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經 第十一章
王天俊提前從蜀地回來,但片刻也不得閑,過數日又要下杭州。從蜀地購得的良木,部份循了水路運送到江南的棧場;雖然有管伯兒子打理,他還是決定親自走一趟。
“天俊扮處理得極好,內采內銷,外采外銷,木料的貯存及運送都可省事許多。”
江喜多極是稱贊王天俊的經營方式。為求行事便利,她又一副男子裝束。不明就里的人闖進木料行,都錯把來喜當作是她。
“我照妳說的,這回到蜀地,特地留意了一下。『雙連』木是當地特有的古木,樹苗取得極為不容易,根本不輕意流出。倒是有種『台山』木,剖成木板後,花輪紋理極為可愛,在江南等處,應該會頗受歡迎。”
“那麼,天俊扮,你下手了嗎?”
王天俊微微一笑。“這當然。”
“爹果然沒看走眼,天俊扮是天生的商賈良才。”
“哪里。比起二小姐,我還差得遠。”
“爹都在張羅忙碌你跟來喜的親事了,你還叫我『二小姐』?”
“習慣了,一時也改不了口。”王天俊微微一笑。
酒樓內不時有來客進進出出,熱鬧又哄雜。江喜多招手喚了小二過去,換過一壺清茶,瞧瞧酒樓外,道︰
“來喜究竟怎麼了?讓我們先過來,她自己卻耽擱了那麼久。”
“被什麼事絆住了吧,我听了許多人喊她『二小姐』。”話里意有所指,又不說得太白。
江喜多抿抿唇,喝了一大口茶。對上王天俊的目光,悻悻道︰“天俊扮,你不必這麼看我,我知道我給來喜添了麻煩。”
“沒這回事。不過,恭喜了,二小姐。”一回府他就听說了,很明白江來喜為何會被錯認成江喜多。
“恭喜我什麼?”江來喜偏偏不坦然。
王天俊淡淡一笑。這二小姐何曾這般別扭?
“我听說秦府少爺特地登門提親。”
“提親的人多著呢,何止他!”隱微的有點怨。
遣人送來那本“山海經”後,便無消無息。他問她忘了否--他呢?他自己可還記得否?
她再厚顏,再不顧禮教,總不能要她一名女子上秦府去找人吧?
“提親的人多,可二小姐看中的只有一個吧?”
“天俊扮,連你也要取笑我!”
“我沒那個意思。不過,听來喜提及,好像波折甚多。”
“來喜她--”
砰一聲,一個黑影重重落坐在她身旁位子,打斷她的話。
她不防一嚇,蹙眉轉過臉去--
啊?!
是他!
“秦--”呆了。
千思萬想的,那個他。
“終于讓我見到妳了!”秦游方狠緊的盯著她。
他的神態有點疲累,臉色有些憔悴,眼神有絲狂亂,狠緊狠緊的盯著江喜多。
“秦少爺。”王天俊多禮招呼。
秦游方這才朝他投上一眼,隨即一震!臉笆大變,對王天俊怒目相視,充滿敵意。
就是他!當日他窺見與江喜多偷會的男子便是他!
他們究竟有什麼關系?竟與江喜多如此親近!
王天俊立刻明白他誤會了,若無其事的表明身分。
“幸會了,秦少爺,”不疾不徐說道︰“在下王天俊,是江府伙計。”
但這並不足以令秦游方釋疑。小小一名伙計,怎能如此與東家小姐同桌並坐?!
“跟我來!”拉住江喜多,不多發一言,起身便走。
“你--”江喜多低呼一聲,回頭叫了一聲︰“天俊扮!”
天俊扮?
秦游方俊臉微一猙扭。
這豈不是存心要他被妒火燒焚?!
王天俊既未攔阻,也不慌張,從容的喝了口茶。
酒樓外,艷陽高照,春光無限好。
“放開我!”一路被秦游方拖著出酒樓,江喜多又嗔又氣。
嗔他粗魯莽撞,氣他不分青紅皂白。分明誤會了,偏偏獨斷,不等人解釋。
“我要是放了妳,妳又要躲得不知人影,不肯見我。”秦游方搖頭不肯放。
“你不怕又惹來閑話?”
“惹什麼閑話?全城百姓皆知道我要娶江府二小姐江喜多!”
“你--”可惡!她扭開臉不理他。
“喜多……”不見她心亂,見了她心更亂。“妳為何不肯見我?”
“你不是要與姚府小姐成親?”她反問。
“怎麼可能!妳明知道我對妳的心意,怎麼可能會依了那門親!”
是的,怎麼可能?
但疏讀“經”,尤其是情字這本經,她怎麼看得清?輕易就被妒恨蒙了心,也傷了心。
“倒是,妳為什麼不肯見我?”
“我--”
“是因為他嗎?”不等她開口,秦游方就先嫉妒得昏了頭。
“他?你是說天俊扮?”
“天俊扮?!”還叫得那麼親熱--叫他氣苦,俊臉都扭曲了。
江喜多心有不忍,連忙道︰“你莫想岔了。天俊扮和來喜的親事已定,不久就將成為姊夫。”
“啊?!”秦游方錯愣住。
半晌,臉上漸漸現了光采,狂喜起來。
“妳是說……”
“我說天俊扮與來喜的親事將近。你不分青紅皂白將我拖了出來,就為興這個師問這個罪?”斜眸睇他,睇得他發窘起來。
“我……我……見妳跟他有說有笑的,心頭一熱,又妒又不甘,什麼都不及多想。”
沒錯,他就是嫉妒。
秦游方直認不諱,直盯著江喜多。
“現在,妳總算明白我對妳的心了吧?喜多兒,我想妳想得好苦!”
目光痴痴,緊望著她,不肯稍移。酒樓外人來人往,少不得對他們側目。
“你先放開我再說!”再不放,恐怕又有一堆閑言閑語要傳。
“我要放了,妳又要躲我。”
“你--”急得江喜多跺腳。“我幾時躲過你了?”
“不躲,那為何一直不肯見我?”
“那是因為--”開不了口。
總不能說,她是因為被嫉妒蒙了心。
“你還不快放手!難不成還要惹來一些閑言閑語?傳到我爹那里,他又要反對了!”
她說得急,秦游方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
“妳是說……妳是說……妳沒忘記我們的約定?!”眉開眼笑,俊顏煥亮起來。
“你遣人送來那本『山海經』,不就是要提醒我嗎?我怎麼敢忘!”似是多有埋怨,其實不過嬌嗔。
“我還道妳都將它忘了!”
那麼多雙眼好奇的盯著他們瞧,秦游方滿不在乎,眼里看到的只有江喜多。江喜多卻吃不消,硬扳開了秦游方一直緊拉著的手。
“你沒忘,我怎敢忘。”眸里、嘴里卻全是濃情蜜意。
“喜多兒!”
柔情太滿,秦游方忍不住,顧不得眾目睽睽,撲到江喜多身上,將她抱個滿懷。
“秦--啊!”江喜多方低嗔,酒樓樓上不知是誰不慎掉了一對喜燭,巧不巧正打落在兩人身上,低嗔成了驚呼。
“啊!我的喜--”酒樓上有人驚呼。
兩人一愣,對視一會,忽而,不約而同出聲暢笑起來。
“哈哈!喜從天降!喜從天降!”
原來菩薩都算好了的,冥冥中自有定數。
秦游方將江喜多抱得更牢,在她耳畔低聲說道︰“喜多兒,男女授受不親,既然妳被我如此輕薄了,我一定會負責到底的。”
“左右都是人證,你不負責也不成。”
這會兒,流言怕又要傳得滿天飛。江喜多簡直沒有勇氣抬頭,頭垂得低又低,幾乎埋進秦游方胸懷里頭。
歡鑼喜鼓咚得兒隆咚鏘,鈸鐃管簫齊聲嘈嘈響。
鞭炮聲四起,煙霧蒙蒙四漫,滿大街人群不斷大聲吆喝,鼓聲鑼聲鞭炮聲,聲聲鼎沸。
圍觀的人群劃開,鞭炮聲濃霧中,雙龍飛滾而出,後頭跟著幾頭鮮艷的火獅。獅頭時而高昂,時而低伏,陣陣鑼鼓聲中,一跳一進的尾隨在雙龍尾後。
圍觀的人群不斷拍手叫好,同時指指點點批批評評。
迎神賽會中,就這舞龍舞獅最有看頭。舞得好,神明菩薩開心了,也就多庇多佑。
這次迎神賽會,城內各家商賈大戶無不出錢出力,但以秦、江兩府最為慷慨,承擔了大半的花費。
听說秦府少爺更親自粉墨登場,帶頭舞雙龍,酬謝菩薩神明。
“瞧!那個舞龍首的,就是秦少爺!”
煙霧滿天滿地,哪看得清誰是誰。等雙龍竄出濃霧,舞龍首的那人被頂替下來休息,他抬臂抹抹汗,頭一抬--
方面大耳。呵!這哪是秦游方!
秦府大少呢?
哪還有秦游方的影子!
“少爺呢?”看台上的秦夫人沒見著秦游方,覺得奇怪。
問家丁,問丫鬟,全都搖頭。
另一邊看台,江老爺也在問︰“喜多呢?”
江夫人一問三不知。
問來喜,問王天俊,也全都沒頭緒。
謗本,一開始,就沒人看見他們倆。
城內迎神酬神,他們上山進廟去謝菩薩。
菩薩還是低眉垂眼,寶相莊嚴。
秦游方與江喜多點燃香,舉香以告,誠心感謝菩薩。
忽然,秦游方瞥見上回那個小沙彌在殿門外對他招手。
他看看江喜多。她專心祝禱,似是沒察覺。他不禁再四下張望,中殿空蕩,兩名和尚在廟內另一頭,似乎也沒注意到小沙彌。
“你這小沙彌,神出鬼沒的。”他走了過來。
小沙彌笑嘻嘻的,不以為意。
“秦少爺,你怎麼又來了?”
“進廟上香也有定數嗎?什麼叫『又來了』!”秦游方覺得好笑。“倒是你,不專心修行誦經,偷溜過來這里做什麼?不怕被師父發現了?”
“誦經是課,交信眾也是課。此課彼課皆是課,皆是修行。”
秦游方微笑起來。“你倒會講道理。”
“秦少爺,”小沙彌仍是笑嘻嘻的。“你又來求菩薩,是不是我教你的法子不管用?”
“不,管用。”秦游方回頭柔情的望江喜多一眼。“我是來跟菩薩道謝的。”
“原來如此。我就說嘛,女人耳根子很軟的,多說些甜言蜜語,沒有不受用的。”
“你在胡扯什麼,是『動之以情』,若不是真心,甜言蜜語再多有什麼用!”
小沙彌認真的注視秦游方片刻,老成的點點頭,笑起來。
“沒錯?若不是真心,什麼都枉然。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啊!秦少爺,你開竅了嘛!”
“你這小表!”秦游方笑罵。“才幾歲大,說話老氣橫秋的。”
“秦少爺,聞道無先後,這道理你不懂嗎?”小沙彌一直笑嘻嘻,這時卻似笑非笑的瞅著他。
秦游方一愣,待要開口,小沙彌又道︰“看在你那麼誠心的份上,我就再點化點化你。秦少爺,記著,情字這本經啊,並無太大奧秘,不過就在你方寸之間而已。”
“在我方寸之間?”秦游方又一愣,不禁喃喃。
“游方?”忽听得江喜多喚他。
他回過頭。再回頭過來,小沙彌一溜煙已不見了蹤影。
他連忙奔出去,殿外空無人煙,哪還有小沙彌的身影。
他懷疑自己是否作了場夢,一切究竟是真是幻?正怔忡失神中,江喜多走了過去。
“游方?”喚醒了他。
他猛一震,愣愣望著江喜多,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你怎麼了?一個人在這里發呆出神?”江喜多覺得奇怪。
“喜多,方才妳有沒有看見一名十三、四歲的小沙彌?”
“小沙彌?沒有呀。這寺里哪來的小沙彌?”
沒听過這間寺廟里有小沙彌。幾回入廟上香,她皆未曾見過有任何小沙彌。
“那兒有位師父,過去問問便知。”
“不必了。”秦游方搖頭。
不,他不想問得太清楚。是真也好,是幻也罷,或僅是夢,都無所謂。
情字這本經,原來無它,不過就在方寸之間而已。
遙遙望去,殿內菩薩仍舊低眉垂眼,彷佛睡著了,也彷佛隨時會抬眼對他眨上一眨。
他心中默禱,感謝菩薩的指點。
他與江喜多的山巔約,他們的山徑誓、山嵐盟,同樣也不過都在方寸之間而已。
而他們的“山海經”,不過也就是情字這本經。
“喜多兒。”
“又怎麼了?”
江喜多哪曉得秦游方心中這種種變化感悟。在她眼中,看到的一直是柔情的情郎,看到的一直是他對她的心。
餅程或許曲折了一些,也無端的誤會傷心難過多時,然而,因為有著一份堅持,那意不變,情更真,他心與她心,兩心結相同。
“喏。”他從懷中掏出塊白帕遞給她。
“這是什麼?”白帕上兩行歪斜不知是何人的生辰八字,一旁還寫著八個歪斜的大字︰天賜良緣,天作之合。
“妳我的生辰八字。”
“啊?我什麼時候給過你八字?”江喜多愕愕不解。
秦游方揚眉輕笑。
“管它呢!我只知道,我跟妳的八字是合得不得了!妳爹要合八字,老太爺我娘也要合八字,就將這八個大字交給他們便是。”
江喜多由愕愕而輕訝而有趣而好笑而出聲笑出來,將白帕子收進懷袋中。
“喜多兒。”
“嗯?”
“妳還記不記得我們說好一同去看看滄海?”
“嗯。你說你要帶我一起去。”
“還想去嗎?”
“當然!”她翠眉斜飛,眸燦如星,眸目中映滿了山川,明麗得不得了。
秦游方看痴看得心頭滿溢,挽緊了她。
“明日我們就啟程。”
沿著江水東流,去看看那潮浪滔滔的滄海。
他們的山海約、山海誓,山海盟,和他們的山海經--
遠處山下鞭炮聲隱隱,相對這沉默的山雲,熱鬧得十分塵囂人間。
歡鑼喜鼓咚得兒隆咚鏘,鈸鐃管簫齊聲嘈嘈響。
鑼鼓鞭炮聲中,圍觀的人群劃開,一條飛舞躍動的金龍穿出炮霧沖上雲霄。
歡鑼喜鼓咚得兒隆咚鏘!
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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