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壽 第十六章 曦壽
小小的白瓷瓶擺在她的面前。
“這風行丸,乃是融合你出生時的臍血而煉成,你吃下它,便可開始修行風行天下劍法。你雖資質一般,年歲又大了些,但有這風行丸,可使你有事半功倍之效,不出三年,你的劍法便可踏進江湖一流之列,到那時,咱們鎮江陳家又可大大榮耀一回。”老者似是施恩地道。
她默默听了。
“十三妹子,還不快謝父親?”一旁的青年笑道。
她听而不聞,只慢慢將那小小的白瓷瓶抓進手心,緊緊握住。
“哦,對了,從此後,你可不用再叫做沈十三,你排行良字輩,便喚做陳——”
“這風行丸,倘若再以我心甘情願之血融合,是不是便可治舊日內傷?”她打斷老者的話,輕輕問。
“這風行丸,咱們鎮江陳家一人不過才唯有一顆而已,可是咱們修習天下第一劍法的寶貝,若加以藥主心甘情願之血,不要說舊日內傷,便是洗髓淨脈,也不在話下,比之少林大還丹是過之而無不及。”青年得意地笑道,“不過如此的寶貝,誰肯白痴地心甘情願送于他人——十三!你瘋了你!”青年呆了。
上座的老者更是怔住。
“我本就是愚鈍之人,否則怎會做了二十多年的沈十三?”
她輕松一笑,將唇中的右小指隨口吐到地上,望了自己鮮紅洶涌奔出的斷指一會兒,微微笑著,將手倒豎,將那洶涌奔淌的鮮紅滴進那小小的白瓷瓶。
“十三,十三,你,你——”青年瞪著這似乎覺不出絲毫疼痛的女子,只覺無邊冷意從腳底直滲進心尖。
她,她,她……竟一口咬斷了她自己手指!
她,她,她知不知道——
“凡自殘身體者,永不入陳家宗祠。”她還是微微笑著,將那灌滿了鮮紅的小白瓷瓶小心蓋好,緊緊握在掌心,清亮的眼兒,慢而又慢地掃過中堂端坐的老者與一旁震驚無語的青年,很是輕松地道,“換言之,我再也不用是陳家的子孫,更不用再是沈十三。從此後,我,便是我,與鎮江陳家再無關聯!”
很輕松很輕松地吐出一口長氣,她輕快地轉身,輕快地走出這陰沉的石屋宗祠,毫無留戀,毫無猶豫,決不,回頭。
陽光,很溫暖很溫暖地灑在她的身上,她腳步輕快,轉過石廊,跨過石橋,遠遠望到了那個怎麼看怎麼有著三分弱氣、偏偏怎麼看她怎麼又心里高興的男人,只恨不能飛到他身邊。
“阿壽。”她笑眯眯的,腳步輕快,將淌著鮮紅的右手隱在背後,到了男人身前,調皮地笑著蹦兩步,歪著頭朝著他搖一搖手中的小白瓷瓶。
“……風行丸?”男人遲疑道。
“快,馬上給我喝下去。”她笑眯眯地將小白瓷瓶塞進男人手里,眨眨眼,故作神秘地小聲道,“穿腸毒藥哦,快喝快喝,等這藥液凝結了可就不頂事啦!”
“你——”望著硬被塞進手中的小白瓷瓶,再將深邃的眸子凝住她不同于記憶中任何時候的快樂笑容,男人還是遲疑,“十三——這藥——”
“你肯陪我來這里,不就是為了它嗎?”她滿不在乎地戳破他的小小秘密,沒有半點的不高興,小心地將那蓋子揭下來,看了一眼那深紅的藥液,忙催促男人,“快喝啊,再不喝就凝結了!”
男人遲疑地望她快樂的笑容,終于咬牙,將那小白瓷瓶慢慢舉起。
她快樂地點頭,示意他喝。
男人卻手一轉,將小白瓷瓶遞向了身後一直站著不說話只好奇地望著他們的阿樂。
“……阿壽?”她怔住。
男人卻沒同她說些或解釋些什麼,只微轉身,將那小白瓷瓶舉到也怔住了的阿樂唇邊,“喝下去!”
她無意識地,唇動了動,卻不知想說什麼,或者想問這男人一句什麼。
但不等她或說或問,火石電光間,凶猛的冷風朝著這里狠撲過來——
“風行丸是我的!”
她呆呆循聲望去,白發糾結亂如茅草的道服老頭兒,手抓寒光粼粼的長劍,從阿樂背後一丈處猛撲了過來!
她張唇,本想示警,視線里,男人已一手托著阿樂一手緊握那小白瓷瓶斜閃出去!
她猛地倒退兩步,暖暖的陽光打在她身上,她卻恍如瞬間赤足站在了冰天雪地之中,刺骨的冰寒讓她心神俱僵,胸口劇痛的似要裂開,再不能動。
剎那,眼前浮扁掠影,霹靂一般迅猛閃過。
淺淡的笑,溫和的笑,溫柔的笑,寵溺的笑。
無數無數記憶中,這男人的笑,這一刻,再也,不見,再也,不見。
背著男人看不到的斷指,無意識地緊緊拳起,漸漸凝固了的血紅,再度開始無聲流淌。
一直流,一直流,一直無聲的流啊流,流啊流,將她所有的體溫,毫無聲息地全部帶走。
全部帶走。
一點,不留。
刀光劍影,她全都視而不見。
一顆心,只在想,我是誰,我是誰,我,是誰,是誰。
“十三!”
刀光劍影里,那個似乎熟悉的男人聲音在對她急躁大吼。
她冷冷一笑。
十三?
沈十三?
沈十三?
十三?
漠然凝著自己依然淌著鮮紅的斷指,她冷冷地笑。
再不是沈十三了,再不是十三了。
曾因為饑餓寒冷而痛苦不堪的童年,曾因為憤恨委屈而顛沛流離的少年,曾因為,曾因為……固執的自己,天真的自己,抗爭的自己,跌倒的自己,頭破血流的自己,自己也不認識了的自己啊,如今,終于不再是了,終于不再是了,不再是了!
可是,她又是誰,又可以,是誰?
銳利的光,帶著陰森的冷,朝著她飛撲而來。
她瞧也不瞧,躲也不躲,微微含著笑的眼兒,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凝視著。
來啊,來啊,來啊,來告訴她,她到底是誰,到底是誰,到底,是哪一個。
“十三!”
似乎驚恐到了極點的怒吼,她听進耳里,只冷冷一笑。
含笑的眼兒,熱切地凝著這撲面而來的銳利冷光,從沒有一刻,是這麼的歡迎它的到來。
啊,來啦,來啦,來……
切!
什麼狗屁武功,怎麼一點準頭也沒有!
銳利的冷光緊貼著她耳一閃而過,三五發絲飄飄地從她耳邊落下來,她很失望地哼一聲。
“十三!”
驚恐的咆哮聲又砸向她。
她有些惱怒地皺眉,重重一哼。
十三,十三?
喊得這麼親熱做什麼?不是該嘲笑她嗎,不是該嘲弄她嗎?
原本還,原本還……心,如被銳芒狠狠劃過,她猛地一顫,腳下頓時有些踉蹌。
炳哈,哈哈,哈哈。
多可笑,多可笑,到頭來,多可笑。
辛辛苦苦為誰忙,辛辛苦苦為誰做了嫁衣裳,辛辛苦苦為誰……
“十三!”
嘶啞難听的咆哮,似乎就在她的耳邊如霹靂炸起。
她惱火地瞪過去。
焦急,急躁,心痛,痛心,憐惜,希冀……種種情緒,竟一瞬間現在這男人的面龐,閃在這男人一雙深邃黑眸中。
她一怔。
“十三,十三,十三。”
男人一迭聲地輕輕喊她,墨色的眸子,似是帶著無盡的烈痛,緊夾住她雙肩的手輕輕搖晃她。
“……我不是沈十三,也不是十三啦。”她無意識地搖搖頭,將自己那淌血的斷指顯給他看,心滿意足地笑著點頭,“再不是沈十三,不是十三,不是鎮江陳家的人。再不是。”
“好,不是,你不是十三,不是十三。”男人一迭聲地點頭。
“我不是十三,不是沈十三。”她呆呆地搖頭,又點頭,呆呆瞅著男人左肩上透骨而出的銳利匕首,呆呆瞅著那匕首下流淌的鮮紅,慢慢將自己的斷指貼上那鮮紅,輕輕皺眉,“那我是誰?我是誰,我是誰呢?”
“我叫做龍曦壽。”男人的眸子,痛意深重,輕輕凝著她困惑的眼眸,輕輕地說給她听,“我阿娘離家之前,告訴我說,我是最美最溫暖的陽光下福祉最最綿延無窮的孩子,所以叫做"曦壽"。我把這個"曦"字送你好不好?好不好?”
“曦?”她呆呆重復,不知為什麼,視線一下子模糊得再不能視物。
“對,曦。”男人微俯身,熾熱而又冰冷的唇貼上她的面龐,繼續輕輕地說給她听,“你叫做"阿曦"。”
“阿曦?”她微微後撤,清晰了些的視線緊緊凝在他眸子上。
“是,阿曦。”男人柔聲重復,認真的眸與她凝在一起,認真點頭,“吶,你看,你叫做"阿曦",我叫做"阿壽",咱們兩個,只有合在一起,才會是最美最溫暖的陽光下福祉最最綿延無窮的孩子。沒有"曦",就再不會有"壽"。所以,曦壽,曦壽,一定一定要咱們在一起才好,才可以快樂地活下去。”
“……哦,阿曦。”拿淌血的斷指點點自己的額頭,再點點男人白如雪的額頭,她重重點頭,“哦,阿壽。”
男人輕輕點頭,慢慢恢復清朗的目光,柔柔望她。
“十三!”似是帶著無盡恐懼的暴吼又起。
她循聲,往男人的背後瞧去。
“我不是十——”
冷冷的,銳利的光,朝著她的眼眸,迅猛劈來。
“我是阿曦。”
她漾開開心滿意的笑,深深深吸一口氣,左右手猛地抬起側向一推——
“十三——”
“阿曦——”
銳利的冷光,奔出她的胸。
她漾開美麗無憂的笑容。
對啦,對啦,她是,阿曦。
她從此是,阿曦。
最美最溫暖的陽光的孩子。
阿曦。
暖暖的陽光,靜靜籠在她身上。
她舒服得如飄在雲霧之端,懶洋洋地一動不想動。
不知怎麼,她突然想起了那個最熱的三伏天里,將她攔腰摟住的穿淡色長衫子的男人,想起了那個男人在五月端午將熱熱的粽子無聲地放入她的手里,想起他淡淡笑著喊她,想起那個大雪飄灑的除夕,男人送到她面前的翠綠翠綠的白菜,想起在猴兒洞里,男人將染血的肩背送到她的唇邊,想起在殺死蟒蛇的那個後怕到要死的夜晚,男人微微笑著同她說笑,想起立秋的那個白天,他將熱熱香香的烤雞托在她的眼前,想起那個夜晚,坐在高高的屋檐,賞著星子,男人一顆顆將甜女敕的核桃捏出果肉給她,想起男人和她一模一樣被染得黃黃綠綠的手掌,想起男人看光她身子時粗暴的噬吻,想起他在暴怒的親弟前認真說娶她的話語,想起那被捉弄了的交杯酒,想起男人認真對她說全給你的認真,想起他溫柔攏上她散發的手指,想起他以為她睡著時說,你要什麼,我全都給你的……誓言。
誓言,誓言啊。
本以為再沒有的眼淚,突然阻了她的呼吸。
這個男人,這個男人,對她,是真心的吧,是真心的吧?
這個男人,對她,是真心的呵。
是真的,真的,很稀罕,很稀罕她。
他說,他叫做龍曦壽。
他說,他是最美最溫暖的陽光下福祉最最綿延無窮的孩子,所以叫做“曦壽”。
他說,他把這個“曦”字送給她。
他輕輕地說給她听︰你叫做“阿曦”。
他說,她叫做“阿曦”,他叫做“阿壽”,他們兩個,只有合在一起,才會是最美最溫暖的陽光下福祉最最綿延無窮的孩子。沒有“曦”,就再不會有“壽”。所以,曦壽,曦壽,一定一定要他們在一起才好,才可以快樂地活下去。
曦壽。
曦壽。
曦壽呵。
熱的淚,再也不能止,從她酸澀而甜蜜的眼楮里滾滾滑落。
“……阿壽。”
她輕輕睜開眼,模糊的視線里,那個笑眯眯凝著她的男人。
叫做,阿壽。
而她,叫做,阿曦。
阿曦,阿壽。
最美最溫暖陽光下福祉最最綿延無窮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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