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是何物  第三章
作者:林如是
    元和庚寅年,暮春三月。


    這一年,光藏二十歲了。依照禮制,該是行冠禮的時候,但他是佛門修行人,因此,不遵循于此法。只是,那清俊的容貌、頎長英挺的身材,加予那沉靜雍容的風度,分明是一翩翩偉男子;若不是那一身僧衣及光明如鏡的頭頂,真要讓人以為是哪家人品風流的公子。


    佛門中無日月。五年、五十年或五百年無甚差別。形色有形,終究是空,會崩壞,他不會太在意。


    盡避如此,他卻仍改不了吹胡笳的習慣。只是,近兩年,每每吹起“僧伽”,他心中就覺得煩躁不寧,一顆心安定不下,起伏得沒緣由。


    他望著手中胡笳,低低發怔。睹物竟思起人──


    那一抹微雲似青淡的身影……


    “光藏。”淨澄老和尚走來,見他在發呆,喚了一聲。


    扁藏震了一下,如夢初醒,慌亂收起胡笳。


    “師父!”他匆忙望了淨澄一眼,滿臉愧色,低下頭去。


    “沒關系,你不必如此慌張。”淨澄並不加以苛責。


    扁藏更加慚愧,更垂低著頭,不敢多言。


    “抬起頭來,光藏。”淨澄道。


    扁藏這才抬起頭,仍不敢注視淨澄。


    淨澄總似掩覆在眼皮下的眼神清澈,也看得透徹。問道︰


    “你心里可是有什麼事啊,光藏?”


    “不……沒有……”光藏連忙否認,卻更加不敢面對他師父。


    “沒有就好。”淨澄也不追問,亦不說破,只是說道︰“光藏啊,你看那鳥在空中飛,魚在水中游,無所窒礙,多歡喜自在。”


    “是的,師父。”听似無著意,但光藏知道師父有心的開導。說道︰“師父,有一件事──”


    他頓一下,望著淨澄不慌不忙的眼神。


    “我想到天竺取經。”他覺得該是時候了。“太宗皇帝時,玄奘大師赴天竺取經,譯經無數;玄宗皇帝在位,揚州鑒真大師則渡海弘法東瀛。兩位高僧,一生都有志于業,我該當效法才是。”


    淨澄听了,仍一副不慌不急,不時微笑頷首。卻說道︰


    “你有這個心,自是很好。不過啊,光藏,你準備好了嗎?心里身外全都準備好了嗎?”


    什麼意思?


    “別急,光藏。”淨澄瞇眼笑道︰“涅盤之境,凡聖同泯。等你真的全準備好了,那麼不管揚州、天竺或者東瀛,皆是風景,皆在佛心。”


    “師父……”光藏愣訥,一時難語。


    這道理太深。他覺得該是時候,但為什麼淨澄師父卻問他是否真的全準備好了?


    他暗暗嘆口氣。他一切,全逃不過師父心中眼。


    “師父!”


    檐下,通往僧院的長廊,掌理本寧寺大小事務、眾寺僧師兄的覺行和尚,撩著僧衣的下襬,急急走過去。


    “是你啊,覺行。有什麼事嗎?看你這麼急。”淨澄年紀大,在佛門日子久,凡事看得透徹,態度總顯得從容。


    “您還說!”覺行有些氣急敗壞。“我們話才說到一半,我不過轉個身交代慧行一些事情,回過身您就不見了。”


    “原來你找我是為那事啊。不急,我正在跟光藏說話呢。”


    “光藏?”覺行這才注意到光藏,立即皺眉,道︰“你又在這里打混偷懶了是不?光藏,我問你,缸里的水添滿了嗎?廚房里的柴薪備齊了嗎?”


    “我這就去。”覺行一向對師弟們嚴苛,或者說他責任心太重,反正遇上他一定不輕松。光藏總是盡可能回避。


    “等等啊,光藏,我話還沒說完呢。”淨澄從從容容,從袖中取出一張藥簽。“這是要給薛老太大的,是新藥方。你跑一趟送去給她。”


    “是的,師父。”光藏接過藥簽,合掌施個禮。“那我走了,師父,師兄。”不疾不徐地走開。


    “我說覺行,”淨澄道︰“你對師弟們可以不必這麼急躁,凡事慢慢來,可以再和緩些許。”


    “那怎麼行!”覺行不以為然。“該嚴厲的就必須不假辭色,那也是修道的一環,對他們有益處的。”


    淨澄不爭辯。他既然把寺務交給覺行打理,相信他的能力作為,便不想干涉太多。


    “師父,您將寺務交由覺行打理,覺行一直戰戰兢兢,不敢稍有疏忽怠慢。不過,咱們寺院的基業實在太小,無法將佛理傳授太遠。若能如薦福寺、慈恩寺兩寺那般,引來天下信眾參拜,不僅能弘揚佛法,也能提升本寺的地位。所以,我打算舉行一場辨模弘大的法會,散帖通告周知,讓寺外大眾皆能知悉本寧寺。您覺得如何?師父。”


    本寧寺的信眾大都是來自附近村莊的善男信女;寺院所需,也多是來自村民的貢奉。寺僧們雖不致需外出教化托缽,村民貢奉畢竟有限。薦福、慈恩是長安城內兩大名寺,無人不知。覺行心高志大,處心積慮,一心想將本寧寺塑造成如兩大名封那般的名剎,偏偏淨澄老和尚無爭無求。


    “那又何必呢,覺行。”就這一點,淨澄一直不是挺同意。“我跟你說過了,不必太急。像現在這般,在佛前冥思靜坐,誦經研法,日子安寧幽靜,何苦去惹塵埃呢。”


    “話不能這麼說,師父。我佛渡蒼生,我要弘揚佛法,讓天下信眾明白佛理,就必須先讓信眾知悉本守才行。


    “那些事,交給薦福寺和慈恩寺去做不就行了?況且,他們也做得不錯。我們就不必擔那分心。


    “師父!”覺行氣結。他想不通,提高本寧寺的知名度有什麼不好的。


    “唉!罷了。”淨澄嘆口氣。“既然我把寺務交給了你,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只不過,記著我的話,一切慢慢來,不必太急躁。”


    他擺擺手,轉身走向殿院。


    “是的,師父。我不會讓您失望的!”覺行喜形于色,對著淨澄的背影高聲說道。


    他撩起僧衣下襬,匆匆走往前殿。


    ☆☆☆


    實在說,張大郎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有個兒子能繼承門戶,讓他能含飴弄孫。


    他一個莊稼人,也不敢有太大的心求富求貴,心中擱的不過傳宗接代這回事。偏偏老天爺要跟他作對,一連生了三個女兒,就是沒能添個一男半子的。


    他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女兒身上。等不及大喬及笄,就趕忙為她招個贅婿,指望她生個男丁。結果,大喬跟她娘一樣,一連生了三個女娃。張大郎失望之情,可想而知。


    好不容易,大喬又有孕,張大郎不顧農事正忙,帶著女婿和全家上本寧寺,求佛祖菩薩保佑大喬這次能順利生個兒子,替張家傳宗接代。


    生兒子女兒有什麼差別嗎?二喬在心里嘀咕。同情地看著大月復便便的大喬,步履蹣跚的拈香祈拜。


    就是有差別。她已經不會太天真,也明白,所以才只在心里咕噥。但這還算幸運,倘若大喬一無所出──她真不敢想!


    不獨大喬,她爹娘、姊夫及小喬,也都虔誠的拈香求拜,嘴里念念有辭地。


    掩在裊裊香煙後的菩薩,寶相莊嚴,雙目微垂,似是若有所思,散發著一股內斂沉靜的氣息。竟讓她聯想起光藏。


    她心一跳!


    已有竟月不見光藏了。


    扁藏身在佛門修道,若非有事,不會任意出寺;她也不再是小女兒了,可以無視種種的顧忌規範。雖說民氣風俗不嚴拘,男女交游自在,並沒有太嚴厲的束縛,女兒家出外或拋頭露面也不會引來太多閑語,不過,年歲既不小,到底要懂得自持。她和光藏,如此竟然竟月不曾遇上一面。


    她悄悄抬頭四顧。寺殿中有幾個專心誦經作課的和尚,殿外還有小和尚在灑掃,就是不見光藏。


    心中淡淡的失望,說不出的悵惘。


    “二喬!”大喬喊她一聲。她草草回頭,心頭悶悶的。


    拈過香,留下給菩薩的貢品及奉上給寺院的貢奉一千錢,之後,寺院的知客僧領他們到殿院外專供信眾歇息的亭子,並且奉上熱茶,就自顧忙碌去了。


    張大郎喝口茶,滿足的吐口氣,道︰“這茶還真香。”


    其實也只是尋常的茶罷了。莊稼人家,沒嘗過真正好的東西,倒容易滿足。


    “是啊。”二喬的娘附和。不管好壞,比起他們平日喝的平淡無味的開水要強多了。


    大喬夫婿道︰“希望菩薩佛祖保佑,讓大喬這次能順利生個男丁。”


    時節正忙,但為了這事,他們不僅擱下田里的活,專程上本寧寺祈求菩薩,甚至花了兩千錢買貢品,加上奉獻給寺院的貢奉,所費可說不貲。一斗米也才一、二百錢,誠心可想而知。


    “希望如此。”大喬伸手撫模隆起的月復部。


    她現在那種少女輕盈水靈的線條全消失了,完全是婦人厚實圓潤的體態;還有那表情也是。二喬默不作聲吃著茶。她也希望大喬能早早生個兒子,少受點苦。


    “大喬姊的肚子那麼大,臉上斑粒又多,我看肚子里一定是個壯丁。”小喬識大體,說著大家中听的話。


    “但願真如小喬說的。”張大郎說道。覷一眼二喬,把主意打到二喬身上。“這次要再不成的話,我看也給二喬招個夫婿。”


    “我才不要!”二喬反射的蹙眉。怎麼把主意打到她身上!


    “說這什麼傻詁。妳年紀也不小了,都及笄了,本來就該找個人家。”她娘道。


    “是的,”大喬插嘴。“即使我這胎生了男丁,不招婿,也該找人替二喬說親。”


    “我說了我還不想嫁!家里還有小喬在,做什麼盡往我身上打主意!”二喬甚是不快,口氣悻悻的。


    “妳胡涂了?小喬早兩年就許了人,妳又不是不知道。”


    小喬伶俐乖巧,長越大越是嫻靜,可以悶在屋子里一整天,不出屋門一步。同村的王家,看上小喬的“悶”,覺得容易教,早兩年就上門將小喬許下,打算等小喬及笄了就將她娶過門。


    此外,小喬和大喬一樣,長得豐乳肥臀,一副宜男宜子、能生會養的模樣。王家看準這一點,更加中意小喬。即使大喬一連生了三個女娃,也絲毫沒減弱他們的信心。況且,大喬一口氣生了三個女娃,就表示能生,既然能生,多生幾胎就一定會得男胎。


    “不管怎樣,我不想那麼早成親就是。”二喬起身,不想卷進這趟渾水。


    “妳要上哪去?”大喬追問道。


    “我去私塾館。你們先回去吧,不必等我。”二喬邊說邊走遠。


    “這孩子!”她娘搖搖頭。


    “爹,娘,”大喬道︰“不管二喬怎麼說,你們可別太順著她。這可關系著她的終身大事。女兒家長大本來就該找個人家,有了人家才會安定下來。過兩天,找王媒婆到家里來,給二喬說個人家。”


    “這主意是好。不過,還是等妳分娩了再說吧。”大喬這胎若再生女兒,他們冀望二喬,打算給二喬招婿。


    “也對。”大喬點點頭。


    不管二喬願不願意,她的終身大事她自己可作不了主。這都是命。女兒家就是要認命。


    ☆☆☆


    說起來,薛素雲的母親的身體原本就不甚硬朗,為了薛素雲的事,更是憂思成疾。雖說情況不是太嚴重,但一直沒起色。這些年,淨澄老和尚時而會開個方子給薛母,有病醫病,沒病就醫心。


    送藥方的差事,自然落在光藏身上。幾年下來,薛家一家與光藏就那般熟稔起來。


    “又勞煩你跑一趟了,真是多謝你,光藏師父。”薛母道︰“這些年一直麻煩你跟住持師父,實在真過意不去。”


    “哪里。這點小事不足掛齒,您不必放在心上。”光藏謙和的施個禮。


    薛素雲笑道︰“坐下來歇口氣吧,光藏。我去倒盅熱茶給你。”


    多年下來,她和光藏就算不親也熟,加上二喬的關系,所以她在態度上,並不那麼拘禮。


    “是啊,快請坐!”薛母忙道︰“瞧我胡涂的,都忘了給光藏師父沏壺熱茶。”


    “啊……那就叨擾了。”光藏原似想推辭,不知怎麼緣故,卻坐了下來。


    薛母續道︰“你們慢慢聊,我去倒茶。”


    “我來就好。娘,您身子不好,還是回房歇息,別累著了。”薛素雲起身說道。


    “素雲小姐說的是。我也不是客人,不必招呼我,您請休息吧。”光藏也起身站起來。


    實在,薛母也覺得有點累,沒什麼元氣。她欠欠身,歉然道︰


    “不好意思,那我就不奉陪了。素雲,替娘好生招待光藏師父,可別怠慢了。”


    “我會的,娘。”


    薛素雲扶著她娘進房里休息。不一會出來,沏了壺熱茶,倒了一杯給光藏。


    “多謝。”光藏接過茶,緩緩喝了一口。


    他對著窗,窗子正開,院子飛落幾只雀鳥,在樹間嘰嘰吱叫。他目光逡巡,若有似無地,浮出淡淡失望。


    沒有。不見那個熟悉的身影。


    是錯過了嗎?還是……


    他望望薛素雲,問不出口。


    這些年給薛母送藥簽,是他能遇見到二喬的主要緣由。每當他來,她多半會在這里,但今天……


    “這些天,二喬家里忙,沒能過來。”薛素雲閑話家常地,半解釋。進私塾館的女童日漸增多,她有時忙不過來,二喬便會過來幫忙教導女童。


    原來……


    扁藏壓下失望的心情,收回目光,撞上薛素雲的眸眼。薛素雲微噙著笑,正望著他。


    他心慌起來,驀然紅起臉,不由得幾分狼狽。


    “光藏,”薛素雲一副若無其事。“你跟二喬認識也有一段不短的日子,你覺得二喬如何?”


    “二喬姑娘聰慧大方,而且明曉事理,無可挑剔之處。”光藏避重就輕。


    “我不是問這個。你喜歡她嗎?”


    啊!扁藏一陣困窘,吶吶地吞吐道︰


    “妳……怎麼會突然這麼問?素雲小姐。這……我……”


    “我沒別的意思,也沒有惡意。”薛素雲道︰“只是,我听說她家里打算找人為她說親,像二喬這般聰穎,登門的人一定不乏其數。”


    說親?


    如雷轟頂,轟隆的,震得光藏什麼都听不清。


    “妳是說……”問不出口,心沉甸甸。


    “二喬已經及笄了,也該當成親嫁人。”


    是的了。她也都十五了……


    “說的是。女大本應當婚,生兒育女,遵循婦道。”光藏微微一笑,看似他一貫的沉靜,卻藏了些許勉強。


    “你真的這麼認為嗎?光藏。”薛素雲像有些失望,微微搖頭。“我有個疑問,光藏,若是二喬不能嫁得她中意的人,你還認為她應該成這個親嗎?”


    扁藏避開薛素雲的目光,回道︰


    “二喬姑娘的父母一定不會委屈她,會為她找個好人家的。再說,感情之事,是可慢慢培養的。”


    薛素雲卻笑起來,笑得苦澀,竟然搖頭,似有什麼感觸。


    “感情這事,即使有約定盟誓,也是不作數的。”她猛然抬頭,逼視光藏。“我問你,設若你和二喬成了親,二喬卻──卻同我一般,無法受孕生子,綿延子嗣,你會怎麼辦?父母之命難違,傳宗接代之責又大,你已經別無選擇了,你會會休棄她嗎?”


    “素雲小姐,我是出家人,出家人是不能成親的。”光藏回避著,答得為難。


    “我明白。但我是說『假如』。”


    扁藏不語,沉默了許久。


    設若是他,他該怎麼辦呢?但他是不能成親的,不會有這難題。然而,若是他們──他……與她許了盟誓約定,那他──


    “設若是我,”他終于緩緩抬起頭。“不管是什麼原因,我都絕不會離棄她的。”


    設若真有那一段姻緣,那他──與她,只盼天涯與共;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但可能嗎?


    曾幾何時,他心中竟起這般的妄念?


    我佛啊……一切是不可說。


    ☆☆☆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


    郎騎竹馬來,遶床弄青梅。


    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


    這是青蓮居士李太白的詩句。前兩、三年,二喬與其它女童,尚念得滋滋有味;然而,現在她也和大喬一樣,解開了女兒的雙髻,綰起一頭烏亮的秀發。


    右階上覆滿了青苔,路滑,稍一不留神便容易滑絆著腳。她稍稍撩起裙襬,踩得小心翼翼。


    離開本寧寺之前,她刻意繞往廂院,逗留了一會。但她還是沒能見到光藏;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在寺里。


    這般,又一次錯過……


    唉!


    她輕聲一嘆,緩緩拾級而下。石階下,一個灰青色的身影卻正緩緩拾級而上。她目光低俯,他抬頭仰視,目光不意相遇──


    “光──”她怔住。哎!巧合嗎?


    他亦怔愣住,沒意料到。


    “光藏!”她月兌口喊出來。身子剛動,腳下驀地一滑,往階下摔去。


    “當心!”光藏不及思索,一個箭步飛奔上前接抱住她。


    等兩人站穩時,二喬臉上一團紅暈,光藏更是尷尬得不敢直視二喬。


    “方才多謝了。”走下石階,二喬才輕聲道謝。


    “哪里。”光藏答個禮。


    便不再言語。兩人間的氣氛變得生疏沉默。


    棒片刻,二喬抬頭偷覷他一眼,隨即又垂低頭。光藏的神態如常的雍和沉靜,絲毫沒有異常之處。那麼,是她嘍。心頭不安的怦跳,沒緣由的羞赧及欣喜,都只是她自己意識得太過。


    她看他,是沒她那種怦跳及不安的,不禁有些失意,再想及她爹娘要找人為她說親的事,臉上頓時失了光采。她勉強振作,抬起了頭──


    “你怎麼會在這里?”光藏亦轉頭,兩人同聲出口。


    這巧合,讓她不禁噗哧笑出來。眼波輕微流轉,流泄出他熟悉的那股童稚不拘的女兒態。


    他心下這才暗暗松口氣。乍相遇,她散發出的那種女子的嫵媚韻致,教他不禁一呆,不敢凝視。近兩年,每回遇見,他每見她多添一分嫵媚清麗,不再是那個疑問處處的小女童。他內心開始變得不寧,既期盼又害怕,既不安且忐忑。


    “我陪我爹娘他們到寺里上香。”二喬笑道。


    扁藏點個頭,亦笑道︰“我送藥簽給薛老太太,正要回寺呢。”


    “幸好在這里遇上了你。我還道這回又錯過了呢。”


    是啊,幸好。光藏微微一笑,沒有答話。


    不知不覺走到了隴丘,丘上幾名小兒在放紙鳶。二喬顯得沉默,光藏見她眉間微蹙,覺得奇怪。先前她還有說有笑,怎麼一下子的工夫就掩上一層陰霾。


    “妳有心事?”他探問道。


    二喬“嗯”一聲,咬咬唇,欲言又止,有些煩躁。還是老實說道︰


    “我爹娘說要找人替我說親。”


    “這樣啊。”有些慶幸他已經先從薛素雲那兒得知,這會才不致于太錯愕。“這是喜事,妳應當高興。”


    “高興?”她睜大眼楮,瞪著他。


    明知不該,他心中竟有一絲期盼,盼她能像小女兒時那般,說他說的全是混帳話──


    “算了,不說這個了。”但她沒有,只是別開臉,轉開話題,道︰“瞧!小童們放紙鳶,好象挺好玩的。”


    小兒們放紙鳶放不高,正覺得沒啥趣味,有兩個竟丟下紙鳶跑了。二喬走過去,撿起紙鳶,遞給光藏;撿起另外一只,笑道︰


    “我們也來放紙鳶吧,看誰的飛得高!”


    “這不太好吧……”他一個出家人,怎麼好意思。


    “不礙事的。”她欣然笑起來,笑得嫣然。


    看她心情那麼好,光藏不想破壞她的興致。紙鳶乘著風勢飛揚起來,越飛越高,變成一個小小的點。


    “哇!”她一下子笑開,相當孩子氣。


    扁藏不禁跟著笑起來。兩個人的身影夾在幾名小兒之中,其實並不顯得突兀,只是有些突出。不過,盡避突出,那氣氛卻相當和諧。


    “那是哪家的姑娘?”丘下,遠遠的驛道上一輛馬車正巧經過,馬車內一名年輕男子探頭詢問。遠遠望去,隴丘上的二喬身影因著光,像灑了一層金粉,面貌雖然模糊看不清,但感覺十分動人悅目。


    馬車內另名男子,望也不望一眼,不感興趣道︰“這種窮鄉僻野,住的全是些粗鄙的人家,不就那些莊稼漢的婆娘女兒,能有什麼閨秀千金。”


    “可是──”


    “快快把窗子關了,從誡。沒什麼好看的。”


    年輕男子遲疑一下,關上窗子,馬車一下子去遠。


    對那一切,二喬渾然不覺。天色漸漸在昏,小兒們一哄而散,隴丘上只剩下二喬和光藏。


    那紙鳶飛得極高,幾度要竄開。二喬索性放了手,任憑它隨風飛走、去遠。


    “真好!”看那飛遠的紙鳶,她竟不禁起幾分羨慕。


    天地是那麼大,那麼大……她還在想,感覺到目光,是光藏。轉過頭,對他笑了一下,道︰


    “你也把紙鳶放了吧,光藏。”


    扁藏跟著放手。仰頭望著飛高飄遠的紙鳶,悠悠說道︰“這些日子,我一直在考慮一件事,不知該不該……”


    “什麼事?”二喬問道。


    他收回目光,覺得沒有什麼不可以同她說的,便老實道︰“我入本寧寺已經八年,我想,該是時候了。我想效法前輩高僧玄奘大師,赴天竺取經。”


    “天竺?”那麼遙迢!二喬不禁輕呼一聲,發著抖顫聲道︰“不行!我不許你去!”而且,他這一去,她怕是再也見不到他!


    “二喬姑娘!”光藏低呼,且驚且訝。


    “我不許你去!听到沒?”二喬連喊兩聲,忍不住那情緒,轉身背著他。


    他不知所措了。沒想到她會是那樣的反應,他──他──唉!懊怎生說?


    天色更昏。她背著他,肩膀微微顫動,無聲在抽泣,有些可憐。他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瞧了一眼天色,不得已了。


    “時候晚了,我必須回寺作晚課。二喬姑娘,我……妳……”竟不知該如何說才好。


    “你走吧。”她也不回頭。


    “二喬姑娘……”他沒動,就那樣站著,沒敢有任何越軌的舉動,連拍肩安慰她也不得。她已不再是小女童。


    “你為什麼還不走?”她終是緩緩回過身,凝望住他,眼眶盈滿淚水,一絲絲哀怨,寫滿那紛亂說不出的情懷──


    心中事,眼中情,意中人。


    他回不出話,相對無語。


    禮教習俗高檻,他在檻內,她在檻外,跨不過去。


    “咦?那不是光藏嗎?”撿拾柴薪回寺的慧行,不巧撞見,狐疑地咕喃著。


    扁藏沒注意到他,與二喬怔怔相望,直到天色暗了,還是沒能說出任何一句話。


    ☆☆☆


    也想不思量,免得那相思的苦及煎熬。他在佛前立了誓的,卻竟起了妄念,陷入了“情執”。


    “僧伽”哀涼,聲聲催人斷腸。他再吹不下去,多少事百折千回將他纏繞。


    “光藏?”覺行走過去,聲音嚴厲,臉色也不好看。


    “師兄。”光藏連忙收起胡笳,起身站起來。


    “我听慧行說了,昨晚你沒回來作晚課,該做的勞務也偷懶沒做,溜到寺外與女信徒談天說笑,是也不是?”


    與信眾來往,其實並非什麼該當苛責的錯失。不少僧尼道姑,時相與達官名士交游,並沒有太嚴厲的俗眾出家或男女之防。覺行自己便積極與村中富戶及縣城內的達官貴人交往。只是,光藏怠忽職守,沒做好分內該做的工作,加上他沒事老吹那個胡笳,惹得覺行很不高興。


    扁藏垂著頭,幾分慚愧,道︰“我並非有意觸犯寺規。我知道錯了,願意接受師兄的懲戒。”


    “既然如此,我罰你上山砍柴、劈柴、打水及灑掃等勞務一個月,且每日誦抄經文十遍,你服也不服?”


    “是。師兄罰的是。”


    “覺行,光藏。”淨澄老和尚施施然走過來。


    “師父。”


    慧行把他撞見的事一五一十告訴覺行,覺行為免驚動淨澄,並沒有上報而自行處理。但淨澄已有所聞,將慧行找去問了一清二楚。


    “覺行,”淨澄道︰“光藏固然有不是的地方,但你也不必對他那麼嚴厲,處罰得太嚴重。”


    “師父!”覺行大不以為然。“光藏犯過,自當受罰。我若是輕易饒了他,底下的師弟們看了會怎麼說?師父您對光藏就是太寬大了!”


    “師父,師兄罰得極是。我本該受此懲戒,我這就上山砍柴去。”


    淨澄的寬大體諒,讓光藏覺得更加慚愧。他不敢多望師父一眼,背了砍柴的用具,快步出了寺。


    未時初,日頭正炎,山路又不平,還不到山腰,他已經一身涔涔的汗水。像是為了懲罰自己,他一刻也沒有歇息,立即動手砍伐柴木,一邊且撿拾細小的樹枝。


    如此,過了一個多時辰,砍拾了滿滿一籮筐的柴木樹枝,渾身汗濕像水里撈似,他才總算坐下來歇口氣。日光已不再那麼毒烈,從葉間縫隙滲透下來,一點一點的,教人眼花撩亂。


    他閉了閉眼,點點金光中忽而冒出幾點鮮麗的紅。他覺得奇怪,走近一看,原來那樹結了一絡絡的豆筴,熟極了,豆筴飽滿鼓脹而裂開,掉了一地的紅豆子。


    他這才發現,那是一棵相思樹,滿地的相思子。


    他彎身撿起一顆相思子。紅麗的豆子,形色竟像是一顆心。他呆怔半晌,將那顆相思子慎重地放入懷中,沒想卻與胡笳纏成了一曲相思。


    回到寺院,光藏放下籮筐,馬不停蹄地又忙著打水將廚房水缸打滿;跟著,劈柴打掃,然後,作完晚課,用完膳,再誦抄十遍的經文。


    這般,砍柴、劈柴、打水、灑掃等等,日復一日,很快便過了一個月。他主動要求,自願承擔大部分的勞務,如此,又過了數月。


    所有一切,都為了忘卻。


    白天,因勞動筋骨,身體疲累,思慮變鈍了,倒沒有空暇想太多。然而,一到深夜,面對皎白的明月,甚至漫暗長夜,蟄伏在他心中那些紛亂的情緒便伺機蠢動起來,惹他心煩又意躁,難以成眠。


    睡不著。他悄悄起身,小心不發出任何聲響,穿過鼾聲連連、睡得死沉的師兄弟們,獨自走到殿院,跪坐在佛前。


    我佛慈悲,或當明了他心中的煎熬。


    但一閉上眼,眼前浮現的全是那抹淡青色的身影、她的欲言又止、相望無語的那雙淚眼……


    他不禁取出懷中的相思子,低頭怔望許久。但覺一股熱血在胸中澎湃翻攪,涌噎到喉間。他倏然站起來,狂奔出殿,一直奔到井旁,汲滿冰涼的井水猛淋全身。他咬著牙,一次又一次,一桶又一桶,不斷淋著冰冷的井水,只盼能停止那相思,斷絕那妄念。


    “唉!”院中一隅,淨澄老和尚靜靜站在那邊,將一切看在眼里,暗暗嘆了口氣。


    听了慧行那番話後,他就覺得要糟。這些日子,他將光藏的一舉一動看在眼里,看到他的掙扎煎熬。但這難關要靠他自己去渡過,要是渡不過去──唉!


    餅兩天,幾個村民赴本寧寺上香;踫巧覺行帶了兩名師弟到村中某富戶家講經,由光藏知客奉茶。


    幾個村民邊吃茶邊聊道︰“你們也听說了吧?張大郎家要辦喜事嘍。”


    “是呀。前些日子,大喬才生下個男丁,總算有人可以繼承門戶;這會兒又要嫁女兒,可說是雙囍臨門。”


    “不是說過陣子才要成親的?怎麼提早了?”


    “反正親事已經都說定了,早出嫁晚出嫁橫豎都要出嫁,不如早早出嫁。再說,嫁了這個,家里頭還有一個等著。我看也快了。”


    啊!扁藏心一緊。他們說的是二喬嗎?


    是嗎?她的親事終究還是定了,就要成親嫁人了……


    他的手輕輕顫抖著,村民奇怪地望他一眼。


    “失陪了。”他低頭退開,腳步微微踉蹌,竟然絆倒。


    不……不……他無聲地吶喊著。


    她就要嫁人了……


    他一路奔到佛殿,長跪在佛前。


    都怪他竟敢起妄念,如今才會受這凌遲般的煎熬。


    “光藏……”淨澄拍拍他。


    扁藏動也不動。


    “我該如何是好?師父……”充滿迷惘與悲慟。


    淨澄又拍拍他。“人世一切,皆為虛妄。想通了就沒事。”


    那麼,情呢?


    “求求您,師父,我──我已經不行了!求求您……”光藏跪在淨澄面前,聲音先是暗啞哽咽,然後潰決似,狂號起來。


    ☆☆☆


    一晃眼便到中秋。扳指數來,她與光藏竟又已數月未曾相見。月到中秋分外明,卻也益加擾亂原已不寧的心湖,照人難成眠。


    二喬悄悄起床,窸窣地走到屋外。夜已三更,夜氣寒如冰。她瑟縮一下,低下頭,輕嘆起來。


    究竟在心煩意亂些什麼?無法予人說,也說不上來。大喬前兩個月不負大家的期望,平安生了個兒子,她爹娘總算安下心,找人替她說親招婿的事才所幸擱了下來。跟著,王家提出要求,想趕在年前,早點娶小喬過門。如此一來,又一陣子好忙,大家談論的焦點都在小喬的婚事,她暫時可松一口氣。


    但……惟有明月明了她的心事!


    夜氣更寒了。她死心想回屋里,迎面撞上一股冷風,乍听到一縷隱約的、斷續的樂聲。


    她停住,側耳細听。那樂聲忽隱忽明,涼得要教人心碎,絲縷般從隴丘上傳蕩下來。是胡笳。


    扁藏!


    二喬一顆心猛然狂跳起來。


    她顧不得夜氣寒颼,顧不得黑黝一片,也不管自己身上才披一件薄衣,拔腿朝隴丘跑去。越接近隴丘,胡笳聲越清楚,她的心也跳得更紊亂。


    “光藏!”她扯開喉嚨大聲喊叫起來。


    笳聲嘎聲而止,四野頓時陷入一片寂靜。


    “光藏!”她又喊了一聲,掩不住心中的焦急期盼。


    隴丘上空無一人,方才的笳聲竟像是她在作夢般。


    “光藏!”她不死心,跌撲在地上,朝著闃暗的四野喊著。


    沒有回答,甚至連回音都讓沉重的黑暗吞吃掉。期盼落了空,殷切的心刺得千瘡百孔。


    縱使有一片心,也無可奈何。二喬慢慢起身,沿著來時路一步一步走下丘。臨走時,猶留戀不舍地回頭望一眼,隴丘上除了黑暗,依然是一片空。


    等她的身影去遠了,光藏從榆樹後走出來。他一動也不動,靜靜地凝視著她離去的方向。黑暗無心,連思念都難。


    他彎,跪在榆樹下,鏟挖了一個洞。然後,從懷中取出胡笳及那顆相思子,凝看良久。終于,下了決心似,將胡笳和相思子慎重地包好,埋葬在榆樹下。


    “僧伽”一曲訴情,埋了它埋了情;相思豆一顆如心,埋了它,也將心埋起來。


    他雙手合十,默默無語。


    我佛慈悲,渡天下痴妄不醒的人。這該是最好的收拾。


    別了。


    他站起來,最後一次拜別,然後大步踏下隴丘,頭也不回地離開。
[快捷键:←]上一章  本书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古代言情小说_琼瑶小说,亦舒席绢于晴典心古灵小说全集_翅膀猪言情拒绝任何涉及政治、黄色、破坏和谐社会的内容。书友如发现相关内容,欢迎举报,我们将严肃处理。

作品情是何物内容本身仅代表作者林如是本人的观点,与古代言情小说_琼瑶小说,亦舒席绢于晴典心古灵小说全集_翅膀猪言情立场无关。
阅读者如发现作品内容确有与法律抵触之处,可向古代言情小说_琼瑶小说,亦舒席绢于晴典心古灵小说全集_翅膀猪言情举报。 如因而由此导致任何法律问题或后果,古代言情小说_琼瑶小说,亦舒席绢于晴典心古灵小说全集_翅膀猪言情均不负任何责任。

古代言情小说_琼瑶小说,亦舒席绢于晴典心古灵小说全集_翅膀猪言情做最专业的言情小说网,喜欢看言情小说的你,请记住我们的网址http://www.cbzy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