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傾冰月  第九章
作者:季可薔
    “你別太過分了。”水月冷聲道,直視眼前灰發蒼蒼的男人。


    灰發蒼蒼,顯示他上了年紀,可並不表示老人甘願服老,那眼皮下的眸,依舊熠熠有神,一身將軍服,依舊威風凜凜。


    他目光森冽地回望水月,“祭司『大人』說這話真讓老夫惶恐。恕老夫駑鈍,不知在不是哪里做錯了,值得妳如此『指責』?”他狀若客氣地問,刻意強調的字眼卻藏不住濃濃諷意。


    水月不為所動,“我並沒指責風將軍的意思。您貴為大將軍,哪里是我小小女子能指責的?”


    “小小女子?誰敢說咱們千櫻的護園巫女是小小女子?比起能呼風喚雨、傳神旨意的女祭司,我這區區帶領幾萬兵力的邊衛將軍算得了什麼?”風翔這話說來,酸得徹底,心頭不是滋味。


    從三天前風成接來她和火影兩人後,他便立刻察覺到真正麻煩的不是火影。火影再自恃武功高強,也得服從他這個長官的命令,倒是這個能直達天听的女祭司,絲毫不買他的帳。


    真正能挑戰他權威的,反倒是眼前這個女人。


    就比方說這居高臨下的城牆吧,平常這兒是絕對不許閑雜人等上來的,何況還是個女人,可她只是站在入口處,用那對冷澈如冰的眼掃了一眼守衛的士兵,他們便唯唯諾諾讓開了一條路。


    沒人敢惹護國巫女不悅,即便是他手下這些訓練有素的士兵。


    俗話說︰“打狗也要看主人。”,而她侍奉的主子,可是天上的大神啊!


    開玩笑!誰敢惹她?別說他底下的人不敢輕舉妄動,就連他這個官位和她平起平坐的大將軍,也得賣她三分面子。


    愈想愈氣,風翔眼角抽搐,差點掛不住平靜的臉皮。


    “我不是來挑釁將軍大人的。”瞧出他臉色不好看,水月淡淡開口,“只是想建議您一件事。”


    “什麼事?”


    “別拿火影的命開玩笑。”她一字一句道。


    “什麼?”風翔臉色一變,好片刻,才強笑道︰“我不明白護國巫女的意思。”


    “你明白的。”她冷冷道,“那天我們在山里踫到的意外,跟你有關吧?”


    她猜到了!風翔皺眉,表面卻大呼冤枉,“護國巫女此言可真折煞老夫了,我就算向上天借膽,也不敢得罪火家的繼承人啊!包何況,我為何要安排那樣的意外?我跟你們二位無冤無仇。”


    “你的意思是,那件事與你無關?”


    “自然無關。”


    “那最好了。”水月頷首,似笑非笑地望著風翔,“攝政王將火影派來這里,是讓你看管他,可不是讓你糟蹋他的。”她淡漠道。


    “妳……”風翔聞言,大是驚愕。她怎會知道風勁派火影來邊城的用意?


    似意欲解答他的疑惑,水月玉手探入袖懷,取出一塊白玉雕琢的令牌,風翔見了,更加駭然。


    “這樣你懂了吧?”她低聲問,臉上還是毫無表情。


    “我……”風翔定定神,好片刻才找回說話的聲音,“我懂了。原來妳也是……我們的人。”


    原來護國巫女也站在他們這邊,能得她相助,這通往成功之路,不會太遠了。


    迅速評估過情勢後,風翔展眉,得意地笑了。


    那尖銳而充滿野心的笑聲,教水月听了渾身不舒服,她旋過身,俯望內城牆下方武裝整肅的軍隊。


    狂風卷過,放肆地撩起她墨黑的發,與同樣色澤深沉的衣袂,她動也不動,靜靜望著那獨自立于隊伍前方的男人身影。


    他孤身騎著匹黑色駿馬,在內外兩道城牆之間的廣場上,與面前千軍萬馬相互對峙,他們不肯听他號令行動,他也不願就此認輸。


    “想要指揮我的人,可沒那麼容易。”風翔湊過來,以一副看好戲的姿態觀察底下情勢,“這些人個個驍勇善戰,有些人還打過十幾年前那場戰爭,憑他一個沒經驗的毛頭小伙子,想操練他們?簡直不自量力!”


    對他刻薄的評論,水月只是輕淡一句︰“火影脾氣很硬。”


    “是瑪?我倒想看看這小子能硬到什麼地步。”風翔冷笑。


    忽地,城牆下方傳來一聲尖銳的馬嘶,火影策馬狂奔,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竄進隊伍里,長劍出鞘,密密擋去四面八方的刀光劍影,最後凌身一躍,劍刀前伸,勾起一頂插著孔雀花翎的頭盔。


    那頂頭盔,屬于風成,最受大將軍賞識的騎兵統領。


    這頂頭盔一被摘下,所有人都呆了,不自覺往後退開,愣愣看著火影一個利落的鷂子倒躍,從容坐回自己馬上。


    擒賊先擒王。水月微微一笑,他果然深得父親真傳,不愧是戰神之子。


    “這……這小子果真有兩把刷子。”連在戰場上經驗豐富的風翔,都無法故作冷靜,聲嗓發顫。


    水月垂首,藏去彎彎眉眼。看來,這些士兵再如何刁鑽抗命,也毋須她替他擔心。


    他自有辦法收服他們。


    白雪漸消融,深情復重重。


    隨著時日過去,山頭的積雪逐漸融了,化為清澈水流,逐日滋潤了干涸的溪道。


    溪水捎來了早春的信息,雖然天候依然寒冷,但萬物已不似深冬時那般沉寂,偶爾枝頭上新發的女敕芽,又或岩縫里冒出的綠藤,在在暗示了大千世界即將蘇醒。


    最酷寒的時候,過去了。


    正似她與他的關系,也一天天好轉起來。


    水月停下步履,痴立于一株梅樹下,仰望枝頭嬌艷的紅梅花。


    最近兩人的相處,不再像初成親時那般劍拔弩張了,甚至可用和樂融融來形容。


    知道他愛吃點心,她除了時時關照廚房準備給他,更經常在一旁跟著廚娘一塊動手,親自做給他吃;雞湯補藥更是少不了,心疼他每天工作辛苦,她幾乎日日都備上一盅,要他喝下。


    而他,也會經常帶回一些小禮物給她。


    有時是深山里沁涼的雪水,有時是買辦在城里買回的發簪飾物,還有一回,他興沖沖帶回一匹質料上好的素綾,一進門,就四處找她。


    “水月!水月,快來,我有樣東西想給妳瞧瞧。”


    “是什麼?”她奇怪他興奮的模樣。


    “這個。”他捧起素綾遞向她,“妳模模這布料,挺舒服的吧?听說這邊城里有個櫻染女工,染色的功夫一流,我打算請她幫忙。妳說說,妳喜歡什麼樣的顏色?”


    “顏色?”


    “是啊,妳喜歡什麼樣的顏色?”


    總是一身素黑、也從不打扮的她,哪里知道自己愛什麼顏色?對她而言,生活從來便沒有顏色的存在啊!


    “我……沒什麼特別喜歡的。”


    “這樣啊,那我想想,嗯……像八重櫻那樣的粉色應該不錯,或者像樺櫻那樣的淺紫,應該也很好看。”他拿著素綾在她身上來回比對,好認真地思索。


    她尷尬,“不用了,火影,不必為我費這些神。”


    “這沒什麼,不過是請人幫忙染色而已,而且春天快到了,難道妳不想做件漂亮新衣嗎?”


    “我不缺衣裳。”


    “可卻缺顏色。”他嚴肅地看著她,扳著她的肩膀來到銅鏡前,“瞧瞧妳,老是一身黑,一個妙齡女子成天穿這樣不覺得氣悶嗎?”


    “這是祭司眼色。”


    “妳現在不在天神殿,用不著天天穿祭司服。”


    “可是……”她還想爭辯。


    他打斷她,“妳雖然是個祭司,但也是個女人啊!不是嗎?”


    她一震。她是祭司,也是女人?她迷惘,從來沒人對她說過這樣的話。


    她愣愣望著銅鏡,鏡中人一身墨黑,襯著一張容顏更顯蒼白……他說的不錯,她看起來是灰暗而單調。


    “偶爾也換點新鮮顏色如何?”他柔聲建議,“好像我們成親那天,妳穿那身嫁衣顯得多嫵媚!”


    嫵媚?她身子一僵。她?


    靶覺到她身子忽然僵硬,他一愣,以為自己說錯了話,連忙放開她。


    “我、我沒別的意思,水月。”他吞吞吐吐地解釋,“我只是覺得妳那天那樣穿……呃,很好看,很……美。”


    從來沒人贊過她美。他卻一連說了兩回。


    她記得成親那晚,他也曾傻傻地看了她好一會兒,然後冒出這句話。話一出口,他立刻就臉紅了,讓她也跟著不自在起來。


    那種半歡欣、半羞澀的不自在,咀嚼起來的滋味,原來如此甜美……


    突如其來的狂風吹來,霸道地打斷水月漫然的思緒。狂風撩起發絲,垂落她眼皮,遮去了視線,她拿手收攏散亂的秀發時,不經意發現一朵落上發際的紅梅。


    她怔怔地取下那朵紅梅花。


    記得他們剛搬進這屋里的第一天,火影曾摘下一枝紅梅,親自插進花瓶里,捧來送她。他說這紅梅開得很含蓄,卻也很美,讓他想起她。


    她攤開手,痴痴凝睇著白玉般的掌中央,一點艷美的紅心。


    他說她像紅梅。雖然她不認為這艷紅的花和老是一身素黑的她能扯上什麼關系,但這梅花卻也讓她想起了櫻都王宮里那一片默林,想起他們在林里的無數次相遇。


    這樣的他們,牽扯的究竟是怎樣一份緣呢?她看著掌中花,忽地惆悵。


    前陣子櫻都傳來消息,說是羽竹和雪鄉同時派遣使者進宮向雲霓公主求親。相信再過不久,公主就會做出抉擇。


    鮑主的決定,將會牽動整個千櫻的命運,也會牽動她的命運。


    或許這枝頭的紅梅還未完全謝去時,她和火影的緣分,便從此斷了……


    “祭司大人!小心!”


    一陣驚呼陡地自水月身後傳來,她盈盈旋身,只見兩個侍女倉皇朝她的方向奔來。


    她顰眉,“怎麼啦?”


    “兔、兔子!”侍女們指了指她腳邊。


    她跟著落下視線,驚異地發現一只野兔正在她裙襬處驚慌地亂竄。野兔似乎被追得昏了頭,辨不清方向,竟然一口氣鑽入她裙底。


    侍女們尖叫,水月愕然,她凝立不動,感覺腳踝處有個毛茸茸的物體輕擦過。


    “對、對不起!祭司大人。”兩個侍女都快哭了,急急趴下來,“小的馬上把兔子抓出來。”


    接著,四雙手同時往她裙下鑽去,跟野兔玩起捉迷藏。


    這算什麼?水月哭笑不得。


    “抓到了!”一個侍女興奮地喊。


    水月一翻白眼,“妳抓到的,是我的腳。”


    “嗄?”侍女一愣,抬起頭來,見她表情平板,以為她發怒了,緊張得整個人僵伏在地。


    “對、對不起,大人,小的太魯莽,小的知錯了,請大人原諒,原諒小的啊!”她一面說,一面拿前額敲地。


    “我沒生氣。”她淡淡道。


    “什麼?”侍女抬頭,茫然看著她。


    “我沒生氣。”


    “可是……”水月的表情似乎無法說服那驚恐的侍女,還是垂下螓首,磕了又磕,“請大人原諒小的,小的不是有意的。那兔子是廚房抓來做菜的,料不到牠卻偷溜了出來,冒犯了祭司大人,我真的很抱歉。”


    水月無奈地望著這頻頻求饒的侍女。她真如此可怕嗎?都說了不生氣,這侍女怎麼還是不相信?


    她嘆口氣,主動撩起裙襬,讓迷途的野兔能找著空隙鑽出來,可這小動物彷佛在她裙底找著了安全感,竟然賴著不肯動。


    兩個侍女想動手抓,又不敢冒犯水月,只得雙手合十,動之以情,“小兔子,兔子大人,拜托拜托行行好,你快出來吧!”


    兔子大人?侍女們語無倫次的倉皇逗樂了水月,她驀地出聲一笑。


    “大人?”侍女惶惶抬頭。


    “啊!”她急忙以手掩唇,想藏住笑意,可彎彎的眉眼,卻來不及藏住。


    這一幕,教正巧回來的火影撞見了,他噙著笑,深情地望著淺笑盈盈的水月。


    最近的她,似乎愈來愈常笑了,不似從前,總是一張霜凝的雪顏。


    正如近日逐漸消融的冬雪,她身上的冰,也逐漸融化了。


    他心情飛揚,邁著輕快的步履走過來,“怎麼回事?”


    “啊,是你!”一見是他,水月眼眸一亮,而這明顯的歡迎更加取悅了火影。


    “怎麼突然回來了?”她問。


    “我回來拿點東西。”他微笑望她,“發生什麼事了?”


    “我的裙底,鑽進了一只兔子。”她莞爾地告訴他。


    “兔子?”火影先是愕然,跟著意會這情況有多荒謬後,不禁朗聲大笑,“怎麼會有這種事?難不成妳裙底下有兔子窩?”他嘲弄她。


    “大人。”她故意嚴肅地喚他,凝睇他的眼眸亮晶晶,“您若是有空笑我,不如想想怎麼幫忙我解決這困境。”


    他還是笑。


    “大人!”明眸嬌瞋。


    “好好好,我幫妳。”火影蹲,瞇起眼看準了,右手一探,果然手到擒來。


    他揪著野兔的雙耳站起來,笑吟吟地道︰“這就是罪魁禍首,妳罵牠吧!”


    水月睨他,看野兔不停踢動四肢,無助地掙扎,不覺心一軟,“給我。”她抱過胖嘟嘟的野兔,搔了搔牠可愛的長耳朵。


    “這只兔子,就交給我吧!”她轉向兩名呆呆站在一旁的侍女,柔聲道。


    “咦?”兩名侍女莫名其妙,“祭司大人要親自宰殺這兔子嗎?”


    宰殺!這血腥的字眼驚了水月,她蹙眉,“我要養牠。”


    “這東西是抓來吃的,不是拿來養的。”火影故意逗她。


    “我要養牠!”她挑釁地瞪他,明眸炯炯。


    火影心一動。他喜歡她這生氣勃勃的模樣,更驚喜她這女兒家般傻氣又可愛的決定。


    他回首,對侍女們笑道︰“妳們都听見了,護國巫女要養這只野兔。從今以後,牠等于也是咱們千櫻的聖兔了,誰敢動牠一根寒毛,哼哼……”他威脅似地瞇起眼。


    “小的、小的不敢!”侍女們忙躬身作揖,“小的一定會好好尊敬這野兔……不,聖兔大人。”


    這可笑的稱謂逗得水月差點又要笑出聲來,急忙咬唇忍住。


    “妳們退下吧!”她莊重地揮揮手。


    “是、是。”


    侍女們退去後,火影望向水月,劍眉一揚,“聖兔大人?”他揉弄著下頷,煞有其事地咀嚼這稱謂,“下回妳干脆帶著牠一塊主持祭典吧!”說著,又是一串爽朗笑聲。


    她沒好氣地睨他,“你不是要拿東西嗎?”


    “這就去拿了。”他笑,一面拉了拉兔子的耳朵,“妳就好好教導咱們聖兔大人一點宮廷禮節吧!”


    他朗笑著離去,她凝望他挺拔瀟灑的背影,菱唇不覺淺揚。


    她看著,心怦怦地跳,氣息逐漸急促。奇怪,這是什麼感覺呢?為何只不過是看著他背影,她好像便有些喘不過氣?


    胸臆,宛若悶著什麼,迫切地想抒發。像是種渴望,一股深沉的、濃郁的渴望,就像那個服了藥的夜晚,她也和當時一樣渴望,渴望緊緊抱住他……


    天!她在想什麼?她臉紅心跳,在心底斥責自己,不許自己胡思亂想。深吸一口氣後,她抱著野兔轉身,走沒幾步,一個侍衛便迎過來。


    “祭司大人,風將軍想見您。”


    “你說什麼?就是今晚?”听聞風翔的話後,水月大驚。


    “沒錯。”風翔點頭,老眼閃過一絲詫異。他奇怪水月听聞這消息後,神情為何顯得有些激動。


    “雪鄉國的使者這麼快就回國了嗎?”


    “早就回去了。公主決定選擇羽竹國二皇子當天,他就氣呼呼趕回國去了,還當著公主和羽竹國使節面前撂下狠話,說他們國王絕不會就此善罷干休。”薄唇勾起詭譎笑弧,“這下就算雪鄉對我們宣戰,羽竹想必也不會太過意外了。”


    而這便是風勁的計劃。多年來,他一直計劃讓公主和兩個國家的求親者陷入這樣的三角關系,以便從中牟利。


    如今,時機成熟,公主拒絕了雪鄉國王的求婚,正好給了雪鄉一個攻打千櫻的借口,而這借口,也能說服羽竹相信。


    這樣,羽竹就不會懷疑,雪鄉其實是借著佯攻千櫻,取道千櫻邊境,悄悄進逼羽竹……


    “雪鄉真的打算今晚就舉兵嗎?”水月再次確認。


    “不錯。”


    這一天,總算要來了嗎?這即將壓向她的命運之輪,她,終究必須要面對了嗎?


    水月黯然,胸臆漫開濃濃苦澀。


    “接下來,我們得先掃除一些障礙,尤其是妳那個正氣凜然的夫君。”風翔諷刺道。


    水月心神一凜,“你打算怎麼做?”


    “我想了想,為了不讓他有機會干預我們,最好把他調離這邊城。”


    “什麼意思?”


    “命令他當前鋒,率領一部分兵力先行出東邊外城迎擊雪鄉國的大軍。”


    水月一听,立刻猜到這老將軍葫蘆里賣什麼藥,“接著再關閉東外城門,不讓他回來,順道開西外城門,大大方方迎接雪鄉大軍?”


    “不錯。”


    水月蹙眉不語。


    風翔不懷好意地打量她,“怎麼?祭司大人好像挺煩惱的啊,莫非是為妳夫君的安危擔心?放心吧,雪鄉大軍不過是佯攻而已,他們真正的目標是羽竹,我們不過是借道而已。”


    “……我知道,我並不是擔心他。”水月一整神情,不讓老狐狸看出她內心思緒。“我只是在想,風將軍這一石二鳥之計可真妙啊!讓火影率部分兵力出擊,不但可以將他擋在城門外,不讓他有機會干涉其它兵力的移動,臨西的火將軍得到他出戰的消息,一定也會不疑有他,說不定還急著派兵趕來支持,那就更加不會有人注意到王城里發生什麼事了。”她慢條斯理地道出風翔的盤算。


    風翔揚眉,“護國巫女果然夠聰明,老夫這點算計,全被妳給模透了。”他笑,表面像是贊嘆,眼色卻略顯不快。


    這女人太過聰明,若不是風勁早收買了她,怕她今日便會成為一大阻力。


    只是,風勁真的完全收買了她嗎?


    他瞇起銳利的眼,“祭司大人該不會背叛我們吧?”


    背叛?水月心跳一亂,表面卻不動聲色,“你為何會這麼想?”


    “雖然是因為預言才結合的,可妳跟火影那小子畢竟也算夫妻,相處久了,難免日久生情,妳方才似乎也很為他擔心……”


    “我說了,我並不為他擔心。”水月打斷他,端起冷如冰霜的容顏,“將軍大人請盡避放心,我絕不會背叛攝政王。”


    “是嗎?”風勁陰冷微笑,“那最好了。”


    就是今晚。


    今晚,她將迎向屬于她的命運,她在水晶球里看到的命運。


    餅了這一夜,她也許再也見不到他,也許,這將會是她與他的最後一夜。


    最後一夜……水月深吸一口氣,排開苦澀的思緒,捧著托盤,踏著清泠的月光,來到房。


    房里,一片靜謐,案邊,火影正就著盞煢煢燭火,埋首于一本卷上,察覺她的到來,他抬起頭,爽朗一笑。


    燦爛又溫煦的笑容,如陽光般照拂她,她心窩一扯。這樣的笑容啊,她還有多少機會能看見?


    “累了吧?”她斂眸走向他,不讓他看出她心底的動搖,“喝點參茶吧!”她將托盤擱在案上,掀開參茶的盅蓋,引出一陣清香,又將兩小碟點心,送至火影面前。


    “妳怎麼知道我餓了?”見到點心,火影眼一亮,隨手便拈起一顆豆沙丸子,送入嘴里。


    “誰教你晚膳不好生吃,光顧著和那些人討論兵法。”她睨他,“不餓才有鬼。”


    “我沒好生吃嗎?”他蹙眉,疑惑,“我明明記得我吃了不少米飯呢!”


    “一碗,而且是囫囹吞棗,連菜也不夾,匆匆扒完了便忙著繼續說話。”


    “是嗎?”他還是想不起來。


    她的意思是,他把幾個騎兵統領邀請來吃飯,結果根本沒好好招待人家,席間還抓著人直議論兵法?


    “糟糕!我這主人可真夠怠慢的。”他自責。


    “放心吧,沒人怪你。”彷佛看出他心思,水月淺淺笑道,“我看他們一個個告退時表情都很興奮,好像有什麼大發現。”


    “我告訴妳,真是大發現。”談及這個,火影也興致勃勃,“我們今天試擺了一套陣式,妳瞧瞧,就像這本兵上寫的……”他指著兵,比手劃腳地向她解釋,“我們拿這陣法跟風成率領的騎兵隊打,結果輕易擊敗了他們。”


    敝不得他會如此得意。水月微笑加深,“想必風成一定很懊惱了。”


    “是啊!”火影眼神炯炯,“最近他們那一半軍隊老是吃敗仗,我看過不了多久,他就會主動求我這個校尉幫他練兵了。”


    為了證明自己確有操練軍隊的實力,也為了令當初被摘了頭盔、氣憤難忍的風成真正服氣,火影將軍隊分成兩半,一半由他統領,一半由風成主導,兩邊進行模擬對戰。


    雖然風成是正規軍官出身,各種戰術運用也相當嫻熟,但遇上了火影大膽中不失細膩的戰法,卻也只能俯首認輸。


    “幸虧我父親留下這本兵,幫了我不少忙呢!”火影彈指敲了敲案上的卷。


    這本兵是火氏一族歷代相傳的寶典,每一代皆有改良,從小被家族視為第一繼承人的火影,不但早就熟讀內容,微妙之處,也得長輩們盡心指導,再加上他個人精湛的武功及勇往直前的膽識,要折服風成這區區騎兵統領,容易得緊。


    “我讀了這本兵這麼多年,還是初次有機會實際操演,沒想到還挺有意思。”他朗笑,彷佛把兵法競技當成了游戲,玩得不亦樂乎。


    他對今晚即將發生的大事,還渾然不曉。水月怔忡地看他,看著那張神采飛揚、像孩子一般開懷的臉龐,她看著,目光溫柔而深沉。


    這樣的他,這樣爽朗而迷人的他,她真舍不得與他分離啊!


    她將雙手收入長長的衣袖,藏起顫抖的指尖,“陪我出去走走好嗎?火影。”她忽地請求。


    “啊!”火影這才驚覺自己似乎說得太投入了,“真抱歉,妳老听我說這些一定很無聊吧?”他不好意思地說。


    “不,不無聊,我愛听。”她認真道,朝他嫣然一笑。


    他心神一震。最近,她不但愈來愈常笑了,笑容還愈來愈甜美,勾惹得他神魂不定,手足無措。


    她素白的雪顏,不似從前那般嚴肅了,偶爾也會同其它女子一般柔媚,清冷的聲嗓,雖然听來還是那麼冷,卻不是毫無起伏。


    冰雕融化了,這一直是他衷心的期盼,可有時候,他會不曉得該如何面對,或者該說,他很怕去面對,怕方寸間一個把持不住,便要冒犯了她。


    他許過承諾,絕不再踫她的……他連忙站起身,甩甩頭,甩去腦中不受歡迎的思緒。


    “走吧!我們去散散步。”說著,他率先踏出門坎,走入蒼涼無邊的夜色。


    她默默跟隨他,好半晌,兩人不發一語,只是肩並肩靜靜走著,忽地,一陣冷峭的夜風吹來,翻卷她衣袂,他瞧了她一眼,遲疑一會兒,主動握住她的手。


    “妳的手這麼涼!”他蹙眉,“冷嗎?”


    “已經比以前暖多了。”她低低應道,“你不覺得嗎?”


    比以前暖多了?他怔然迎向她富含深意的眼。她看著他的眼,那麼溫柔,那麼婉約,完全不似從前冷漠無情。


    他心跳一亂,忽地不敢直視她,“對了,我們聖兔大人還好吧?妳教導過牠怎麼祈神作法了嗎?”他借著開玩笑緩和過于激烈的心韻。


    “我讓牠留在我房里打坐了。”她戲謔地回應。


    她開玩笑?火影驚怔地瞪大眼,她竟也開始懂得玩笑了?


    “你不必如此驚訝。”彷佛看出他腦海里轉的念頭,她幽幽一嘆,半惆悵地微笑了。


    他傻傻看她,她被他看得一陣不自在,別過頭,“你別淨瞧著我。”她嬌瞋。


    “嗄?”


    “別看我,看天空。”她揚起眸,“看這燦爛的銀河,多美!”


    她也懂得欣賞大自然的美景了嗎?他微微一笑,跟著她仰望起天幕上璀璨的星子,以及掛在樹梢後,一輪皎亮的滿月。


    “今晚月色也很美,是滿月呢!”他贊嘆。


    滿月?她心神一震,掐指一算,雪容忽地恍然。


    “這是『水月』。”她斂眸低語。


    “水月?”他愕然,“妳是說今晚是這個月里第二個滿月夜?”


    “不錯。”她恍惚地點頭,低聲道︰“這是神的恩典。”


    “神的恩典?”他不懂。


    她卻不解釋,只是默默看著天空,許久,才幽然開口︰“你記得嗎?火影,你帶我潛進羽竹皇宮里那天?”她問,思緒渺渺,回到多年以前的那天。


    她心碎的那天。


    “……那天,我見到了我姑姑。”


    “我當然記得。”火影應道。


    一輩子都記得,他心弦一扯,至今仍忘不了那天她令人神傷的崩潰。


    “那天,我忽然領悟到一個小柄有多麼悲哀,一個不能自我保護的國家,注定了受盡欺凌的命運。就像我那可憐的姑姑,即便因為美貌博得羽皇一時的寵愛,到病了丑了的時候,下但羽皇厭棄她,也得不到下人們一絲尊重,死得淒涼。”


    爆女們私下都說,這和親的湘妃不過是千櫻送來求和的貢物,她的地位,不比金銀財寶高多少,甚至更低。


    金銀財寶尚可花用,女人失去處子之身也不過是個尋常貨色,無啥稀奇。再怎麼美的女人,到了皇榻上,還不就只是個暖床的工具?


    “……那時我年紀還小,還听不太懂那些宮女們話中含意,可卻也明白,我姑姑在那座宮里是受到怎樣的糟蹋。”水月啞聲道,回憶起多年之前听到的閑言閑語時,仍備覺心痛。


    “他們根本不尊重她,根本不把她當成是人。對羽皇跟羽竹國的人民而言,我姑姑只是個求和的貢品,只是貢品而已!若不是千櫻太小太弱,我們不會老是讓人侵略,我姑姑也不至于客死異鄉。她可以留在家鄉,嫁給一個自己中意的人,嫁給一個真正愛她的人……”話說到此,水月忽地哽咽,她垂下眸,掩去激越的眼神。


    火影傷感地望著她,明白她心底的難受,他溫柔地摩挲著她的手,以指月復輕輕按壓,試圖傳遞給她一些溫暖。


    她抬眸,怔望著他,微微泛紅的眼底,流過一絲感動。


    她顫著手,掌心一翻,十指緊緊與他交握。


    “從那一天開始,我決定接受自己的命運。”她低聲繼續道。


    “妳的命運?”


    “成為天神殿的祭司,千櫻的護國巫女。”她定定瞧著他,“我決定把我自己,獻給這個國家。”


    獻給國家?這字眼太沉太重,教火影胸膛一陣窒悶,他望著水月慘白的容顏,她卻朝他微微一笑,那笑,好淡,好淺,卻也好憂傷。


    “所以我才會嫁給你,明知你可能因此而恨我。”她低喃。


    他一震,腦中一片迷惘。


    “……我只是希望你明白。”


    明白什麼?他恍惚地看著她。她究竟想說什麼?


    看出他的不解,她又是一個微笑,依然那麼惆悵且憂傷。


    “若不是你,我差點要忘了怎麼做一個人。”


    他茫然眨眼。


    “這麼多年來,我遵從長輩們的教誨,遵從我阿姨的指導,努力成為一個好巫女,努力學會怎麼控制感情,怎麼不讓情緒波動--就像你說的,我成了具冰雕,不哭、不笑、無情冷血的冰雕。”她頓了頓,視線落上兩人交握的手,“是你,讓我重新做回一個人。這雙手,讓你握著,我便覺得不那麼冷了,甚至覺得有些……溫暖。”


    她揚起羽睫,溫柔的眸光與他的在蒼茫夜色里交會。


    “火影。”她低聲喚他,“現在的我,還是座冰雕嗎?”


    他一凜,望著她在月光照映下格外哀傷的容顏。他傷了她嗎?她是不是一直介意著他從前刻薄的評論?


    “妳從來就不是,是我胡說八道,妳別介意!”他激動地、懇切地說道,緊握她的手,很為自己之前那樣刺傷她而難受。


    她心一牽,明白地感受到他的懊悔與不舍,笑靨如紅梅,含蓄地綻放後又文靜地收斂。


    “我下介意,火影,你說的沒錯。姑姑死後,我的確曾經想要完全封閉起我的內心,我發誓,再也不動感情了。”她對他剖白內心。


    “那……風勁呢?”他問她,胸膛里有根嫉妒的針,刺痛他。


    “我曾經以為他是個例外。”她別過眸,幽幽道,“我小時候,的確有段日子很迷戀風勁,可這些年來,我對他的感覺愈來愈淡,離宮出走到西方大陸那年,我甚至很少想起他,反倒經常思念另一個人。”


    “另一個人?”他訝異,“誰?”


    她不語,只是傷感地看著他,火影驀地恍然,強烈一震。


    她經常思念的人,莫非是……他?怎麼可能?他驚疑不定,她不是愛著風勁嗎?他一直以為,她是為了風勁才會嫁給他。


    似看出他心內的疑惑,她啞聲開口︰“我嫁給你,不是為了討好風勁。”


    “那是為什麼?”


    水眸掠過一道道合影,掙扎許久後,她總算顫抖著啟唇,“我是為了千櫻。”


    “為千櫻?”


    “嗯。”


    “妳是指那晚的預言嗎?”他追問,“那是真的?”


    “大半是真的,但也有一小半不是。”她苦笑。


    “什麼意思?”


    “水火共生是真的,這場戰爭的確得合你我之力才能化戰禍于無形,可這危難……”卻是千櫻自己招來的。水月默默在心底說道,唇色慘白。


    火影迷惑地看著她,正想追問時,一聲直抵雲霄的嘯聲,驚動了他。


    他一愣,與水月同時抬頭望向遠方的蒼穹。


    又一聲尖銳的沖嘯,然後,一朵火花當空炸開,映亮了他與她的眼。


    他驚駭莫名,她卻心下了然。


    “我去看看發生什麼事!”他說,轉身就要離去。


    她卻猛然扯住他衣袖。


    “怎麼了?”他凝步,回首。


    她無語,深深睇他,眸中似有千言萬語想說,蒼白的唇卻一字未吐。


    “水月?”他蹙眉,奇怪她憂傷的眼神。


    “……抱抱我。”她忽道。


    “什麼?”


    “抱我。”她迎向他,主動偎入他懷里,側過寒涼的耳,傾听他微微亂了調的心音。


    他的胸膛,好暖。她垂斂眸,讓自己再一次好好感受這沉穩的、教人心醉的溫暖。


    這也許是最後一次和他擁抱了,一個道別的擁抱……


    她仰起頭,心窩酸苦,笑靨卻如雪中寒梅,娟秀文雅。


    “去吧!”她輕輕推開他,柔聲道,“小心點。”


    送走怔忡不定的他後,她盈盈轉身,步履飄飄,墨黑的倩影,一點一點隱入蒼茫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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