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笏畫顰  第九章 窈窕丹青戶牖空(1)
作者:未稚
    京城三月,柳絮紛飛媲雪白。


    餅了驚蟄之後,天氣漸漸暖和了,隔著窗子也能听見枝頭的燕語鶯囀,亂煞年光遍。水沁泠閑下來的時候便一直在織去年的那雙手套,從冬天織到春天,總是等到快織完的時候全部拆掉,然後從頭開始。仿佛就此墜入另一個世界,時而憑欄長站,時而倚窗而坐,沒有外人時便不言不笑,整個人安靜得如同寂滅,就這樣日夜不間斷地重復著手里的動作,簡直……像是一種永無止境的自我折磨。


    “修大人這次又是生了什麼病?”


    芸蛾推門走進來時便看見她十年如一日的表情和動作,忍不住嘆了口氣,“這都快到夏天了,沁泠姐你還在織手套,想焐出痱子來啊?”


    水沁泠聞言只淡淡一笑,“確實有段時間沒見他上朝了。”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她卻記不得了,因為從她入朝之後便一直對他視而不見。


    “沁泠姐……”芸蛾躊躇半晌才小聲問出口,“修大人可是犯了什麼罪?”


    水沁泠手指微頓,抬起眼來卻又是一臉平和笑意,“怎麼忽然這麼問?”


    芸蛾擠眉弄眼,“方才我在街上便听見他們在議論,說自從水丞相墜崖受傷之後,太後鳳顏大怒,對右大臣倍加苛責,並暗中削權奪勢。還說右大臣表面上官位不變,其實已經沒有多少實權,跟在他後面的大半片勢力也都已經垮台,他們還說……”她的聲音越來越小,“說蚍蜉終于撼動大樹,水丞相鞠躬盡瘁為民除害,所以大難不死。而右大臣從此被氣得臥床不起,是他惡有惡報!”


    水沁泠的眼睫一動,依舊笑道︰“都是市井之言,別信他們的。”


    “沁泠姐!”芸蛾突然抓住她的手,聲音里透出一絲哭腔,“你要對芸蛾說實話,修大人從前就喜歡裝病不上朝,所以芸蛾從不擔心,可這次……他是不是真的……”


    水沁泠的心里突地打了個寒戰。那日在皇宮外看見他時她便看出他氣色有異,完全不似從前的春風滿面,顧盼神飛——難道真是生了什麼病?她呆呆地注視著那雙手套許久,許久,輕言道︰“別信他們的。”


    她起身往屋外走去,晴光正好,曬得眼前有一瞬的昏眩,這樣不真實的溫暖……水沁泠陡然竟生出一種奇異的錯覺,她又走進十幾年前的夢里,幽冷的長廊,迷離的燈光,爹的眼神是那樣寂落悲愴……那些人的臉,那些名字,她到現在都記得清楚真切。


    水沁泠的手指撫上胸口的位置,眼神一剎空茫︰她已經分辨不清……那些泣血的回憶,糾纏不休的夢魘,包括這十幾年來經歷的一切,究竟是不是真的呢?還是她一直在做的一個夢呢?她真的已經分辨不清。


    水沁泠茫茫然往前走著,究竟什麼時候出了府,什麼時候走上街,她不知道。她看著從眼前綿延而去的錦繡河山,那些帶著善意微笑的面孔,恍然間竟化為一年前的夢境,那個秋意瑟瑟的午後——


    皂莢的幽香和水珠清泠的聲音,有一雙手為她摘來桑樹的葉子,為她挽起疏落的長發,從發尾至頭皮,那樣輕柔細致地摩挲,她在夢里面痴痴迷醉。


    然後夢醒,她嗔笑著翻身而起,突然伸手捉住他的指尖——


    那一年,那一月,那一眼,從此變成永恆。


    “來日方才……”水沁泠抬手蒙住眼楮,指尖模到一片冰涼,“你告訴我,來日方長,來日方長啊……若用這麼長的時間都不能將你忘記,一點,一點都不能忘記,那麼一定還是不夠長吧……”


    究竟要怎樣——才能將他帶給她的苦恨和無盡的悲涼,一並從生命里抹去?


    “噠。”手指扣到門扉,水沁泠陡然從迷障中清醒過來!


    竟已經天黑了。


    水沁泠這才發覺自己雙腿酸麻,抬眼一看門上的牌匾,赫然寫著“留香苑”三個字!是瘋了嗎?她竟獨自從丞相府走到了留香苑?!


    遲疑了片刻,最終還是推門進去了。


    “怎麼一個人都沒有?竟落拓到如此田地了?!”水沁泠兀自困惑著,走上熟悉的延廊,那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當時她意氣飛揚,一心想要闖出一番天地,所以年少離家,只身來到京城應試,卻對眾人口中的大清官上官灰心失望,便憑著一骨子的倔強逞能,跟隨他在這留香苑居住了大半個月之久。


    原來四年也不過是一瞬,她真應該感謝他在四年前教給她的東西——他對她的試探,對她的考驗,甚至是對她的折磨,讓她日後回想起來都會受益匪淺。


    不過,也僅僅是感激罷了,再也不需要多余的情感,再也,不需要了……


    這心思一恍然間,水沁泠已經推開齋的門,灰塵撲面而來的瞬間,她禁不住輕輕咳嗽起來,“這里有多久未曾打掃了?都沒有個惜的人嗎?”轉念間卻想起來了,那個男人是不允許別人隨便進他的齋的。


    唯獨對她是個例外。


    水沁泠的眼神溫柔下來,輕步走到窗前。她果然還是不夠決絕啊,那日懸崖斷發,也徹底斷了她余生的情愛,她情願將這余生都給了天下蒼生,以為——這顆心早已孤老,為何卻總是忘不了那一日,他倚窗孑然的背影……


    有涼薄的月光落進來,水沁泠扶著窗檻輕輕嘆了口氣,視線卻在下一瞬驟然凝固——


    那個男人便靜靜坐在窗下,露出一半的側臉,蒼白如這隔世的月光。


    漫長的沉默,仿佛一剎那間已是滄海桑田。


    直到有只手拉她的頸子——“既然看見我了,就不要,再假裝看不見……”冰涼的指尖輕觸她的臉頰耳鬢,低啞的嗓音刺痛了她的耳,“若你繼續假裝看不見我,我會……很寂寞。”


    “你……”水沁泠閉了閉眼,“修大人。”話出口才發現嗓子也是啞的。


    修屏遙抬手覆住她的眼楮,然後吻她。一直吻到嘴里全是苦澀。


    水沁泠只是木然地承受著他的吻,不拒不迎,眼前一片黑壓壓的世界,再也不會有蝴蝶。


    “為什麼……什麼都不問?”修屏遙緩緩松開她,他的臉上升起一種慘然的笑容,那樣蒼白的臉和枯澀的眼,生生拼湊成這種近乎是駭人的笑容,“這是怎麼了……”他們在彼此眼中怎麼竟已變得這樣陌生,這樣陌生得仿佛今生第一次相逢——


    “我倒真要問問,修大人的處境這樣糟糕,是打算放棄了嗎?”水沁泠的臉上也有了笑容,不同于他的慘淡憔悴,她的笑容顯得格外明艷,因而格外諷刺——“放棄自己,也放棄這個國家?”


    修屏遙的腳步忽地一個踉蹌,“那你告訴我,我還能做什麼?哈……”他倉惶大笑出聲,臉上的表情已經扭曲,“再也沒有人願意站在我這一邊,我還能……做什麼?”


    水沁泠靜靜地看著他,目光里透出一種悲憫的意味,“難道修大人狼狽到這番境地,是我造成的?”那她曾經被推往痛不欲生的邊緣,又該找誰去負責呢?她突然又笑,淡淡的自嘲,“不不,是我自作多情了,修大人從來獨善其身,又豈會受那紛繁瑣事的干擾?”


    修屏遙凝視著她的眼楮,“所以你還在怪我,是不是?那日——”


    “修大人多慮了,我不是怪你,而是——我想讓自己記得。”水沁泠徑直打斷了他,她還在笑,很是灑月兌釋然,“從前年少無知做過的事,我都,記得……”怎麼會不記得呢?記得那一日懵然的心動,記得那三年割舍不斷的情意,還有那一夜在枕邊許下的誓言……正因為都記得,所以更加清楚認識到自己當時有多年少,多——無知,“但是我不會後悔,縱然是那些傷害,于我而言,也都是一種不可多得的經驗。再沒有人比我的人生更精彩了,不是嗎?”她爽快地一笑,“多虧了修大人。今生,感激不盡。”


    “哈、哈……感激不盡……”修屏遙縱聲大笑,笑到整個人都伏在窗上,連同窗欞都在劇烈顫抖著,“不客氣。”他回了她三個字。


    靶激不盡。


    不客氣。


    這樣輕描淡寫的對白,像是已經為他們的余生,畫上了句點。


    水沁泠略微退後一步,“修大人許久未曾上朝,不知是否得到消息——”她垂眉笑了笑,並未看他的眼楮,“我與譚參贊已得太後賜婚。”


    修屏遙渾身猛一震,“你……和譚亦?”這樣荒唐的事——


    “寧願崢嶸于朝堂之上,不願困禁于後宮之中。”水沁泠微微一笑,眼眸清亮,“而且,我一直很欣賞譚亦。”盡避那種欣賞與情愛無關。


    或許——她這一生,原本就注定了與情愛無關。所謂的“孑然孤老”——原來也是給她安排的結局。


    “真正放棄自己的……究竟是我,還是你?”


    那是水沁泠轉身離開時听到修屏遙說的最後一句。


    原來……竟是她最先放棄自己了?!水沁泠悲哀地望著延廊之外的迷蒙霧色,遠遠的地方還有一絲光亮,不知是昨晚的缺月還是今日的殘陽,可以看見白鴉繞樹三匝,悲啼聲不絕,這樣蒼涼悲愴——仿佛是要把心尖的血都啼出來。


    “呵……”她淒然一笑,其實他說錯了,她還沒有完全放棄自己,她只是放棄了一樣東西,曾經令她整個人都分崩離析的一樣東西——是她的心。


    下意識地,水沁泠的手指撫上自己的唇瓣,眉頭微微蹙了起來,是她的錯覺嗎?方才他吻她的時候,怎麼竟嘗到血腥的味道?那樣苦澀的,絕望的味道——


    他莫不是真得了什麼不治之癥?


    水沁泠心中一悸,驀又狠狠一咬牙,疾步轉身離開。


    “水丞相當真不願去見大人最後一面?”


    瑯崖紅了眼站在門外,沙啞著聲音問出最後一遍。


    那已經是四個多月之後的黃昏,窗外斜暉脈脈,一縷孤煙細。


    水沁泠便靜坐在窗前,專注地撥弄著手中的藍布小人,仿佛听不見外面的聲音。她的手肘邊還有一雙未織完的手套,一直,一直,沒有織完。


    “修大人身邊都沒有人了嗎?”半晌,卻無關痛癢地問出這麼一句。


    她那漠然的神情令瑯崖滿腔的悲憤一瞬爆發,“大人真正想見的人,你不會不知!”他嘶吼出聲,早已顧不得地位懸殊——他恨不得指著她的鼻子罵,罵她的冷漠無情!“大人究竟為誰憔悴至此,全京城的人都知道,為何你還要裝作事不關己?大夫說,大人已經回天乏術——”他的聲音已然哽咽,“為何……你竟連看他最後一眼都不肯?”


    水沁泠沉默了許久,淡淡開口︰“若真如此,我便更不能去了。”她背過身去,窗前一枝白玉簪花的陰影遮住了她臉上的表情,只听得她幽涼如水的聲音,沒有同情,沒有感情,“一個將要出嫁的女子,是不能……因此沾上晦氣的。”


    言畢,驀然一針刺透藍布小人的心髒!


    沒有人看見那個藍布小人的身上究竟寫了什麼字,也沒有人看見她的拳頭死死攥緊了又是怎樣克制不住地顫抖。然後深吸口氣,恢復了一貫波瀾不驚的神情。


    瑯崖無話可說,他甚至連叱責她的心力都沒有,“打擾了。”他轉身要走。


    “等一下,”水沁泠突然喊住他,“順便把這個帶給他吧。”


    遞去的是一封請柬,里面寫著她的婚期。紅紙黑字,那樣鮮艷淋灕的紅,幾乎要把人的眼楮灼瞎。


    瑯崖的面皮急遽顫動了下,冷笑道︰“恭賀水丞相與譚參贊喜結連理。”


    他轉身一出府便怒不可遏地毀了那封請柬,自然沒有發現請柬背面用暗紋壓出的八個小字︰虛張聲勢,甕中捉鱉。


    回到右大臣府時已是殘陽晚照,大半邊天都已經暗下去了,一瞬之間,無聲無息。看著那個男人依舊孑然一身倚在窗前,瑯崖的眼眶忽地竟濕了。


    “到這個時候,也只有你會留在我身邊了。”修屏遙笑了笑,卻不曾回頭。


    “大人……”瑯崖聲音發顫,“大人可曾想過,日後要離開京城?”


    “離開嗎……”修屏遙喃喃重復著這個詞,嘴角浮出倦淡的笑意,“京城的冬天太冷了……京城的四季,都是冷的……”他用手指觸踫自己的臉頰耳鬢,喟嘆,“果然好涼……”還記得那個姑娘曾經握著他的手說“你的手好涼”,然後會用自己的手指去暖和他。曾經,是那樣一雙溫柔微笑的眼楮,里面裝著融化整個冬夜的柔情——他今生也不會忘記。


    “若是離開,還是找個溫暖些的地方罷……”他低語。比如江南,比如姑蘇——


    那個鐘靈毓秀的地方,是她的家鄉。


    家鄉啊……修屏遙微笑著闔上眼楮,“將家就魚麥,歸老江湖邊……”


    如果就這樣歸老,也未嘗不是最好的結局。


    思緒逐漸虛無的那一瞬,他竟回想起年少離家的畫面——如她一樣,他年少時也是躊躇滿志,意氣風發,最終卻被這官場磨去了所有熱情。縱然高官加爵,獨步天下,卻從來沒有認真領略過這萬里邊疆,錦繡河山——


    “想與你並肩看錦繡河山,守到天荒地老,你許不許?”


    “……許。”


    他不曾違背自己的承諾,只是她已不願等到那一天。


    “大人莫急,下官這就去準備!”瑯崖涕淚交加,卻在轉身的一剎驚變臉色——


    “大人!”


    ……


    “頤安八年七月乙巳,右大臣重病難治,薨。其人罪惡昭著,罄竹難。”——語出《頤安正史》。


    寥寥數字,便已概括他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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