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月  第9章(1)
作者:決明
    體力消耗過度,勾陳睡了很久、很沉。


    連日來,郁悶、煩躁不時糾纏,令他無法安枕,腦子里反復浮現……與曦月的過往點滴。


    許是身體饜足了,許是歡愉享盡了,許是……


    他一覺無夢,安穩、香甜。


    直至翻身探手,掌心撲了空,沒攬到該攬的溫暖,他立即睜眼,醒來。


    “曦月?”


    喊出她的名字,他被自己慵懶、依賴的聲音怔住了,抿緊唇,給了自己一聲低啐。


    那種像貓兒般呼嚕的撒嬌聲,他很不齒!


    由榻間坐起,雙手耙梳長發,這時才感覺到饑腸轆轆。


    “別人是飽暖思婬欲,我倒是喂飽後,肚子咕嚕嚕叫。”


    紅裳隨意裹身,勾陳以內力傳音,不用說得響亮,輕易地便能遞送各個角落︰


    “我餓了!我要吃飯!”


    說完,他等著茶來伸手,放來張口。


    大葵小葵那兩只,不見的中用,但有一個人,絕對把他的話當成聖旨,絲毫不敢怠慢,馬上就有滿漢全席送上來。


    “……”咕嚕嚕嚕——


    沒有送飯的匆匆跫音,只有月復鳴聲響亮。


    “我、餓、了!”


    貝陳再度喊,但一盞茶的功夫過去,回應他的,仍舊只有寂寥的“咕嚕嚕嚕嚕……”


    一丁點的好心情,登時灰飛煙滅。


    他震飛門扉,打不跨出,準備興師問罪去!


    首當其沖的,正是癱軟在草圃中央,一坐一臥,神情幽怨的大小花妖。


    “你們兩只——沒听見我說話嗎?!”勾陳一開口就是冷斥。


    兩小妖抬眸,僅止一眼,瞄瞄他,又垂下去。


    一只咬果酥,一只灌蜜釀。


    大口猛食,謂之“咬”。


    仰頭牛飲,謂之“灌”。


    偏偏,小葵仔仔細細,將一塊果酥掰成小小片,好珍惜、好不舍地放在舌尖,再抿含雙唇,等它自行化開。


    大葵仰首,手上卷著葉管,不時沾沾懷中蜜液,讓它一滴一滴落入口中,仿佛啜飲雨水甘露。


    “你們在做什麼?”這兩只行徑太古怪,勾陳不由得問。


    “吃果酥呀。”口吻幽淒。


    “喝蜜釀呀。”音調哀怨。


    大小葵異口同聲說道,更有志一同,投來怨懟眼光。


    “你們那叫"舌忝"果酥、"沾"蜜釀吧?”


    貝陳正巧也餓了,捉起兩塊果酥吃,再灌下整壺蜜釀,暫且止饑。


    此舉換來大小葵驚天亂叫,一左一右朝他撲來,去搶果酥和蜜釀。


    “主人!你好浪費!蜜釀怎能用灌的?!”呀,干了?!


    “我的果酥!嗚嗚……”


    淒厲之音,好似勾陳強奪妻女,吃掉別人的心肝寶貝。


    “那種東西要多少有多少,叫曦月在做就好。”這兩只,大驚小敝。


    “沒有曦月!沒有果酥!吃完就沒有了!”小葵心疼死了,捧著只剩半邊的酥餅,只想掉淚。


    “蜜釀也是,喝光了就沒有了!”大葵伸舌去舌忝壺內,能救回一滴是一滴。


    “曦月走掉了!被主人趕跑了!”兩妖同時嚷嚷。


    “對!主人欺負她、罵她,一定是!她才會不想再留!”


    兩花妖含淚控訴,爭先指責,兩根短指快戳上他的鼻尖。


    此時,勾陳無暇理會兩花妖的無禮頂撞,腦中只響著那一句——


    她走掉了?


    那個寧挨雷擊,置死生于度外,也要硬求著留下來的她,走了?


    貝陳濃紅的眉,挑高。


    總算還我清靜,不勞我出手驅趕——這樣的聲音,是有的。


    竟走得這麼干脆?連求我留人的努力……都不願試——矛盾的思緒,似酸、似苦,同樣也涌了上來。


    “她本就該走,若她還在,我也會轟她出門!”


    氣話說來無比麻利,仿若已演練過無數回,就為了……這一天。


    畜生!大小葵找不出第二個詞匯。


    “狐”是畜生之流,“狐神”是畜生之中,成仙的最大一只。


    “主人,你簡直沒心沒肝沒肺!”兩花妖又是一陣唾棄。


    “心,是真的沒有,肝和肺,倒是完好在這兒。”勾陳隨意往身上一指。


    下一句,才真是印證著——沒心沒肝沒肺︰


    “我餓了,她有沒有煮完飯才滾?”


    听听,這是人話嗎?!


    身為他的花僕,大小葵深感為恥,無顏見花界父老。


    “有!曦月煮完一整桌飯菜,才孤伶伶地一個人走!”大小葵“不恭不順”說完,立即回歸花身,不再露面,以示抗議。


    “這兩只——越來越沒大沒小,早知道當初養"雪蓮"當僕,還溫馴些。”


    貝陳淡呿,悔不當初。


    “全走了最好,讓我耳根子清淨。”他也不稀罕有人在耳邊嘰嘰喳喳。


    仍是覺得餓,他繼續覓食。


    既然他是煮完飯至少飯桌上不會是空蕩無物。


    丙不其然,他踏入食廳,便看見滿桌豐盛。


    桌上包覆著一層薄術,不讓菜冷湯膩,心意無比體貼。


    貝陳一坐定,成了滿滿一大碗飯菜,狼吞虎咽起來。


    “這女人手藝還真不差,難怪大葵小葵舍不得,連我都想說……以後吃不到了,怎麼辦?”


    可是,這理由實在太窩囊,為了口月復之欲,就希望她留下?


    還有,以後抱不到了,怎麼辦?這則是身體之欲……


    瞬間,覺得喉頭刺梗,難以吞咽。


    並非是魚刺或碎骨,而是一種……無形的澀意。


    他知道那是什麼。


    他可是狐神,司掌愛情,調侃貔貅駑鈍笨拙,引以為樂,他又怎可能不斷,自己為何不對勁?


    他只是不願承認。


    不願承認,數百年過去,她對于他的影響力,仍舊巨大。


    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一喜一怒、一去一留,都牽縛著他的心緒。


    貝陳甩頭,甩去那份“承認”,下意識要端來湯盅,一口灌下,沖去喉間梗意。


    掀開湯盅,里頭所盛並非湯水,而是一張紙條,上頭寫著短短幾行字︰


    去把心拿回來吧,為我舍棄了它,一點都不值,若真釋懷不了,取回它,讓它,為另一個人而跳。


    當他讀至最後一字,紙的頂端燃起小小火苗,吞噬掉娟秀字跡。


    曦月所留的最後字句,生怕會帶給他困擾,所以被閱覽過後,便自動燃盡,不勞他動手撕揉。


    貝陳本能反應,要去拂滅活苗,可惜,搶救到的,僅存最後那句——


    為另一個人而跳。


    刺眼,這幾個字。


    扎得勾陳眯起眼。


    氣她說來雲淡風輕,氣她說著“另一個人”。


    他冷冷自語,賭氣哼啐︰“說得何其容易?為另一個人跳?萬一取回它,它還是那麼痛,再把它挖出來嗎?!”


    食欲盡失,他卻還是忿忿扒飯、吃菜,一盤接一盤,掃個精光。


    矛盾。


    就像認定了她走掉才好,但有個微弱的聲音,在說——


    若能不走……


    ***


    “小泵娘,又來買糖水冰?”


    小攤老板笑逐顏開,殷勤招呼著連日必到的熟面孔。


    “對,請給我一碗。”


    “馬上好。”老板動作俐落,刨好碎冰末,淋上香甜糖汁,配上數匙蜜豆,老板特地多舀許多,遞上,“小泵娘,冰好了,小心拿。”


    “謝謝。”她付了錢,端起冰,窩到攤旁小登,品嘗沁涼甜品,嘴里甜絲絲的。


    突然,她跳起來,又沖到攤前,忙不迭說︰“老板,再給我一份!料多些!”


    老板雖不明所以,仍是動作麻利的刨冰,立即送上。


    “錢擱這兒,碗我待會兒送回來!”她一溜煙朝反方向跑。


    “哦,好……”老板只來得及應聲。


    她奔跑過街,往巷角一拐。


    巷中站著一人,背對她,紙傘垂遮,勉強看見白色衣裳,以及及腰的濃黑長發。


    “文判大人!”她欣喜一嚷,又即刻合唇。該糟,來者的身份,在人界不能大聲喧嚷。


    執傘之人,緩緩轉身,面容帶笑,不加以責備。


    她回以蜜笑,手上的糖水冰順勢奉上。


    “那兒曬不到日,我們坐那邊,請您吃冰。”


    她很貼心,挑了陰暗處,有處階梯,上方屋檐橫亙,鋪有茅草,形成一處遮蔽。


    兩人落坐,舀著糖水冰吃。


    能再見故友,她顯得很開心,笑靨久久不落。


    “合您口味嗎?”她問的是甜冰。


    “嗯,清涼。謝謝你,曦月。”


    不忍直視,入他口中的食物,只有清淡味兒,無關美味與否。


    她,正是曦月,連忙搖頭。


    “該說謝的人,是我。謝謝您,特地來看我,圓我一個心願,否則,我也沒機會下冥府,向您道聲"珍重再見"。”她誠心感恩。


    文判淺笑,靜默了一會兒,才問道︰“你其余的心願,可有達成?”


    她回視他,笑容燦爛︰“嗯,能再見他,在他身邊停留數日,我已知足,這一輩子好值得,毫無遺憾了。”


    “是嗎?那就好。不需要我再為你傳話?”


    文判的眸精明如昔,看穿她笑容背後,藏著的些許悲傷。


    “不了,我沒有其余的話想說。”曦月輕輕搖頭,又想到︰“先前托您傳達的那些,也全數毀去吧,別讓他知道。”


    貝陳他……也不會想听,毋須留下。


    那些懸念、那些呢喃,全隨著她,一塊兒帶走吧。


    言語,若無法傳遞出去,便失去意義。


    輾轉紅塵,逝去的,真的是逝去了。


    “好。”他允了她。


    “文判大人,我還剩多少時日?”她執白地問。


    或許,她心里也清楚,迂回的時間……已經沒有了。


    此回入世之前,文判已先告訴過她,這是最末一世,而且相當短暫,若尋不到勾陳,也不會再有下一次機會。


    “天機,豈能輕易泄露?”文判不改職守。


    話雖如此,文判攤在她眼前的右手,明明白白寫著——十六日。


    他掌心的數字,震懾著她。


    雖然面不露哀樂,卻也不曾做好準備,看見那麼……短促的日子。


    竟連一個月都不到。


    她還曾猜想,能長達三、四年……然而,文判親自跑上這趟,足以說明她的終期,不遠矣……


    “這也是泄漏呀。”她失笑。太明目張膽了。


    “有嗎?我半個字也沒說。”文判不認此罪,手掌一握,掌心的字跡消失殆盡,不留罪證。


    “不知這短短幾日,我能否訪遍故友……友人太多,要一一道別,怕是道不完的。”活了幾世,認識之人、妖、精、怪,族繁不及備載。


    她認真盤算著,該由哪兒訪起。


    太遠的,十六日無法到達,只能用信鳥寄送。


    太愛哭的,當面訣別,會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也不去親自道別好了,她不怎麼擅長安慰人,面對淚水會手足無措。


    芳草谷一定要去,她要抱抱虎兔女圭女圭兒們。


    途徑芳草谷,會先抵達紅楓山,山下小漁鎮,皆有友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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