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花憐蝶  第七章
作者:季可薔
    他說出來了。


    應該心照不宣的秘密,他卻那麼冷酷、那麼無情地說出來了,一點余地也不留。


    他們……連朋友也當不成了。


    這一夜,紫蝶難以成眠,握著從不離身的發簪漫漫沉思。


    一朵金花上,停棲著一只玉蝴蝶。


    他一定不記得了,這發簪正是他親手送給她的。那天,是他的生辰,可他向爹娘要求的禮物卻是訂做這麼一支發簪。


    他說這發簪有個名。


    他說這發簪叫“蝶戀花”。


    他說金花是他,玉蝴蝶是她,她只要隨身帶著這支發簪,就好像他一直伴在她身邊,那她就什麼也不必害怕了。


    “我一定會保護妳的。”他許諾,小大人似的口氣那麼認真,星眸炯炯。


    就算當年她年紀那麼小,仍深深記得他送她發簪時,嘴角那一絲迷人的微笑。


    他說他會保護她。


    他還說有一天會娶她。


    他根本不記得自己說過什麼了吧?根本不記得自己曾經那麼喜歡過一個小女孩,老是追著她喊小蝶兒、小蝶兒。


    “小蝶兒。”紫蝶輕輕念著,右手不知不覺撫上自己殘缺的頰。


    當年的她,還未曾被火燒傷,還是個粉妝玉琢的小女孩。端麗的五官,粉紅的臉頰,吹彈可破的肌膚,所有長輩見到都愛極了,爭著抱她、親她。


    那時候的她很可愛,很討人喜歡。她自己也知道,所以,偶爾美麗的小女孩會耍點小任性,因為她知道所有人都會讓著她,不會與她計較。


    直到她遇上了花信。


    這個大哥哥啊,不知怎地,就是不買她的帳,老愛揪著她長長的辮子欺負她。


    她好生氣,想反抗,卻不是他的對手;要躲他,他偏又愛追著她鬧。


    他說小蝴蝶天生要跟花朵一起玩的,他們是天生一對,她注定逃不走、躲不開他。


    她氣得抓他的臉,他臉頰被抓傷幾條紅痕,卻仍笑得那麼漫不在乎,還低頭無賴地親她臉頰一口。


    他說這叫“懲罰”,教她不知所措。


    之後,他又趁著大人不注意時,“懲罰”她好幾回。


    小女孩並不知道這樣的“懲罰”其實帶點親昵的愛意,只知道他老是欺負她,而她好討厭他。


    有一天,她決定報復。


    她趁他在池邊釣魚時,從他身後偷偷接近,想推他下水,可他警覺到有人接近,反身單手一扭,反而是她意外跌落池塘。


    不諳水性的她在池中載浮載沉,恐懼得大呼救命。


    是他救了她。


    他將她抱上岸,一面拍撫嗆咳不止的她,一面不停地對她道歉。


    確定她平安無事後,他又是親她的頰,又是緊緊抱她,彷佛怕一松手,她就會消失不見。


    看著他為自己心焦如焚,她才恍然大悟,大哥哥欺負她,不是因為討厭她,而是因為喜歡她。


    他喜歡她……


    思緒,從遙遠的過往慢慢回來,紫蝶定了定神,一陣傷感。


    他雖然曾經喜歡過她,卻不記得她了,甚至在與她相處這麼多天後,仍認不出她來。


    流逝的時光太久,也太長了,他變了,她也變了。


    她不再美麗,他也愛上了另一個女人。


    蝶兒與花,不再有交集……


    “我想,我們就在此分道揚鑣吧。”


    一行四人進城後,紫蝶幽幽開口。


    櫻都街廓整齊,商販林立,行人匆匆,仍然是她記憶中的模樣,可滄海桑田,有些事情,畢竟會在歲月流轉中改變。


    而她,心傷得不想再面對這樣的改變。


    “我們分手吧。”她對其他三人說道,但那雙明透的眼卻直直對著花信。


    他彷佛也明白她的意思,面色一變,整個人僵在馬背上,一動也不動。


    火影則是擰起濃眉,“妳不跟我們進宮嗎?紫姑娘。”


    她搖頭,“我只是個外人,不方便跟你們回宮,而且也沒必要。”


    “可是我需要妳啊。”雲霓驚慌地策馬上前,扯住她衣袖,“只有妳最了解我的情況,我需要妳幫忙啊。”


    “宮里有御醫,他們會照顧妳。”紫蝶安撫地拍拍她的手。


    “可他們以為我是公主,不知道我其實是……”雲霓驀地一頓,沒再說下去。她看著紫蝶,神色驚惶中帶著濃濃懇求。“拜托妳留下來陪我,好嗎?”


    紫蝶無語。


    “拜托。”雲霓再度懇求。


    紫蝶一嘆,正想說些什麼時,花信忽地沉聲開口--


    “妳不能走。”簡潔四個字,帶著濃厚的命令意味。


    紫蝶眉尖一顰,“為什麼?”


    “妳是少數知道雲霓失憶這個秘密的人,妳不能走。”他定定望住她,眼色陰沉。


    “你無權限制我的自由。”


    “我當然有!”他緊凜下頷,“妳不能離開我們!否則--”


    “否則怎樣?”她挑眉睨他,“你怕我泄漏秘密?”


    他沒說話,可森冷的神情以及嘴角那淡淡不屑的挑起,教他的心思不言自明。


    她氣得全身發顫,“你……到底以為我是什麼樣的人?”


    “我怎會知道妳是哪種人?”他漠然回應。


    “你--”她臉色蒼白。就在不久前,他還贊她溫柔善良,絕不可能傷害他人。如今態度卻有如此大的轉變……


    他真以為她會因為嫉妒公主,便對她做出不利之舉嗎?


    “你……竟如此侮辱我人格!”淚水,酸酸地泛上紫蝶的眸,她咬住下唇,恨自己不爭氣,卻怎麼也止不住滿腔委屈。


    她淚眼迷蒙地瞪著花信,眼底掠過一抹恨意。


    他一震,原本冷漠的表情起了變化,絲絲悔意攫住他,他朝她伸出手臂。


    “紫--”


    紫蝶衣袖一揮,揮去了他未及出口的言語。她恨瞪他一眼,忽地甩動馬韁,策馬疾奔。


    “妳去哪里?”


    她听見他在身後焦急的呼喚,卻置之不理,拚命揮動馬鞭,不顧一切地疾馳。


    夕陽余暉,溫柔地照拂櫻都的石板道,渲染出一片美麗的奼紫嫣紅,可映入她迷蒙的瞳底,卻只是殘紅泣血。


    “妳等等!”終于,花信追上了她,扯住她馬轡。“妳耍什麼脾氣?”他質問她,“妳不知道在城里策馬狂奔很危險嗎?”


    “你放開我!”她掙扎著想甩開他。


    他卻堅持不肯放。“跟我走!”


    “我為什麼要跟你走?”她怒問。


    “走!”他不顧她的意願,徑自拉動她的馬轡,強迫她掉轉馬頭。


    “花信,你--”


    “人來人往,妳非得在大街上跟我這樣吵嗎?”他搶先一步道,“妳明知我們行蹤要隱密,妳這麼胡鬧,不怕引來不肖分子注意嗎?”


    這麼說來,全是她的錯?


    他不但不為自己過分的言詞道歉,反倒將一切都推到她身上。


    她本以為他是個謙謙君子,原來也不過是個自以為是的大男人。


    她錯愛他了!她瞪視他,盈于眼睫的淚珠因為過度失望而墜落。


    “妳哭什麼?”他回瞪她,表情盛氣凌人,可沙啞的語音卻泄漏了他內心的不確定。


    她展袖拭淚,一語不發。


    他蹙眉望她。


    好半晌,兩個人只是這麼默默看著彼此,千言萬語,盡在眼神交會中傳達。


    慢慢地,他看懂了她眼中的失望,神色逐漸發白。


    “做不成朋友了。”她斂眸低語,聲嗓瘖啞。


    “什麼?”


    “我們……做不成朋友了。”她啞聲重復。


    他一震。


    “花信,紫姑娘,你們倆沒事吧?”火影和雲霓並騎追上來,看著兩人異于平常的神情,都是一愣。


    “你們吵架了嗎?”雲霓蹙眉問。


    “現在可不是吵架的時候。”火影凜然道,“王宮就快到了,接下來可有一場硬仗要打呢。”


    “我知道。”花信勉強應道,臉色難看。


    “既然這樣,大伙兒一塊兒走吧,紫姑娘也一起。”火影充當和事佬。


    紫蝶猶豫。


    “別走啊,紫姑娘,我需要妳。”雲霓熱切地留她。


    紫蝶黯然,正欲開口時,一陣馬蹄聲朝四人所在之處奔來。


    一匹白色駿馬率先停下,一名身穿宮中侍衛服飾的中年男子在雲霓跟前恭敬一揖。


    “公主殿下總算回來了,攝政王等妳許久了呢。”


    他就是深受千櫻國百姓愛戴崇仰的攝政王--風勁。


    一入王宮正門,紫蝶一眼便望見獨自立于正殿外台階上的攝政王,他身穿一襲水藍錦袍,長發以錦帶束起,衣袂飄飄,卓爾不群。


    見四人入宮,他步下台階迎來,不疾不徐的步調,自然流露王者威嚴。


    比起活潑俏皮的雲霓,從容深沉的他似乎更像一國之君,那自信的步履,昂然的神態,在在顯示他並非池中之物,亦不甘隱于池中。


    他走上前,銳利的眸光直直射向雲霓。


    “妳終于回來了。”他嘴角淡然的微笑,在那俊美無倫的五官襯托下,竟莫名帶著點難以形容的邪氣。


    紫蝶心跳怦然。雖然風勁看的人不是她,微笑也非針對她,但那從他身上隱隱綻出的邪魎之氣,仍深深震撼了她。


    這男人,太過俊美,也太過陰邪,怪不得花信他們提起他時,滿是警戒與防備。


    毋需旁人多言,紫蝶也能看出這人野心勃勃。若是讓他得知了雲霓失憶,甚至堅持自己不是公主,那後果……紫蝶不敢想象,擔憂地望向雲霓。


    雲霓彷佛也震懾于他的氣勢,許久,才尋回說話的聲音--


    “是,我回來了。風……風表哥怎麼會知道我回來了?”


    “妳以為妳的行蹤逃得過我的掌握嗎?”風勁笑言。


    這饒富暗示意味的言語,不僅讓雲霓刷白了臉,花信和火影兩人肌肉亦同時繃緊。


    風勁若無其事地續道︰“妳啊,明明跟我說到郊外散散心的,怎麼會跑到邊境去了?妳知不知道,當我听見妳在邊境遭人襲擊,心里有多擔憂啊!”說著,他親昵地捏了捏雲霓的臉頰。


    “對、對不起。”她顫聲道歉,“我太貪玩……”


    “是我的錯。”花信截斷她,“我不該由著雲霓胡鬧,要是我事先阻止她,就不會發生這麼多事了。”


    “火影護駕不力,請殿下賜罪。”火影也躬身請罪。


    “我沒有怪罪你們的意思。這丫頭真想做一件事,怕是十頭馬車也拉不回她吧。”風勁淡道,“只不過你們既然出了事,為什麼不盡速回報宮廷?若不是我見你們多日末歸,派人出去查探,恐怕還不知道你們出了事呢。”


    “那是因為花公子墜落山崖,受了重傷--”紫蝶插口想解釋。


    清銳的眼光朝她射來,她驀地一頓。


    “妳是何人?”


    與一般人不同,風勁在見著她臉上的火傷時毫無反應,只是淡漠地看著她,好似她是圓是扁,他全不在意。


    這樣近乎無視的態度,反而更讓紫蝶難堪,她斂下眸。


    “民女姓紫,是個大夫。”


    “一個女大夫?”風勁頗感興味地揚眉。


    “是。”花信移步,挺身擋在紫蝶面前,“多虧她救了我,否則臣下可能早已死了。”


    “哦?”


    “那日我跌落山崖,身上摔傷多處,幸得紫姑娘細心照顧,方得以痊愈。”花信解釋,“火影因為擔憂我和雲霓的安危,四處打探我們的下落,因此才會延誤了回報的時機,請殿下見諒。”


    “我知道了。”風勁頷首,“你們連日趕回王城,想必已經累了,這些事以後再說,你們先回去休息吧。”俊眸一一掠過眾人,最後定在雲霓身上。“雲霓,妳跟我過來。”


    “嗄?”雲霓眼中掠過一絲緊張。


    “歸根究柢,這些事都是因妳而起,我要妳好好跟我說說,這些時日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殿下--”花信開口想保護雲霓。


    “放心吧,她是我表妹,又是當今王女,難道你們還怕我對她嚴刑逼供嗎?”風勁似笑非笑,“我只是盡蚌表哥的義務,好好關心她罷了。”他伸手牽起雲霓,“我們走吧。”


    雲霓沒有反抗,默默地跟他走了。


    “不知她是否應付得來?”見兩人走遠了,花信再也掩不住心中的焦慮。


    “我們已經教過她該怎麼說,暫時應該沒問題吧。”火影道。


    “希望如此。”花信嘆息。


    “我累了,要先回去休息。至于紫姑娘--”火影瞥了紫蝶一眼,見她仍出神地看著風勁和雲霓兩人消失的方向。


    “我會為她安排住處。”花信接口。


    “那就交給你了。”火影翻身上馬,往他的“非影宮”行去。


    花信轉向紫蝶,“妳跟我來。”


    她一動也不動。


    他蹙眉,“都已經進宮了,妳還想著要走?”


    “什麼?”她茫然回首,彷佛這才發現他在跟她說話。


    “妳發什麼呆?”


    “啊,沒什麼。”她怔怔搖頭,“我只是想,攝政王果然是人中之龍。”


    “不會連妳也被他給迷住了吧?”他語聲尖銳,不覺有氣。


    “嗄?”她眨眨眼。


    “風勁俊美非常,不怒自威,不但千櫻百姓們崇仰他,就連宮中仕女也多拜倒于他腳下,對他痴戀不已。”


    “那又怎樣?”她好笑,“你以為我也迷上他了嗎?”


    “我怎麼知道?”他悶悶撇嘴,“女人心,海底針。”


    “你確實一點也不懂女人。”她冷哼。


    花信一窒,“妳還在跟我賭氣?”


    “若你認為我是賭氣,就算是吧。”她漠然回應,玉足踩上馬蹬,坐上馬背。“走吧,你不是要替我安排住處嗎?”


    “妳……願意留下來了?”她回答如此干脆,反倒令他一愣。


    “我能說『不』嗎?”她冷冷反問,“為免我走漏機密,我最好還是在你眼皮子監控下比較好吧?”


    “我不是這意思。”他眉頭皺得更緊。


    “我懂你的意思。為了確保公主的安全,你不希望我在外頭胡說八道。”


    “不是這樣的。”


    “你怕我因為妒恨交加,傷了你心愛的公主。”


    “我說了不是--”


    “你放心吧,為了證明我不是你想象中那種卑鄙小人,我願意留下來。”她說,一句比一句冷漠,一句比一句嘲諷。


    花信氣極,臉色鐵青,下頷肌肉陣陣抽搐。他躍上馬匹,扯住紫蝶的馬韁,強迫她靠近自己。


    “妳非得這樣逼我嗎?”他瞇起眼盯住她。


    她倔強地別過頭。


    “好!我承認,我是不想讓妳走,可不是因為怕妳泄密,而是我怕以後再也見不到妳!”他低吼。


    他說什麼?她愕然,愣愣瞧著他。


    “我不希望見不到妳,妳懂嗎?”他瞪她,神狽,還帶了絲不情願。


    她說不出話來。


    “我承認自己錯了,昨天晚上,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我不該那樣懷疑妳。”他咆哮著道歉,“我錯了!可以嗎?”


    他向她道歉?她震顫不已,一時無語。


    “妳最好馬上接受我的道歉。”他警告,“這里不是無人幽谷,妳休想我像上回那樣求妳。”


    怎麼求?像小男孩一樣拉著她的衣袖求饒嗎?


    想起那時他一聲又一聲的“好姊姊”--那又淘氣又無賴的呼喚啊!


    她心一顫,動搖了,唇畔不自覺地勾起淺痕。


    “……別再計較我那些話了。算我求妳,行嗎?”他嘆道,一副拿她沒辦法的樣子。


    無奈的人是她吧?她才拿他沒法子呢!


    她淺淺抿唇,凝望他的眸好晶瑩、好燦爛,盈盈流動笑意。


    他這才松了一口氣,“我們……還可以當朋友吧?”


    “嗯。”


    “我知道……妳對我的心意,”他困難地自喉間逼出話來,“只不過--”


    “我明白。”她搖搖手,阻止他繼續解釋,“我懂的。”


    她對他靜靜地微笑,那淡定的笑容里,沒讓他見著一絲絲憂傷。


    可不知怎地,花信的心反而被擰疼了。


    強留她在身邊,是不是太為難她了?就連他自己,也無法想象眼睜睜看著自己喜歡的人戀慕著另一個人。


    那會是什麼樣的滋味?很苦、很痛嗎?


    “你不用擔心,我會沒事的。”彷佛看透他的心思,她輕輕開口道,聲嗓細微,卻像顆小石子,在他心湖蕩開一圈圈漣漪。


    “要把感情收回來很難,不過我會學著當你的好朋友。友誼,也是很美好的,不是嗎?”她低道。


    他無語。


    秋風吹來,撩動她衣袂,淡紫色的衣袂在風中飄飛,舞出訴不盡的莫可奈何。


    就當朋友吧。她想,為自己惆悵。


    就當朋友吧。他想,為她而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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