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月  第6章(2)
作者:決明
    病愈後的獎賞,太過甜美,曦月充滿干勁,復原速度驚人神速。


    棒沒兩日,她已能下床,活蹦亂跳。


    定定望著眼前忙碌走動的她,勾陳不由得泛起嘀咕︰“若不是我親手包扎,我真要以為你是裝病、扮可憐……”


    她聞聲,回頭,以為勾陳有其他吩咐。


    “什麼?你要喝茶嗎?”笑容綴在病白的芙顏間,毫不褪色。


    不待他回答,她手捧溫壺,踢跑來,替他斟滿一杯。


    貝陳悶不吭聲,冷顏以對,將她的殷勤視若無物。


    她不受影響,他陰沉他的,她兀自光明燦爛,繼續完成方才中斷的打掃工作。


    仿佛見不得她的好心情,勾陳冷著嗓,吐來無情︰“你若認為留下來,能重回往昔日子,勸你早點死心,我對你,已無情無愛,什麼也沒有了。”


    曦月停下拭桌動作,勾陳以為會看見……淚珠滾滾的委屈模樣。


    但,沒有。


    轉過來凝覷他的眸光,是那般淡定,甚至對于他的狠言,露出一種困惑。


    “我絕對沒有這樣想,我……不是來重修舊好,更非求你原諒。不願跟我說話也好、不想理睬我也可以,你毋須勉強自己。”她淺淺一笑。


    “以退為進,是嗎?”他嗤哼。


    真的不是……


    她無法辯解,也無從辯解,只好沉默。


    “可惜,面對我,這種心機手段不會有用,我沒有佛心善腸,你感動不了我。”


    貝陳邊說,邊舉起手邊瓷杯,將里頭淺褐色茶水,一古腦地潑灑滿地。


    眸光挑釁地落向她,刁難意味濃厚。


    好孩子氣的行徑。曦月失笑,不敢表露于外,怕他更惱。


    沒有第二句話,她蹲跪下去,以抹布擦拭茶水。


    緊接著,又有東西落下,這一回換成了空杯。


    啷脆響,杯破,碎片四濺。


    “失手。”


    他不帶歉意,眉眼噙笑,明擺著與“失手”無關。


    她仍舊一貫淺笑,態度縱容,像對待一個頑皮孩子,耐心滿滿。


    “小心,別被碎片割傷,我來收拾。”她一片片撿拾,不敢有所遺漏,他赤果著腳,若踩到就不好了。


    欺負她的快意,太渺小、太淺薄,難以察覺,倒是一股煩躁又大又劇烈,沖上腦門——


    幼稚的作為,可恥!


    而她的任勞任怨,也令他不滿!


    這讓人心煩的女人……留下她,大錯特錯!


    貝陳好想抱頭申吟,又不願沮喪得太明目張膽。


    只能在曦月收拾完破杯,走出屋外,看不見他之際,發出幾聲狺嘆,耙梳起紅發。


    “擺個麻煩在身邊,我是哪條狐筋斷掉了?!”


    不,問題不在他身上,始作俑者另有其人。


    “八成跟貔貅廝混太久,沾染他們的單“蠢”……”馬上牽拖。


    敝罪完畢,為何自己開口願意留下她?


    “總覺得,那時不這麼說,她就會喪失求生意志……嘖,不是不管她死活嗎?!被千羽一掌打死,豈不替我省事?”


    艷眸淡瞟,與當年的“曦月”一點也不相似。


    無論五官、身形,尋不到半分影子。


    仿似感受到注視,她抬起頭,回望屋內,與他目光交會。


    她露齒一笑,他卻笑不出來,甚至撇首不去看她。


    “臉是很陌生,眼楮……倒還像。”他嘀咕。


    笑容也像。


    若非她保有記憶,他與這一個“她”,恐怕再相見,亦不相識。


    曦月折返回來,重新替他倒茶,不擔心他再砸杯刁難。


    行動上的刁難,沒有;言語上的刁難,倒又傳來︰


    “我最多只留你一個月,時間一到,你就滾。”


    他無法忍受與她相處太久——她,害他渾身上下沒一處對勁!


    “你先前不是這樣說的!”她驚訝道。


    “我說了,在你昏過去時,沒听到是你的問題。”他說著謊,面不改色。


    “一個月太短暫……至少一年。”她口氣雖軟,卻不是請求。


    “再唆,馬上滾!”他心腸冷硬。


    對,他本就是心腸冷硬的狐神,不,他根本“無心”,何來冷硬之說?


    她神情掙扎,浮現為難。


    一個月確實太短,但她若想爭,怕連“一個月”都不被允許。


    以前的勾陳,對她還會心軟。


    現在的勾陳,她不認為……仍能有些些寬宥。


    “好,一個月,但請求你千萬不要再縮短日期,行嗎……”


    “那得看你表現,膽敢礙了我的眼、惹我心煩,或是做些蠢舉……打擾我、干涉我、激怒我,我照樣趕你出去。”他說得毫無商量余地。


    “……嗯。”她除了應允,無法做其余回復。


    算是談判完畢,大獲全勝的勾陳,故意無視曦月,隨意去了本,胡亂翻著。


    紙上文字,十行只有一字入眼。


    “……可以向你借筆墨和紙嗎?”她戰戰兢兢問,態度小心翼翼。


    這種姿態,求全、卑謹,也讓勾陳頗不悅,口氣自然不好︰“要做什麼?!”連眼神亦冷然幾分。


    “寫信,向一些朋友報平安……雖都是妖,但它們很關心我,我每到一處,習慣捎封信,告知它們一切安好。”


    “妖朋友?”


    紅眉高挑,對這三字感到意外,也因意外,問發顯的尖銳︰


    “你,也會與妖交朋友?我還以為,你和妖,勢不兩立,立志殺遍全天下的非人物種。”修仙也該是為這“遠大志向”。


    “那一世確實如此,但後來轉世數回,再加上因緣際會認識了更多妖,也才發覺,自己以前的視野太狹隘。”


    妖即惡,根深蒂固的看法,在她修煉的路途上,日漸被打破。


    她曾被妖所救,曾在饑渴旅途中,獲得鳥精送上水果,更曾親眼見過魚精救起溺水的幼娃……


    她開始以另一種眼光,去看待妖物,意外發覺它們也是可愛的。


    覺得他不會想听這些攸關她的事,曦月于是一笑,略過不說。


    “總之,我遇上了幾只妖,受過它們的照顧,才想捎些信息……若不行,也無妨,我遲些再——”


    斂下的紅眸,吝于給予目光,只隨手一指,落向紅木櫃方向。


    “那邊。”我明明是想叫她咬破手指去寫,用什麼筆墨?!……為什麼,話一離口,相差十萬八千里?!


    曦月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打開木櫃一瞧,里頭文房四寶一應俱全。


    “謝謝。”她咧嘴笑,取走所需之物,便不再擾他,趕忙寫信去。


    貝陳此刻,才動手抹了把臉。


    “真意外,交起妖朋友?那一個听見"妖",就近乎崩潰的溫曦月?”


    他無法想象。


    幾世輪回中,她改變這麼大?


    因緣際會認識了更多妖,也才發覺,自己以前的視野太狹隘。


    他淡淡咀嚼著她的輕語。


    “為什麼不能早些領悟?若再早一點,或許,你與我……”他抿起嘴,語尾漸歇,不再說下去。


    沒有或許。


    錯一次,很足夠了,他絕不允許再錯第二次。


    他本不想多管,要對她視若無睹,但幾個時辰過去,她沒再出現在眼前。


    尚能瞧見嬌縴的身影,伏在園間方桌上,振筆疾,埋頭苦干,忘了今夕何夕、忘了炊煮、忘了來替他斟杯茶、忘了已是用膳時刻……


    貝陳忍不住蹙眉,靠近園邊花林,一探究竟。


    她擱下筆,吹干紙上墨跡,接著結起法印,嘴里念念有詞,施完術,又開始折紙。


    並不是太高深的法術,充其量,用來飛鴿傳的小把戲。


    信折成鳥形,不一會兒,鳥翅動了起來。


    “你去芳草谷,你去月河鎮,你去夕顏山,你去白河河畔……路上要小心。”她逐只吩咐,交代完送信地點,捧起紙鳥,放它們飛去。


    一批飛起,她繼續低頭折第二批。


    貝陳順手抓住某只飛過他頭頂的鳥信。


    偷看別人的紙,是小人行徑!


    “紙是我的,墨是我的,還沒飛出這園子的東西,全都是我的,這不叫偷看,是光明正大!”


    他自有一套歪理,合理化此刻作為。


    “再說了,我怎知她所寫,當著是報平安的家?說不定她打算勾結妖魔鬼怪,攻進我的窩巢,當然要檢查一番!”瞧,多理直氣壯。


    既非小人,拆起鳥信的手,也更加麻利。


    信紙攤開,上頭沒有字句,只有一張畫像,畫的……是她。


    她的笑顏躍然于紙上,雙眸彎如月,咧開著嘴,一臉喜悅。


    有些妖並不識字,她以畫帶信,畫著笑容的她,表示她心情好、處境好,一切皆好。


    捉下第二只,繼續看,這一封確實寫了些字,短短數行,先向收信者問好,再報上平安。


    第三只飛得很吃力,搖搖晃晃,特別肥大。


    貝陳毫不遲疑,捉下再說。


    這一封信用了好幾張紙,才有這種分量,上頭寫著︰


    兔兒啟︰


    展信悅。


    芳草谷一切可好?


    精仍常侵擾安寧否?有羅羅大哥在,應是平靜許多。


    虎兔娃們可也都好?還是調皮搗蛋,個個活力充沛?


    下回,若能再去芳草谷,一只只都長得比我高了吧?


    希望還有機會見見它們,我好想念它們。


    再報喜事一件。


    我如願以償了,終于找到了他,不只見上一眼,更得以留在他身邊。


    雖然,期限短短一個月,太短,但轉念再想,求了幾世,換到的相逢,是如此珍貴,不該太貪心,該滿心歡喜。


    這一個月中,我會好生珍惜,不浪費一寸光陰。


    你總說,皇天不負苦心人,可每一世,我合上眼之前,只覺這句話好諷刺,也曾怨天怨地,怨苦心白費……兔兒,我還是盼到了,你定會替我開心吧。


    接下來,問哪只兔娘生了兔仔、哪只兔公娶了美兔媳……足足一大張,勾陳草草瞟過。


    這只芳草谷的“兔兒”,看來與她交情匪淺。


    下一張,引來紅眸佇留。


    此次,不再托寄頭發,先前幾回總是麻煩你,千言萬謝,之不盡。


    我要它伴我長眠,與我一同腐朽,在最後一世和我作伴。


    那火般的紅,讓我感覺溫暖,像熒煌的光……


    最後三行,勾陳一看再看,總覺哪里不對。


    正欲細思,瞥見她起身,收拾筆墨。


    貝陳帶有一絲心虛,匆匆將紙鳥恢復原狀,紙鳥雙翼拂動,月兌離他的掌心,重新飛上半空。


    同一時刻,曦月發現了站在一旁的他,拭淨雙手,迎向他來。


    “都這麼晚了,我忘了時辰,我馬上去煮飯,你等我片刻——”她一臉赧然,為耽擱他的用膳時間感到抱歉。


    貝陳沒開口,看著她由身旁走過。


    這時才注意到,她的鬢發間,綁有一束紅絲。


    那是……他的發。


    斷發,斷情,恩斷義絕的那綹決絕。


    他險些動手將她拉回來,問個清清楚楚。


    十指一緊,尖爪陷入掌心,他制止雙手。


    沒什麼好在意的。他告誡自己。不過是舍棄掉的一綹發。


    就像她舍棄他,他也舍棄她一樣。


    全是無用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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