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是何物  第二章
作者:林如是
    從以前,薛素雲就是富平縣東鄰近這幾個村莊內有名的才女,不僅能詩能文,針黹女紅的技藝也不差,長得又素麗,所以盡避薛家孤女寡母的,也沒人敢小覷。


    登門提親的人不知凡幾,幾乎踏破薛家的門檻,更有遠從長安城內慕名而來的人家。薛素雲惟獨看中在縣城里幫忙其父經營市的韓黎,婉拒多少豪門富戶。卻不料恩愛夫妻,到頭來卻落得被休棄的下場。


    傷心流淚也無濟于事,加上她還有個待奉養的寡母,日子總要過下去。薛素雲不畏流言,憑恃自身的才學,在家中設立女塾,教導村落女童讀識字。


    罷開始,村中居民仍心存疑慮。過些時,逐漸的,便有人家把女兒送到薛素雲的私塾館,除了識字學道理外,順便在農事家務忙不過時有個地方可供看顧那些女娃兒。


    他們要求的不多,反正女兒家嘛,能識字就好。即使滿月復詩,肚皮若不爭氣還是枉然。薛素雲只好教女童習讀“女誡”、“列女傳”,頂多再加上“孝經”或“禮記”。


    “唉!真無聊。”


    這一切,二喬在園中看得覺得無趣極了,趴在窗檻上看著薛素雲,垂頭喪氣的。


    她沒入塾館,但沒事便跑來,既打擾又妨礙。但對薛素雲來說,有二喬作伴,落寞之情不知不覺減去許多,才熬了過來。


    “又怎麼了?”薛素雲走到窗邊。“等會兒大伙就會到,沒事的話,進來跟大伙一起念『女誡』吧。”十歲多的二喬,已像個小大人模樣。


    二喬听了猛搖頭,避之惟恐不及。


    “念這也沒啥意思,還是省點力氣的好。”實在,她在家念都念怕了。


    薛素雲輕笑起來。不必察言觀色,她也可以輕易看出她避猛蛇似的究竟在避什麼。問道︰


    “妳在家里,妳爹娘都讓妳念這東西是吧?”


    二喬怏怏的點頭,挺無奈的。說道︰“再不,就是些針黹刺繡的功夫,要悶死人。我寧願到田里干活還自在些。”


    “看來,妳也不是個能乖乖在深閨中的任性丫頭。”薛素雲半同情半玩笑。她嘆口氣,搖頭道︰“這樣可不行,二喬。這般下去,將來妳只會苦了自己。”


    “為什麼?”二喬垮下臉。嘴巴雖然問為什麼,心中其實十分明白。她不是不懂“閨範”的道理,只是想了便頭大。


    “妳听我的準沒錯。再怎麼不願意,妳也必須適度的忍耐。”薛素雲是過來人,對二喬殷殷告誡。“等妳再大點,妳就會明白這個道理。其實,妳爹娘算是很好嘍,肯讓妳們讀識字,妳應該好好珍惜才是。”


    市井小戶人家讓女兒們讀識字、學習婦道,甚至學習絲竹或女紅技藝,多半為了日後在出嫁時能配個好的人家。但也有更多供不起女兒讀識字,或者根本不在意的。二喬爹娘還算有心。畢竟莊稼人,讀已奢侈,何況是女兒。


    雖然明白,二喬還是悻悻的,苦著臉,說道︰


    “可是,妳不會要我天天念那個『女誡』、『女論語』吧?妳自己說,換作是妳,妳受得住嗎?”那口氣,相當不情願。


    薛素雲啞然,承認道︰“是受不住。”


    “所以嘍──”二喬聳了聳肩。


    “可是,妳這般下去,也不是辦法。”


    但除了這般下去,她又能如何?她沒有那等力量可扭轉乾坤,只能消極的抵抗。


    “這樣吧,”薛素雲尋思片刻,說道︰“妳來吧,我教妳讀詩文。”


    “真的?”想都沒想到的好消息,二喬猛抬起身子,一掃懶懨懨的神態。


    “當然。只不過,妳可要對妳爹娘保密。”


    如波的眼眸輕輕流轉,笑顏輕含,薛素雲每個顧盼都顯得柔情婉轉。二喬看呆,微微蹙起眉來。實在不懂,究竟為什麼,像這般清柔典麗的女子會落至被休棄的命運?


    “欸,素雲姐,”她期期艾艾地,有些顧忌。“我──呃,妳──”


    “有什麼事,妳說,沒關系。”


    她深吸一口氣。


    “妳還會難過嗎?素雲姐。”她想知道。因為,她想,即使不成親生子,應該也可以過得很好。


    薛素雲淺盈的笑臉微淡下去,輕描淡寫道︰


    “難過也無濟于事。更何況,我還有我娘需要奉養,不能讓她操心。”


    “妳好堅強,素雲姐。”二喬好佩服,換作是她,她也該當如此。但她仍為薛素雲抱不平,道︰“素雲姐妳一點錯也沒有,都是那些人太混帳了!”


    “那些人”含意籠統,包括薛素雲的丈夫、公婆,甚至她的姊姊大喬,及那些奚落的村人。


    薛素雲淺淺一笑,道︰“進來吧,我端碗涼水給妳。”


    二喬沒動,重新又趴在窗檻上,道︰“欸,素雲姐,有一件事我只跟妳說。我以後絕不嫁人。”說得好認真,含著小孩兒的鄭重。


    薛素雲沒取笑,柔聲道︰


    “好,妳不嫁人。等妳長大,我們一起去游天下。”


    “游天下?”二喬眼楮亮起來,似是看見山川在她眼前閃耀。


    一陣嘰嘰喳喳聲蜂擁進來。隔鄰兩個女童看見二喬,迫不及待嚷嚷的喧叫道︰


    “二喬,妳要不要去看豬仔?村前李嬤嬤家的豬母生了一窩的豬仔!”


    “真的?”童心未泯的二喬一溜煙溜下窗子,回頭對薛素雲揮手喊道︰“我去去馬上就回來!”


    丙然還是個小孩兒。薛素雲頷首微微笑了笑,看著二喬小巧的身影一蹦一跳的,一下子便跑得不見人影。


    ☆☆☆


    吹起胡笳,光藏就不禁想起那個莽撞闖進他心田眼目里,闖得貿然、錯愕的小女兒。


    都過多少時日了,她遺下的印象還是那麼鮮明。


    她說她十歲了,不許人說她小,大大的眼楮睜著不容爭辯的堅持,而且認真。想到此,他不由得微微勾起唇角。這首“僧伽”,听起來似乎不再那麼哀涼。


    “咳咳!”


    檐下響起咳嗽的聲音。光藏一慌,連忙將胡笳收進懷里,作賊被逮著了似的惶亂。


    “師父。”還是回頭硬著頭皮喊了一聲。


    本寧寺住持淨澄老和尚唔一聲,點個頭。老和尚身形清瘦,性格無爭,神情平和慈藹。因為年紀大,眼皮往兩旁垂下,看起來總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


    “你又在吹胡笳了?”口氣倒不是指責,只是莫可奈何。


    扁藏低下頭,一副做錯事的表情。


    “唉!你這孩子。”淨澄搖搖頭。


    “對不起,師父。我不是不听您的話,我只是──”


    “罷了,我明白。”淨澄舉手打斷光藏的話。“琴棋畫原是陶冶性情、增進風雅的一帖良藥,于修行,也並無害處。何況,你又有那個慧根,無師自通。我只是擔心,一切有形物有朝一日終會灰飛煙滅,你這孩子又善感,寄情于絲竹,我只怕你逃不過『情執』這一關。”


    “不會的,師父。我只是吹著好玩罷了,以後我不再吹胡笳就是了。”


    淨澄似听而未聞,喃喃說道︰


    “瓊樓虛幻,富貴無常,所以我才希望你離一切相,專心修行。但我也許錯了,不該讓你出家的……”


    “師父!”光藏急了。“您別這麼說!我保證,我再也不會──真的!”


    淨澄拍拍他,和藹的安撫道︰


    “不要緊的,你不必著急。將來若真有什麼事,也合該是你命中當此劫數,就把它當作是修行吧。凡事順其自然。”


    怕只怕他過不了那關。


    淨澄在心中暗暗嘆息。光藏性情雍容內斂卻多感,能設身處地、體察眾生愁苦,悟性又高,有成為一代宗師的潛質。但相對的,那也可能將他帶往情天恨海之路,一生一世在苦海中掙扎。


    扁藏低頭不語,既愧又不知該如何。


    他不是不明白淨澄師父的苦心。只是,從他十二歲入本寧寺,胡笳就成為他療傷止痛的寄托;雙親俱亡,孑然一身又無處可歸的苦楚,得以在胡笳聲中暫且被消除。


    “你別想那麼多了,光藏。順其自然就好。”淨澄再次安撫他。忽而說道︰“啊!對了”從袖中取出一張藥方子。“隴丘下村中的薛老太太來求了幾次藥,她年紀不小,不好勞她再奔波。你跑一趟,光藏,把這藥方子送給她。”


    村中沒有大夫;找大夫,要到鄰村去,所以,淨澄老和尚幫人看治病痛開處方,能力之內也會順帶為人調配藥草。


    “好的。”光藏接過藥方,小心揣在懷里。


    手指頭踫到了胡笳,他心一震,沒敢再多看淨澄老和尚,匆匆轉身走了。


    是因為心虛吧。那一剎,他腦海驀然浮起那小泵娘的容顏。


    他記得,她叫二喬……是吧?


    他不敢重復那名字,怕低回。心中卻泛起一股暖意。


    ☆☆☆


    路顛不平,光藏小心地撩起僧衣下襬,走下隴丘。


    一群七八九歲的小兒呼嘩地從他跟前跑過,揚起一陣沙塵。兩、三個殿後的孩童,不甘的在後頭嚷嚷叫道︰


    “等等!我也要去──”叫得好熱鬧。


    扁藏不覺泛起一抹淺笑,微傾偏著頭看望那些小兒。等那殿後的兩三名童兒跑近,他不禁輕噫一聲,有些詫訝,笑意卻更濃了。


    是她!


    她撩著裙襬,賣力跑著,似乎很急,不知在趕些什麼,一刻也不能等似,根本沒注意站在路邊的他。


    呼地一下就從他眼前跑過去。


    “啊!”卻忽然叫一聲,急急煞停,倒回到他跟前,叫道︰“是你!你!”


    “是啊,是我。”光藏笑容溫溫。好個巧遇!


    “你怎麼會在這里?”


    “我要送藥方子給薛老太太。妳呢?跑得這麼急要去哪里?”


    “二喬,快點!”她的同伴在催促了。


    “馬上來!”二喬很快答應。回頭急急說道︰“我要去看豬仔,李嬤嬤家的豬母生了一窩豬仔!”


    這有什麼好看的?光藏微楞一下。


    “啊!你也跟我一起去吧!”還不及說話,手臂便已被二喬攥往,拖著往前走。


    “欸,二喬姑娘,不成的,我──”他是來送藥方,不是來看豬仔。


    但二喬不由分說,硬是將他拉到李嬤嬤家。


    “二喬姑娘……”他一個出家人,夾在一群小兒中看豬仔,實在難為情。


    扁藏困窘極了。所幸,李嬤嬤圈養豬只的院落離田舍有段距離,附近也沒大人,總算不那麼尷尬。


    罷出生不久的豬仔,眼楮尚未能睜開,一只只便都知曉往豬母的懷里鑽,爭先恐後搶著吃女乃。光藏看得越發困窘,非禮勿視,目光不知該如何安放。


    “唉!”二喬卻嘆口大氣。原本的好奇興奮全冷卻,蹙著眉,一臉小大人的神氣。


    “怎麼了?”光藏問道。


    “看看那窩豬母和豬仔,”她伸手指著豬圈,苦著臉道︰“我就想,成親生女乃娃兒跟豬母生豬仔有什麼兩樣。”


    “啊?”光藏驚訝極了。“妳怎麼會這麼想?”


    二喬光搖頭,答非所問,道︰


    “大喬才生了個女娃,才多久,又已經有孕;我想將來我成親後,約莫也要像這豬母,生一窩豬仔。”邊說邊又搖頭,沮喪且泄氣。不然的話,便會像薛素雲那樣被休棄吧?


    “妳千萬別這麼想,二喬姑娘。生兒育女是非常神聖的──”


    “二喬!”


    扁藏話沒說完,被稚女敕清脆卻帶些老成的聲音打斷。


    二喬回頭。


    “是妳!小喬。”這倒奇了。小喬沒事不出門的。“妳怎麼會來這里?”


    小喬長得和大喬一式秀氣的柳葉眉,紅巧的小口,連說話的口吻語氣也幾分相似。


    “找妳呀。我到薛家沒找著人,就知道妳一定會來這里湊熱鬧。果然猜得沒錯。”


    “找我作啥?”


    “還說!女乃娃的鞋襪才縫到一半,妳就溜得不見人影,也不肯好好的習『女誡』。大喬姊說,妳再不听話,四處亂跑,她就要跟爹說去,再不準妳出門。”


    二喬惱紅臉,回嘴道︰“我哪有四處亂跑!我只是──呃,只是──嗯──”說半天編不出一個借口,理不直氣不壯。


    “看,沒話說了吧?快跟我回去吧。”


    “嚕蘇!”她圓瞪著眼,悻悻的,惱羞成怒擺起姊姊的架子。“我還有要緊事,妳別來煩我!”


    “什麼要緊事?”小喬狐疑的把目光掉向光藏。“妳跟個和尚在一起做什麼?”


    “妳沒事問那麼多做什麼!快回去!”二喬雙手插腰,氣大嗓門大,把小喬凶回去。


    小喬一肚子委屈,拿二喬又沒奈何,怏怏的離開。


    扁藏在一旁,把二喬的困窘、惱羞成怒到仗勢不講理全看在眼里,始終含著笑。


    “二喬姑娘,”他只是納悶,“習女紅、讀『女誡』,這很好啊,妳為什麼不喜歡?”


    “哪里好了?”二喬翻個白眼。


    “讀『女誡』,習禮法與婦道,以明白應對進退的道理;『婦工』則是女子四德之一,學得針黹技藝,才不虧婦職。這些都有助于妳的將來。我想妳爹娘是為妳著想,才會鞭策妳學習。再說,哪天妳許配了人家,四德皆備,必定能得到公婆歡心,妳爹娘也才能放心。”光藏慢條斯理,瑯瑯說了一番大道理。


    二喬搖頭晃腦,道︰“我才不會嫁人,我要跟素雲姐去游天下。”


    扁藏輕笑起來。這稀奇的小泵娘總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教他不禁。


    “游天下,增長見聞是很好,”即便在笑,他的神態仍顯得內斂沉靜,不會有太大幅度的波動。“但女大當婚,女子大了便得擇一歸宿,這才合禮法。再說,出不出嫁,決定在于父母,為人子女只能遵從父母之命,不容置喙,這是為孝之道。妳爹娘所作所為,都是為妳將來著想,所以,妳千萬莫再有那等想法。”


    “你──”二喬氣得瞪眼,鼓起腮幫子。“枉費我那麼期待再見到你,沒想到你也跟大喬一樣,說這種混帳話!”


    這怎麼是混帳話?光藏被罵得一頭霧水。


    “如果我說了什麼惹妳不高興,我向妳賠罪,二喬姑娘。”他矮身遷就她。“可是我不懂,這怎麼是混帳話?”


    “這不是混帳話,那什麼才是混帳話!”氣惱轉成了怨懟。“誰都可以這麼說,我也不去理會,就是不許你也這麼說!”


    什麼意思呢?何獨他例外?


    在心中把他和其它人分了別,她自己其實也不自覺。


    “二喬姑娘,”他蹲下來,對她有了點在意。“我跟妳賠不是。對不住,我不該對妳說那些話。”


    二喬定眼看看他,點了點頭。


    “你知道的,我不愛听那些。”蒙點愁的語氣有些不似十歲的女孩兒。


    “我知道。”回得好溫和,並且包容。


    他這樣沉靜溫柔,她反倒因為自己剛剛的脾性不好意思。


    “其實,呃,你剛剛說的,我並不是不明白。”她低頭踢著地上的碎砂石。


    “沒關系。”他絲毫都不在意她的魯莽脾性,笑溫溫的讓她看他清平的眼神。


    她抬眼瞅著他,看著看著,忽然說道︰


    “如果我非得成親不可,那我跟你成親好嗎?光藏。只有你肯認真听我說話,給予我回答。”


    “不成的,我不能成親的。”對突如其來的要求,光藏笑容微斂,沉靜的搖頭。


    “我知道。我會去求佛祖,讓你跟我成親。我們只要成親不生娃兒,那就沒關系了吧,我也不會被休棄。”


    童言無忌且異想天開。他搖頭而笑,再搖頭而笑。


    “那不成的,二喬姑娘,我不能跟妳成親。”他探手在路旁折了一枝黃色的野花,遞給了她。


    她將花兒簪在耳鬢,展眉對他笑,也看見他眼里的笑痕。


    不能成親也罷,他到底折給她一枝小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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