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面儷人 第六章
“世欽、世欽!”
喜棠一早起床,听見世欽回到上海的消息,隨便梳理一陣就急急沖下樓去。
她急到忘了矜持、忘了閑散,甚至忘了敲門,霍地推開房大門,當場凝住了奔放的笑靨。
死了……
“還不快把門帶上!”房內女子忿忿喝道,滿含濃濃鼻音。“你要讓下人一起看我笑話嗎?”
“對不起對不起。”喜棠縮頭縮腦地趕快遵命。“我沒想到璋大姊你也來了。”
女子受不了地以高級絲絹掩住口鼻,偏過頭去,不屑讓這個“外人”觀賞到她落淚的丑態。
璋大姊,就是很偉大的姊姊,乃董家“世”字輩的長女董世璋,現已嫁為中國銀行副總裁的兒媳婦。不過豪門聯姻,光景各異,喜棠約略知道她常為她家那口子的事跑回來向世欽哭訴。
照理說,大姊和世欽很親,喜棠想探他隱私可以跟大姊多套套交情。不過,董家除了世欽外,沒人對她的過門有好感,尤其是大姊,簡直恨她入骨了,她哪會神勇到跟大姊這頭母獅子套交情。
“有事嗎?”
世欽低醇的呢喃撩回了她的心。
他正與大姊對坐在沙發內。窗外一片綠茵,陽光燦爛,把身處室內的他映得周身閃亮。她看不清他背光的容顏,卻被光線勾勒出的俊美身形迷得暈頭轉向。
好奇怪喔。她只要一見到世欽,就感到好幸福好幸福、好滿足好滿足。這豈不是跟花痴沒兩樣?
世欽一臉疏離,略微不適地調整了下坐姿,松弛霍然緊繃的。
“我和大姊還有些事要談。你先去吃早飯。過一會——”
“不用,我這就走。”大姊傲然捏起皮包起身。“你去應付她吧。”
什麼話,應付?很過分喔。
世欽慨然,不想對喜棠張口皺眉的怪相發表任何意見。
“融資的事,我會跟你姊夫再提一次。但我絕對聲明,如果她家也想參與,瓜分我們的股權,我是一毛錢也不會替你講情的。”
“姊,這不關喜棠的事。”毋需拿她像內賊般譴責。
“你不要替她澄清。你把租界區內幾處房產都歸到她名下的事,我全查得一清二楚。現在時局這麼亂,不是軍閥打軍閥,就是政府榨我們。租界區是最保值的資產,情勢愈亂飆價愈高,你卻拿去孝敬她!”不是她天天在枕邊咬他耳根的功勞還會是什麼?
喜棠冤枉地伸指直比向自己大張的小口。
“姊,我跟你說過這事我自有打算。”他淡淡垂望自己交搭的十指。“我可曾讓你的私房錢因此少了一分一毫?”
但她就是沒來由地不甘心,絕不允許這“外人”叼走董家最肥的肉。
“我已經在爸媽那兒挨了他們整整四天的輪番炮轟,我們就別再為這事爭執了吧。”
璋大姊一見弟弟冷漠的蕭索,心都揪成一團,滿腔悲憤盡融為疼惜。“我這是為你著想。”
“我知道。”
喜棠乖乖罰站,不敢羅唆,準備悄悄開溜。
“你到底有什麼事?請快點說,我跟世欽還有別的事要商議。”璋大姊忽然禮貌地命令道。
“喔……”趕快把背後的門縫偷偷合回去。“我,就是那個……”
糟糕,她也不知道自己急急跑來是做什麼的。只是一听到世欽回來,她人就飛下來了。
見她慌張無措的糗樣,世欽一時怔住,忘了救她月兌困。
她想見他嗎?和他一樣地想念他嗎?
“如果沒什麼重要的事,那就請你先離——”
“我們下午有約!”她急嚷。
璋大姊舊恨復發。“什麼約?你還想拖著他去飯店浪費房間和時間?”
“不是。是那個……”忙亂之際,匆匆瞄掠大桌上的一疊信件。對了!“張丹頤請我和世欽參加下午的派對。我怕世欽忘記,特地來提醒他。”不好意思,其實她也忘了……
“你想去?”世欽眯起冷眸。
“呃,大概吧。”
“什麼叫作大概吧?”
他這凌厲一問,反把她給問倒了。這才傻呼呼地發覺,世欽臉色難看至極。
她也不是很想去啦。只是……世欽干嘛這麼反應激烈?
“我……看你啊。如果你去的話,我就去。”
“我不去。”
她被這陰森的氣魄懾得收顎猛眨眼,一頭霧水。“喔,那我也不……”
“世欽!快快快,你有多少現金在手邊?”大哥世方大步大嚷地由外廳一路殺往房。“高家那幾個難兄難弟,競在牌桌上聯手徹夜痛宰我,我非得在跑馬場上狠狠地給削回來!”
門一推開,門內站的喜棠立刻被門板擊往前摔,撲入世欽及時迎來的胸懷。
那一瞬間,世欽熟悉的氣息令她心跳急劇,渾身發燙。
好奇怪,有人會在婚後愈來愈迷戀自己的丈夫嗎?
“啊,姊怎麼又來了?姊夫還是成天耗在小鮑館里不回家嗎?”世方哈哈哈地一坐入法式扶手椅內,蹺他的二郎腿,完全沒看見任何“外人”的存在。
璋大姊受不了地撇眼扭頭。這個大弟,像是生來專門和她作對。
“你先上樓去。”世欽不想讓喜棠再當標靶。
“喔。那張丹頤的邀約……”
“我會差人通知他,咱們不克參與。”
“是啊,省得帶著個破舊古董到處丟人現眼。”
世方的揶揄登時刺中她的弱點,倔起小臉。“什麼破舊的古董?”
“姊,你說呢?”哈。
董家三姊弟一派西式裝扮,只有她,一天到晚寬袍大袖、扎髻梳頭。但她不過是習慣如此而已,為什麼說她又破又舊?而且還是當著世欽的面說,破壞她的形象。
“我這都是京里老字號師傅作的衣裳喔。”連布料繡工都是一流的。
“她根本搞不懂狀況。”世方朝璋大姊咯咯暗笑。
璋大姊逕自點煙,優雅吞吐,誰也沒把喜棠放在眼里,當她不存在似地討論著。
“我一直以為丹頤他妹才會是我的弟媳。”紅唇吐霧,嘆息中載滿失落。“爸媽也向來拿她當兒媳般疼愛,現在卻搞成這副局面,連我都感到自己心口像被剜掉一塊肉。”
“外頭都說,我們董家像株被摘掉頂上星星的耶誕樹,光彩不再。”世方刻意望向世欽感慨。“現在張家成天排著大隊人馬,等著搶摘咱們不要的那顆星。”
世欽冷然以待,但他不用看也察覺得到,身旁小人兒的全然戒備,兩只耳朵像貓似地抽尖。
“你要多少現金?”乾脆轉回主題。
“你有多少現金?”世方答得更乾脆。
“如果我再開一次票子,你可以保證不再隨便拿我的東西去典當折現嗎?”他已經膩了一而再、再而三地自掏腰包贖回被大哥任意典當的私有物品。
“如果你不再把我的錢扣得死死的,我很樂意舉手發誓。”
“那麼,我們分家吧。”
這話怔住世方,璋大姊連煙灰也忘了彈,愣愣任它崩落在絲絨裙面上。
“我這趟回揚州老家,就是為了和爸媽談這事。”
世方不可置信地僵笑。“爸又沒死,分什麼家啊?”
“世方!”璋大姊暗呿。說的這是什麼話?
“爸他早有意思把家產的事預先處理好,省得三姨娘、四姨娘帶著兒女們繼續作亂。我對名下產業的處置,別有打算,而且風險極高。為免幾個兄弟姊妹的資產全被我拖下水,不如早早分家。”
“這說出去豈不成大笑話!”世方故意哈哈大笑,冷汗微冒。“哪有人父母健在就分家的?”
“這要問你多久沒回去探望爸媽了。”
世欽一語,淡如輕風,犀利如刀,直直捅入世方要害。世方約略知道父親近年身體欠佳,但到底不佳到啥地步,他也模模糊糊,反正有世欽時時回老家替他探訪,不勞他費心。
世欽向來是個悶葫蘆,作牛作馬都不曾吭聲。幾時開始這麼精刮?
不安的視線周游亂掃,驀然掠過那個嬌小艷麗的存在。
世方悠悠勾起一邊嘴角。
世欽敢對付他,他就對付他的古董娃。
“分家的事,再說吧。”他愜意地拖吟著,懶散得很。“不過有一件事,我倒很贊同你的看法。”
本以為他說的是借錢的事,不料會轟然投下炸彈——
“別讓她跟咱們的熟友踫頭,怪丟人現眼的。”
喜棠頓時栽入世方的陷阱,馬上明白這話的惡毒含意。
世欽不願帶她赴張家的派對,是怕丟人現眼?
她有什麼丟人現眼的?少了腕膊還是斷了腿?出身卑賤還是行為不檢?
“尤其是面對張家。”世方感嘆得不得了,仰天蕭索。“要是我,也不會想讓一個腐舊世代的妻子拋頭露面,更何況是在老情人的派對上。那種相形之下的遺憾,太傷人。”
世欽無力到懶得辯解。大哥這種一旦理虧、就馬上轉題胡扯的惡習,他早已承受多年,理都不必理。
他卻一時疏忽,不察自己這反應看在喜棠眼里多具殺傷力。
世欽默認了!
他不肯帶她出席人家的邀約,一怕丟人,二怕傷感。他心底原本想娶的不是她,只是礙於太爺逼婚,才不得不舍身成仁,替大哥娶她過門,達成聯姻。
難道他對她就一點感情也沒有?婚前如此,婚後也如此?
那個張家的小姐到底有多迷人?她自己又有多丟人?
“好了,你先上樓。派對的事我會推掉——”
“我要去。”
世欽蹙眉,審析她怪異的防備與轉變。“你不是打算與我同進退?”
“你退你的,我是絕對會去。”
他這才意識到出了問題。“你不需要把大哥的話當回事。”
“我從不把路邊的狗吠當回事。”
此話一出,全場愕然,半晌後世方才想到要發飆。
“你說這話什麼意思?!”
“哎呀,沒想到大哥竟笨到連人話都听不懂,還需要我解釋。你好意思問,我都不好意思答呢。”
天真無邪的笑容,與她悠哉的辛辣產生莫大沖突,彷佛變了個人。
“你這是干嘛?”璋大姊淡漠斜睨,優美地薄吸一口煙。“人家做大哥的,說你兩句也不行嗎?況且,他說的都是實在話。”
“是啊,大哥說的實在不錯,所以大姊你當听他的勸,別在熟人跟前露臉,省得丟人現眼。”
璋大姊猝地僵呆,瞠目結舌。
喜棠還怕什麼。對自己丈夫的愛慕竟淪落為單相思,而且世欽還看她就備覺丟臉。這股惱火正憋得沒處發,既然有人找死挑釁,乾脆就成全對方,給他死得很難看!
“自個兒的丈夫成天流連各地小鮑館,花名滿天下,你要不就看開點,要不就好好反省你自己。一天到晚帶著鼻涕眼淚回門訴苦,多難看哪。”
“夠了。”世欽隱隱不悅。
“的確夠了。所以請兩位估好自己作客的身分,別再放肆,徒惹笑話。”
“你懂不懂對兄長該有的尊重?!”世方乘勢逞凶。
“等你搞懂了對女主人該有的尊重再說吧。”
她甜甜一笑,淡淡而去,不忘百無聊賴地打個呵欠,回頭補眠。
房內立即爆出哥哥姊姊們的痛斥痛泣與痛吠,令世欽深感疲憊。無語垂頭,靠在門旁,捏緊鼻梁。
他習慣應付自己的兄弟姊妹,卻沒想過喜棠應不應付得來、習不習慣。喜棠說的每個字都沒錯,錯在這種話絕對不宜說出來。但這是自家兄姊無禮在先,他能怪她什麼?
本以為不帶她住進老宅,與公婆為伍,可以避掉沖突。結果,該來的還是躲不過。
大哥大姊吵得一屋子亂烘烘,其他房的堂弟表妹也出來看熱鬧,加油添醋,吵得不可開交。
他卻仍舊沉默,仍舊坐在原處。彷佛是與他們同一群的,又彷佛是與他們不同世界的人。
現在不是瞎攪和的時候,該想想張家派對之行的事該怎麼解決。
他才正走出房,打算召個機靈的隨從與喜棠同行,就看見一個極不顯眼的佝淒身影候在門邊角落,恭敬上前。
“紐爺爺有事?”
喜棠帶下南方的這名老僕,話少人小,幾乎感覺不到他的存在,有如大宅里淡淡的一抹影子。
“請讓奴才今晚同二少女乃女乃隨行赴宴吧。”他甚是客氣。
“我自有安排。”
“恕奴才斗膽,二少女乃女乃這回受的委屈太重,她的脾氣,恐怕旁的下人處理不來。”
世欽從容帶上里頭一團雞飛狗跳的房門扉。“你伺候喜棠多久了?”
“三代。”
“你是她母親紐祜祿氏那兒的家僕?”
“是,奴才隨福晉一起嫁入王府,又隨二少女乃女乃由王府嫁到此處,對二少女乃女乃再了解不過。”他極慢極慢的說話方式,磨人耐性,世欽卻听得很舒坦。
只是有一點,他不明白。剛才不過是一場口角,為什麼會說喜棠受了很重的委屈?
紐爺爺自幼侍奉代代公子小姐們,當然知道世欽此刻在思忖什麼。但主子不問,他就不說,恭敬地閑閑耗著。
世欽擰眉凝睇烏亮的鞋尖許久。“張家的派對,就由你伺候喜棠去。我傍晚有個餐會,沒辦法同行。”
“是。”
鞋尖的一絲灰絮,隱隱約約地棲在亮皮上,惹動他的郁悶。不需為這點小事躬身處置,但心頭被引發的疙瘩感受,又令他渾身不舒服。
“她就這麼想參加丹頤的糜爛派對嗎?”世欽愕然,意外於自己不听理性控制的嘴巴。
“不,二少女乃女乃沒那興趣,她只是賭氣。”
“大姊和大哥說話多半有口無心。”
“二少女乃女乃賭氣的對象不是他們。”
世欽驟瞪老僕。喜棠翻臉的原因,是他?
“二少女乃女乃從小長在人多嘴雜的王府里,大小姐和大少爺哪斗得過她?”只是懶得顯牙露爪罷了。
她到底在氣他什麼?“那也犯不著硬要赴宴。”
“二少女乃女乃非去不可,好做個了斷。”
“了斷?”
“二少女乃女乃不在乎的事,她就懶懶的,隨性得很。一旦在乎起來,就會鑽牛角尖,而且一路鑽到底,把自己弄到人仰馬翻為止。”
他不曾見遇喜棠這一面,但他強烈地感覺到,今晚不宜讓喜棠單獨赴宴。
“董事長?”秘戴倫帶著大批文件與公事包前來,沒想到世欽會和一名老僕早候在房門口。“對不起,我來遲了嗎?”
“沒。”但傍晚的餐會,他決定——
“您傍晚餐會的事宜全備妥了,所有的常務董事也已確認過,今晚都會出席。”
世欽頓時被夾殺在其中。
他召開的餐會,他必須負責到底,畢竟他不是一天到晚只管談情說愛的油膩小白臉。但喜棠怎麼辦?他放心不下,誰又能替他照料她?
不知怎地,他竟在這一瞬間想起先前她莽撞趕來的雀躍呼喊。
世欽!世欽!
在那雙美麗的大眼楮裏,他就是全世界,她生命中的唯一。而他還給她的,只有委屈?
☆☆☆
張家祖上本是鹽商,家底富厚,加上近年在房地產與紡織業的投資成果豐碩,使得這代小輩閑到只能無奈地散鈔票,或是大家來比浪費的花招。
美酒、美食、美人、美景,把汾陽路上這棟花園豪宅襯如天上人間。塔松花園,雪麗噴泉,璀璨燈火將奢華宅邸化為廣闊綠茵上的一叢碎鑽,遙遙遠遠,熠熠動人。
張家幾個公子哥兒們交游廣闊,來賓各有來頭,囊括三教九流。樂趣之一,就是比較比較彼此身旁最新女伴,相互監賞。
也有不好此道的清流之士,在開放的寬敞起居間內自成一國。
“訪事員發電報來上海時我還不太相信,直到通信社把事情傳開了,我才知道他們是玩真的。”
“沒有用的,那些熱情全是文人們的理想。”
“是嗎?張熔西卻跟蔡元培直接向孫中山挑明了,護法之事必須做一個結束,而且強烈反對北伐的主張。”
“世欽倒認為南北之間必定開打。”
“怎麼說?”
“何不叫他親自說?”
“世欽還沒到嗎?”
眾雅士詢望懶懶啜酒的家主,只見他悠哉晃著水晶杯中的極品。“世欽不會到,他早訂好了傍晚的買辦餐會,但他的新娘子會來。”
“你妹妹怎麼辦?”
和如意郎君的嬌妻踫面,情何以堪。
“讓她們踫個面也好,不然我妹永遠不會死心。”張丹頤說得可輕松了。
“別再欺負你的寶貝妹妹,她已經夠難堪的。”人人都知道她是董家內定的媳婦,怎知世欽自北京回來,會順道帶了份“土產”,砸壞眾人美夢。
“丹頤,你為什麼會知道世欽不來,可他媳婦會來?”女子一人赴宴,未免奇怪。
“我耳目眾多。”
一旁女伴被他頑皮的表情逗得咯咯竊笑。
“八成又是世方抓著他大吐苦水泄的密。”哎,這對公子哥兒,天生活寶。
“世欽的媳婦到底是怎麼樣的人?”一名素雅精練的女子正色道。“那天學會聚會時,我還沒看到人就听說被世欽帶回家了。她好像體質不太好。”
“太細致了,過分嬌養。”另一名當天也在場的學會人士閑吟。“打個比方來說,我若能餐餐吃到幾個結實的餃子,就滿足了。她嘛,大概要春天白牡丹蕊、夏天白荷花蕊、秋天白芙蓉蕊、冬天白梅花蕊,調以雨水的水、白露的露、霜降的霜、小雪的雪,才養得起。”
“這麼難伺候!”旁人怪笑。
“你們瞧見她時就知道了。不然你們問問施密思,他當天還跟她同車到場呢。”
“NO,NO,NO!別問我。”席間金發藍眼的俊朗男子搖手討饒,笑語中滿含獨特的腔調。“每個東方女子對我來說,都像個謎。”
“這不是東方或西方的問題,而是男人不屑於認真地去了解女人。”
甜美嬌柔的回應,既突兀,又語帶玄機。起居間內的騷人墨客紛紛轉望,矚目在門口佇立的縴小身影上。
“不好意思。沒人招呼我,我就自己跑進來了。”
“歡迎,喜棠。”丹頤欣然大步上前,親自迎接。“該不好意思的是我,竟沒交代下人要特別通報一聲。”
在座男士起立致意,女士們頷首淺笑,聊表歡迎。
眾人無不詫異。
她的確如傳言所說,矜貴嬌弱。她慵慵懶懶地,似醉還醒,懷中環著一團毛茸茸,有著和主人一樣可愛的臉蛋,以及晶亮大眼。
“這位是喜棠。而這位,就是那天大鬧百貨的元凶——大妞妞。”丹頤鄭重介紹。
“來,打招呼。”喜棠寵溺地揉著小炳巴哄道。
“汪!”
全場傻眼,一時不知該如何跟狗打招呼。
最讓人驚嘆的,仍是那一抹奇特的絕艷存在。
如果南方是機靈與活躍,那她就是北方來的深邃與頹廢。像末代王朝般地充滿繁復之美,又淡淡的,什麼都似無所謂。
唯一泄漏她底細的,是那雙眼楮太亮、太清,不夠混濁老練,缺乏腐朽氣韻。
新與舊,中與西,慢與急,青澀與圓熟,單純與世故,種種矛盾,在她身上融合得恰到好處,形成一道奇異的風景。
“這幾位都是天狼會的成員,只是那天沒機會向你介紹。”丹頤優雅而滿意地一一詳述,替佳人效勞。
“呃……請問一下。”
拉里拉雜的輪番引薦,被施密思的按捺不住傍打斷。
喜棠順勢抬眼,眺望這名巨大的洋人。嬌麗的神情,懾得對方微微失神,手足無措。
“這位是約拿單?施密思,在『字林西報』工作,他在美國也是小有名氣的撰稿人。我們都說他是美國派來咱們天狼會臥底的。”丹頤故作鬼祟地耳語。
“拜托。”別在這節骨眼上糗他了。“我那篇純粹是想介紹東方的學術沙龍。”
“施先生有事嗎?”
“噢,我是想……我對你剛才的話,很有興趣。可是你能不能做更進一步的解釋?”
“什麼話?”
“為什麼說男人不屑去認真地了解女人?我從沒有不屑過。”
“你嘴巴上說沒有不屑,心眼里卻不屑得很。”
她說得既輕巧又俏皮,話鋒卻銳利無比。
施密思怔住。“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你這話的根據是什麼?”
氣氛隱然僵凝,旁人正欲上前打圓場,就被喜棠的悠悠笑語給擋了下來——
“施先生,你很推崇進化論,你看不懂的地方,仍會很謙卑地表示尊敬。可是關於女人,你想不透的部分,就傲慢地埋怨說女人太難搞懂了。好像女人要笨得像張草紙,一看就懂,那才正常。”
冤枉。“我很尊敬女人的,我甚至贊美她們像謎!”
“那是很美很美的羞辱。”她嫵媚假笑。
“你太偏激。”
“我只是有腦筋。”
施密思張口結舌。他以為自己面對的是個東方傳統的溫婉女子,喜棠的確是,甚至比他母親收藏的歐洲古董女圭女圭還嬌麗可人,但那僅限於她不開口的時候。
她是前來應戰的,何必手下留情?
“你的邏輯……挺不錯的,這在東方很少有。”
“什麼果雞?”洋人還給雞穿衣服?
“邏輯。”丹頤好笑地暗咳掩飾。“就是孫中山譯成的理則學。”
“名堂真多。”
這話更教人錯愕。她究竟是前衛,抑或傳統?是智慧,還是愚拙?
“嫂子,你讀過進化論?”旁人忍不住好奇。
“叫我喜棠就可以了。”甜美無邪的笑靨引來更多傾慕。“世欽房里有什麼我就看什麼。不過我是門外漢,不看門道,只看熱鬧。”
“你剛才的論點卻很有門道。”一名男子誠心贊賞。
“會嗎?”她只是一進門就听見一名洋人大發謬論,忍不住削他一頓。
“你應該常跟世欽一起來學會,大家對這類思辯都極有興趣。”另一人積極邀請。
“我才不要參加你們的造反黨團。”她對革命沒興趣。
“造反?”大夥啼笑皆非。
“天狼星主侵掠,表叛逆。你們這群天狼學會的人,不就擺明了自己很不乖嗎?”
“沒錯,所以我們很歡迎顛覆性的思想。”
“得了,我想平淡作人。”
“你可知道天狼會是世欽命名的?”
丹頤壞壞的一句笑語,馬上勾住她散漫的心。
“他才是最叛逆的一個喔。”
她無暇深思這個張丹頤為什麼老在她和世欽間激起漣漪,沒空去想他是友是敵。她只急迫地想弄清楚,世欽到底是怎麼樣的人。她特地前來,也不是為了跟學會的人打照面。她全副武裝,嚴陣以待,全是為了——
“想不想見我妹?”
她愕然對上丹頤閑適而看似無害的笑眼。
呵!
“來,我造就帶你去看。”
她毫不猶豫地速速上鉤,切切追在丹頤後頭,拋下一屋子的詫異與挽留。她不是來交朋友的,她也不怕丟了面子,她全心全意只想著一件事,裝不進其他念頭。
丹頤刻意帶她切往豪華高敞的大廳中央,飲酒的、交談的、旋舞著的,愕然停頓,目送他倆恍入無人之境的專注前進。
丹頤是他們所熟悉的,他的怪異,不足為奇。他們好奇的是緊緊追在他步伐之後的嬌小佳麗。
“出什麼事了?”
“不曉得。”
“丹頤要她去哪兒?”
“她是誰?寬袍大袖的,一點也不像丹頤平日交往的口味。”
喜棠根本沒把這些話听進耳里,丹頤听得十分仔細,隱隱勾起嘴角。
他帶她穿越一處又一處的富麗廳堂,踏遍拐彎抹角的條條西式長廊,直到一扇隱約飄蕩細膩旋律的門扉前。
她認得這個旋律,世欽在飯店時曾放給她听。
不知為何,她心跳猛然加遽。是緊張,或恐慌,她不知道。
“曼儂。”
丹頤隨聲柔喚,開啟彼此間的阻攔。屋內人在畫架前翩然回首的剎那,喜棠重重摔八十八層地獄的陰溝里,連懷中的大妞妞也驚叫地被她松手滑滾到地上去。
喜棠深刻體認到一件殘酷的事實——
她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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