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愛不怕難  第四章
作者:季可薔
    壞男孩回來了!


    流言以綠園鎮中心那座活動中心禮堂為起點,經過短短一個白天,到傍晚,已然傳遍全鎮每一個角落。


    那個從小住在貧民窟,有個酒鬼父親,愛打架、鬧事,還跟當年的鎮長千金扯出一樁丑聞的壞男孩凌非塵回來了。


    他這次回來,是代表雙城集團前來推動開發案,他會不擇手段,非要那堅決不肯賣地的四戶人家讓步。


    之前,另一個女律師莫語涵來到時,全鎮鎮民就已經分裂成兩派,一派為了發展經濟,極力主張開發,另一派為了保護環境,死命抵擋開發。


    今晨,凌非塵一場報告,更激化了兩派的對立。


    他聰明地拿出許多別的鄉鎮發展觀光的實例,報告他們這幾年生活水平如何提高,所得如何巨幅成長。


    他還把台東的地圖放大,標出涉及此次游樂園開發案的綠園鎮和鄰近兩個小鎮的地理位置,不知是否經過算計,他故意將這三座小鎮放在地圖某一邊,讓他們與另一邊早就全力發展觀光的其它鄉鎮呈現對立狀態。


    “你們會被邊緣化。”他淡淡警告,就這麼一句話,簡潔卻犀利。


    而且他說的是“你們”。


    听過他的演說後,與會的鎮民都強烈感受到他的冷酷與堅決。


    他已經不把這里當成他成長的家鄉,對他而言,綠園鎮只不過是這項開發計畫里不可或缺的棋子,他不會去關心一顆棋子有沒有自己的自由意志,他要他們全數遵從他委托人的意志。


    他會以最強悍的方式取得他想要的土地,就這麼簡單。


    “他是來報復的。”鎮民們如此耳語。


    因為他們以前曾經排擠他、虧待他,所以他今日挾怨來報復。


    為了達到目的,他究竟會使出什麼可怕的手段?鎮民們有些擔憂。


    他會故意去挑撥本來就對立的兩派嗎?他會在鎮里掀起什麼樣不可預料的波瀾?


    他們一直是這麼單純的鄉下人,能防得了一個都市人的機心嗎?而且,還是充滿復仇意念的機心。


    他們擔憂且害怕。


    他們是該害怕。凌非塵冷漠地想,他慢慢開著車,白色法拉利的車子在這個純樸的小鎮顯得時髦而囂張。


    做一名律師,有很多方式能為客戶完成任務,他可以扮演一個慈祥溫和的好人,突破對方的心防,也可以用高壓凌厲的態度,造成恐怖感。


    而這一回,他打算馬鞭和胡蘿卜並用。


    法拉利優雅地在一戶人家前停定,這是一間傳統的三合院,佔地不算小,一對姓李的堂兄弟分別帶著家人住在這里。


    兩個堂兄弟表面上看來感情不錯,可他們的妻子卻對彼此看不過眼。


    有意思。凌非塵低著頭,最後一次閱讀莫語涵為他摘記的重點,她已經對這戶人家做過基本的調查,也找到了一些可以突圍之處。


    他下車,趁著堂兄弟出外工作的時候,前來拜訪他們的妻子。


    他先找到堂哥的妻子,遞出名片。


    “李太太妳好,我是雙城的律師,敝姓凌,凌非塵。”


    李太太接過名片,猶豫地看他一眼,用著生硬的台灣國語說道︰“你是來談賣地的事吧?可是我先生不在……”


    “哦,我知道。剛剛另一個李太太跟我說過了。我只是想既然來了,也順便來拜訪妳一下。”


    “另一個李太太?”李太太狐疑地瞇起眼,“你是說阿義的牽手淑真?”


    “是啊。”凌非塵點頭。


    “她跟你說了什麼?”李太太問,忽然察覺自己還沒請客人坐,趕忙先請他坐下,“你看我多失禮,歹勢啦。我倒杯茶給你喝。”


    李太太斟了杯熱茶,遞給他,然後在他對面坐下,“淑真跟你說了什麼?”


    “也沒什麼。”凌非塵慢條斯理飲了口茶,“就說一些家常瑣事,隨便聊聊。”


    “她有沒有……嗯,她沒提到我吧?”李太太故做輕松地問。


    凌非塵沒立刻回答,看了李太太一眼,狀似有些猶豫,幾秒後才微微一笑,“她說妳是個好嫂子呢,很照顧這個家。她說要不是妳里里外外張羅,這個家說不定會亂成一團。”


    “沒有啦,啊我們家阿文個性比較軟一點,我當然要多幫他注意一些事。”李太太客套應,可這客套里,隱隱藏著機鋒。她打量凌非塵,深信他並沒有說實話,淑真肯定跟他嚼了不少舌根,只是他不好意思說出來。


    “是啊,是啊,妳辛苦了。”凌非塵贊美,“我們這些在台北待久的男人都知道,現在像妳這種賢慧體貼的女人真的不多了呢!”他黑眸凝定著她,深邃溫煦中卻又隱約帶著幾分邪氣,形成一種女人難以抵抗的男性魅力。


    李太太臉一紅,“妳太夸獎了啦,凌先生。”


    “不是夸獎,是實話。”凌非塵笑,“就說這賣地的事……”他一頓,神色尷尬。


    “怎麼?”李太太察覺不對勁,她蹙眉,“是不是淑真說了什麼?”


    “其實也沒什麼。”他故意輕描淡寫,“只是她說妳本來想賣的,只是因為李先生不願意,所以妳一切尊重他意見。”


    “淑真說我想賣地?”李太太臉色一變,拉高嗓音,“我哪有?”


    “對不起,是我說錯話了。”凌非塵趕忙陪笑道歉。


    “你不用道歉,凌先生。”李太太氣呼呼地,“我只是要跟你把話說清楚,其實想賣地的是淑真,這個女人是都市來的,一點土地觀念都沒有,只想著多分一點錢。”


    是嗎?原來如此。凌非塵不動聲色地消化這有趣的情報,臉上卻做出尷尬表情。“不好意思,李太太,都是我太多話了。這樣吧,既然李先生不在,我改天再來拜訪好了。”他連聲致歉,起身離去。


    只是挺拔的身軀剛走出這家廳堂,穿過院落,又悄悄閃進另一家廳堂,找到另一個李太太。


    類似的戲碼,在不同的場所上演,而他都是點到為止,沒過于挑動分化。


    裂痕既然已產生,他未來有太多機會見縫插針,不必急于一時。


    離開李姓人家後,他又前去拜訪了另一戶人家,同樣機敏地尋找人性的弱點,準確切入。


    到夕陽西下的時候,他決定今日的行程到此為止,白色法拉利駛到鎮中心一家超市。


    他停妥車,不顧行人好奇的眼光,徑自走進超市,推著一台購物車,購買食物與日常用品。


    結束在生鮮區的巡禮後,他推著車子來到調味品區,卻听見了架子另一側三姑六婆的閑話。


    “妳听說了嗎?那個凌非塵回來了。”


    “凌非塵?誰啊?”


    “妳忘了嗎?那個死酒鬼老凌的兒子啊!他好愛賭的,到處欠賭債,連我老公都被他倒了幾萬塊。”


    “啊,妳是說住在貧民窟那個老凌?”


    “對,就是他。說起來他雖然可惡,也有點可憐,他那個不肖兒子十幾年前不是逃家了嗎?後來老凌得了肝癌,他兒子光是寄錢回來,一次也沒回來看他,老凌就這麼孤孤單單在醫院病死了。”


    “既然老爸都死了,那個凌非塵還回來干嘛?”


    “妳不知道嗎?他是雙城集團的代表律師,來勸人家賣地的。”


    “嗄?他是律師?”


    “我老公說他看起來就是一副冷血的模樣。听說他在台北很有名氣,賺很多錢。我看他賺的一定都是見不得光的黑心錢……”


    三姑六婆碎碎念,拿他不堪的過去對比他風光的現在,評語一句比一句狠辣,毫不留情。


    凌非塵淡漠地听著,手上挑選調味品的動作未停。這些言語的利刀顯然並未剌穿他身上防護的盔甲,他面容平靜,情緒無一點起伏。


    直到他听見另一道溫婉的聲嗓--


    “別這麼說他。王阿姨,周阿姨。”那道嗓音的主人輕聲說著,像沁涼的流水,撫慰干渴的大地。“他沒妳們想象得那麼壞。他小時候家里窮,現在好不容易成功了,我們應該祝福他。”


    是喬羽睫!凌非塵僵住身子,不敢置信地听著這為他辯護的話。他掌心冒出汗,差點抓不穩手中一瓶牛排醬,趕忙將它拋入推車。


    “……羽睫!”遭她直言點破兩人的氣度狹小,王、周兩位婦人都有些尷尬。“妳怎麼也在這里?”


    “我來買菜。”她柔聲道,“恬恬吵著要吃牛肉壽喜鍋,我打算晚上做給她吃。”


    “這樣啊~~呃,妳別誤會,我們剛剛也不是故意要說人壞話啦,只是大家都說,凌非塵是回來報復的,他不懷好意。”


    “他為什麼要報復?”她問,“這里是他的家鄉啊!”


    “哎,這個嘛……”兩個婦人被她輕淡的反問弄得愈發尷尬起來,急忙轉開話題,“對了,妳不是說要做牛肉壽喜鍋啊嗎?那趕快去生鮮區那邊看看,今天牛肉有打折哦,我也買了一些,妳瞧瞧,顏色很不錯吧!”


    “真的耶,好象很新鮮。”


    “妳也趕快去搶吧,晚了可能就賣光了。”


    “好,那我就先去那邊看看。謝謝。”喬羽睫推車離開。


    王、周兩位婦人見她走遠了,又開始嚼舌根。


    “妳記得吧?十三年前,她跟那個凌非塵做那檔事被逮到。”


    “對對對,我想起來了。年紀那麼小就那麼不檢點,真不害臊,怪不得她爸氣得要死。”


    “她到今天還幫他說話,她是不是還對他有意思啊?”


    “說不定哦。人家都說寡婦最耐不住寂寞,不能一天沒男人……”


    接下來兩人又說了什麼刻薄閑話,凌非塵已經完全听不到了,他只掛念一句話。


    她是寡婦。


    這麼說,她丈夫已經過世了?他推車繼續前進,平靜無痕的面具在思潮狂亂起伏間,一點一點崩毀。


    喬羽睫走出超級市場時,天空微微飄著雨。


    她提著購物袋,有些煩惱地看著乍然陰暗的天色,猶豫數秒後,她踏入雨幕。


    她在人行道上尋找自己的腳踏車,可天生方向感不好的她,迷糊地搞不清究竟停在哪兒,左右張望了一會兒,還是無法決定該往那邊走。


    經常迷路的她已經習慣自己的胡涂,發現車子不見了,倒也沒太緊張,靜立在原地,閉上眼仔細回想。


    方才她從圖館下班後,騎著自行車直接往超市來,圖館是在靠加油站那個方向,所以她應該是把車子停在加油站與超市之間。


    想明白之後,她張開眼,左轉,才剛前進兩步,一輛白色跑車倏地擋在她面前。


    車門打開,凌非塵下車走到她面前,不由分說地搶過她手中沉重的購物袋。


    “我送妳回去。”他說,也不等她反應,直接把購物袋丟進後座。


    她愣了一下,“不、不用了,我騎車來的,自己可以回去。”


    “妳騎機車?”


    “不是,腳踏車。”


    “下雨了,妳想一路淋雨回去嗎?”他陰沉著臉。


    “只是毛毛雨……”


    “我送妳!”


    “你--”她還想拒絕,可一看他下頷緊凜,臉部的線條顯得那麼剛硬,便知他情緒不好,不容人與他多爭辯。


    于是她點頭,讓步。“那好吧。謝謝你。”


    上了車,凌非塵發動引擎,喬羽睫則從皮包里找出面紙,擦拭遭細雨染濕的發和臉。


    擦得差不多後,她隨手拿一條方巾將微濕的發束成俏麗的馬尾,一綹不听話的發溜出來,她輕輕將它撥回耳後。


    這一連串動作,她做得自然,無意間流露的嫵媚卻勾惹凌非塵的心。


    他收回視線,十指緊扣方向盤,幽暗的眸里是對自己心猿意馬的強烈不滿。


    “對了,我一直忘了問你住在哪里。”她完全沒感覺到他的緊繃,偏過頭,微笑望他,“你住鎮上的旅館嗎?”


    “我住……妳對面。”


    “嗄?”


    “我是妳的新鄰居。”他淡道。


    她愣了愣,“你的意思是,我家以前的房子是你買下的?”


    “不錯。”他看她,幽深的眸像在評估她的反應。


    “啊,原來就是你。”她一怔,想起自己之前毫無根據的猜測,不禁輕輕一笑。


    “妳笑什麼?”他攏眉。


    “沒有。我只是……我昨天還在想搬進來的究竟是什麼人呢,原來是你。”明眸笑意盈盈。


    他的劍眉更加收攏,“妳好象……一點也不在意?”


    “在意什麼?”


    “我買下了妳家從前的房子。”他一字一句,從齒縫迸出。


    她怔然看他幾秒,“那有什麼不好嗎?我很高興買下來的人是你啊!”


    “妳很高興?”他瞪她,不可思議。


    “總比被某個富商買去金屋藏嬌好吧?”她幽默地眨眨眼,“我想你的品味應該比他們好很多。我听說他們之前還把客廳的牆刷成粉紅色的,不是真的吧?”


    “我不知道。”他冷硬地回答。


    他根本不在乎之前的裝潢是怎樣,當初他一听說那是喬家的房子,二話不說便買下來了。宅邸的格局擺設一點都不重要,他在乎的只是他有能力買下喬家從前的房子。


    他在意的只有這點,可她,卻似乎一點也不以為意……莫名的狂躁攫住他,一種從昨日延續而來的挫敗感,正逐漸加深。


    他真的不解,為什麼她的反應完全跟他想象的不一樣?


    他板著臉默默開車,送她到家後,他幫她提購物袋進門,擱上廚房邊的餐桌。


    “謝謝。”她溫聲道謝,打開購物袋,一一取出里頭的食材與物品。


    他陰郁地站在原地,想離開,可雙腿不知怎地卻動不了。


    他瞪著她在廚房里忙碌的身影。這廚房好小,就連他只是站在門口看,也覺得自己好象佔據了過多空間。


    可雖然空間狹隘,她卻一副很自在的樣子,在里頭回旋自如。


    他看著她將食材拿保鮮膜包好,分門別類放入冰箱,她似乎很習慣廚房事務,動作輕快俐落。


    他看著,眼眸一黯,胸膛隱隱滾過某種說不出的渴望。忙碌的倩影,在他眼底逐漸淡出,卻在他心版逐漸烙印。隱約之間,他看見在無數深夜里獨坐的自己……


    “你怎麼了?”察覺他異樣的眼神,她忽地停下動作,迷惑地看他。


    他心神一凜,抿唇,“我只是沒想到妳對廚房的事好象挺熟悉的。”


    “啊,你沒听說嗎?廚房是一個女人的王國啊。”她笑,粉頰淡淡刷紅,看來有幾分艷,卻更嬌。


    像朵玫瑰。他呼吸一緊。“……我以為千金小姐不進廚房。”


    “我喜歡做飯。”她笑道,“也許你會笑我,可是我真的很愛看我女兒吃我做的飯時臉上的表情。”


    什麼樣的表情?他好想問。很幸福、很滿足的表情嗎?


    “看照片上,妳的女兒好象很活潑。”


    “太野了。”提起愛女,喬羽睫笑容更甜,搖著頭,雖是抱怨,可語氣卻仍帶著一個母親獨有的寵溺。“你看現在都快六點了,她還沒回來,又不知跟同學跑哪兒瘋了。”


    “她經常很晚回家嗎?”


    “這孩子就是愛玩,不愛讀,我也拿她沒辦法。”她半無奈地嘆息,可唇畔笑痕依舊。


    她很疼這個女兒。任誰都能輕易看出她對孩子的滿腔愛意,那小女孩,想必是她現在生活唯一重心。


    “這孩子看來跟妳以前很不一樣。”他澀澀評論,微帶嘲諷。


    “她的確跟我不一樣。”她低聲道,頓了頓,眼眸慢慢蒙上一層不可解的迷霧。“我也不希望她跟我一樣。”


    他蹙眉,總覺得她這話里有什麼弦外之音。


    她卻沒給他機會深入挖掘,忽地仰起頭,笑問他,“對了,你要不要留下來吃飯?我今天晚上要做牛肉壽喜鍋哦。”


    他心一震。“妳……請我吃飯?”


    “還是你今天晚上有約?你跟人約了一起吃飯嗎?”


    “……沒有。”


    “既然如此,就留下來一起吃飯嘛。我剛好介紹你給恬恬認識,她一直說想認識那個神秘新鄰居呢。”


    她要介紹女兒認識他?她不但不恨他,沒指著他鼻子破口大罵,甚至還邀他留下來吃晚餐,讓他認識她女兒。


    她不恨他,一點也不恨……


    “為什麼?”他喃喃自問。為什麼她對他如此寬宏大量?為什麼她活得這麼好,這麼開心?為什麼?!


    “你剛剛說什麼?我沒听清。”她追問他。


    凌非塵緊緊咬牙,“為什麼這里這麼小?”他手一揮,指了指佔地不大的室內空間。“這房子。妳不覺得住起來太小了嗎?”


    她愣愣地看他,不明白他為何看來如此煩躁。“不會啊!”


    “妳不是習慣了住大房子?”像那幢他剛買下的豪宅,像喬家在海邊的別墅。


    “這里很好。”她微笑,“樓上還有三個房間呢,夠我們住了。”


    他瞪視她燦爛的笑顏,胸口怒火一揚,喉間一陣干渴。“他就只能給妳這種生活嗎?”


    “什麼?”她不懂他問什麼。


    “我說妳嫁的那個人!”他繃著嗓音,“他就只能買得起這間小房子給妳們母女住嗎?”


    “啊,他……”笑容斂去了,她眨眨眼,彷佛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答他這個問題。


    “他死了,對吧?”他沉著臉問她。


    她猶豫一會兒,默默點頭。


    “是不是因為他死了所以妳們才過得這麼苦?妳媽跟妳弟呢?他們為什麼丟下妳在這邊受苦?他們應該把妳接回溫哥華!”他低咆。


    他在氣什麼?喬羽睫顰眉。“因為我不想去溫哥華啊!”她溫聲解釋,“而且恬恬也一直吵著要來台灣。她很喜歡這里的風土人情,我們都覺得住在這里很好,很開心,並不覺得苦啊。”


    “妳說這樣的日子不苦,很開心?”他眼神陰鷙地瞪她,無法相信她的說訶。“住在這麼鄉下的地方,擠在一間這麼小的房子,還得自己買菜,自己下廚,沒事還要讓那些無聊的三姑六婆在背後嚼妳舌根!妳竟然覺得這種生活很好?!”


    她懂了,他是在為她擔心。想通這點,她的心湖一陣溫柔蕩漾。


    “你可能以為我還是從前那個養尊處優、什麼都不會的大小姐吧?”她凝睇著他,微微笑著,笑得那麼柔,又那麼自信。“可是我已經是人家的媽媽了。我喜歡做菜,喜歡照顧我的女兒,我也很喜歡這間房子,雖然小,可是讓我跟恬恬兩個人住已經很夠了。你知道恬恬房間里開了個小小的天窗嗎?她好喜歡睡前躺在床上看星星、看月亮呢!她也喜歡每天早上醒來,打開窗戶呼吸新鮮空氣。這房子里的一切,都是她跟我一點一點親手布置的,我們很喜歡這里。”


    她很喜歡這間小房子,對他買下的豪宅毫不留戀;她很滿意現在的生活,對過去也毫無懷念。她完全超出他意料之外,完全月兌離他的認知--


    凌非塵緊握拳頭,一股奇特的驚慌陡然在他胸膛漫開,他猝不及防。


    “妳為什麼要幫我說話?”他狠狠瞪她,莫名有種想撕毀她笑顏的沖動。“剛剛在超市,妳為什麼要幫我說話?”


    “啊,你听見了嗎?”她望著他蒼白的臉,直覺想安慰他,“你別介意。她們是因為不了解你,所以才那麼說,而且你這次回來的身分又這麼敏感……”


    “妳是白痴嗎?”他驀地打斷她,激憤的烈焰在眼中狂熾,“她們說的沒錯!我本來就是回來報復的!我恨這里,恨這里每一個人!妳懂嗎?”


    她靜靜望他,不說話。


    她干嘛用這種眼神看他?她看他的樣子就好象她完全懂得他對這個小鎮,對鎮上的人,對他曾經歷的過去的憤恨不平。


    她憑什麼用這種眼神看他?“妳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他怒吼,“妳以為自己很了解我嗎?妳根本不懂!”


    “我懂。”喬羽睫平靜地開口,平靜地看著他,“我知道你很恨這個小鎮,我知道你不喜歡鎮上的人。他們過去的確對你很糟,我知道你一直很想月兌離這個地方。”她淺淺一笑,“你成功了,不是嗎?你離開了這里,努力闖下一番事業,你是有資格回來這里炫耀。”


    凌非塵僵立原地。她的話,一字字,一句句,都像落雷,精準地劈進他的心,銅牆鐵壁堆砌的心城,頓成焦土。


    “妳……”他在干什麼?他連話都快說不出來。“妳……不要以為自己很了解我。妳知道十三年前那件事是我故意的嗎?我是故意勾引妳跟我在樹林里做那件事的!我希望有人發現,我也希望他們看到後大肆宣揚,把妳打到萬劫不復的境地!妳知道嗎?”


    她不知道。她刷白了一張臉,連唇色也白了,唇瓣輕輕顫抖。


    “你、你說什麼?”


    “我說我是故意引起丑聞的!因為我恨妳,我想打擊妳,我要妳也嘗嘗被人瞧不起的滋味!妳懂嗎?”他憤然的逼問從齒間迸出,“懂嗎?”


    她沒說話,手扶著廚房流理台,藉以穩住忽然虛軟的雙腿,她緊緊抓著流理台邊緣,用力到指節泛白,眼眸無神地對著窗外。


    窗外,暮色已沉,細雨在暗夜里紛飛。


    這麼晚了,恬恬在哪里?怎麼還沒回來?她想,情緒逐漸狂亂。


    “恬恬,恬恬……”她喃喃喚著女兒的名。她沒時間去細想凌非塵方才吐露的話,她的女兒到現在還沒回家,她只關心恬恬的安危。


    “我得打電話找人。”她低語,踉蹌地邁開步履,徑自從站在廚房門畔的男人面前走過,當他不存在。


    她來到客廳,顫手模索著電話,剛執起話筒,一道清脆的聲嗓及時將她從沉淪的邊緣拉回。


    “媽媽,媽咪!我回來。”是喬可恬。她精神飽滿的聲音听來多可愛,宛如天籟。“我告訴妳哦,我在樹林那邊撿到一只野鳥耶。牠的翅膀受傷了,我帶牠去看醫生……”


    興致勃勃的報告一頓後,喬可恬睜大眼,突然發現家里多了一個陌生男人,而且兩個大人之間的氣氛似乎很古怪。


    她轉向凌非塵,正想說些什麼,喬羽睫忽地拿著一條毛巾趕到女兒身邊,擦拭沾滿一身濕潤的她。


    “瞧妳,全身都濕了。等一下馬上放熱水洗澡,不然會感冒的。”她叮嚀女兒,拿毛巾抹她的臉。


    “媽,我自己來啦!”喬可恬有些尷尬,搶過毛巾,“人家不是小孩子了。”她不情願地哪噥,一雙清亮的眼望向凌非塵,“叔叔,你是誰啊?以前沒見過你。”


    凌非塵沒答話,意味深刻地看她許久,才清了清喉嚨,啞聲道︰“我是……”


    還來不及表明身分,喬羽睫便搶先道︰“他是我們的新鄰居,就是妳很想認識的那一個。”


    “啊,原來你就是那個開法拉利的人?”喬可恬一陣興奮,眼楮更亮了,“你的車子很酷呢!叔叔。”她贊道,又問︰“你特地來拜訪我們的嗎?”


    “是啊,他來問候新鄰居。”喬羽睫再次替他開口,她拉過女兒,近乎焦切地將她往樓上推。“先去洗澡吧,恬恬,出來再說。”


    “哦,好。”喬可恬點頭,又瞥了凌非塵一眼,“那叔叔,我先去洗澡。”她有禮貌地告退。


    見女兒上了樓,喬羽睫才轉向凌非塵,她望著他,眼瞳里蘊著太多復雜情緒。好半晌,她才低聲開口︰“你可以離開嗎?今天晚上我恐怕沒辦法招待你。”她苦笑。


    他沒說話,怔怔望她。他達到目的了,這是他們倆重逢以後,他第一次在她臉上看見動搖與難堪。第一次在她笑容里看到濃濃苦澀。


    他應該很高興。


    可為什麼,他的胸口,卻那麼空空落落,彷佛被人挖去了一大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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