻來時,就交給她一個盒子,說是她大哥要她轉交給她的,里頭就放著這尊十二連環的俄羅斯國木頭女圭女圭。


    沒有半句話,女圭女圭套女圭女圭,心事藏心事,她也似乎變成里頭的小女圭女圭,不知被誰給套住了。


    她直起身子,瞪著一排十二個女圭女圭,再怎麼相看兩不厭,還是得打起精神開鋪子吧。


    “出去!妳們全都出去!”


    門口突然闖進兩個衙役,口氣凶惡,看到姑娘就趕人。


    “你們做什麼?!搶劫啊!?”牛采隻立即發難。


    “將這鋪子封了!”後面還有衙役進來,睬也不睬抗議,拿了封條,看見窗子、櫃子、桌子就亂貼。


    “這還有沒有王法。”牛采隻氣急敗壞地道。


    “本知府就是王法!”這屋子實在太小了,好不容易,終于輪到知府大人現身,當然要撫著一把花白大胡子,大搖大擺走進來了。


    “出去!出去!”衙役們忙著趕姑娘,為大人清出一條信道。


    事情來得突然,七巧穩住心神,走上前據理力爭。“大人,我是店主,您什麼都不說,就進來封屋子,這沒道理呀。”


    “呵!妳是夏家大小姐嗎?”老知府上下將她看了一遍,笑逐顏開地道︰“道理是有的。左傳曰︰愛子,教之以義方,弗納于邪。夏小姐知達禮,應該明白這個意思吧?”


    “七姐姐,這老頭子在說什麼?”牛采隻焦急地挽著她的手。


    七巧臉色刷地慘白,因為跟在老知府後面進來的竟是父親、大哥,還有一臉不懷好意的周文德。


    “牛家小娃果然目不識丁。”周文德殷懃地代為解釋道︰“今天教妳听明白了。這意思就是說,夏老爺愛護他的女公子,要以正當義理教導她,否則就讓她走入邪魔歪道了。”


    “听不懂!你們這些妖魔鬼怪又來做什麼?!”牛采隻指著衙役和陸續進來的家丁、僕婦,整間鋪子已經擠得水泄不通。


    老知府咳了一聲。“哼,今日本官沒空理會小泵娘。夏老爺,您瞧瞧,這屋子貼好封條了,您清點一下,再暫交知府衙門代管。”


    夏公明拜個揖道︰“多謝大人。”他隨即轉身吩咐道︰“戴管家,將里頭的貨物造冊,我想先沽個價,等擺完喜酒、忙完了再來處置吧。”


    “是!”戴管家早有準備,立刻指揮家丁查點。


    “爹,你做什麼?!”七巧驚駭不已。


    “做什麼!”夏公明怒視她道︰“收回我們夏家的產業啊。”


    “爹,我說過很多遍了,這鋪子不是夏家的,是牛老板……”


    “妳鬧夠了嗎!馬上跟我回家,明天就是妳大喜的日子。”


    “什麼?!”有如五雷轟頂,七巧本能地倒退一步,但鋪子人擠人,她竟是無路可退。


    “妹妹,回去吧。”夏仲秋充當和事老。“文德可是盼著娶妳進門,嫁衣都做好了。爹怕妳嫁出去後,鋪子沒人管,會讓牛家給奪了去,還特地請知府大人過來幫我們看管幾天呢。”


    “那有說成親就成親的!?你們太不講道理了!”牛采隻氣憤地道。


    “婚事早就談好了。”夏仲秋很無辜地道︰“我們這幾天忙著籌備,沒敢讓我妹妹掛心呀。”


    “我要叫我大哥回來!我一定不讓你們得逞!”


    “呵!妳大哥?”周文德勾起一抹邪肆的笑容。“這下子他的船應該走到江西了,妳這麼一來一往通風報信,就算他趕回來,也得五、六天的時間,到了那時,嘿嘿,早就一樹梨花壓海棠,落葉滿階紅不掃了。”


    七巧听了,面無血色,用力握住左手腕的銅錢手煉。


    “我管你家院子落不落花!”牛采隻听不懂,大聲嚷道︰“對了,我記得了,你妹妹嫁給這個老頭子,你是他的大舅子,你們仗著官勢欺壓老百姓,胡亂封了我們的鋪子!”


    “咦!我哪有本事欺壓百姓?這是知府大人親民愛民,即使是小百姓的家務事,也要躬身關心啊。”周文德說著便向知府深深一揖。


    “好說好說。”老知府笑呵呵地撫了一把花白胡子。


    “七姐姐,我們去縣衙投狀!”牛采隻急道。


    “別忘了,知縣袁大人還矮我們知府三級。”周文德微笑提醒道︰“牛青石不過一介平民,往來的都是販夫走卒,頂多認識到袁大人、還有一個被摘官的過氣知縣,這已經是他的造化了,想跟我斗?門兒都沒有。”


    知府有些不安地問道︰“我記得上回陳敖摘官時,有一個使了五鬼搬運法,氣得巡撫大人吃下南游記的那個老兒呢?”


    周文德哈哈笑道︰“陳萬利?听說他老人家去蒙古看賽馬了,等他回來時,嘿嘿,我的愛妻都身懷六甲了。”


    七巧竭力穩定心神,不管周文德再怎麼囂張,也不怕他抬出來的官兒再大,她還是說道︰“爹,你不能這樣,我絕對不嫁給姓周的。”


    “由不得妳!聘金已經收了,時辰也看好了,明天一早就給我嫁到周家去!來人,架回去!”夏公明不容分說,吩咐僕婦動手。


    “我不要!”七巧驚慌地躲開,但四個僕婦身強體壯,早就候在一邊,大掌一箝,扯著手臂,抱住身體,就是不讓她逃。


    “喂!妳們不能強來呀,沒天理了!”牛采隻被推到一邊去,氣得上前撲打,小小的手掌卻像是打在烏龜殼上,完全撼動不了僕婦。


    “爹,我不回去!”七巧拚命掙扎,激動地道︰“我不嫁就是不嫁!”


    “妹妹,不要這樣。”夏仲秋趕緊靠近她,低聲勸道︰“要是強綁妳回去,教外頭人看見,不單壞了我們夏家的面子,如讓周家長輩知道了,還道妳真是不听話、不受教的女兒,以後嫁過去的日子不好過啊。”


    爹要銀子!扮要面子!七巧氣得掉淚,那她能要什麼?就連最起碼追求自己幸福的權利都沒有嗎?


    “不,我不嫁!我說什麼也不會嫁給這個卑劣無恥的小人!”


    她更用力扭動手臂,試圖掙月兌僕婦的蠻力,兩相扯來扯去,僕婦的肥大身軀站立不穩,往後撞去,將小桌上的東西撞落了地。


    “我的女圭女圭!”眼見木頭哇娃紛紛跌落,七巧心痛大叫。


    “這女圭女圭挺有趣的。”知府大人以眼示意,要衙役撿起來。“不如拿回去給我那成日無聊到撕帕子的娘子玩玩吧,夏老爺……”


    “大人喜歡什麼就盡量拿。”夏公明擺足了笑臉。


    衙役將女圭女圭撿起來,一個個擺在盤子上,送到知府面前讓那只雞爪也似的老手摩挲玩賞。七巧看了,簡直像是被割上一塊肉,心痛得幾乎要暈過去了。


    “你們不能拿!”她放聲大哭,頓時失去了力氣。


    “快!快送小姐上馬車。”僕婦趁機架起七巧,走向大門。


    “不能帶走七姐姐啊!”牛采隻徒勞地去扳僕婦的肥手。


    “真是吵鬧!”夏公明不耐煩地搓揉太陽穴,隨即眼楮放亮,向正在查點貨物的管家問道︰“這間鋪子好歹值上一千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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